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9章

霍临风和容落云朝西边走, 怕太平的那双绿眼睛坏事, 霍临风抱着,把狼脑袋按在怀里, 每走二三十步便要啐一句, 这小畜生好沉。

穿行一道漆黑的窄路, 远处似有火光,脚步声整齐, 显然是一队巡逻的骁卫。他们俩贴着墙根停下, 挨得近,呼吸交缠地等那队兵走远。

容落云摸黑抬起手, 触到太平的灰毛, 继而往上, 碰到霍临风的脸颊。他轻柔而仔细地抚弄,悄声问:“你没有受伤罢?”

霍临风同样悄声:“放心,一切安好。”

此处无风无月,沿着墙偷偷摸摸地说话, 仿佛家里容不得, 夜半跑出来幽会。“你呢, 如何?”换他问,“听皇帝说,骁卫军包围了睿王府。”

容落云答:“是,两千余人,黄昏时撞的门。”周遭实在太黑,掩住了他眼底的雀跃, “我率领你的精骑抵在府门后,一剑砍了个将军,可谓势如破竹!”

霍临风赶忙“嘘”一声,这厮他太了解,当初冷桑山大战野狼群、夜探丞相府恶斗抟魂九蟒,哪回都要得意一番。如今更了不得,率兵冲锋,杀出千人重围,估摸能絮叨上三个月。

他询问道:“大家可都平安?”

容落云说:“大哥保护姐姐,老三护着睿王,除却王府的亲兵有些折损,大家暂且无恙。”

那队骁卫军走远了,脚步声已听不见丁点,他们应该继续赶路,却极有默契地,谁都没有动弹。许是今夜疲倦,这犄角旮旯叫人放松,又许是悄悄话未说尽,不愿打破这一点安宁。

忽然,霍临风确认道:“对方两千余人,中途没增兵么?”

容落云回答:“没有,直到杀出去,然后甩掉残兵往西逃,对方都没有增兵。”他心中存疑,“其实我也觉得奇怪,若要铲除我和睿王,今夜是最好的时机。”

原是突袭,本就打他们一个手足无措,霍临风不在,孟霆元外头的亲兵未归,还有十名霍家精骑在荒林之中,乃是他们最为薄弱的时刻。

“两千骁卫,是皇帝低估了不凡宫。”容落云说,“可稍落下风的话,必定会增援,傻子才会错过这次良机罢?”

霍临风道:“没顾上增援,是因为皇宫乱成一团,打乱了皇帝的步伐。”

两人同时静默,黑暗中,又同时觑向彼此,霍临风先开口:“今夜,除了皇帝想让你们死,陈若吟应该更想。”

容落云接腔:“如今和陈贼,是你死我活的关系,皇帝既然动手,那厮必定趁着东风添一把火。”

分析得头头是道,霍临风问:“那他为何没派人增援骁卫?”

容落云支吾:“我怎么知道……”

霍临风好生无语,合着说没说都一样,索性不猜测了,事已至此总归还算幸运。他一手抱着太平,一手揽住容落云,风雪夜归人般,疾步往西去了。

正值子时,丞相府,厅堂内灯火通明。

座上,陈若吟发髻松散,衣裳宽松,俨然不是待客的模样,可座下圈椅中,却端坐一位深夜拜访的客人,清瘦甚至嶙峋,是太傅沈问道。

桌上除去茶盏,还摆满砚台,沈问道端详着,轻拿轻放格外的小心。良久,他扭脸望向陈若吟,客气地说:“丞相大人的砚净是好砚,在下都挑花眼了。”

陈若吟翘着二郎腿,嘴角勾着,笑得凉意飕飕,管家进屋来,走到一旁俯身贴耳,对他禀报几句。他偏头闪躲,说:“大声讲就是了,让沈大人也听听。”

管家道:“两千骁卫围剿睿王府,被反杀。”偷偷瞥一眼陈若吟,见其声色未动,才接着往下说,“睿王及不凡宫等人俱已逃脱,行踪不明,至于皇宫那边……”

沈问道垂眸盯着手里的砚台,不知听或没听,陈若吟好整以暇,懒洋洋地说:“皇宫那边怎的?皇上不敢杀霍临风,顶多拘了他。”

管家躬身:“霍临风搅得宫中大乱,也逃脱了。相爷,宫门一级校尉来报,陈怡叫霍临风打死了,就在西边的宫墙下。”

陈若吟眉心一舒,似是放松态,实则越是愤恨。“哎呀……”他拖长音调,丹凤眼往座下投去,“沈大人,可都听清了?”

沈问道抬眸:“相爷的义子丧命,节哀顺变。”

陈若吟的心情算不得好,他也绝非哑忍的性子,道:“本相最烦臭书生,惺惺作态,像个娘们儿似的。”

沈问道抚须:“像不像的,说到底还是个男人,可身上若是没了根儿,再不惺惺作态,也算不得男人了。”

嘭的一声,陈若吟拍案怒指:“姓沈的!你少在本相面前放肆!”

沈问道含笑曰:“岂敢,无非是近日城中流言纷纷,在下一时有感而发。”

先前,霍将军怒杀丞相的两匹马,长安城早已传遍,还在传,霍将军亲口透露,丞相多年不婚不娶,竟是因为一桩难言之隐。

陈若吟恨得牙痒,道:“当年唐祯谋逆一案,之后这些年,你我水火难容,十八载,你沈问道何曾登过我丞相府的门?今夜骤然拜访,不过是知晓睿王府遭难,料到我会派人,便来拖住我罢了。”

沈问道说:“丞相多虑,在下当真是来挑砚台的。”

刚入夜,惊闻骁卫军包围睿王府,皇上既已动手,劝谏无用,猜测陈若吟定会趁机派人,以将睿王一派铲除。沈问道便来了,仗着是小皇子的恩师,借口小皇子想寻一方好砚,在丞相府一直搓磨到此刻。

陈若吟切齿问道:“那沈太傅挑好了吗?”

