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头巨熊。体型比马还大,和货车差不多,浑身雪白,仿佛一具没有血色的尸体。熊眼黄里泛红,剃刀一样锋利的黑色牙齿有我前臂那么长。那东西和我在立体全息影像中看到的熊毫无相同之处,脊柱位置有一道血红的条纹,每只脚掌各生着八根酷似手指的爪子。它不是自然的产物,而是雕刻者为了好玩制造出来的怪物。有人出于杀戮的目的把它带进了树林,尤其是为了我。几个月前,我和塞弗罗前去和戴安娜分院缔结和约时,听到过它们的吼声。现在我能感受到它喷出的飞沫。
我站在那儿,发了几秒钟的愣。巨熊再次咆哮,猛地冲出来。
我打了个滚,拔腿就跑。我这辈子都没跑得这么快过,几乎飞了起来。但是,尽管不如我灵活,巨熊的速度比我快多了。它一路冲撞着树木和灌木,整个森林都在颤抖。
我从巨大的红豆杉脚下跑过,从一丛荆棘里钻了过去。树叶和积雪在我脚下裂开来,地面也咯吱作响。我意识到了脚下这片地方是什么。我跳到那块地方的一侧,把巨熊留在另一侧,等着它冲破灌木丛跑过来。巨熊干净利落地摆脱了灌木,猛地朝我冲来。我往后一闪。转眼间,巨熊就从我眼前消失了。它踏破了陷阱上层,嚎叫着向插满尖桩的坑底坠去。我本可以多高兴一会儿,但我踩中了第二个陷阱。
地面翻了个个儿。实际上,翻了个个儿的是我自己。我的腿猛地飞上了天,被吊在了一根绳子末端。我在那儿挂了好几个钟头,因为害怕阿波罗学监,我不敢呼唤我的士兵。我的脸因为涌到脑袋上的血刺痒难耐。之后,一个熟悉的声音划破了夜色。
“不错,不错,不错。”那声音从下面冷哼道,“看样子我们要一次剥两头了。”
得知我和野马联手,塞弗罗嬉笑了一下。在营地,野马正准备召集搜索队出去找我。北方分院的人们没见过塞弗罗,但都听说过他的大名。密涅瓦学生们畏惧他,但塔克特斯和其他在死马肚子里待过的人高兴极了。
“这不是跟我一起睡过马肚子的伙伴吗!”塔克特斯拉长了语调说,“你怎么一瘸一拐的,我的朋友?”
“你妈衣衫不整地骑在我身上时压的。”塞弗罗哼了一声。
“呸,你踮着脚尖都亲不到她的下巴。”
“我想亲的可不是她的下巴。”
塔克特斯击掌大笑,一把抓住塞弗罗,给了他一个让人很不舒服的拥抱。这是两个怪人。但我猜想,蜷缩在死马肚子里的经历,在他们之间形成了某种纽带——把这两个人变成了某种扭曲的双胞胎。
“你跑到哪儿去了?”野马在一旁轻声问。
“待会儿告诉你。”我回答。
塞弗罗的一只眼睛没了。这么说来,他就是那个阿波罗使者警告过我的独眼恶魔了。
“我一直想知道,你们这些发疯的小东西是群什么样的人,号叫者。”野马说。
“小东西?”塞弗罗问。
“我——我没有冒犯你的意思。”
他咧嘴一笑:“我个头是很小。”
“呃,我们密涅瓦分院的人觉得你们是一群幽灵,”她拍拍塞弗罗的肩膀,“然而你们并不是幽灵。我也不是一匹野马,我没尾巴,看到了?”她打断了塔克特斯:“并且我也从来没戴过挽具,要是你想问的话。”
他正打算问。
“她会戴的。”塞弗罗转头对站在一旁的我咕哝说。
“我喜欢他们。”过了一会儿,野马指着那些号叫者说,“他们让我觉得自己很高大。”
“好极了!”塔克特斯闷哼一声,拖起了血背熊的皮子,“瞧瞧。他们给帕克斯弄到了一张合身的兽皮。”
在加入到围在帕克斯烧起的大型篝火边的人群之前,塞弗罗把我拉到一边,拿出一个用毯子包起的东西。是我的镰刀。
“在泥地里找到的,我一直帮你好好收藏着。”他说,“我把它磨锋利了,用钝刀的时代已经结束了。”
“你是一位真正的朋友。希望你明白这一点。”我拍拍他的肩膀,“不是游戏里的玩伴,离开这儿之后,我们依然是朋友,你明白的,对吗?”
