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约塑料的员工们正在为阿瑞斯3的栖息舱帆布加班加点,两班轮换。有传言说,要是NASA再提高供货需求,可能会三班倒。没人在意。加班工资十分可观,项目基金的钱简直花不完。
编织碳纤维缓慢地经过压辊,被聚合板紧紧压实。成品材料将进行四次折叠和胶联。最终的厚材再覆以软树胶涂层,送热房烘干。
自从NASA能开口跟我说话,他们就再也没有闭上那张大嘴。
他们想要对栖息舱的所有系统进行实时监控,此外,还有一屋子人正打算对我的庄稼进行精细化管理。有这么多笨蛋在地球上给我这个植物学家出主意,真是太棒了。
大部分时候我压根不理他们。我并不是恃才自傲,但实际情况就是如此,我是这个星球上最好的植物学家。
有个额外奖励很好:电子邮件!跟以前在赫耳墨斯上一样,我现在也能进行数据转储了。他们会把亲朋好友的邮件转给我,也会挑选一些公众来信发给我。我收到了来自摇滚歌手、体育冠军、男女演员,甚至总统本人的信。
其中有一封来自我的母校,芝加哥大学。信上说,只要你在某地种上田,你就正式“殖民”了它。所以,严格说来,我殖民了火星。
尼尔·阿姆斯特朗,你睁眼看看咱!
但我最喜欢的还是来自老妈的邮件。内容跟你猜想的完全一样:感谢上帝你还活着,要坚强,别死掉,你爸爸向你问好,等等。
我看了足足有五十遍。嗨,别想歪了。我可不是个妈妈的乖宝宝。我是一个完全长大、只偶尔穿尿布(EVA太空服必备)的成年人。把我妈的信看得这么宝贝完全是正常的、富有男子气概的行为。我可不是夏令营里想家的小孩,知道不?
每天我都要先后五次拖着笨重的太空服到漫游车里去检查邮件。他们可以将信息从地球发送到火星,却没办法再多传十米到栖息舱。不过算了,我能抱怨个毛,现在能活下来的几率已经大多了。
在最近一次交流中,我得知他们已经解决了阿瑞斯4 MDV的重量问题。它在这儿降落之后,就会抛掉隔热罩、所有生命补给装置,以及一大坨空燃料罐,然后再将我们七个人(阿瑞斯4的船员加上我)直接送到斯基亚帕雷利。他们甚至已经开始着手研究我的地表任务了。你说爽不爽?
顺便说一句,我正在学习摩尔斯码。为啥?因为这将是我们的后备通讯方案。NASA认为,完全依靠一台几十年前的航天器来作为唯一的通讯渠道实在是太不保险了。
如果探路者罢工了,我就用石头向地球发口信,NASA能用卫星看见。他们没法回复,但至少我们可以有单向通讯。为什么选摩尔斯码?因为用石头来摆点和线要比摆字母容易得多。
这个办法简直屎到家了,千万别真用上。
所有化学反应都已完成,料子消毒,然后送洁净室。在那里,将由工人切边,整体切成方形,并对每一块进行严格测试。
检查后,料子被切成需要的形状。边缘折叠,缝好,用树胶封死。手持笔记板的人会进行最后一步检查,独立核实尺寸,检验通过后才能使用。
那些瞎指挥的植物学家们勉强承认我干得不错。他们相信我将会有足够的食物撑到Sol900。有了这个前提之后,NASA开始胸有成竹地制订补给飞船的细节计划。
一开始,他们打算在Sol400之前不顾一切地向我这儿发射一艘飞船。但是现在情况变了,我用我的土豆农场买来500个火星日的小命,这样他们的准备时间就大大宽裕了。
他们计划在明年的霍曼转移窗口时间发射,大概需要九个月抵达这里,计划抵达时间为Sol856。其中将包含大量食物,备用的氧合器、水循环装置,以及通讯系统。实际上,是三套通讯系统。我猜他们不想冒任何风险,实在是被我周围的通讯设备纷纷罢工给吓怕了。
今天收到了来自赫耳墨斯的第一封邮件。NASA不让我们直接联系,我估计他们是怕我说什么“你们这些杂碎!把我抛弃在火星上!”之类的话。我知道船员们忽然听到来自火星任务幽灵的话会吓一大跳,嗨,得了吧!我真心希望NASA有时候不要跟奶妈似的。算啦,他们总算放了一封指挥官的信给我:
