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管是谁,敲门的那家伙没有要停止的迹象。Ttt太太猛然将门甩开:“谁呀?”
“你会说英语?”站在门口的男子一脸惊讶。
“我说我会说的话。”她回答道。
“太神奇了,居然是英语!”那是个身穿制服的男人,旁边还站着三名汉子,一行人匆匆忙忙,蓬头垢面却满脸笑容。
“你要干吗?”Ttt太太质问道。
“你是火星人!”那名男子笑着说,“当然,你不太可能熟悉这个字眼,那是地球的说法。”他对着同伴点点头,“我们是从地球来的。我是威廉斯舰长。我们降落在火星还不到一个小时。我们来了!这是第二次的探访!之前有过第一次,但我们不知道他们最后的下场。可是不管怎样,我们现在来了。而你是我们遇到的第一个火星人!”
“火星人?”她眉角上扬。
“我的意思是,你住在太阳系的第四颗行星上面,没错吧?”
“废话。”她盯着他们厉声答道。
“而我们,”他把粉红色、胖嘟嘟的手掌摆在自己的胸膛,“我们是从地球来的。对吧,弟兄们?”
“是的,长官!”异口同声。
“这里是泰尔行星,”她说,“如果你们想要用专有名词的话。”
“泰尔,泰尔。”舰长精疲力竭地笑着,“真是个好名字!可是,这位好心的女士,你怎么会说如此标准的英语啊?”
“我不是说出来的,我是想出来的。”她答道,“心电感应啦!失陪了!”砰一声把门关上。
没过多久,那个讨厌的男人又敲门了。
她猛力把门打开,“现在又怎么啦?”心里十分诧异。
男子还站在那儿,满脸疑惑,试图想要挤出一丝笑容。他伸出双手。“我想你大概不了解……”
“什么?”愈吼愈大声。
男人吓了一跳,眼睛盯着她看。“我们是从地球来的!”
她回答说:“我没时间。我今天要煮很多菜,还要打扫、缝衣服等,一大堆杂七杂八的事。很明显,你们一定很想要跟Ttt先生见面,他就在楼上书房。”
“是的。”地球人说道,他困惑地眨眨眼,“无论如何,请务必让我们见见Ttt先生。”
“他在忙。”砰!门又关了起来。
这回敲门可真不是普通的大声。
“看这里!”男人大吼大叫,门再一次被撞开。他马上跳进屋内,好像要故意惊吓Ttt太太,“你这可不是待客之道!”
“滚出我干净的地板!”她喊道,“泥巴!给我出去!如果你们要进我的屋子,先把靴子洗一洗!”
男人狼狈地看了看自己沾满泥土的靴子。“这……”他说,“没空管这些小细节了,我想,我们应该要来庆祝。”他盯着她好一会儿,仿佛用眼神就能让她理解。
“如果你害我的水晶包掉到炉子里,”她声明道,“我就拿木棍扁你们!”她前去仔细瞧瞧一具小小的高温火炉,又走回门口,满脸通红、热气腾腾。她的眼睛鲜黄,皮肤则是柔和的棕色,身材纤细,行动敏捷,好似昆虫一样。声音带着金属的尖锐刺耳。“在这里等着。我看看能不能让你们和Ttt先生打个照面。你们是来做什么的?”
男子咒骂了几句,脸色颇为难看,仿佛手被她用榔头狠狠地锤了一下。“跟他说,我们是从地球来的,而且这档事以前从来没有人成功过!”