“我又不是白痴。”他脸红了。
在篝火旁我得知,他和号叫者们——蓟草、苦脸、小丑、野草和卵石,这些我以前的分院里的差生们,在我消失后的第二天就出走了。
“卡西乌斯说你被胡狼干掉了。”塞弗罗一边嚼着生满虫子的面包一边说,“这种籽味道不错。”他狼吞虎咽地吃着,好像几个星期没吃饭了。
我们在森林里围着篝火坐着,圆木噼啪作响,我们沐浴在火光中。野马、米莉雅、塔克特斯和帕克斯和我们一起靠在一棵倒伏在雪里的树干上。我们像一群小野兽一样挤作一团。我和野马挨得很近,我们俩的腿在兽皮下面缠在一起。血背熊的皮在火上烤得吱吱作响,散发着恶臭,油脂滴到火焰上。那东西干了之后帕克斯就可以穿了。
被卡西乌斯告知了那个谎言之后,塞弗罗一直在寻找胡狼。我的小个子朋友没有细说。他不喜欢细节。他只是指指自己空洞的眼眶,说:“胡狼欠我一只眼睛。”
“你见过他了?”我问。
“那时天很黑。我看到了他的刀子,但没听到他的声音。我只能从山上跳下去。其他人都撤到很远的地方去了。”他的语气平淡极了。我发现他腿也瘸了。“我们不能待在山里。他的人……到处都是。”
“但我们从山上带回了点东西。”蓟草说着,拍了拍挂在腰间的头皮,露出一个慈爱的微笑。野马打了个哆嗦。
南方经历过一次大动荡,只剩下阿波罗、维纳斯、墨丘利和普路托四个分院。但我听说墨丘利分院已经落魄到居无定所、四处游荡的地步了。真可惜。我对他们的学监有好感。要是他有那个能力,选走我的就会是他了。如果是这样,不知又是怎样一番情形。
“塞弗罗,拖着那条腿你能跑多快?两公里能跑几分钟?”我问。
其他人不知道我为什么要这么问,而塞弗罗只是耸了耸肩:“它不会让我慢下来的。在低重力下只要一分半钟。”
我记了下来,打算稍晚再告诉他我的计划。
“我们有更重要的事要讨论,收割者,”塔克特斯微笑着说,“现在,我听说你中了这一位的陷阱,在林子里大头朝下吊了半天。”他在小小的蓟草大腿上拍了一下,手掌留在那里,徘徊不去,后者微笑起来。引起他好感的是蓟草收集的头皮。“你没打算把那个故事藏起来不讲给我们听,对吗?”
