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老师是有高度国际声望的人,因而他那人格上的“磁场”也就远及海外。50年代初期,美国颇具影响力的《展望》(Look)杂志推举出一百位当前世界最具影响力的伟人,“胡适”大名亦荣列其中,为百人帮之一。但是这批推举者显然但知“胡适”其人,而不知“胡适”其事。因而他们推举的理由——“发明简体语文”——连胡适也不能接受!
“世界上哪有什么人能‘发明’一种文字呢?”胡先生笑着向我解释。
“仓颉!”我说。胡先生为之大笑。
我又问他:“既然他们对你的贡献并不太清楚,为什么偏把你选进去呢?”
“他们知道我的名字!”胡氏肯定地说。
知道“胡适”的名字也就够了,贡献是必然的;贡献太多,不胜枚举。搞个“发明”出来,也就可以代表一切了。
还有个洋人最耳熟能详的故事。
珍珠港事变前有位芝加哥大学教授史密斯(Thomas Vernor Smith)当选众议员。胡氏因为与他有一饭之缘,得知其当选,乃柬请他来中国大使馆晚餐。孰知这位史议员,纱帽初戴,官常欠熟;他在华府下车伊始,手忙脚乱。餐会时间已近,他匆忙叫了部出租车,赶往赴宴,据说他在车上忽然想起,他还不知道主人的名字,乃询问出租车夫,车夫哪里知道。好在与“大使”吃饭并不要叫名字。满口“阁下”、“大使”……也就足够应付了。所以终席宾主尽欢。
宴会结束之时,“大使”送客,当然也免不了“欢迎到敝国旅游”一类的话了。
“中国我是一定要去观光的!”史议员肯定地说,“我到贵国观光,我第一个要拜访的便是我的朋友胡适博士……大使先生,胡适博士现在在什么地方呀?”
大使闻言,笑颜大开。他回答史议员说:“胡适就站在你的对面啊!”
二人乃相拥大笑!
史议员既然连胡适做了驻华府大使也不知道,他显然对胡适在中国究竟搞了些啥名堂,也一无所知;既然对胡适博士一无所知,那他为什么到敝国观光,第一个就要拜会胡适博士呢?
这问题说穿了也无啥费解!
胡适之在纽约做寓公期间,好多人都笑他是纽约的中国“地保”。纽约又是世界旅游必经之地。途过纽约的中国名流、学者、官僚、政客、立、监、国大代……一定要到胡家登门拜访。过纽约未看到胡适,那就等于游西湖未看到“三潭印月”、“雷峰夕照”一样,西湖算是白游了。胡适之也就是纽约市的“三潭印月”、“雷峰夕照”……是纽约的八景之一。路过纽约的中国名流,如果未见到胡适,那回家去,真要妻不下织,嫂不为炊,无面目见江东父老了!
加以胡适之生性好热闹,来者不拒,见者必谈。他又见闻广博,学富五车;任何小题目,都能谈得丝丝入扣。访客愈多,兴趣愈大。纵有些面目可憎、言语无味的客人,胡氏亦绝不慢客。所以他的纽约寓所,简直是个熊猫馆,终日“观光之客”不绝。施耐庵说:“吾友……毕来之日为少;非甚风雨而尽不来之日亦少;大率日以六七人来为常矣。”这个东郡施家,就颇像纽约的胡家。只是施家的客人是常客,胡家的客人是过路游客罢了。
胡适之的磁场,其吸引力是可惊的。片刻坐对,整日春风。“我的朋友胡适之”也就交游遍海内了。
抗战胜利后,戴雨农将军撞机身死,文人章士钊挽之以联曰:“誉满天下,谤满天下……”本来吃戴将军那行饭的人,誉满天下,谤亦随之,原是避免不了的。但是吃胡博士那行饭的人,就不同了。他虽然誉满天下,但是谤从何来呢?有英雄行径的人,总欢喜说“不招人忌是庸才”!吾人把胡先生的“学问”和“事功”分开来算,就“事功”而言,胡老师原来就是个“庸才”啊!有谁又去“忌”他呢?
如果一个人,大德无亏,别人硬要批评他,那就只有观其细行了。吾人如观胡氏之细行,既然“无聊”二字亦不能加之于他,那么“无耻”、“无行”就更无胡适之份了。在这三无遍地的世界里,一个名满天下而三无皆缺的书生,“我的朋友”之受人爱戴,也就不难理解的了。
史密斯议员虽然当面也不认识他,但是如果到中国观光,还是要慕名拜访,这又有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