“没有什么?”她抬起棕色手臂,“算了。我很快就回来。”
脚步声乒乒乓乓地穿过石屋。
外头,无垠的蓝色火星天空像是温暖的深层海水,炎热而平静。沙漠炙烤有如史前泥坑,阵阵热浪起伏不定。邻近山丘顶端,有艘小小的宇宙飞船倚靠其上;巨大足印从火箭一直延伸到这栋石屋的大门。
争吵声自楼上传来。进门的人群面面相觑,四个人八只脚动来动去,不时玩弄着手指,握着臀部的皮带。楼上有男人吼叫的声音,女子也高声回应。十五分钟后,什么事也不能做的地球人开始在厨房里进进出出。
“来根烟吧?”其中一人道。
有人掏出一包,大伙各自点上。他们缓缓吞吐一股股苍白的烟雾,稍事整理自己的制服,调整一下衣领。楼上的声音持续反复地嘟囔着。领头的人看了看手表。
他说:“已经过了二十五分钟了。我怀疑他们在上面搞些什么。”他走向一扇窗,向外看去。
“是呀!”另一人在这温暖午后的缓慢时光中回答道。话语渐渐低沉,直至寂静。屋内鸦雀无声。众人都只听见自己的呼吸。
静默的一小时过去了。舰长道:“希望我们没有带来任何麻烦。”他走向客厅,探头窥伺。
Ttt太太在那儿,浇着长在房间中央的花朵。
“我知道我忘了某件事。”当她看到舰长时,便走进厨房,开口说道,“很抱歉。”Ttt太太递上一张纸条,“Ttt先生实在太忙了。”随即转往烹煮中的菜肴,“不管怎样,你们该见的不是Ttt先生,而是Aaa先生。拿那张纸到隔壁农庄,就在蓝色运河的旁边,Aaa先生会告诉你们所有想要知道的事情。”
“我们才不想知道什么呢。”舰长嘟着他的厚嘴唇,抗议道,“我们早就明白了。”
“你们有了那张纸,还想要什么?”她咄咄逼人地追问,之后再也不发一语。
“唔。”舰长支支吾吾,却不想离开。他直挺挺地站立,仿佛在等待什么。看起来就好像小孩子盯着空荡荡的圣诞树。“好吧,”他再度出声,“大伙儿,咱们走吧!”
一行四人步出房舍,进入炎热而死寂的白昼。
过了半小时,安坐在图书室内,自金属杯中啜饮几许电火的Aaa先生,听到外头石子路面传来的声响。他屈身挨着窗台,注意到四名制服男眯眼对着他看。
“你是Aaa先生吗?”他们叫道。
“是的。”
“Ttt叫我们来找你!”舰长喊道。
“他为什么要这么做?”Aaa先生提问。
“因为他在忙!”
“哎呀,真不要脸哪!”Aaa先生挖苦道,“难道他认为我就闲着没事做,有空招呼人,而他就忙到别人不能打扰?”
“先生,这不是重点。”舰长呼喊着回应。
“噢,对我来说可重要了。我有一大堆东西要读。Ttt先生真是不体谅人。这可不是他第一次对我这么不厚道了。先生,别再挥手了,听我说完。还有,要专心一点。我讲话的时候人们通常都很注意的。要么你们就有礼貌地乖乖听好,否则我一句话都不说。”
四人心神不宁地在庭中游移,试着想要开口;舰长脸部的青筋一度浮现,眼里闪烁点点泪光。
“好,”Aaa先生以训诫的口吻说,“这下子你们认为Ttt先生如此失礼是合宜的吗?”
四个地球人眼神穿过重重热气,向上凝视。舰长回答说:“我们是从地球来的!”
“我觉得他这样实在没什么绅士风度。”Aaa先生沉思着。
“我们是搭火箭来的!它就在那里!”
“你知道,Ttt也不是第一次这么过分。”
“一路从地球过来!”
“唉,我还真有点想打电话骂他一顿。”
“我们一共四个人;我和我的船员,这三位弟兄。”
“我会打给他,没错,这正是我要做的!”
“地球。火箭。人类。航行。太空。”
“打给他,好好教训他一下!”Aaa先生叫喊道。他就像戏台上的傀儡,瞬间消失,无影无踪。接下来的一分钟,某具奇怪的机械来来回回传递着怒气冲冲的话语。底下,舰长和船员充满渴望地看着他们美丽的宇宙飞船躺在山丘上,如此亲切、可爱,又美好。
Aaa先生带着狂喜,在窗户里猛然跳了起来:“下战书跟他决斗!众神明鉴!要单挑了啊!”