这件事可不像他想象得那么好玩。
我抚摸着戒指。告诉他们真相,他们也必死无疑。阿波罗和朱庇特正在监听着我说的话。我看着野马,心里一阵空虚。为了这场不公平的比赛,我正在用她的生命冒险。如果我是个善良的人,我会戴着戒指,管住自己的舌头,但我有计划要进行,有神要铲除。我摘下戒指,放在雪地上:“暂时假装我们不是来自不同分院的人,”我说,“像朋友一样开诚布公地谈谈吧。”
没有马匹,我失去了机动能力,也失去了相对于四周平原上的敌人的优势。我又学到了一课。我要采取新的策略,利用我自己,让他们畏惧我。
我的计策是将军队分散化。六人一组,我把大部队分成了十个小队,分别由我、帕克斯、野马、塔克特斯、米莉雅以及奈拉——米莉雅令人意外地举荐了她——来带领。我本打算给塞弗罗一个小队,但他和号叫者们坚决不肯再离开我。他们为我肚子上的伤疤而自责。
我的军队像饿狼一般迅速进入了阿波罗分院的领地。我们没有对主城动手,而是对要塞发动突袭——焚烧物资,射杀马匹,往水源里投毒,告诉囚犯不实的消息,让他们逃跑。我们弄死他们蓄养的羊和猪,用斧子凿穿船底,偷窃武器。被阿波罗的人变成奴隶的囚犯中,出身维纳斯、朱诺和巴科斯分院之外的人,我们一概不予接收,只让他们逃走。我们需要能把恐怖和传说散播开来的人。我的士兵非常了解这一点,远超过了其他的事情。他们对我的事迹深信不疑,围坐在篝火前的时候,他们会讲述我的故事。帕克斯是罪魁祸首,他把我当成了神话。很多士兵把镰刀标志刻在树上和墙上,塔克特斯和蓟草甚至刻在了自己肉里。更勤奋的士兵用肮脏的狼皮做成旗帜,用矛尖挑着上战场。
我把刻瑞斯分院出身以及俘虏来的奴隶分开,编入不同的小队。我知道,他们的效忠对象在逐渐发生变化。慢慢的,他们不再用刻瑞斯、密涅瓦或戴安娜划分自己,而只会提到小队的名字。我把四个最矮小的刻瑞斯学生安排给了塞弗罗的号叫者。我不清楚刻瑞斯的面包师傅会不会像马尔斯的差等学生一样成为精锐战士,但要说能叫他们甩掉婴儿肥的人,也只有塞弗罗一个了。
阿波罗分院在恐惧的啃噬中度过了一个星期。我们的队伍在发展壮大,而他们的却在萎缩。被解放的奴隶告诉了我们城堡里的恐惧情绪,他们担心我会身披血污狼皮斗篷,从阴影里跳出来,带来烈火和毁灭。
阿波罗分院不足为惧,他们不过是一群反应迟缓、不会根据我的战术作出调整的蠢货。我怕的是学监和胡狼,而这二者对我来说是同一种东西。阿波罗学监试图杀死我,但失败了,我担心下一次他们会采取更直接的手段。不知什么时候我会被一把光剑插进脊柱里,从梦中惊醒呢?这是他们的游戏,我随时都可能丧命。我必须马上消灭阿波罗分院,在事态变得不可挽回之前让阿波罗学监强制出局。
我和小队长们围在林中的篝火前,讨论明天的作战策略。我们离阿波罗分院的城堡只有两英里远,他们却不敢对我们发动攻击。我们躲在森林深处,恐惧使他们躲进城堡,缩在一起。我们也没有进攻。我清楚,再巧妙的夜袭计划也会被阿波罗学监破坏。
会议开始前,奈拉问起了胡狼的事。塞弗罗低声讲起了他在山里的见闻。意识到我们都在听,他提高了声音。
“他的城堡在丘陵间的某个地方,不在山顶,而是在地下,离伏尔甘分院不远。伏尔甘开局干得不错,出手很快,第三天就突袭了普路托。一群高效的小杂种。普路托毫无准备。胡狼控制了大局,带人退到了地道深处。伏尔甘的人号叫着冲了进去,拿着用锻冶炉造出的先进武器。他们几乎就要完蛋了。胡狼差一点在第一星期就变成奴隶。于是,胡狼弄塌了隧道——毫无计划,也没有退路——好保证自己有机会赢。这害死了十个他自己分院的人,大部分都是优等生。医疗机器人一个都没能救活。后来又有四十个困死在黑漆漆的地道里。水有的是,但没有食物。他们挖了差不多一个月才逃出来。”他微微一笑,我想起了费彻纳管他叫矮子精的原因,“猜猜他们靠什么填肚子?”
