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这几天,连绵阴雨,淅淅沥沥下个没完。
商泠女士不着急回罙城,无事可做,索性抽了一天时间来收拾老房子。
这栋房子还是沈清梨外公外婆的旧宅,独栋的小洋楼,平时都空着,只有商泠姐妹两家偶尔回来小住几天,总也没什么时间好好打理。
商泠束着围裙戴着帽子口罩,全副武装,忙活半天,终于忍无可忍朝房间喊:“沈清梨,出来搭把手。”
沈清梨应声,磨磨蹭蹭地从房间出来,脚步有点虚浮。
不知道商泠女士用了什么清洗产品,整个房间里一股奇怪的味道。沈清梨走到窗前,将窗子推开。
一股冷空气卷着泥土的味道扑面而来,让她瞬间清醒。
雨势稍歇,天空却依旧灰蒙蒙的,像是在憋一个更大的招。
商泠女士单手支着拖把,上上下下打量她那副没精打采的样子,八卦地问:“怎么?跟小宋吵架了?”
沈清梨睡眼惺忪,昨晚熬夜码字,一直到凌晨才睡着,实在跟人家宋律师没有半毛钱关系。
“什么跟什么?”
商泠女士用一种洞穿世事的目光看着她:“前两天恨不得天天在一块,这又突然不出门了,不是吵架是怎么?”
经商泠女士这么一说,沈清梨才想起,她似乎,已经有两天没跟宋律师联系了。
手机一直静悄悄的,也没收到过宋律师的只言片语。
沈清梨没什么追人的经验,只是本能地觉得,这么长时间不联系不算什么好事。
她当即抓起手机,点开宋律师的微信聊天框,想发条消息过去。
刚要打字,又顿住。
该说什么呢?怎样在精准表达自己对他不一般的心思的同时,又不让人觉得无聊呢?
抬头,窗外天际很暗,是雾蒙蒙的青灰色。
沈清梨勾唇,随手拍了张照片,发了过去,配文:天青色等烟雨。
发完自己都忍不住笑了。
土是土了点,但往往收效甚佳。
以宋律师冷淡的性子,沈清梨倒没指望他能回,只需要时不时在他面前刷个存在感。
“沈清梨你过来!”商泠女士已经在另一间房间喊她。
“来了!”沈清梨将手机随意丢在桌上,转身去听候差遣。
房间里有许许多多的旧物,商泠已经分门别类,将需要丢弃的和继续保留的分别放在房间的两侧。她指着地上那只巨大的纸箱子问:“这里面都是你的东西,你看看需要怎么处理。”
自从商泠沈兴和离婚后,她们母女的东西就暂时存放到了商家,一放这么多年,就再没打开过。
沈清梨盯着那只箱子愣了许久,才终于动了动嘴唇:“放旁边我看看吧!”
商泠女士深深地看了她两眼,满脸嫌弃道:“如果没什么必要,直接丢了就行。”
“嗯。”沈清梨轻轻应声。
房间的门被关上。
沈清梨蹲在地上许久,直到脚都快麻了,才深呼口气,伸手,拿剪刀剪掉了箱子上的密封胶带。
满满一箱子杂物,相册、书包、玩具、日记本,什么都有,都是十几岁的沈清梨不舍得丢掉的宝贝。
她抿唇,将里面的东西一件件取出来。
先是许多张照片,有一家三口的,有她一个人单独的艺术照,只是,合照上的沈兴和被她裁掉,只剩下沈清梨和妈妈那半边明显小一大圈的合影。
她将合照原封不动地放在一旁,继续往下翻。
几本书下压着一只书包,旧旧的,布头拼接的简陋图案,洗的都掉了色,是她和小胖子交换的那只旧书包。
沈清梨突然想起在宋阿姨家看到的自己的那只书包,被保存得很好,于是,便也将这只布包拿出来,准备单独存放。
抖动的间隙,几张纸片从书包里掉下来。
沈清梨回头去捡。
一寸照片大小的大头贴,边框裁剪成曲曲折折的花边形状。
她忍不住“噗嗤”笑出声。
那个年代大头贴盛行,她放学之后也拉着小胖子一起去学校旁边的小店里拍了几套。
小胖子冷着脸,满脸写着拒绝,可拗不过沈清梨,被她生拉硬拽进小小的拍照室——用简单的布帘子隔开的小小空间。
“来,像我这样,比个花手。”
她最先将两只手比划好,虚虚托在下巴处,衬得小脸明媚又可爱。
小胖子一脸便秘的表情,嫌弃地看了眼镜头:“我去外面等你。”
想溜,被沈清梨一把拽回来。
“行行行,那咱们换一个姿势,这样……”她脸稍稍侧向他的方向,微微嘟嘴,像是要亲他。
小胖子呆愣当场,一时不知道作何反应。
沈清梨推他:“快呀!你也要这样的!”