“Aaa先生……”舰长小声地从头来过。
“我会一枪打死他,你听到了没有!”
“Aaa先生,我要告诉你,我们可是飞越六千万英里而来的。”
Aaa先生这时才开始注意到舰长。“你说你们打哪儿来?”
舰长闪过一丝真挚的微笑,对身旁的手下悄悄说:“我们总算有点进展了。”接着扬声响应,“我们航行了六千万英里的距离。从地球!”
Aaa先生打了个呵欠。“每年这时候只有五千万英里而已啦!”他举起一件骇人的武器,“好了,我得走了。虽然我不晓得那张无聊的字条有什么用,你们还是拿着它,越过那座山丘,进入优普尔小镇,找Iii先生说明这一切。他才是你们该见的人,而不是Ttt先生。那家伙是个笨蛋;我现在就要去把他干掉。要见的人也不是我,因为你们不在我的工作范围之内。”
“工作范围!工作范围!”舰长抱怨道,“一定得在所谓的工作范围之内,你们才会好好欢迎地球人吗?”
“别笨了,这是大家都知道的事!”Aaa先生冲下楼,“再见!”他像把狂野的卡钳,沿着石子路狂奔而去。
四人吓傻了,呆呆地站在原地。舰长最后终于说道:“我们总会找到一个肯好好听我们讲话的人。”
“或许我们可以出去,然后再进来一次。”队员中有人以沮丧的口吻说,“我们应该起飞,再重新降落。给他们时间准备好欢迎会。”
“听起来或许是个不错的主意。”疲惫的舰长低声说道。
小镇里人山人海,在门里门外进进出出,相互招呼。他们脸上戴着金色、蓝色还有绯红色的面具;依个人喜好不同,有的面具装饰着银色嘴唇和青铜眉毛,有的笑,有的皱眉,随着主人的性情有所变化。
由于长时间的行走,四人早已满身大汗;他们停下脚步,向一名小女孩询问Iii先生的住处。
“就在那里。”小女孩点点头。
舰长急切但小心翼翼地屈下身子,单膝跪地,两眼直视那张青春甜美的小脸。“小妹妹,我想跟你谈一谈。”
他将女孩抱在膝上,大手刚好完全包住她的棕色小手,仿佛准备好要以无比的耐心和喜悦,仔仔细细地诉说一个在心中缓缓成形的枕边故事。
“唔,小妹妹,是这样的。六个月之前,有另一架火箭来到了火星。里面载着一个名叫约克的人,还有他的助手。我们不知道他们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也许已经坠毁了。他们是坐火箭来的,我们也一样。你应该要看看。好大的一架火箭哟!所以我们是第二次的探访,是跟在第一次后面过来的!然后我们一路从地球……”
小女孩毫不迟疑,松开一只手,匆匆将一张毫无表情的面具挂在脸上。接着,就在舰长喋喋不休的同时,她取出金色玩具蜘蛛,往地面一丢。蜘蛛听话地爬回她的膝盖,女孩透过面具的缝隙,冷冷看着它,若有所思。舰长轻轻地摇晃着女孩,竭力要把这故事塞给她。
他说:“我们是地球人。你相信吗?”
“相信。”女孩窥视着自己扭动着钻入尘土中的脚趾头。
“很好。”舰长捏了捏她的手臂,一方面是有点高兴,一方面也有点要她注意自己的意味,“我们建造了自己的宇宙飞船。你相信吗?”
女孩用手指挖着鼻孔。“相信哪!”
“还有……不要再挖了,小妹妹……我是舰长,而且……”
“历史上从来没有人搭乘这么大的火箭穿越太空。”小家伙背诵着,眼睛紧闭。
“太神奇了!你怎么知道的?”
“噢,心电感应啦。”她漫不经心地用手指在膝上画画。
“呃,难道你不觉得兴奋吗?”舰长喊道,“难道你不高兴吗?”
