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适之先生自称是有“考据癖”的人。但是有许多直接和他本身有关的事,他反而“考据”不出来。
一次我问胡先生“我的朋友胡适之”这句话是谁首先叫出来的呢?
“实在不知道!实在不知道!”胡氏笑嘻嘻地回答我。
“有人说是傅斯年,”我说,“但是又有人说,另有其人……究竟是谁呢?”
“考据不出来!考据不出来!”胡先生笑得非常得意,笑得有点像上海人所说的“贼忒嘻嘻”的。
笔者也曾问过适之先生的老朋友如李润章(书华)、李幼椿(璜)诸先生。这些老前辈也言人人殊。因而民国史上这句《世说新语》式的佳话——“我的朋友胡适之”——也就不知道是“胡适之”的哪个“朋友”叫出来的了。
我国古书上时常描写一些名人,说他们“交游遍海内”,又是什么“生不愿封万户侯,但愿一识韩荆州”等等。等到这些名人死了,又是什么“国人道哭”,什么“知与不知,皆吞声流涕”一类颂扬的话。以前我们读古书,总以为那是“白发三千丈”一类的文人夸大之词。孰知民国时代出了个胡适之,他竟然把历史上这些不可信的故事,一个个都活生生地表演出来!
胡氏生前真可说是交游遍及海内外。上至总统、主席,下至企台、司厨、贩夫、走卒、担菜、卖浆……行列之中都有胡适之的“朋友”!
笔者在纽约和胡先生一起去吃小馆子——多半是他领我去的——即时常看到那遍手油腻的厨司匆匆地从厨房跑出,两手在围裙上大擦之后,来和“大使”握手的。他二人谈笑风生,真像是他们学生时代一起打工的老朋友一般。
一次餐毕,我从洗手间出来发现胡老师失踪,我因而到马路旁的店铺内乱找一阵,原来他老人家为着等我,却跑进厨房内和一些工友们,大聊其天!
胡先生当然也替我向他这些“老朋友”们介绍。因而那些希腊、意大利、法国、德国、荷兰……移民的大厨子、总企台、老掌柜……也就知道我是“侯大使”的“我的学生”了。他们对Hu大使的“Hu”字的音发不准,而群呼胡公为“侯大使”。胡氏有时亦自称“侯博士”,听来十分可笑。事隔多年,一次我旧馆重吃,一位希腊企台还记得我是“侯大使的学生”!
以前美国国会图书馆馆长、嗣任联合国文教组织(UNESCO)主任、最后在哥大混饭吃的大官僚卢索·晏文斯(Luther Evans)也曾告诉我一个有关胡先生的趣事:
珍珠港事变前,我国北平图书馆有数百部善本书运至华盛顿托美国国会图书馆代为保存。后者认为是件文化大事,所以当该批书籍在国会图书馆开箱时,美国国务院和该馆馆长特地敦请中国大使胡适,并派大员相陪,同往书库察看。谁知这位“大使”是个“书迷”,他一进书库,便如入宝山,情不自禁地席地而坐,旁若无人地看起书来。一看便看了个把钟头,把那些陪他前来、而与“善本”无缘的外交大员和图书馆长,冷落在黝暗的书库走廊,踱其方步。最后“大使”才从书堆里提着上衣、笑嘻嘻地走了出来,和这批要员们大谈其“善本”的经纬!
这些小事,在他们所谓“外交使节”的圈子里,都认为是“有失身份”的事,但是胡适之我行我素而不自觉。别人也认为他是位“学者大使”,因而他的怪行反而传为佳话了。
笔者也靠管理图书吃饭有年,有时也忝陪大员入书库踱方步。其中亦有学者政要,一见琳琅插架便有如晤故人的反应。但我觉得他们的反应没有胡适之反应来得自然和真切。胡先生基本上是位书生,爱书成癖。所以一旦遇到如许善本书,他便真情流露,忘其所以。这也该是所谓有“原始性”(instinct)的个人行为,和“表演性”(performing)的个人行为,区别之所在吧!
我国古语说:“唯大英雄能本色,是真名士自风流。”“大英雄”和“真名士”岂是“搔首弄姿”所能“表演”出来的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