适之先生“交游遍天下”,但是俗语说“知心有几人?”真是替他老人家说的,晚年在纽约做寓公的胡适简直可以说没有朋友。
文人的朋友大致有两种:孔夫子的朋友是友直、友谅、友多闻;施耐庵的朋友则是友谈、友吹、友吃喝。这两种朋友胡公几乎都没有。至于江湖上的“刎颈之交”和西洋人的“能济缓急的朋友,才是真朋友”(A friend indeed is a friend in need),那就更谈不到了。
胡适在纽约没有朋友的理由很多:
我国古语说“衣不如新,人不如故”,胡氏年近七旬,寓居异域,“故人”本已不多。就笔者旁观,胡先生这一阶段内的真正朋友似乎只有李书华先生一人。李先生是位科学家,年高德厚,为人又极其淡泊纯真,又有极厚的书卷气,晚年在纽约退休以治科学史为消遣。李公治学之认真实和胡公搞《水经注》相伯仲,所以这两位老人家在一起大有“学问”可谈,而李氏又无求于胡氏。“君子之交淡以亲”正是他二老友情的写照。
李氏以外,胡公似乎再无第二个可以缓步公园、闲谈往事的“故人”了。胡适之是位“学者”,谈学问是他终身之所好,而他的老朋友大多学优而仕,从此一去不返,而他们与胡适友谊的关系,往往却是他们搞政治的本钱。持胡适大旗而舞之,他们和胡氏因而也就没有什么“学问”好谈了。学问之外,中国男人谈话资料那就莫非政治和女人了。胡适何可谈女人?!因此他们朋友之间的话题就只剩一个——鸡毛蒜皮的政治。幸好老胡适对鸡毛蒜皮的兴趣至大,他公寓内访客如云,他老人家笑口常开也就乐此不疲了。
再者,一些学者如把书袋丢得干净而沦为官僚,其言语无味、面目可憎的程度,往往甚于职业官僚。因为职业官僚多少还有其职业上的“本色”,而半官半学的官僚,妾身未分明,反而两无是处!
搞学问本是个“曲不离口”的专业,是荒疏不得的。俗语说“秀才三年成白丁”。一个成了白丁的秀才,如再回头和白鹿洞主谈学问那就很难投契了。加以胡适之又是个十项全能、高等常识异常丰富的大文化人,你和他“外行话”是不可乱说的。笔者在无数次集会或社交场合之内,就亲自见到这种尴尬的场面。我默察胡氏的反应,看他技巧地把话题转换,也真难为了他!
如果“我的朋友”的朋友,与“我的朋友”在社交场合,除掉鸡毛蒜皮的政治之外,连聊天的题材都没有,那么“我的朋友”的朋友也就不成其为“我的朋友”的朋友了。
胡适之在学术界里的地位太高了。他和许多最高级政治领袖在政海中一样,一言九鼎,所以对许多问题除掉哼哼之外,他是不能随便答腔啊!这或许也就是人物愈伟大、朋友愈少、生活愈孤单的原因之所在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