“你最好马上去见Iii先生。”她将玩具丢在地上,“Iii先生会跟你说的。”她随即跑开,蜘蛛则顺从地跟在后面快速走避。
舰长蹲在那儿,两手张开,望着她离去的背影,泪水濡湿眼帘,看看空空如也的双手,呆呆地合不拢嘴。其余三人也只能站着,影子就在他们的正下方。一行人朝着石砌街道啐了几口唾沫……
Iii先生前来应门。他正要外出讲课,不过倒还有一点时间,如果这些地球人赶忙冲进去告诉他,他们所要求的礼遇……
“请注意听我说,一下子就好。”舰长红着眼,疲倦地说着,“我们是从地球来的,有一架火箭,船员加舰长,总共四个人;我们累翻了,我们饿昏了,想要找个地方睡觉。我们希望有人能颁给我们市钥或者类似的东西,然后握握手,高呼‘好哇’、‘老家伙,恭喜啦!’这类祝贺的话。大概就这样了。”
Iii先生身材高瘦,黄色眼睛外头挂着厚厚的蓝水晶眼罩。他屈身弯向书桌,遮住了一些文件,一次又一次地扫视着访客,好像要把他们看穿似的。
“唔,我这里没有表格哩,至少我不这么认为。”他翻遍了书桌里所有的抽屉,“咦,我到底把表格放在哪里了?”沉思了一会儿,“在哪里?在哪里?噢,就在这儿!好啊!”他递过文件,动作干净利落,“你们必须在这些文件上签字,这是一定要的。”
“我们一定得经过如此繁琐的程序吗?”
Iii面无表情地看了他一眼。“你说你们是从地球来的,不是吗?很好,除非你签字,否则一切根本就不算数。”
舰长写下他的名字。“你要我的船员也签吗?”
Iii先生看着舰长,又看看其他三人,突然大声嘲弄地叫道:“他们也签!呵!真了不起啊!他们,噢,他们也签!”眼睛喷出泪水。他拍着膝盖,弯着身子,好让笑声能从咧开的大嘴猛烈迸出,得靠着桌子才能重新站稳。“他们也签!”
四人皱眉表示不满:“有什么好笑的?”
“他们也签!”Iii先生太过兴奋,以至于音调微弱,喘着气说,“真是太有趣了。我一定要告诉Xxx先生这档事!”他检视填妥的表格,依旧不停地笑着,“一切似乎都上了轨道。”他点点头继续说道,“就算你们终究决定要走上这一步,安乐死的同意书仍然是不可或缺的。”还是咯咯地暗自发笑。
“什么的同意书?”
“别做声。我有东西给你们。在这里。拿着这把钥匙。”
舰长脸红了:“真是无上的光荣。”
“又不是市钥,你这个笨蛋!”Iii先生厉声说道,“只不过是那屋子的钥匙。沿着那条走廊一直走,打开那扇大门,走进去,然后把门紧紧关上。你们可以在那里过夜。明天一早我会派Xxx先生去看你们。”
舰长一脸狐疑,将钥匙拿在手中,眼睛直直望着地板。部属们也没有动作。全身血液以及对火箭航行的热情似乎全被抽光,不折不扣地被榨干了。
“怎么回事?又有什么问题?”Iii先生质问道,“你们在等什么?你们还想要什么?”他走了过来,弯腰瞪着舰长的脸,“你!拿着钥匙给我出去!”
“我不期望你可以……”舰长暗示地说,“我的意思是,也就是,试着,或想想……”口气吞吞吐吐,“我们那么努力,又从那么远的地方来,或许你只要握握我们的手,说一声‘干得好!’也就可以了。你认为——如何?”声音越说越细。
Iii先生僵直地伸出他的手。“恭喜呀!”他冷笑着说,“恭喜。”随即转过身去,“我现在得走了。一定要用那把钥匙开那扇门哪。”
这几个人仿佛融入地板似的,Iii先生完全不理不睬,只在房间内走动,一面把文件收拾在小巧的公文包中。他又待了五分钟,但是再也没有和严肃的四人组交谈。地球人低着头,沉重的腿垮了下去,眼中的神采也减弱了。当Iii先生步出门外的同时,还忙着检视自己的指甲……
晦暗、宁静的午后阳光下,他们零零散散地沿着长廊走去,来到一扇光亮的银色大门之前,使用银钥把它打开。一行人入内、关门,然后转弯。
此时他们身处一座自然采光的巨大厅堂。男男女女坐在桌旁,或是站立成群,相互交谈。一听到大门的声响,这些人开始注意到四个身穿制服的男子。
一名火星人向前鞠躬。“我叫Uuu。”他说。
“我是乔纳森·威廉斯舰长,来自地球的纽约市。”舰长并没有特别强调他的来历。
刹那间,整座厅堂发出轰然巨响!