沃特尼,听说你活了下来,我们大家当然都非常高兴。我应当对你目前的处境负全责。我希望能有任何可以直接帮到你的地方。但是现在看来,NASA已经有了一套可行的营救方案。我敢肯定你将继续用难以置信的机智来应对这个难关。等你回到地球,我请你喝啤酒。
刘易斯
我的回复:
指挥官,倒霉透顶的坏运气才是我当前处境的始作俑者,跟你毫无关系。你下达的命令完全正确,并挽救了其他所有人的生命。我知道这肯定是一个非常艰难的决定。但是事后对那天情况所作的任何分析,都证明你的决定是正确的。把所有人带回家,我会为此高兴。
你那瓶啤酒,我喝定了。
沃特尼
员工们小心地将料子折叠,进行氩气密封包装。手持笔记板的人在包装外贴了标签:“阿瑞斯3项目;栖息舱帆布;布料AL102。”
包装被送上特别飞机,飞往加州爱德华空军基地。它飞得出奇得高,耗油量很大,就是为了确保飞行平稳。
抵达后,包装被特种护卫运送到帕萨迪纳。在那儿,它将被运至JPL航天器组装车间。之后的五个星期,身穿白色连身衣的工程师将在此进行预补给飞船309的组装工作,其中就有包括AL102在内的13件栖息舱帆布包。
就要到第二次收获的时节了。
呼呀嗨哟。
我还真希望能穿着吊裤带、戴着草帽呢。
土豆的复播进展得不错。现在,这块火星上的农田还真有些欣欣向荣的感觉。话说回来,还是全靠我身边这一大堆价值几十亿美元的生命维持系统。现在共有400株健康的土豆,每一株都让我的三餐变得更加美味。十天后,它们就将全部成熟。
这次我不再把它们当作复播的种子了,它们将是我的食物储备。纯天然火星有机土豆,这种绝品,广告上可不常见。
你大概会想,我怎么储存它们呢?我不能就这么把它们堆起来吧,这样的话,我来不及吃就烂掉了。所以,和地球上储存食物的方法恰恰相反,我把它们都丢到室外。
土豆中的绝大多数水分都会在外面近乎真空的环境中挥发掉,剩下的将被冻得硬邦邦的,任何试图破坏我小土豆的细菌都会在尖叫中死去。
还有一件事,我收到了来自文卡特·卡普的邮件:
马克,对你早先一些问题的答复:
首先,我们没有向植物小组转达“去你们的”。我很理解,你全靠自己的力量撑了这么长时间,但是现在,大家是一个集体,如果你能听进去我们的建议,那再好不过。
小熊队本赛季打完了,中部联盟垫底。
数据转储速度不适合传输任何音乐文件,就算压缩过也没戏。所以,你一直以来提出的需求,比如“任何东西,天哪,任何除了迪斯科之外的东西”,就没法满足了,继续享受你的《热力舞动》吧。
此外,还有一个不那么好的消息……NASA正在组建一个调查委员会。他们希望能查清这次导致你陷入险情的事件里,是否有可以避免的人为失误。只是一个碰头会。回头他们或许有一些问题要问你。
跟我们保持联系,更新你的状态。
卡普
我的回复:
文卡特,告诉调查委员会,他们要实行的政治迫害跟我无关。还有,告诉他们,如果他们一意孤行地要责怪刘易斯指挥官,我一定会公开否认。我敢保证其他船员也会和我持一样的意见。
此外,还请转告他们,他们每一个人的母亲都是婊子。
沃特尼
PS:还有他们的姐妹。
阿瑞斯3的预补给飞船在霍曼转移窗口期间,进行了连续14天的发射。预补给309是第三个发射的。251天的飞行时间几乎波澜不惊,整个周期中只需要进行两次轨道调整。
经过多次大气制动机动操作减速后,它开始预备降落,目的地是阿西达里亚平原。一开始,它通过隔热罩承受再进入大气层的高热。之后,它打开降落伞,并将已经扩张的隔热罩抛掉。
当负载雷达侦测到离地面只有30米之后,它就会把降落伞切断,并在外壳四周对气球进行充气。猛然着陆之后,它会弹跳和翻滚很久,最后才完全静止下来。
给气球放气之后,电脑就会把成功着陆的消息传回地球。
然后,它就在那里等待23个月。
水循环装置出毛病了。
6个人每天循环18升水,因此,它的设计上限是20升。但最近它的效能下降,每天最多只能再生10升水。
我每天能产生10升水吗?显然不能,我从来就不是什么撒尿冠军。问题出在作物。栖息舱里的湿度大大高于原设计。所以,对于水循环装置而言,它必须不停地将水分从空气中过滤掉。