被捕兽夹夹住的胡狼会咬断自己的腿逃生。这是谁告诉我的?
火堆在我们中间噼啪爆响。我希望野马能打破这让人难受的气氛,然而随着细节被一点点描述出来,我在她身上看到了愤怒。纯粹的愤怒。她把下颚咬得紧紧的,脸色发白。我在毯子下面握紧了她的手,她却没有回握过来。
“你是怎么知道这些的?”帕克斯用浑厚的声音问。
塞弗罗用指甲轻轻在波形匕首上敲打着,一阵柔和的叮叮声飘散在夜晚的空气中。它在林间回荡着,撞在树干上,再弹回我们耳中,仿佛一个失落的短句。然后,我什么都听不见了,森林的声音,火堆之外的万籁。我的心一下提到了喉咙口,眼睛向塞弗罗望去。他得去找塔克特斯。
一个屏蔽力场罩住了我们。
“你们好啊,孩子们。”一个声音在黑暗中响起,“这么亮的火堆,在夜间是很危险的。你们挤挤挨挨地偎在一起,活像一窝小狗崽。不,不用起来。”过了好几个月的苦日子,这种悦耳而轻佻的声音听起来怪异极了。没有谁的声音是这样的。他悠闲地走了出来,在帕克斯旁边“扑通”一声坐下。是阿波罗学监。这次他没带巨熊,只拿了一把长长的,尖头闪耀着紫色电光的长矛。
“阿波罗学监,欢迎光临。”我说。我们头顶的树上,哨兵们用弓箭瞄准了他。我挥挥手,让埋伏的人退走,询问学监为什么会出现在这儿,仿佛我们从没见过面一样。他的出现给了我一个简单的信息:我的朋友们有危险了。
“我是来让你们掉头回去的,亲爱的流浪者们。”他打开一大壶葡萄酒,递给大家。除了塞弗罗,没有一个人肯喝。他拿着酒壶不放。
“学监是不应该干预游戏的。这是规则。”帕克斯不解地说,“你有什么权利到这里来?这种做法是不光彩的。”
野马也提出了相同的质疑。
学监叹了口气。在他开口前,塞弗罗站起来打了个嗝,然后起身走了。
“你要去哪儿?”阿波罗厉声叫道,“别从我跟前跑掉。”
“去撒尿。我把你的酒都喝完了。不然我就在这儿撒?”他高高昂起头,摸着他小小的肚子,“也许还要拉泡屎。”
阿波罗皱起鼻子,回头看了看我们,放塞弗罗走了。
“施加影响没什么不光彩的,这位身材魁伟的朋友,”他解释说,“我只是很关心你们是否安好,毕竟,我是为了指导你们的学习才来这里的。回北方去,你们的结果是最好的,仅此而已。这么说吧,这是更好的战略。结束在此的战斗,先巩固力量,再扩张势力。这是战争的规则,不要在自身虚弱的情况下暴露自己。不要在处于劣势时向对手叫阵。你们没有骑兵,没有住处,武器也很坏。你们应该学到的东西一点都没学到。”
他露出牙齿,热情地笑了笑。那个笑容像新月般在他俊美的脸上一闪而过,然后他把戒指戴回手上,等待我们的回答。
“十分感谢您对我们处境的关心,”野马用高等语言讥讽地回答说,“我真心地说,您真是太好了。我从骨子里觉得温暖。我也没有忽略您是另一分院学监的事实。请告诉我,我的学监知道您在这里吗?马尔斯的学监呢?”她冲沉默不语的米莉雅点了点头,“朱诺学监知不知道?您是打算做个坏孩子吗,好心的先生?不是的话,这屏蔽力场是怎么回事?或者说,还有其他人监视着你?”