喊声惊天,震动屋椽。这些人冲向前,高兴地挥手、尖叫,推倒桌子蜂拥而至,嬉闹着抓住四个地球人,灵巧地抬在肩膀上。他们绕着大厅整整冲了六次,六个圆满而美好的圆圈;他们快乐地跳着、唱着。
地球人都傻了,骑在摇摇晃晃的肩头整整过了一分钟,这才开始开怀大笑,彼此高叫着:
“嘿!这才像话嘛!”
“小子!这就是人生!耶!呦!呼哈!”
他们互相使劲地眨眼示意,举高手臂在空中击掌。“嘿!”
“好耶!”群众欢呼道。
地球人被安置在一张桌上。呼喊声随即停止。
舰长几乎要喷出泪水。“谢谢你们。太好了,真是太好了。”
“谈谈你们自己吧。”Uuu先生建议道。
舰长清清喉咙。
随着舰长的谈话内容,群众不时发出惊叹。他介绍了船员;每个人也都发表一段简短的演说,还因为如雷的掌声而感到不好意思。
Uuu先生拍了拍舰长的肩膀:“能看到另一个从地球来的人真好。我也是来自地球。”
“请再说一次?”
“在座有许多人也是从地球来的。”
“你?来自地球?”舰长瞪大了眼睛,“这有可能吗?你是坐火箭来的?难道星际航行已经持续了好几个世纪?”声音难掩失望之情,“你是从哪个——哪个国家来的?”
“突耶瑞尔。我是借由自身的灵魂来到这儿的。很久以前的事了。”
“突耶瑞尔。”舰长呆呆地复诵这个字眼,“我不知道有这个国家。自身的灵魂,又是怎么一回事?”
“还有这边的Rrr小姐,她也是从地球来的,不是吗?Rrr小姐?”
Rrr小姐点点头,诡异地笑着。
“Www先生、Qqq先生,还有Vvv先生也都是!”
“我从木星来的。”一名男子得意洋洋地如此声称。
“我是从土星来的。”另一个人也跟着说,眼神流露出一丝狡诈。
“木星、土星。”舰长困惑地眨眨眼,嘟囔道。
四下安静无声;人们或站或坐,空荡荡的桌面诡异地不像是要举办宴会的样子。火星人黄色的眼睛鲜艳夺目,脸颊下方却黯淡一片。此时舰长才初次发现,这座厅堂竟然没有窗户;光线似乎是从墙壁渗透进来。门也仅有一扇。舰长开始畏缩了:“真是奇怪。突耶瑞尔究竟是在地球的哪个地方?靠近美国吗?”
“什么是美国?”
“你们居然没听过美国!你们说你们是从地球来的,却连美国都不知道!”
Uuu先生发怒了,猛然起身:“地球是一个被海所覆盖的世界,除了大海之外,什么也没有。没有陆地。我是从地球来的,可清楚得很。”
“等等。”舰长坐了回去,“你看起来像个寻常的火星人。黄色眼睛,棕色皮肤。”
“地球是个充满丛林的地方。”Rrr小姐自豪地说,“我来自地球上的欧瑞,那是个由白银所建构的文明世界!”
听到这里,舰长转头看着Uuu先生,然后环顾Www、Zzz、Nnn、Hhh和Bbb。眼见他们的黄色瞳孔在亮光下放大又缩小,神情专注又放松。他开始颤抖。最后,他转向自己的部属,面带愁容地端详着。
“你们能了解这是怎么一回事吗?”
