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学校(二)

其实古河是个转校生,上学期还在千里之外的崇明中学读书。那学校在一座岛上,每个周末回家都得坐十几分钟的船。这个学期,也不知爸妈吃错了什么药,非要把他转到这个学校来。古河看过他们拿回来的宣传册,把这所学校夸得天上地下独一无二。

“听话,我考察过那所学校了,他们校长亲口说的,进他们学校的就没有考不上名校的。”爸妈劝说他的时候就像被灌了迷魂汤,眼睛睁得老大,里面透着无比兴奋的光。

于是,他坐上火车,昏昏沉沉地晃荡了几个小时。也许是中途睡了一会儿,后来回想起来,发现有段时间的记忆完全丧失了。

从一个小站下车后,他坐上学校的接送车。途中,他带着一丝新奇向窗外望去。路边的景色像是从某个盗版装饰画里复制出来的:一排白杨挺直而规矩地排列在道路两旁,外面是一片农田,种着水稻和玉米;更远处是一些低矮的山丘,也都是绿油油的。空气中弥漫着一层薄雾,令四周显得颇为静谧,可也阻挡了看向更远处的视线,只能隐约看到一些小小的山头。这一切本来再平常不过,可他看着却觉得很不舒服。

没过多久,古河忽然发现,这些田地被严格规划,形状统一,一片接一片,几乎没有差别。日近正午,阳光在稻田上反射出碧绿的光线,白杨的树叶也不时在微风吹拂下摆动着,发出哗哗的声音。

面对眼前的一切,虽然天气晴朗,古河的心情却变得阴沉了起来。

应该快到学校了吧,他想。道路很平坦,几乎感觉不到颠簸。车辆行驶了十分钟,甚至连一个弯儿都没有拐。他从窗户探头出去,只见透亮的柏油马路从眼前一直向前延伸出去,给人一种永无止境的错觉。

好直的路,他不由地赞叹道。

这时,车停住了。在司机的提醒下,他打开车门,提着行李箱下了车。眼前是一片小树林,一条崎岖的小路蜿蜒着深入绿野之中。

“学校呢?”古河问。

“翻过这座山就到了。”树林的背后,隐隐有座高耸的大山笼罩在云雾之中。

“不送到校门口吗?”

“你自己看看!”司机朝着前面努了努嘴,“这土路,车过不了。”

古河看着前方泥泞狭窄的路面,只好叹了口气,拖着行李开始步行。

后来他才知道,这所学校坐落在一个群山环绕的小盆地里,自建校起,就不通车。这才是真正的封闭式教学呢,他想。

学校的大门很普通,看上去像是一所乡镇学校。入口处立着学校的规划图——一片长条形的区域内零落分布着诸多教学楼,这和别的学校没什么不同。倒是中部的一片灰色,区域引起了他的兴趣——那是一个极其狭长的操场。他从没见过这种形状的操场,看上去就像只有一条直线跑道!除了这个怪异的操场,学校里并没有其他的运动场所。

难道体育课上只练百米跑步?古河有些郁闷地想。

几周之后,他发现自己想多了。因为每到体育课的时间,总是有其他科目的老师走进教室,宣布体育老师身体有恙。

进校的第一天,古河就饿了肚子。那时他还没有学分绩点,当他想用身上仅有的现金购买饭菜时,不出意料地被拒绝了。

“只能刷卡。”打饭的大妈说。

“我刚转校过来,还没办卡!”他连忙解释道。

“那你先去那边办卡呀。”大妈指着一个方向,那里有学校最高的一栋楼。

那就是学校的行政大楼。古河在这栋光鲜亮丽的大楼里找了好半天,终于找到了那个传说中的“学生卡服务中心”。

“办卡是吧?”一个毫无朝气的年轻女性头也不抬地说,“学生证拿来。”

古河把刚注册好的学生证递过去。她拿着学生证在一个感应器上刷了一下,从一叠新卡中抽出一张,打印上名字,塑封完了递给古河。“去隔壁充值吧!”她用手指着一个小门说。

古河推门走进房间,只见里面摆着一排座椅,俨然一个小型的教室。

没有其他多余的东西。他疑惑地走到一个座位前,这才看清桌上有一条细缝,上面写着“插卡处”。

哦,他恍然大悟,连忙把卡插进去。

一阵嗡嗡声响起,从一个更宽的缝口处传出了一张纸,拿过来一看,竟然是一张试卷,抬头写着“临时充值考卷”。下面的几行小字详细地写着充值的规则:

临时充值条件:新卡、首次充值人员

充值点数:六十分以上成绩计入充值点数

充值时间:一个小时交卷

原来,充值就是做一套试卷。古河只好忍着饿,埋头看题。都是客观题,一个小时快结束的时候,他匆匆忙忙地将答题卡涂好,放到了旁边的感应器上。

嘀的一声,光洁的桌面投影出古河的成绩:72分。插在小缝里的卡也慢慢退了出来。

那时,他通过临时充值考试第一次拿到了12个绩点。

古河所在的六人间里只住了四个人,房间的一侧是两张上下床和一个小柜子,另一侧则放着一张上下床,靠着几张书桌和一个大储物柜。古河的行李并不多,把换洗衣物都放进衣柜以后,里面还是显得空荡荡的。不过,当他把珍藏的科幻小说也堆进去的时候,里面一下子就变得拥挤起来。

“干吗带这么多纸质书过来?”文仔见了以后,随口问道。

“听说现在很多学校都会对学生过度使用电子设备进行管制。”古河解释道,“万一电子书不能看了,至少还有备用的嘛。”

“那你藏好点儿吧!宿管会定期来检查的。一旦发现你的这些闲书,估计还是得没收。”文仔提醒道。

“好的。”古河整理完书堆,然后把一个黑乎乎的方状物放在书堆顶部,再把悬挂的衣物排放在书堆外侧,“这下就看不出来了。”

“那是什么东西?”文仔突然问道。

“什么?”

“那个黑方块。”

“哦,这个啊!”古河扒开衣服,把黑方块拿出来放在地上,“给你看一下就知道了。”他在自己的腕表上按了几下,那个方块上突然出现一个球状物,然后慢慢上升,最终悬浮在黑色基底的上方。接着,一股悠扬的弦乐声从中传了出来。

“原来是悬浮音响啊!”文仔恍然道。他一向对音乐甚至整个流行文化都不感兴趣,所以一时没认出这东西是什么。

“喜欢听古典音乐?”

“还好吧。”古河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是我爸硬塞给我的。他觉得我缺乏音乐细胞,需要好好培养。其实我对这些东西没什么兴趣。”

“这样啊。”文仔笑了笑。

“不过,我倒是很好奇,这东西怎么能浮起来呢?”

“磁力啊。”

“磁力?是因为它里面有磁铁吗?”

“倒也不是。”文仔思考着该怎么通俗易懂地解释其中原理,“虽然里面确实用到了永磁体,但最关键的悬浮控制其实是依靠了电磁铁,也就是通过电流来产生磁场的装置。”

“对了,这原理初中好像还学过。”

“高中还会再学的。”文仔像是找到救星似的接话道,“等你以后学了电磁学就懂了。”解释这些太过简单的物理常识,让文仔有些不耐烦。

“你平时喜欢听歌吗?”古河问道,“要不借给你用吧!”

“不喜欢。”文仔很干脆地说,“我更喜欢玩游戏。”说着,他从衣柜底下摸出了一个黑盒子,打开一看,里面竟然有一部手机。

在古河惊讶的眼神中,文仔一边划拉着手机屏幕,一边小声说:“我偷偷藏起来的,你别说出去啊!”解锁之后,他快速打开一个游戏界面,动作熟练地玩了起来。古河仔细一看,原来是一款广为流行的重力感应类游戏。

他探头过去,看了一会儿说:“之前我还在家的时候这一关就玩过,怎么也找不到迷宫的出口。”

“很简单,就在这一格。”

“可是这里明明什么也没有啊!”

文仔嘿嘿一笑,双手低垂,把手机放在腰部下方,然后突然向上拉起。“你再看看。”他把手机递给古河。

“咦?!里面的地板怎么塌陷了?洞口原来在脚下啊!”古河惊叹道,“你这是什么操作?”

“这你就不知道了吧?”文仔笑着说道,“这是一个依赖手机的重力感应芯片的三维迷宫游戏。现在的重力感应芯片,不仅可以在水平方向上感应到重心的变化,还可以精确测定当前位置的重力大小。我刚才突然把手机往上拉,会让芯片因为超重效应而感应到超出正常值的重力。对应到游戏里,控制目标下方的地板就会因为突然增加的压力而垮塌,从而露出迷宫的出口——这游戏就是这么设计的!”

古河愣愣地听了半天,突然问道:“那个……超重效应……是什么?”