阿波罗依然在微笑,眼神却变得冷酷。
“坦率地说,你们的学监对你们这群孩子玩的小把戏并不知情。你有过取胜的机会,弗吉尼娅,但你没有抓住。别为此满怀仇恨。这位戴罗已经把你打得落花流水了。你们共同度过的冬天让你变得盲目了吗,这场游戏只有一个获胜学院,只有一位学级长能成为最后的赢家。你们的眼睛都瞎了吗?这个毛头小子……他什么都给不了你们。”
他环视一圈,看着每一个人。
“让我再说一遍吧,愚钝的孩子们:戴罗的胜利不意味着你们的胜利。谁都不会选你们做学徒,因为在他们眼里,他是成功的关键,而你们只是盲从于他,就好比奈伊将军和小埃贾克斯,谁记得他们是谁?这个收割者连自己的旗帜都没有。他在利用你们,仅此而已。他让你们蒙羞,把你们入学第一年之后的事业毁掉了。”
“恕我冒犯,学监,您还真是惹人讨厌。”奈拉的回应里没有平日的友善。
“你还是个奴隶,”阿波罗指指她的标记,“谁都可以百般羞辱你。”
“等我凭自己的能力披上一件斗篷,就不再如此了。”奈拉示意了一下野马的狼皮斗篷。
“你的忠诚心令人感动,但……”
帕克斯打断了他:“你会让我用鞭子抽你吗,阿波罗?戴罗做到了。要是你让我鞭打你,我就会像个粉种一样对你言听计从。以我祖先的坟墓起誓,以忒勒玛纳斯和——”
“你不过是个官僚化的精灵种,”米莉雅用蛇一般的咝咝声说,“滚吧,就当是行行好。”
我的指挥官们很忠诚,但要是塔克特斯和塞弗罗也在火边,他们会说出什么样的话来,只是想象我就发起抖来。我向前倾了倾身,居高临下地瞪着阿波罗。我还需要再撩拨他一下。
“还想继续离间我们,嗯?把你的建议塞到你自己屁眼里,然后滚吧。”
有人在我们头顶上空笑了起来。是女人的声音。有其他学监在屏蔽力场里围观。我看到了烟气里的剪影。有多少人在围观?朱庇特?听声音还有维纳斯?这样就完美了。
火焰在阿波罗脸上闪动着——他发怒了。
“这是我所知道的逻辑。冬天会变得更冷,孩子们。外面再冷下去,就要有东西死掉了。比如狼、熊,比如野马。”
我准备好了一个又长又啰嗦的回答。
“我想知道,阿波罗,你们为让首席执政官的儿子获胜而暗中做出的种种安排,万一被初选官们发现了,会发生什么事呢?假如你,打个比方说,像个集市里的流氓头子一样操纵了游戏。”
阿波罗僵住了。我继续说。
“在林子里,你打算用那头愚蠢的巨熊杀死我,你失败了。现在你跑到这儿来,像个走投无路的傻瓜一样,教唆我的朋友背叛我,发现他们不上当,又开始出言威胁。你真打算把我们全杀掉吗?我知道你能对记录下来的影像片段做手脚,只让初选官们看到你想让他们看的,但你打算怎么就我们的死亡一一向他们作出说明呢?”
小队长们纷纷装出吃惊的样子。
我接着说:
“那些舰队统帅啊,执法官啊,其他分院的初选官啊,随便哪一位,要是发现你们收受了首席执政官的贿赂帮他作弊,清除所有竞争者以便让他儿子获胜,以至于让他们的孩子输掉游戏。你觉得接受了贿赂的学监们会面临怎样的后果?首席执政官会面临怎样的后果?他们的儿女在一场被设计的比赛里面临死亡,你觉得他们会不会在乎?抑或是你拿的薪俸,是为了毁掉这个精英管理的体制。最杰出的人会得到提拔,有关系的人就是最杰出的吗?”
阿波罗咬紧了牙关。
他抬头向其他学监望去,他们明智地保持了隐身。他一定是抽到了最短的那根签才被派下来,充当这场骗局的代表人的。我的手下们沉默着,他又开口了。
“要是他们发现了,孩子们,那么所有人都要面临严重后果。”阿波罗威胁说,“所以,趁舌头还在,好好管住你们的嘴吧。”
“不然呢?”野马厉声追问,“你打算怎么做?”
