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合流

“263计划”的正式实施并没有让孙元一在特调组的日子好过一点。

大部分组员仍然坚持认为这个计划是个闹剧,根本不会有什么好结果。尤其在特调组的经费被大幅度削减后,很多人心中的怨气都被激发了出来——因为特调组的成效实在乏善可陈,既没有解决电力供应的问题,对石碑的解读也一直找不到突破口,上层已经对他们逐渐失去了信心和耐心。与此同时,越来越多的“答题石碑”从地下冒了出来,悬浮在地面之上,一开始几乎都在大城市周边,到后来很快就遍布各个中小城市,甚至农村也出现了它们的踪影。

随着时间的推移,社会上的各种矛盾都凸显了出来。在这个动荡的时期,越来越多的经费被用于维持人民的生活,在科技方面的投入则倾向于研发那些不依靠电力的工业设备,似乎人类正在倒退回蒸汽时代。

国际的学术交流几近中断。国际互联网也缩小为一个个小局域网,所有国家都在大幅削减自然科学的经费预算,同时,远程交通也是一个老大难问题。因此,最近半年以来,所有的大型国际学术会议都取消了。可就在这当口,孙元一却意外地收到了一封电子邮件,邀请他去美国参加APS 三月即将举行的一个会议,并请他在会上介绍有关中国停电事故的调查进展。考虑到留在特调组里也没什么意思,他便接受了邀请,乘坐蒸汽列车一路到了上海——现在全国范围内只有几个大城市的机场还能勉强使用。飞机降落在芝加哥,这里看上去比上海更加萧条。为了阻隔火焰的侵袭,机场周围的所有林地都化为了焦土,看上去格外冷寂。

“总的来说,有很多的证据显示,铜质导线或者其他导体介质中均出现了异常高的磁滞电阻,进而导致体系发生金属—绝缘体相变。不过,这种相变是一级相变还是二级相变,其具体的物理机制是莫特机制、安德森局域化还是其他情况,现在暂不清楚。我建议,有条件的实验小组应该尽快测量这些相变后的绝缘体的能带和费米面结构,以便我们搞清楚它们的相变机制。”

孙元一用这段话作为报告的总结。在简单地回答了几个提问之后,他便回到了自己的座位上。可是还没等他坐定,一位年轻的男士便微笑着向他打了声招呼,邀请他到会议室旁边的小宴会厅休息。

“我是这次会议的主赞助商,我叫索罗。”男子将一张名片递给孙元一,名片上只印着“索罗基金会”等简要信息。“其实这次邀请孙先生过来,还有些其他的事情想要请教。”

孙元一有些诧异地看了对方一眼,想起了会议手册上似乎确实印着这个基金会的名字。他点了点头,跟着索罗走到了旁边的一个小房间里。

“先生似乎提出了一个很有趣的计划?”刚关上门,索罗便颇有所指地问道。

孙元一犹豫了一下,张了张嘴,却并没有回答。“263计划”的内容虽然被列为机密,但眼前这人显然不知道从哪个途径得到了一些消息。他拿不准对方了解计划到何种程度,所以干脆缄口不言。

“孙先生不必顾虑。”索罗似乎知道孙元一在想什么,“关于这个计划的细节,我知道的恐怕比你还要多。”

“那你想……”

“我们基金会刚收购了一家小型的民营太空企业,准备在近日发射一艘飞船到同步轨道上去。同时,我们也已经取得了近腾集团董事会的同意,允许我们以观察员的身份进入他们的太空站。”

“不可能吧?”孙元一忍不住说道,“据我所知,在计划实施期间,太空站保持绝对的隔离状态,不会允许任何访客进入!”

索罗笑了笑,走到房间一角的书柜旁,拿出一个文件夹,从中抽出一张纸递给孙元一。这是一份授权书,下面盖着近腾集团的公章。

“其实,我们基金会也是近腾集团的股东之一,本来就有定期进入总部中学考察的权利。”索罗进一步解释道。

“哦,原来是这样。”孙元一点了点头,“可是,这和我有什么关系呢?”

“飞船由小推量火箭发射,可以载两个人前往太空站。除了我自己,目前正在寻找另一个合适的人选。”

孙元一突然觉得自己的心跳加快了。他已经预感到了对方将要说什么。

“孙先生难道不想亲自去看一看这个计划的实施情况吗?”索罗显然非常擅长游说,此刻故意放缓语调,想达到欲擒故纵的效果,而孙元一的血液此刻已经开始沸腾了,“毕竟你是计划的提出者,还有谁比你更合适作为考察者呢?”

