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凡天下事,长短、利弊,很多都是相对的。一个人的“短处”,用得其所,往往正是他的“长处”。胡先生在中国文学史上所占有的原是个“宗师”的地位。他是领导一个文化运动,把中国文学从以文言文为主体的古典文学中解放出来,从而创造出一个以白话文为主体的新文学时代。作为这样一个“划时代的宗师”,他的文体本不应该以“抒情”见长,他的著作自应重在“说理”。他要说出为什么文言之当废、白话之当兴的大道理来。
但是这番大道理,不是可以信口开河的。说的人必须有博大精深的国学基础。他一定要是个包罗万有、融会古今中外的大学者。因而就学问的“宽度”来说,胡适真是个新旧、中西、文言、白话及诗、词、歌、赋,样样都来的“一脚踢”的大材。他的确具备一个“开山大师”的条件,只有像他这样的学者才能纵观古今,盱衡全局,而不至于闭门造车,坐井观天。就这方面说,则梁启超、章太炎、陈独秀诸先生比胡氏皆略逊一筹;王静庵、吴梅、黄侃等对胡氏就只能执鞭随镫。时贤自郐而下,则不足论矣。
再就学问的“深度”来看。蔡孑民说胡氏对汉学的了解,“不让乾嘉”,实在也不是过誉。“文学”原是胡先生的“娱乐”,但是胡适之“娱乐”亦有可观者焉!就以胡氏对《诗经》的研究来说吧。自子夏以后,说《诗》的学者有著作传世亦何止数千人。传统著作中就很少有胡适谈得那样精湛。以他那“新的眼光,好的方法,多的材料”来对《诗经》作个新解说,短短数小时的讲演,即足以发古人千年之所未发!
据胡先生告诉我,他那个终生提倡的所谓“治学方法”,原是他在哥大读书时翻阅《大英百科全书》偶尔发现的。一读之下,至为心折;再读则豁然而悟,以至融会贯通而终身诵之。
其实胡氏那项(在当今社会科学家看来已完全落伍的)“大胆假设,小心求证”的“方法”,当年的欧美留学生,谁人不知、哪人不晓呢?只是别人没有他那样深邃的汉学基础和明察秋毫举一反三的学术眼光罢了。
胡先生终生治学可说都得力于这一妙手偶得之的“科学的”“治学方法”。甚至他研究“文学”所用的也是这个“科学方法”。不用说他对艰深的《诗经》、《楚辞》的分析所用的是这个“方法”,他对那些老妪能解的唐诗、宋词的研究,所用的也是这个“方法”。
笔者在大学时代便听过《全宋词》的编者唐圭璋先生讲宋词。唐先生自诩——也是我们公认的——是以“四声”填词(一般人只分平仄)当代少有乃至仅有的词人。但是唐先生就始终没有告诉我们“填词”为什么要“四声”分明。他纵有解释,亦不能指点诸生升堂睹奥。他老人家只是按照“词谱”上严格的规定,平是平、上是上……一个一个字死“填”进去。“填”得四平八稳,就可以追踪古人了。
后来我在纽约和胡先生聊天,谈到宋词的声韵。胡老师骨鲠在喉,不吐不快;他一发难收,竟向我谈了一整晚有关宋代词人用韵的问题。一夕之谈,真是胜读十年书!
声音本发乎天籁。沈约之前的诗人们就不管什么平仄,但细读他们的作品,则平仄自在其中。“词”之为道,有些地方但能平仄无讹,就不必死钉住“四声”。但是也有些地方不但要四声分明,四声之中还要在唇齿喉舌鼻诸“音”中作不同的选择。有时因上下音节的限制,某字不能有鼻音或喉音,则“填”词时,对这同一“声”中的鼻喉之“音”就得回避。运用之妙,存乎一心。有天分、有功夫的词人,咿唔之下,自能得心应手!“曲有误,周郎顾。”这位使枪弄棍的“周郎”,为什么要专找唱曲子人的麻烦呢?因为四声不洽的曲子,乃至诗词,听起来实在令人受不了!
这些本是词客们“说来容易”的老生常谈。难得的是胡先生随口念出的百十条例子。他在美成、白石、三变、八叉……晚唐、五代、两宋诸朝中的大小词人的作品中,信手拈来,无不贴切。真是倒背《花间》而能融会贯通之!他举出、念出、指出诸家词的异同优劣,行云流水,如数家珍,使我这沙发斜倚、手捧咖啡的学生听来,真有天花乱坠、落英缤纷之感。瞠目结舌之余,我也觉得二十多年来,教过我的文学老师,以及学界前辈,乃至朋辈间所有的才子佳人,没有一个和胡适比不显得灰溜溜的。胡适之那种盖世才华,真是人间少有,天下无双!那个毫无文采的杜威和他这个风流倜傥的大弟子一比,简直是俗不可耐!
有时我更想起时下许多文人学者和党政理论家们,酸溜溜地搞了一辈子;偶有愚者一得,动不动就把胡适请出来,骂一通以为得意。那真是蓬间之雀,诅咒鲲鹏!骂人的人与被骂的人之间,如果距离太大的话,骂人的往往却是替被骂者作义务宣传!50年代里,大陆上举国若狂的“批胡”运动,结果胡适被他们愈批愈红,也就是这个道理!
其后我看住在纽约的国剧票友们改编旧剧,使我对胡氏有关词曲的理论得到更进一步的佐证。友人中有妻为票友、夫为词人者。这位先生嫌他太太唱词太俗,要把她戏词改“雅”。但是既“雅”之后,太太上台却“唱”不出来。最后只好再找个家庭琴师,他们三人且拉、且唱、且改,最后才能勉强登台的。
这小故事也帮助我了解旧剧的音韵。京戏戏词里最俚俗莫过于《二进宫》这出戏了。但是老生戏中,唱者、听者“最过瘾的”,也莫过于《二进宫》。这才使我想到《二进宫》原是那些只会唱戏、而没有“文采”的“戏子”们所自编、自拉、自唱出来的。它没有经过像齐如山一流的“文人”改编过,所以唱起来特别好听。“听”戏的人,就“听”它一下好了,何必自找麻烦,偏要去“看”字幕,而“徒移我情”呢?!
胡适之真是绝顶聪明!关于宋元词曲的音韵,他并无“师授”。那都是他读破万卷之后,自己理解出来,卒成一家之言的。唐圭璋先生抱着个谱子去死“填”,就没有胡氏的才华了。可惜胡先生还是舌头硬了点,他不会吹笛子、唱曲子。否则他对词曲的了解,当更有创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