“你们都应该清楚。”他说。我不明白他的意思,但这个谜题自然会得到解答。自从塞弗罗离开,我一直在分分秒秒地计算着时间,学监却没有这么做。我转向野马。
“塞弗罗跑两公里需要多久?”
“我相信,在这种重力环境下,要一分半钟。他是个爱撒谎的小浑蛋,所以说不定会更快些。”
“阿波罗的城堡离这儿有多远?”
“哦,我想有三公里,可能更远。”
阿波罗一跃而起,四下寻找着塞弗罗。
“非常好,”我说,“野马,你知道我最喜欢屏蔽力场的哪一点吗?”
“什么声音都传不出去?”
“不。是什么声音都跑不进来。”
阿波罗关闭了屏蔽力场。一阵号叫声从两英里之外阿波罗城堡的墙垛上传来。医疗机器人哀号着向叫声的方向飞去,在遥远的天空中画出道道轨迹。
“维纳斯!你怎么没好好看着他们?你这蠢……”阿波罗向空无一物的天上吼道。
“那小东西把戒指摘下来了,”一个隐身的女人尖声叫道,“他们都把戒指摘了!他们不戴戒指我就什么都看不见了,再说还有屏蔽力场!”
“但现在他们又把戒指戴上了,”我说,“快把你们的数据终端拿出来,告诉我你们看到了什么。”
“你这小……”阿波罗攥紧拳头。我往后一缩。野马跨到了我们之间,帕克斯也照做了。
“呃哦!”帕克斯声如洪钟地吼道,他用巨大的斧头敲打着胸口,狼皮下的盔甲有节奏地发出沉重的轰鸣,“呃哦!”
阿波罗飞出树林,扬起漫天雪花。其他学监也跟着他溜了。他们赶不及了。任他们怎么编排、怎么干涉,阿波罗之战都已然打响,城垛已经落入了塞弗罗和塔克特斯手中。
我和小队长们赶到战场的时候,正好看到塔克特斯爬上了最高的塔顶,用牙齿咬着一把匕首。在一百米高的围栏上,他像一个无忧无虑的古希腊冠军一般,扯下裤子,在阿波罗分院的旗子上撒了一泡尿。为了这面旗子,他爬过了一条粪沟。前一星期被我们俘虏的奴隶们把城堡的弱点——巨大的厕所阴沟——告诉了我们。于是,塔克特斯、塞弗罗和号叫者小队在极短的时间里完成了对那儿的勘察,像浑身秽污的恶魔一样打散了阿波罗守军的美梦。恶臭难闻的得胜士兵们为我打开了阿波罗城堡的大门,此时城堡里已经陷入了极度的混乱。
城堡洁白而雄伟,装饰华丽。圆形广场连着六条门廊,分别通向六座巨大的螺旋形塔楼。广场另一端,临时性的畜栏里关着成群的牛羊。阿波罗守军退守到了那里,增援部队还在源源不断地从他们身后的塔楼门廊冲出来。我们的兵力只有他们的三分之一,但都是自由人,没有奴隶,他们会是更好的战士。并且,可能扭转战局的因素不是人数,而是阿波罗分院的学级长诺瓦斯。学监把自己的脉冲武器——一支冒着紫色火花的长矛交给了他。一个出身戴安娜分院的“死马”被枪尖碰到,弹了有十英尺远,像部件脱了臼的玩具一样,躺在地上不断抽搐。
我把兵力在广场门楼前集合起来。很多人还在塔里,跟塔克特斯在一起。我身边有帕克斯、米莉雅、奈拉和野马,身后还有四十个人。对方的学级长也布好了阵势,不过,光是他手里的武器,就足以把我们全毁掉。