“是什么,长官?”
“这根本不是什么庆祝活动,”身心俱疲的舰长答复道,“也不是什么宴会。这些人更不是啥政府代表。一切的一切完全不是要给我们惊喜的派对。看看他们的眼睛。听听他们所说的话!”
没人胆敢喘口大气。封闭的密室里,只有眼神柔和的游移。
“现在我晓得了,”舰长的声音听起来好远好远,“为什么每个人都只给我们字条,一个接一个地把我们丢过来丢过去,直到我们遇上Iii先生。他要我们走上回廊,给我们钥匙打开门,走进去以后把门关好。而现在我们就在……”
“长官,我们在哪里?”
舰长轻轻叹了口气:“在疯人院里。”
夜晚降临。偌大的厅堂鸦雀无声,只有隐藏光源所发出的昏暗灯光,穿过透明墙壁照耀室内。四名地球人围着圆桌坐着,落寞的脑袋挤在一块,遮掩他们的悄悄细语。地板上,男男女女躺成一团。阴暗的角落偶尔传来微弱的骚动,落单的人兀自比手画脚。每隔半小时,舰长的手下会前去试着开启银色大门,但又失望地走回来。“长官,根本没用。我们被关得牢牢的。”
“他们真以为我们疯了吗?长官?”
“差不多。这就是为什么没有大场面来欢迎我们的原因。他们只是受够了,对他们来说,这一定是三不五时就会发生的精神异常现象。”他比了比四周暗处沉睡中的身影,“偏执狂!每一个都是!好一场欢迎仪式!有好一阵子,”一股小小的火苗在他眼里燃起又熄灭,“我还以为我们受到真正的款待。这些呐喊、歌唱,还有演讲。多么的美好,不是吗?——在这一切还持续着的时候。”
“长官,他们会把我们关在这里多久?”
“直到我们能证明自己不是神经病为止。”
“应该还算容易吧。”
“希望如此。”
“长官,您听起来不像很有把握的样子。”
“的确没什么把握。看看那个角落。”
一个男人独自蹲在黑暗里。口中喷出蓝色火焰,随即化成一个小巧圆润的裸女形体。它飘浮在空中,在深蓝钴光里手舞足蹈,轻语叹息。
舰长点点头,示意大家观看另一处墙角。一名女子站在那儿,不停地变身。首先把自己嵌入一根晶柱,然后融化,形成一座金色雕像,再来是一支磨光的西洋杉手杖,最后变回女人的形态。
整个午夜,大厅里所有人都在戏耍着紫色火焰,或游移、或变化,只因夜晚正是异变与苦恼的时分。
“魔术师啊,他们是魔术师啊!”其中一个地球人悄声道。
“不,只是幻觉而已。他们把自己的疯狂传递给我们,因此我们可以看见他们的幻象。这是心电感应。自我暗示加上心电感应的结果。”
“长官,这让您担忧吗?”
“没错,倘若幻觉可以如此‘逼真’地呈现在我们,或是任何人的眼前,倘若幻象如此迷人,让人几乎忍不住要相信的话,那也难怪他们会把我们错认为疯子。假使那男的可以制造出小小的蓝焰女人,那女的可以融成一根柱子,这样一来,正常的火星人认为我们是用心灵制造出我们的宇宙飞船,就再自然不过了。”
“哦。”队员们在暗处回应道。
巨大的厅堂里,围绕他们的是跳动的蓝色火焰,四处摇曳,随即挥发。小巧的红沙恶魔在入睡的男人齿缝间来回奔跑。女人变成滑溜的蛇形。遍地满是爬虫和禽兽的气味。
到了早晨,每个人站起身,看起来显得清爽、快乐,而又毫无异状。火焰和恶魔早已消失无踪。舰长和三名部属等在银色门边,盼望它有开启的一刻。
四小时后,Xxx先生姗姗来迟。他们怀疑他其实早等在门外,于入内召唤他们、带领他们前往他的小办公室之前,至少窥伺了三个小时之久。
他神情愉快,面带笑意,如果他脸上的面具可信的话,毕竟那上头所画的笑脸还不止一个,而有三个之多。面具背后,这位心理学家的声音可就没那么笑容可掬了。“你们哪里不对劲啊?”