在这一瞬间,孙元一的脑海中突然出现了一堆冷嘲热讽的声音,他仿佛又看到了同事们那一张张盼望着计划失败的嘴脸。“简直是胡闹!”他想起主任把计划书狠狠摔到他面前的一幕,“不要指望我在你这份荒唐的计划上签字!”

他是多么希望这个计划能成功啊!可是,当计划在如此遥远的太空站上实施时,到底会发生些什么,又有谁知道呢?

如果,自己能作为“观察员”进入学校,亲自参与计划的实施……

他抬起头来,坚定地看着索罗,然后缓缓伸出了右手。索罗笑了,同样伸出了右手。

两只手紧紧握在了一起。

如果不是刚从控制室回来,古河很难相信自己现在并非在地球上,而是在空旷冷寂的太空中。自己脚下的地面,只有不到五百米的厚度,在那之外,是每立方厘米只有一个氢原子的星际空间。虽然逃离学校的计划完全失败,但古河心里并没有太多失落的情绪,反而充斥着一种奇妙的超现实感。

“说起来,火车从始发站出发以后,我感觉自己好像迷迷糊糊地睡了一觉,然后就到学校外面的中转站了。”古河回忆起自己转学过来时的情形,猜测道,“难道就是那个期间……”

“那就是了。火车只是一个幌子,我们应该是通过航天飞机之类的交通工具过来的,火车很可能是被拆分后,整体装进了飞机里面。”

“就像轮渡对吧?”陈松插嘴道,“我家是海南的,每次坐火车回家都要坐轮渡。”

“差不多吧。”

“我倒是很好奇,他们是怎么把我们集体催眠的?”

“那还不容易,估计是在车厢中释放了某种催眠气体吧,像芬太尼那样的。”

“可是据我所知,这些催眠气体的副作用很大,学校真敢这么做?”古河想起过去看过的一个新闻,说是俄罗斯在解救被车臣武装扣押的人质时,使用了催眠气体,结果造成了大量的人质死亡。

“他们有什么不敢做的?我们平时吃的那些药剂难道就没副作用?”陈松一边愤愤地说着,一边望向躺在床上的阿木,不自觉地叹了口气。

“对了,阿木你的病好些了吧?”古河走到阿木的床前,看了看他的脸色,感觉比昨天好多了。他们仨昨天逃出学校时,还因阿木无法一起行动而感到惋惜。现在看来,他们三个简直就是玻璃瓶中蒙头乱撞的苍蝇,白白地跑了一趟,阿木倒是悠闲地在床上休养了一天。

“还行。”阿木依旧木然地望着天花板,过了好久才又憋出一句:“现在齿轮磨得顺一些了。”

“没事儿就好。反正也回不去了,就老老实实待着呗。”话虽如此,古河止不住地幻想着满地球着火的景象。虽然校长勒令他们对今天发生的事情守口如瓶,但三人回到寝室后,还是把一切都告诉了阿木。也不知阿木在想些什么,听完这些消息后并没有太大的反应,似乎对这一切都漠不关心。之后,他们再没对任何人泄露秘密,以免耽误了校长实施“263计划”,给自己惹来麻烦——虽然他们对这个计划的内容一无所知。

阳光从空间站的中轴线上发散出来,在路面上反射出金属质感的光亮,让人有一种夏天的感觉。从楼上宿舍阳台垂下来的紫藤花竟然悄无声息地开花了,宛如一串串熟透的葡萄。这让古河想起了故乡的老屋,那里有一棵葡萄树。

小学时,每当暑假来临,自己就搬着小板凳,坐在阳光斑驳的葡萄树下,一边写着暑期作业,一边眼馋着那些青涩的小果子,盼着它早日变成紫色。实在忍不住的话,就偷偷拧下一颗泛青的葡萄,尝尝那又酸又涩的滋味,然后才能继续安心写作业。上了中学以后,古河就随父母搬到了城里,好久没回老屋了。也不知道那葡萄树还在不在,如果还在的话,那藤上的葡萄现在大概也都变成如紫罗兰一般的深紫色了吧。

可是,在那样的大火中,那纤弱的葡萄树真能幸存下来吗?甚至,老家的青砖小院是不是都已化为一片废墟了呢?古河的脑海里出现了一幅砖瓦凋零、尘烟遍地的画面,接着,一个更可怕的念头击中了他:爸爸妈妈现在怎么样了?他们会不会在大火中受伤,甚至……

刹那间,他觉得自己正身处一个无比真实的噩梦中。

宿舍里不知何时变得格外安静,每个人都低头想着心事,只有单调的蝉声从遥远的地方传来,高亢中透出孤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