“野马,旗子拿好了吗?”我问。她把手放在我背上护胸甲下方。我没戴头盔,头发用皮革绑着,脸用煤灰涂成了黑色。我右手握着镰刀,左手是一把截短的电击长矛。奈拉举起了刻瑞斯的旗帜。
“帕克斯,我们是镰刀;姑娘们,你们负责拾麦穗。”
塔里的士兵们长嗥着,从各个方向跑跳着冲下来,加入战斗,脏污的狼皮斗篷散发着恶臭。横亘在我军和对方之间的石铺地面上,覆盖着没过脚踝的积雪。学监们的身影在天空中闪闪发光,等着看我的军队被脉冲长矛干净快速地消灭掉。
“干掉他们的学级长。”野马在我耳边低语。她指指那个高大结实的男孩,在我屁股上拍了一下:“点他的名。”
“前进二十米就停下来,帕克斯。”帕克斯点点头,确认了我的命令。
“学级长是我的!”我向我的士兵和其他人高声吼道,“诺瓦斯,该死的婊子,你是我的。你这舔尿的蜗牛!难闻的大便!”面对身材魁梧、像疯子一样挥舞着镰刀向学级长叫阵的入侵者,阿波罗的军队本能地开始作鸟兽散。“其他人统统变成奴隶!”我狂喊道。
帕克斯和我开始冲锋。
其他人潮水般跟着我们涌了上来。我让帕克斯跑在我前面,他挥舞着战斧,尖声吼叫着冲向诺瓦斯和他的卫队——一群身穿重甲,戴着印有深红色手印头盔的少年和少女。他们冲在最前面,端平长矛,好阻止帕克斯疯狂的冲锋。那是一群士气高昂的杀手,一直以来的胜利让他们变得傲慢,既没有察觉到危险已经逼近,也感觉不到和帕克斯短兵相接的恐惧。
帕克斯突然停了下来。
我一步都没有停下,往前一跳,他的手正好抓住我的脚。我使劲一蹬,他把我高高抛起,往前飞了十米。我像噩梦中的怪物一样飞了过去,撞进卫队的战线,压倒了三个人。一根长矛击中了我的肚子,擦着肋骨滑了过去,把我的身体带得转了半圈,就在这时,一把三叉戟从片刻前我脑袋所在的地方飞了过去。我抬起脚,身体水平地一转,用腿当武器扫向人丛,扭身避过一支长矛,然后向斜对面狠狠还击,打断了一个高个子男孩的锁骨。又一支长矛向我刺来,我把枪尖往旁边一拨,踩着枪杆朝刺来的方向跑,然后使劲一跳,用膝盖狠狠砸进那个阿波罗分院精英学生的脸。他往后倒了下去,我的膝盖被他的面甲卡住,也被带着摔了下来。从高处坠落的一路上,我发疯般地猛劈猛砍着,打昏了围在周边的三名精英学生之后,晃晃悠悠地落在了地上。
我和他摔在雪地上。那个精英学生的鼻子断了,失去了意识。我把开始麻木的血淋淋的膝盖从他头盔里拔出来,打了个滚,好躲开他们的攻击。不过,长矛却没有像我预料的一样向我飞来。阿波罗分院的先头部队被我的一次疯狂冲锋消灭了,帕克斯和我的军队像钢铁帷幕一般席卷而来,只把我和诺瓦斯留在了混乱的中心。诺瓦斯身材高大,孔武有力,他把长矛一挥,紫色的弧线立即击碎了一个号叫者的盾牌。他把米莉雅打得后退了老远,还用长矛击中了帕克斯的手臂,让他像个玩具一样倒在了地上。不过我个头比他更高,也比他更强壮。
“诺瓦斯,你是个小姑娘吗?”我高声喊道,“流鼻涕的粉种!”
