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适之是个极其通达的人。同他谈话每使我想起幼年所读的《论语》。《论语》里面师徒对话所反映出来的孔子,也是个极其通达的老师。他的行为被学生们误会了,他可以对天发誓。学生们对他思想里迂腐的地方,也可开门见山地说:“啊呀!你老夫子太迂腐了。”(“甚矣!子之迂也。”)胡先生正是如此,但是在学术上他却很难接受不同的意见。最初我以为胡老夫子执拗,过久了我才知道,胡先生也有其不得已的苦衷。
胡适成名太早。二十几岁就已树立了一个学术宗派。弟子以次相授业,他这个宗派已传了好几代。因而到了晚年纵使他思想上稍有改变,在学术上要“与昨日之我挑战”,他也不愿公之于世界了,牵涉太大,还是将错就错罢!
60年代初期,胡先生逝世之后,哥大当局要我把先生口述英文遗稿写个“总评”。在那短评里我就说:“就内容看,这份口述稿实无‘新鲜材料’之可言。但是就研究胡适思想的变迁来看,这稿子却证明了晚年胡适的思想,倒是与青年胡适的思想是前后一致的。”哥大当局后来也就把我这“总评”的要点写入他们的出版说明书。
笔者之所以持此说,第一,是从胡氏思想全局着眼。大体上说胡适思想前后是没有太大矛盾的。第二,是就稿子论稿子。我所说的只限于这份英文稿,未及其他。
其实晚年胡适的思想,你要和他“谈”才知道;只去“读”他的书,是不够的。胡氏是搞“打倒孔家店”起家的。那时的“孔家店”是搞“垄断贸易”的大企业,声势显赫,不打倒它,如何革命?!可是事隔五十年,可怜的孔家店只剩下几间土门面,比贩卖中西文具的“胡开文老店”差得多了;孔二老板也早已变成头秃齿豁、灰溜溜的老头子,好汉们手下留情吧!再去踢他老人家两脚,也实在犯不着了。胡适之晚年已洗尽铅华,恢复他原来儒生的真面目;平时衡文论史,对孔老师恕辞尤多。但是孔孟学会的会长他还是不做的。不做的原因:第一,孔孟学会内众夫子所搞的“孔孟”不一定就是胡氏心目中“再造文明”里的“孔孟”;第二,也是更重要的一点,搞“打倒孔家店”的文化革命家,岂可前后不一致呢?
再说白话文吧。胡氏反对文言文时,正是佶屈聱牙的章太炎体的古文得势之时,纵迟至笔者这一辈也还有个小章太炎写情书说“仆少有大志,七岁能文,先大父爱如掌珠……”而把爱情搞吹了的。所以在那时要扫除“桐城谬种”,“还我神奇”!真是一针见血的革命口号。但是五十年后的中国语言,已经由文言和白话的问题,转为适用与不适用的问题了。就适用而言,则“的了吗呀”就不一定比“之乎也者”更适用。
胡适的大著《丁文江的传记》这个书名,就不一定比《丁文江之传记》更适用更清楚,更不如《丁文江传记》简洁,尤不如文言文的书名《丁文江传》的明白、通俗、适用。请问胡大师,取个书名为什么一定要舍简就繁,唆唆用个“白话”,而不用个简单、明了、通俗、适用的“文言”呢?!
为着词句表达的简洁有力,胡先生说起话来也时常是“文乎,文乎”的。但是写起文章来却偏要用一些既不适用、又不清楚而念起来别别扭扭的“白话”!何也!(恕我未用“这是什么意思呢?”)一言以蔽之,提倡白话文的祖师爷,写起传世文章来,岂可自犯其清规戒律呢?!这是个祖师爷的形象(image)的问题。适用不适用,自当别论。所以他就木匠顶枷,自作自受了。
可是“说话”就是另外一个问题了。施耐庵先生说:“快意之事莫若友,快友之快莫若谈!”胡适之是个最好的“教书匠”,也是最能“快友”的谈友。他的文章写得已经够好,他讲得比写得更好!老博士一肚皮学问,满头脑真知灼见,再加上个能说会讲的嘴巴,他肚皮里的东西不讲出来,老胡适真要活活闷死的。我可以想象胡适当年,在北京大学红楼之内,聚天下英才而讲演之。三山五岳,古今中外……闭着眼睛吹起来,吹得讲台之上,天花乱坠,讲台之下,欢笑四起,掌声如雷;胡博士好不乐煞人也么哥!这样讲起来,一定要言成法立,文言白话,出口成章才过瘾!每句话都在“八不”规律之内,“讲”个别别扭扭的白话“演”,岂不难过?所以老胡适对学生讲起课来,与朋友吹起牛来,白话不白话,哪还管得了许多?张君瑞说得好:“红娘姐,这时我顾不得你了!”胡博士这时也顾不得白话了。
有一次胡先生告诉我一个有关梁启超的故事:梁氏遗墨真迹今日仍可稽考者约有三万件,而件件足珍,其中没有一件是“苟且落笔的”!何以故呢?胡先生说因为梁氏成名太早,他知道他的片纸只字都会有人收藏的,所以他连个小纸条也不乱写!
胡氏说完,我一想这正是胡适之的“夫子自道”!胡适之心到口到,他嘴里可以随便说,但是他却和梁启超一样不愿“苟且落笔”!加以胡氏又是个美国留学生,美国脾气很重。美国佬因为动不动就打官司,所以白纸黑字,他们绝不“苟且落笔”。但是在录音机发明之前,“口说无凭”,所以他们话倒可随便说。这方面也可看出中西文化之异同。我国农业社会里所产生的有为有守的士大夫,照例是“然诺重千金”的;江湖好汉,贫下中农,男子汉大丈夫讲话也照样算话?!
美国佬就不同了,纵是总统、议员、校长、经理、讲座教授……他上午同你说的,下午就可以否认。与美国佬打交道,你和他事无巨细,都得订个契约或合同,因为他们的口头然诺,直如放屁,讲话是照例不算的。中国早期留美的知识分子,未看透老美,往往被他们甜言蜜语,骗得一辈子不能翻身。年轻的华裔知识分子比老辈伶俐多了,美国佬再也骗不了他们,而他们的言行也就美国化了。
胡适之先生这位老辈的老辈,他学会了美国人不苟且落笔的好处;美国佬的坏处他还未体会到,因为他根本未与美国佬共过事。他这个农业社会出身的传统士大夫把他自己为“五鬼”所扰的社会看得很清楚,而对鬼吃鬼的商业化的洋社会则一知半解。可是他老人家见贤思齐,只学好的,未学坏的,他双取骊龙颔下珠,倒颇能得中西之长。所以吾人要了解晚年的胡适思想,只可在胡氏心到口到之际,于私人朋友谈笑之间求之。胡先生没有梁任公那样憨直。对自己思想挑战的文章,在胡氏著作里是找不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