“你认为我们疯了,可是我们没有。”舰长回答说。
“恰好相反,我不认为你们四个的精神都有问题。”他手执一根小杖指向舰长,“不不,先生,只有你而已。其他的人都是二级幻觉。”
舰长拍了一下膝盖。“那就对啦!那就是为什么当我提议我的手下也在文件上签字时,Iii先生居然大声狂笑的原因!”
“是的,Iii先生已经跟我说过了。”面具所刻画出的微笑嘴巴传来心理学家的笑声,“这个笑话够正点。我刚刚说到哪?二级幻觉,没错。像是那些耳朵会爬出蛇的女人。经过我的治疗之后,蛇就不见了。”
“我们很乐意接受治疗。请马上动手吧!”
Xxx先生似乎很惊讶。“这不寻常啊!人们多半不想被矫治。你要知道,治疗的过程十分激烈。”
“要治就快治!我有信心你会发现我们都没疯。”
“我看一下你的病历,确认是否要经过‘治疗’的程序。”他查阅了档案,“是的。你知道吗?像你这样的个案需要特别的‘治疗’。大厅里的那些类型还比较简单。不过一旦到了你这种地步,我必须指出,你的病情包括了一级、二级的幻觉,还有听觉、嗅觉、味觉、触觉和视觉方面的幻象等,实在是非常严重啊。我们一定得将你安乐死。”
舰长一听,跳了起来,咆哮道:“好好看着!我们呆呆站在这边也已经够久了!赶快测试我们!敲敲我们的膝盖,听听我们的心跳,让我们动一动,问我们问题啊!”
“你尽管说吧。”
舰长噼里啪啦地讲了整整一小时。心理学家静静聆听。
“真不可思议,”他若有所思地说,“这是我所听过最仔细的幻梦了。”
“去你的,我们带你去看那艘宇宙飞船!”舰长大叫大嚷。
“我倒很想见识见识。你可以在这儿弄给我看吗?”
“噢,当然可以。就在你的档案里面,R单元底下。”
Xxx先生认真查阅他的卷宗。翻到“Tsk”那一页,然后神情严肃地将它合上。“你叫我看档案是什么意思?火箭又不在里面。”
“当然没有啊,你这笨蛋!我在开玩笑哪!一个神经病有可能开玩笑吗?”
“你的幽默感还蛮特别的。好,现在带我去看你的火箭。我很想看看它。”
正午时分。他们抵达火箭停靠处的时候,天气炎热异常。
“嗯。”心理学家走向火箭,用手轻敲。金属发出微弱的响声。“我可以进去吗?”他诡秘地问道。
“可以。”
Xxx先生进入宇宙飞船,消失了好一阵子。
“这些呆瓜,快叫人气死了。”舰长一边抽着雪茄一边等待,“给我两分钱,我很乐意回去告诉人们别过来招惹火星人。他们真是一群疑神疑鬼的大笨蛋。”
“长官,我猜是由于他们有一大部分的人口都疯了。这就是他们会怀疑我们的主要原因。”
“不管怎样,整件事真他妈的令人不爽。”
经过半个钟头,来来回回,东看看、西敲敲,这边听听、那边闻闻,甚至还动口尝一尝,心理学家才从宇宙飞船探出头来。
“现在你总相信了吧!”舰长大声对他吼叫,好像他聋了似的。
心理学家闭上眼睛,抓了抓鼻子。“这是我这辈子所遇过最不可思议的感官幻象和催眠暗示的实例了。我走遍了你所谓的‘火箭’。”他用手指敲了敲船壳,“我听到了。这是听觉幻象。”用力吸一口气,“我闻到了。这是嗅觉幻象,是感官心电感应所造成的。”他还亲了亲宇宙飞船,“我尝到了。连味觉幻象都有!”