沈问道拿起一块:“这一方极好,想来小皇子十分喜欢。”起身离座,发觉双腿都有点酸麻,“时候不早,那在下不打扰了。”

陈若吟一挥手,示意管家送客,待沈问道转身走出几步,他盯着那瘦削的背影,幽幽地开口:“沈大人此举,莫非属三皇子一派?”

沈问道未回头:“丞相误会了,在下最想救的,是不凡宫的容落云。”

陈若吟蹙眉:“你与他何干?”

沈问道低低地笑起来,吊起胃口却不回应,揣着一方砚台离开了。厅内陡然寂静,门未关严,陈若吟陷在椅中凝望那一道门缝外的夜空,他琢磨不透,向来清高的沈问道为何要帮一个江湖匪首。

莫非,容落云和沈家曾有交情?

对了,瀚州贾炎息一事,是容落云帮了沈舟,沈问道此次是报恩?

可平白无故,容落云为何要帮?

难不成,容落云是沈问道流落在外的私生子……

陈若吟可谓是天马行空,思来想去,兴味正浓时,管家从外面折返回来。他收敛神思,道:“我乏了,扶我去歇一会儿。”

管家来搭手,问:“相爷,眼下这情势……”

陈若吟说:“今夜这么一闹,睿王、霍临风、不凡宫,皆是死罪。”他打着哈欠,“他们那点人马,活不成。”

长街深处,一辆马车驶来,停在沈府的门前。

沈问道匆忙下车,一入府,径自朝书房的方向走,未至门前,先望见书房里的人影。待迈进门,房里的人起身行礼,恭敬地唤一声“大人”。

瀚州口音,十指结着厚茧,是个练家子。

沈问道曰:“是舟儿派你来的罢,坐下说。”

对方从怀中掏出一封信:“知州大人给您的。”他递上,“前些日子,不凡宫阖宫北上,大人推断长安有异,便命属下来跑一趟。”

沈问道读信,对西乾岭的情况大概了解,眼下的境况,无兵便无救,不凡宫来寻是及时雨。怕的是,这一场雨还不够……

“你连夜赶回瀚州,告诉你们大人。”沈问道说,“让他想尽一切办法,越快越好,调兵!”

私自调兵乃重罪,对方面露惊异,而后抱拳承诺:“大人放心,属下一定把消息带到。”

片刻都耽搁不得,言简意赅交代清,对方起身欲走,这要紧关头,沈问道连亲儿子都信不过,唯恐对方犹豫,于是又加一剂猛药——

“你告诉他,兜转十八载,香茴与蘅草都长大了。”

子时将过,长安城内却无人打更,睿王府被围剿,皇宫大乱,街上巡逻的骁卫一拨接连一拨。百姓都藏在家里,佯装太平,暗窥风云变色后的天地。

城西咸讷巷,两道暗影倏忽掠过,仔细听,还有畜生打着呼噜。至一扇门前,容落云轻轻敲了敲,不多时,门从里面打开了。

闪进门中,霍临风说:“虎落平阳,睿王还得亲自开门。”

孟霆元无意玩笑:“我担心你们俩,便始终在门内等着。”他将霍临风和容落云仔细打量,确认没受伤才松一口气,“快进屋罢。”

小门小户,统共也就两间,比不得气派的王府,三人陆续进屋,屋内满当,段怀恪、陆准、容端雨,还有伺候的杜铮,倒是谁也不少。

霍临风奔波口渴,先饮一杯热茶,问:“此处可安全?”

孟霆元说:“咸讷巷我已在多年前买下,家家户户看似是寻常百姓,实则是我的亲信。眼下,王府的亲兵,霍家精骑,包括咱们都待在这儿,暂时还算安全。”

安全是一时的,只要没离开长安,迟早会被骁卫军找到。霍临风说:“皇宫那样子,估摸要折腾一夜,明日又是除夕,恐怕也不好大动干戈,咱们还能藏匿着过个年。”

容落云哼道:“你还有心思过年?”

霍临风笑着:“有啊,咱俩还没一起过过年呢。”

当着这么些人,容落云哪肯继续说,偏过头,盯着窗子上贴的剪纸。只听陆准提问:“那过完年怎么办?”

霍临风轻飘飘地答:“我想‘替天行道’,你们意下如何?”

容落云又把脸转回来,替天行道,说得冠冕堂皇,不就是诛杀陈声和新帝,彻底坐实“反贼”的名头吗?

他动动唇:“我陪你。”

陆准一听,急忙表态:“我陪二哥!”说罢去勾段怀恪的肩膀,“大哥陪我!”

孟霆元僵立着,仿佛无法动弹,目光游走在各人之间,不知该奉上一份感激还是钦佩。霍临风读懂他,却不欲言情,竟然嗤嗤地笑出了声。

他这一笑开头,传染般,容落云也颔首笑了,这一屋被缉拿的乱贼丝毫不知胆怯,如见知己,如沐春风,在陋室里对着彼此大笑。

待夜深,众人疲倦地睡下,灯火熄灭。

霍临风揽着容落云立在窗前,月光倾洒,依稀照亮两张面容。容落云抬手摸窗子上的剪纸,小声说:“是鸳鸯。”

霍临风道:“有一词,叫苦命鸳鸯。”

容落云问:“咱们算苦命鸳鸯么?”

霍临风忍笑:“咱们这样的,叫亡命鸳鸯。”他凑近些,在皎皎月光下吻容落云的脸颊,以唇贴耳地说——

“专亡别人的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