对此我不是很担心。如果真有需要,我可以直接在植物上撒尿,植物们可以将它们需要的水分吸走,余下的则会凝结在舱壁上。我肯定能搞出个小装置来收集凝结的水分。事实就是,水分不会无缘无故地消失,这是一个闭合体系。
好吧,严格说来,我在鬼扯。植物并非完全是水中和。它们从水中分离氢(释放氧气),并利用它来制造复杂的碳氢化合物。但是,相对于我用MDV燃料制造出的600升水而言,这只是非常微小的损失。就算我用水来洗澡,也还是会有很多剩余。
但NASA已经急疯了。他们认为水循环装置是极端关键的生存元件,这东西根本没有备用件。他们寻思,我如果没有了它,会马上死翘翘。对他们来说,任何设备故障都是极其恐怖的。对我来说,就是个“星期二”而已。
结果就是,我没有时间去收获土豆,而是奔波于漫游车和栖息舱之间,回答他们的各种问题。每个新消息都在指示我尝试新的解决方案,并将结果汇报给他们。
到目前为止,我们的工作结果指出,不是电子元件问题,也不是制冷系统、仪表或温度的问题。我敢肯定最终的结论就是什么地方有个小漏洞,然后NASA就会开四小时的会,最后郑重地告诉我,让我用布胶带把它封住。
刘易斯和贝克打开预补给309。他俩身穿笨重的EVA太空服,尽最大努力将一叠叠栖息舱帆布搬出来堆放在地上。有三个预补给飞船专门装载栖息舱用设备。
他们完全按照已经演练过数百次的工作流程,高效地将栖息舱部件组装好。各部件之间用特种密封带确保密闭配对。
将栖息舱主体结构竖立起来之后,他们开始组装三个气闸室。布料102上有一个能够和1号气闸室完美配对的大洞。贝克将布料拉开,紧紧绷住气闸室外侧的密封带。
所有气闸室就位后,刘易斯在栖息舱内放气,AL102第一次感受到空气压力。刘易斯和贝克观察了一个小时,没有任何气压泄漏。完美的组装。
我跟NASA之间关于水循环装置的对话极其无聊,并且充满了技术细节,让我换个方式转述一下:
我:“很明显有地方堵了,让我把它拆下来检查一下管道内部?”
NASA:(经过五小时的审议和讨论之后)“不行。你会搞砸,然后完蛋。”
于是,我把它拆了下来。
是的,我明白。NASA有一大堆超级聪明的家伙,我的确应该按照他们说的来做,我的确表现得很不配合,要知道,这些人可是整天都在想法子让我活下去呢。
但整天被人教育该怎么擦屁股,我实在是受不了。独立,是他们挑选阿瑞斯宇航员时特别看重的品质。这是一场历时13个月的任务,大部分时候我们都在远离地球好几光分之外,他们希望我们能够最大限度地发挥自己的主观能动性。
如果刘易斯指挥官在这里,没问题,我会服从她的任何命令。但是,地球上一群连脸都见不着的人组成的官僚至极的委员会?真抱歉,我这儿的事已经够麻烦了。
我十分谨慎,拆卸时,我给每个零件贴上标签,把所有东西都摆在一张桌子上。电脑里有一整套图解,所以我并不是闭上眼瞎干。
结果也正如我所料,里面有一根管子阻塞了。水循环装置的设计意图是净化尿液,并降低由汗液蒸发提升的空气湿度(你的汗液和尿液带走的水分差不多)。我把水和土壤进行混合,生产出的是矿物水,结果就使得矿物在水循环装置里越积越多。
我把管子清洗干净,然后重新组装好。问题全解决了。隔段时间我还得再这么搞一次,但是撑100个火星日应该不是问题,没什么大不了的。
我跟NASA汇报了结果。我们(转述后)的对话如下:
我:“我把它拆了,找到问题,修好了。”
NASA:“贱人。”
AL102在那场猛烈的沙暴中狂乱地抖动,所承受的风力大大超过了其极限载荷,它的每一次收缩都狠狠地抽动着气闸室的密封带。帆布的其他部分是和把它们连在一起的密封带一起抽动的,所以它们动起来也像是一个整体,但AL102就没那么幸运了。气闸室在整个风暴中没怎么动过,结果就是:所有压力都落在了AL102身上。
塑料层不停地弯折,同时以纯粹的摩擦力加热树胶。在这个全新的、更易弯曲的环境中,碳纤维开始断裂。
AL102拉伸了。
不是很多,只有四毫米。但是碳纤维的通常间距是五百微米,现在,它们之间有一个八倍于正常间距的缝隙。