他握了握舰长的手:“我应该要恭喜你呀!你是疯人界的天才!你达到了最完美的境界!你将疯狂的幻想人生借由心电感应投射到他人的心灵,同时又可以保持这些幻象对感官的刺激程度,这种壮举几乎不可能达成。房子里的那些人通常只专注于视觉,顶多就是视觉和听觉幻象的结合。你竟然可以协调如此复杂的幻象聚合体!你精神异常的程度实在是太完美了!”
“我精神异常。”舰长脸色发白。
“是啊,是啊,多么可爱的精神异常啊!金属、橡胶、重力产生器、食物、服装、燃料、武器、梯子、螺帽、螺栓,还有汤匙。我在你船上检查了上万个不同的物品。从来没看过这么错综复杂的幻象。床铺,甚至每一样东西底下都还有影子!如此集中的意志!而且所有东西,不管是在什么时候,或是用任何方法测试,都闻得到、摸得着、尝起来有味道,还会发出声音!让我抱抱你吧!”
终于,他向后退了一步。“我会把这一切写在我最伟大的专题论文里面!在下个月的火星学会上发表!看看你!你把你的眼睛从黄色变成蓝色、把皮肤从棕色变成粉红。还有这身衣服,还有你的手指只有五根而不是六根!这是心理不均衡所导致的生物变态啊!还有你这三个朋友……”
他取出一把小巧的枪。“当然是治不好的啊!你这可怜却又非比寻常的家伙。死了可能还快乐一点。你有什么遗言要交代的?”
“天哪,不要!别开枪!”
“你这可怜虫。我会帮你了断这种驱使你想象出火箭和三个人的痛苦。我干掉你的同时,看着你朋友和火箭一起消失,一定十分有趣呀!我会把今天在这里所感知到的一切,写成一篇关于神经影像消失的完美论文。”
“我是从地球来的!我叫乔纳森·威廉斯,而这些……”
“是的,我知道。”Xxx先生抚慰地说,然后扣下扳机。
舰长心脏中弹,倒地不起,其余三人尖叫连连。
Xxx先生盯着他们。“你们仍然存在?太棒了!超越时间、空间,持久存在的幻象啊!”他拿着枪对准他们,“好吧,我会把你们给吓到不见。”
“不!”三人哭喊。
“就算病人死了,还是有听觉幻象的吸引啊!”Xxx先生一面观察,一面射杀三人。
他们完完整整地倒在沙地上,一动也不动。
他出脚踢了踢三人的尸身,接着用力拍打宇宙飞船。
“它还在!他们也还在!”他对着尸体,开了一枪又一枪。然后吓得倒退几步,笑脸盈盈的面具自脸上掉落。
慢慢地,这小小心理学家的脸色变了,下巴久久合不拢,手枪从指尖滑落地面,眼神也变得晦暗,茫然失措。他举起手捂住双眼,在尸体之间跌跌撞撞地走着,嘴里充满唾液。
“幻象啊,”他发狂地咕哝着,口齿不清,“色、声、香、味、触。”双手舞动、两眼凸起,开始吐出淡淡的白沫。
“滚开!”他对着尸体吆喝,“给我滚开!”他对着火箭呐喊。仔细看了看颤抖的手掌,他疯狂地低语道:“我中镖了。这心电感应、这催眠,通通都传给我了。现在我疯啦!现在我也被感染啦!所有感官的幻觉都来啦!”他停了下来,麻木的手摸索着想找到那把枪,“只有一种方法。只有一种方法可以让这些幻觉消失不见。”
一声枪响,Xxx先生应声倒地。
四具尸体瘫在太阳底下。Xxx先生则仆倒在原处。
火箭依旧倚靠着充满阳光的小小山丘,并未凭空消失。
日落时,城里的人发现火箭,却不晓得那是什么玩意。没人知道,所以它就被卖给收破烂的,就这么被拖走、敲碎,成为一堆废铁。
晚上,雨下了整夜。隔日又是晴朗而温暖的天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