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者写了这许多,并不是要反对汉字拉丁化。我只是觉得近五十年来搞拉丁化的学者所持的理论根据,完全站不住罢了。
在一个新文化的“启蒙时代”,“开风气”的大师们可以闻一知十,望文生义,信口开河。可是启蒙时代一过,学术研究就该规规矩矩,按照新兴科学的法则,亦步亦趋,向前探索才对。而当今的行为科学家所掌握的锐利武器之一,便是“比较研究”(comparative study)。
笔者有一次带孩子们去美南“露营”(camping),误入蛮荒,进入了一个“印第安人的保留地”(Indian Reservation)。因为我们生得和他们一样,所以颇受我兄弟民族的欢迎。孩子们并结交了一些印第安小朋友,我也乘机拜读了“印第安文”的小学教材。
印第安人在哥伦布发现新大陆之前只有“语言”(spoken language)而无成熟的“文字”(written language)。后来与白人抗衡,因而他们也学了白种人老祖宗——东西哥德、高卢、法兰克、条顿、盎格鲁——萨克逊等等老蛮夷的老办法,利用罗马字母拼音来自造文字,也就是印第安语的拉丁化吧。
南北美洲印第安语有数十种之多。这样一拼,因而也就拼出种类繁多、拉丁化了的印第安文字来,俨然是欧洲“拉丁语系”的美洲翻版!
幸好,这批红人的老祖宗都是圣人绝种、大盗不兴的老子信徒,如果他们也和我辈黄人一样,搞出一些“十三经”、“廿四史”、诸子百家、丛书、类书来,那将如何是好?把它们也全部拉丁化?那就变成“有字天书”了!“悉任其旧”,那拉丁化了的孝子贤孙,也就无缘接受其“民族遗产”了。
“孝子贤孙”不读何伤哉?有胡适之、郭沫若去读不就够了。殊不知一个民族的文字如被迫上吊,变成了像古埃及的神书(hierographic)、巴比伦的楔形文(cuneiform)或希腊文、拉丁文一样的死文字(dead language),胡适、郭沫若也不去研究了;真研究,也是半坛醋,不能真通了。古代辉煌的文明如埃及和巴比伦,就是这个病症死去的。我们忍心眼睁睁看着一个浩如烟海、人类四分之一人口所共有的伟大文明,就此“中断”!
文明真的中断了,我们亚洲的黄人,也就变成美洲的红人了。
西方希腊罗马文明“中断”,损失并不太大。因为他们原有的东西便不多。在文字上吊之后,好东西都译成了方言。笔者在50年代不想学拉丁文也是这个道理。试问哪一种拉丁文著作没有英文翻译呢?但是我们要把《四库全书》和《传记文学》都通统拉丁化,以飨后人,那就不可能了!
瑞典汉学家高本汉(Bernhard Karlgren)就说过,一个中国人,下了几年工夫,读懂了文言文(笔者按:达到像以前高中毕业生的国文程度),则他祖国三千年的文化遗产,皆在其掌握之中。这就是有比较研究眼光的文字学家的独到之处了。
反之,如果一个中国高中毕业生,只知拉丁拼音而不识汉字,那他与美洲红人何异呢?三千年民族文化遗产对他不是不发生任何作用了吗?这大概就是“胡子语录”中所谓“兹事体大”一语真义之所在罢!
胡适之先生的了不起之处,便是他原是我国新文化运动的开山宗师,但是经过五十年之考验,他既未流于偏激,亦未落伍。始终一贯地保持了他那不偏不倚的中流砥柱的地位。那些追随胡子前进而力有“不及”者,则往往变成一些新遗老,完全忘记了“圣之时者也”的古训。
另一种追胡适而“过之”的人则又流于浮薄。他们对中国文明改造的问题,初无真知灼见。谈大问题,学问不够;谈小问题,体验不足。但是愚不自知,却专门欢喜拿祖宗开刀。这种思过于学的风气,其为害实有甚于落伍。
反观胡适,他在这举世滔滔的洪流之中,却永远保持了一个独特的形象。既不落伍,也不浮躁。开风气之先,据杏坛之首,实事求是,表率群伦,把我们古老的文明,导向现代化之路。
熟读近百年中国文化史,群贤互比,我还是觉得胡老师是当代第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