见我走上前来,他的眼睛闪了一下。
诺瓦斯像驼鹿对准头狼调转犄角一样,向我转过身来。交战中的众人不约而同地暂时停止了打斗。我们无声无息地向彼此走去。他先冲了上来。我俯身躲过他的长矛,旋转着顺势跑了上去,绕到了他的背后,然后像斫木劈石一般猛地一转,用镰刀砍断了他的腿,夺取了他手里的长矛。
诺瓦斯像小孩一样呻吟起来。我心满意足地往他胸口一坐。我的腿也被弄断又重新接上过,但在米琪的雕刻作坊里我从没这么呻吟过。在混乱旋涡的中心,我故意炫耀地打了个呵欠。
野马掌握了这场战斗的走向。
整个阿波罗分院只逃走了一个人。一个跑得很快,但在分院里不算重要的女孩逃走了。她拿着分院的旗子,从最高的塔顶一跃而下,不知为什么却轻轻地飘到了地上,像变魔术一样。我看到了她四周扭曲的轮廓。为了保住在游戏里的一席之地,阿波罗学监出手了。那女孩找到了一匹马,从没有马的我们手中逃掉了。帕克斯从远处向她投出一支长矛,他瞄得很准,本来能刺穿马脖子,把它钉死在草皮上的,然而一阵诡异的疾风奇迹般地把长矛吹到了一边。最后,野马跨上一匹从阿波罗的马厩里弄到的马,跟蓟草和卵石那两个号叫者一起追了上去。不久,她骑马飞奔着回来了,那女孩被打横放在她自己的马颈上,野马用旗杆抽打着她的屁股。
野马不慌不忙地踏进被征服的城堡广场,我的军队发出了震天的吼声。刻瑞斯奴隶们获得了自由,他们用努力在我的军队里挣得了自己的位置。我坐在高高的城垛上,向下朝野马挥手致意。塞弗罗和塔克特斯和我坐在一起,脚无忧无虑地在城垛边缘晃荡着。尽管得到了阿波罗学监的脉冲长矛,阿波罗分院还是在三十分钟之内陷落了。
阿波罗和朱庇特、维纳斯在半空中交涉着,三个人的身影在傍晚的日光中闪闪发亮,好像什么都不曾发生一样。但我知道,他将不得不退出游戏,因为阿波罗分院的旗帜和城堡都被夺走了。他再也无法危害我了。
“你完蛋了!”我嘲弄地朝阿波罗喊道,“你的分院倒下了!”我的军队又一次嘶吼起来。我沐浴在吼声和凛冽的寒风中,此时,夕阳正挂在水手谷西面山崖的顶上。发出吼声的人大半是奴隶,他们却是出自自己的意志跟随着我。再过不久,阿波罗分院的人也会成为我的追随者。
我发疯般地大笑着,胜利像烈火一样在我血管中熊熊燃烧。学监被我们击败了,但朱庇特依然会对我们不利。他的分院远在北方,刚猛无比,坚不可摧。一股瞬间涌出的怒火,和另一种暗黑的激情——傲慢,暴怒的傲慢——控制了我。我抓起那支脉冲长矛,高高举起,用尽全力向凑在一起的三位学监投了过去。我的士兵们观看着我的鲁莽行为。长矛穿透了学监们的防护力场,他们四散而逃,回过身来用灼热的眼神瞪着我。但我心中的狂热并没有因为掷出一支长矛而平复下来。我憎恨这些玩弄阴谋的白痴。我会把他们毁掉的。
“朱庇特!下一个是你。下一个就是你了,你这堆狗屎!”
帕克斯开始高呼我的名字。紧接着,塔克特斯的呼声也像回声一样响了起来。然后是远处高塔上的奈拉。很快,一百个声音在被征服的城堡各处响起,反复念诵着——院子里,胸墙边,塔楼上,他们敲打着自己的刀剑、长矛和盾牌,然后向学监们猛掷过去。一百把武器重重地击打在脉冲护盾上,部队迅速散开,以免被未能见效、纷纷落下的武器击中。尽管如此,眼前的这番景象,以及落在石砌地面上的钢铁暴雨的声音仍然令人心旷神怡。他们又开始高呼我的名字。一遍又一遍,他们向学监们呼喝着收割者的名字,因为他们已经明白了,我们将与谁为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