沙暴过后,那位孤独的宇航员对整个栖息舱进行了全面检查。但是他没有发现任何缺陷,帆布上的缺口被密封带完全遮住了。
AL102本是为一次历时31个火星日的任务而设计,实际使用时间已经大大超过了计划时长。一个又一个火星日过去了,那位孤独的宇航员每次进出气闸室,选择的都是1号,因为这是离漫游车充电站最近的气闸室。
每次增压时,气闸室都会稍微扩张一点,减压时,它又会收缩。每次宇航员使用气闸,AL102上的压力都会放松一次,然后再重新绷紧。
拉开,增压,减压,伸展……
昨晚栖息舱的震动把我晃醒了。
这场中等程度的沙暴来得快去得也快。这只是一个三类风暴,风速50kph,没必要太担心。不过,在你习惯了全然寂静的环境后,忽然来这么一阵呼啸的风声,也的确是挺让人心烦的。
我真正担心的是探路者,如果尘暴把它给弄坏了,我跟NASA之间的通讯也就完蛋了。逻辑上而言,我也不应该担心它,这伙计已经在地表待了几十年,一点小风奈何不了它。
等我出去之后,我要首先确认一下探路者是否正常,然后再来干今天的苦力活儿。
是的,每次沙暴之后,我都不可避免地要去“清理太阳能电池板”,这是友好的火星人——比如我——的一个光荣传统。每次干这活儿都让我回想起在芝加哥铲雪的日子。对于这事儿,我要感谢我爸,他从来没有念叨过让我干活儿是为了培养品质,或是让我认识到艰苦劳作的价值。
“吹雪机太贵了,”他一般会这么说,“你是免费的。”
有一次,我试图跟妈抱怨。“别跟软脚虾似的。”她这样建议。
说点别的,还有七个火星日就要收获了,而我还没准备好。首先,我要做一个锄头。此外,还要在户外建一个小棚子来放置土豆。我不能就这么把它们堆在外头,否则,下一场沙暴就会引发“火星土豆大移民”。
不过,这些事暂且都得摆在一边,我今天的日程已经排满了。清理完太阳能电池板之后,我还要检查整个电池阵列,确保沙暴没有对其造成损伤,然后再对漫游车进行仔细检查。最好现在就出发。
1号气闸室缓慢地减压到0.006个大气压。沃特尼身穿EVA太空服,站在室内,等待例行程序完成。毫不夸张,他已经进出这个气闸室好几百次了。Sol1的那种无助的恐惧感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现在对他而言,这些不过是日常琐事而已。
减压继续,气闸室承受着栖息舱的气压,AL102最后一次拉伸。
Sol119,栖息舱泄漏。
最初的缝隙不超过一毫米。纵横交错的碳纤维应该可以阻止裂缝进一步扩大,但是无数次的使用已经将竖向纤维拉断,并将横向纤维彻底拉松。
栖息舱的大气正全力从泄漏口往外喷射,1/10秒不到的时间里,裂缝已扩展到一米长,走向和密封带平行。它很快沿周边扩展,让气闸室跟栖息舱彻底脱离。
完全没有阻挡的巨大压力从泄漏口爆发,将气闸室喷了出去,像打出了一发加农炮弹。气闸室内部,巨大的惯性力将不知所以的沃特尼狠狠地掼到后门上。
气闸室在空中飞了40米才落地。还没从刚才的撞击中回过神来,沃特尼又被甩到前门上,这次是脸着地。
他的面罩吸收了冲击力,安全玻璃碎成了几百个小方块。他的头撞在头盔内侧,撞得他失去了知觉。
气闸室在地上又弹跳了15米。沃特尼太空服里厚重的垫料让他躲过了全身骨折。他想搞清楚情况,但意识还不太清楚。
最后,颠簸终于停止了,气闸室侧面朝下,周围烟尘滚滚。
沃特尼仰面躺着,透过碎掉的面罩茫然地向上看着。他的额头上有道很深的伤口,血流到脸上。
打起精神后,他开始确定方位。他把头偏到一侧,正对后门的窗口。倒塌的栖息舱在远处若隐若现,整个一残骸遍地的大垃圾场。
此时,他耳中忽然传来一阵嘶嘶声。仔细听下来,他发现嘶嘶声不是来自太空服。在这个电话亭大小的气闸室里,有一个很小的裂缝,正在让空气嘶嘶地溜走。
他继续专注地听那个嘶嘶声,然后摸了摸自己破碎的面罩,又朝窗外看了一眼。
“你他妈跟我开什么玩笑?”他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