她一把扯着他,一手拿着拍照的按键。
小胖子被迫凑近尽头,脸色涨成猪肝紫,画面就此定格。
沈清梨看着照片上自己的那双眼睛,亮晶晶的,水灵得像淋过水的葡萄,满眼的欢快。
多纯真的年纪。
视线划过小胖子的脸,记忆中那张模糊的轮廓终于清晰起来。
他很胖,脸上肉嘟嘟的,但单独将五官拎出来看却不丑。
何止是不丑。沈清梨盯着那双眼睛,忽然觉得有种莫名的熟悉感。
她小心将那几张大头贴捡起来,又小心地放进布艺书包里,宝贝是的拍了拍。
再往下,是一沓厚厚的信封,寄信人很统一,都来自Nan。
沈清梨有点记不太清这号人,顺手拆开一封来看。
了了几行字,笔走龙蛇:虽然我觉得没必要,但你非逼我写,我写了,别生气了。
明明是道歉,却写出一副高高在上气势。
沈清梨乐出了声,终于想了起来。
那时候流行笔友,好像,如果你有一个远在千里之外的笔友并且每天通过写信的方式分享彼此的生活,就是一件很文艺很有逼格的事情。
那时候沈清梨的圈子就在北城本地,不认识什么别的人,就逼着小胖子做她的笔友,给她写信。
不光如此,她还要求他取一个一听就很厉害的笔名。
小胖子很抗拒:“我们每天一起上学放学,有必要吗?”
沈清梨叉着腰,气势十足:“怎么没必要,别人有笔友,我没有会被人瞧不起的。”
小胖子无奈抗辩:“我发生的事,你都知道,写什么?”
沈清梨气鼓鼓的:“你比我大两个年级呢!你在教室发生的事我不知道,就写这个!”
沈清梨一封封看下去,看得直摇头。
厚厚一沓信,由宋家到邮局,再由邮递员叔叔转一圈,投递给距宋家只有几十米远的沈清梨的家。
而字字句句,都是小胖子单方面的付出,印象里,沈清梨好像从来没写过一封回信。
她自己都没发现,以前的自己是这么蛮横霸道的一个人。
而他,好像心甘情愿地做着她沉默的背景板,有求必应,默默无闻。
信看完了,沈清梨突然觉得眼睛有点发热。
她跑出房间去问商泠女士:“妈,小南他回北城了吗?”
商泠正在埋头整理衣柜里的旧床品,闻言回过头,眸光闪烁:“怎么了?突然问这个干嘛?”
“你就告诉我是不是?”
商泠扭回头去,只留给沈清梨一个后脑勺:“好像回了吧!我也不太清楚,只是听你宋阿姨说他忙得很……”
“知道了。”沈清梨应声,又“噔噔噔”地跑回房间里。
从书桌里找了张纸出来,提起笔。
沈清梨准备给他写一封回信,一封迟到十几年的回应。
她坐在书桌前,未落笔,就犯了难。
她好像从未真正关注过这个曾经跟在自己身后默默无闻的小朋友。
他姓宋,大家包括他的妈妈都喊他小南。他跟她读同一所小学,大她两个年级。
因为长得不高,又胖,街上的孩子给他取各种各样的外号,什么“肥肥”“胖子”“猪仔”之类的,她好像从没真正了解过他。
她对他的善意,也只是在被人都孤立他时,跟他走在一起,或者站在他身前保护他。
她比他小,却像大人一样喊他“小南”,不高兴的时候,也会过分地喊他“小胖子”。
当时的她跟其他人没什么不同,当时的她们并不在乎他真正的名字是什么。
想了半天,沈清梨提笔,写了第一行字:写给13岁的小南,这是一封迟到了十五年的回信。
她写写停停,思考的时候将笔在指尖转的飞快,这是她小时候写作业的习惯,也一直延续到现在。
一封信足足写了一个小时。
将写好的信折叠好放在桌上,看了眼时间,已经下午五点了。
沈清梨又将信叠好放进随身的包包里,准备明天一早去街上找个邮局试试还能不能寄出去。
沈清梨用了整整一个下午的时间收拾那只箱子,整理完之后,沈清梨突然有种如释重负的解脱感。
那段封存在脑海深处不愿触及的记忆似乎也并没有想象中那么可怕,而在那不堪的回忆深处,也曾有美好的东西在她左右,只是被她忽略,不小心蒙了尘。
等忙完了,天色已经暗了下来。
沈清梨这才想起自己的手机,找了半天才想起被自己丢在客厅的桌子上。
一下午没看,手机上收到一堆新消息,大都是关注的几个微信公众号的推送。
她索性直接长按点了删除,压在最下面的消息来自宋律师。
一眼就看到刚才她心血来潮给他发的那条文字“天青色等烟雨”。耳根忍不住有点发烫。
一分钟后,收到宋律师的回复,他没说什么话,只是发了一张照片。
一张飞罙城的机票。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岸上走 2瓶;
一个大大的熊抱!mua!