“啊,我突然想起来,有门作业还没写完。”文仔像是没有听见古河的话,急匆匆地走出宿舍,扔下古河独自在风中飘零。

文仔离开后,古河开始铺床。他的床位在上铺。他爬到自己的铺位上,准备把软垫平整一下。这时他注意到,与他相邻的床位上,有一个看上去呆头呆脑的家伙,正小声嘀咕着什么。

他小心地靠近,想听听对方在说什么。

“机器是不是出问题了?”他终于听清了这家伙说的话。

“什么机器?”古河凑过去问道。

“这里这些机器!”他指着自己的脑子说,“这里最近一直卡卡的。”

“别理阿木。”这时候文仔回来了,他用手指了指脑袋,轻声跟古河说,“他这里有点问题。”

阿木很少和别人说话,上课的时候也老老实实坐着,一动不动,不知道是在发呆,还是在认真听课。他对声音的反应很迟钝,叫他的名字,要好久才有反应。上午和下午的五节课,他从来不离开座位。

每次即将下课的时候,古河都看着时钟,绷紧了身子,随时准备往外冲。下课时间只有九十秒,如果起身太慢,很可能上完厕所回来就已经迟到了。刚来的时候他就吃过这样的苦头——迟到一次,扣一个绩点。

“少喝水。”文仔说起了他的经验,“中午休息的时候一定要上一次厕所,不管有没有感觉,都在里面蹲上十分钟。记住,不要用马桶,直接蹲着——这样更容易让你产生排泄感!”

这是一条显而易见的经验。大家都喝水,桌上摆一小瓶水,往往可以喝上好几天。

但是阿木做到了一个极致——他从来不喝水。除了吃饭的时候,偶尔会喝一点汤外,古河几乎从来没看到他喝过水。所以,他课间从来不上厕所。在教室里的时候,他几乎总是一动不动地坐在座位上,宛如一尊逼真的雕塑。不知为何,古河对这样的阿木产生了一丝恐惧。也许他可以控制身上的毛孔,让水分尽量从那里蒸发出去——即使是这样荒唐的念头,套在阿木身上,似乎也没什么不合理的。

“我的发条好像松了。”宿舍熄灯以后,阿木又开始坐起来说胡话。最近,他的症状明显有些加重。因为床位是相连的,有时候晚上阿木突然从床上弹起来,古河的床也会随之发生一阵晃动。

古河有些无奈地翻个身,继续睡。

阿木拍了拍古河的脚,“帮我拧一下发条吧!”

“哎呀,赶紧睡吧!”古河有些烦躁地说。现在已经熄灯十几分钟了,在阿尔法波音乐的调节下,睡意像军队一样坚定而有节奏地袭来,但被阿木这一闹给击溃了,这下要睡着可就不容易了。

可阿木还是不依不饶地拍着古河的脚,“不行,已经快运转不了了。你听,有咔咔的声音!”说着,他还凝神倾听虚空中的某个地方,眼珠子斜斜地歪着,表情古怪而可笑。

“快点快点!快卡住了!”

古河被烦得受不了,只能爬起来,装模作样地在他身后拧了拧。

“啊,好多了!”他终于露出满意的表情,倒头睡下了。

“药不能停啊。”古河小声说了一句。

事实上,学生每天都要吃药。

午饭的时候,刷卡买午餐之后,随着餐盘一起递出来的,还有一小瓶蓝色的口服液。“蓝水”是免费的,上面有“学生营养保健”之类的标签。每个人的蓝水都是针对个人定制的。依据每周一次的体检结果,学校会调整每位学生所需的成分。据说,这种药水可以提高学生的专注力和记忆力。

“别喝那玩意儿,”文仔却跟古河说,“不干净!”

“什么?”

他耸耸肩,没说什么,而是指了指阿木。阿木一个人坐在座位上,仰头便喝下整瓶口服液。

“阿木怎么啦?”古河不解地问。

文仔没说什么,只是干笑了几声,走开了。

后来古河才知道,阿木以前并不这样。在高一的上学期,他不知从哪儿搞来了十几瓶“蓝水”,一次全给灌了下去。之后,整个人就开始变得有些不正常了。校医院曾让他住了一周的院,出来后也没太大好转。奇怪的是,从那之后,他的成绩比原来更好了。

大部分的时间里,他的眼神都暗淡无光,只有在做题的时候,整个人,特别是眼睛才会迸射出灵气和生命力。其实古河时不时也在想,阿木说得对,他真的变成了一台机器——专门做题的机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