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5章

“大哥!”

交叠的两声, 容落云和陆准一齐喊的, 迈出大门槛,只见睿王府外的灯下, 一道颀长的身影正负手等候。

挺拔, 端肃, 回过身露出英俊的相貌,还透着些连日赶路的疲倦。

段怀恪向来君子做派, 哪怕相隔数月未见, 也仍自持,容落云却没多大出息, 奔过去, 急汹汹地抓人家胳膊, 兴奋极了:“大哥!我一直惦记你!”

陆准抓住另一边:“大哥,我方才还念叨你呢!”

段怀恪没理容落云,扭脸看陆准,问:“你念叨我做甚?”说着, 还将手抽出来, 和容落云断开接触。

陆准道:“我想回西乾岭找你, 你却找来了。”

一旁,容落云支棱着手,自然感觉到段怀恪的疏远,他不尴不尬地立着,有点无措,更有点委屈, 于是又切切地唤一声“大哥”。

段怀恪偏着头与陆准说话,仿佛未听到,亦无半点反应。这时慢腾腾的霍临风出来了,瞧见这一幕,立即给容落云撑腰,问:“段宫主,许久不见连礼数都抛了?”

段怀恪望来:“礼数不过是凡俗规矩,为何不可抛?”眼波一转,轻飘飘地落在容落云身上,“连相依为命的至亲都能抛却,旁的算什么?”

容落云微怔,相依为命的至亲,是说姐姐,他离开西乾岭时未曾道别,甚至谎称闭关练功,如今已经过去半年之久……

“大哥……”他毫无底气,“我知错了。”

段怀恪活像严厉的夫子,道:“我又不是你的至亲,与我道歉做甚?你若是还有良心,就去向你姐姐认错。”

这边厢大哥教训弟弟,那边厢的霍将军却忍不住了,护食儿,上前将容落云一把拉开,说:“离着千里远,你叫他如何认错?怎的,你来这一趟就为了欺负他不成?”

段怀恪不欲理会,转过身,恢复相见之前的模样。霍临风心道,这人好生别扭,手下败将还摆什么架子,倏地,他沿着段怀恪的视线看去,才发觉府前阶下,暗夜之中,原来停着一辆素缎马车。

若是段怀恪来,骑马轻便又快,驾着马车,莫非还有旁人同行?

“小容。”霍临风扭脸低唤,指着马车让容落云瞧瞧。容落云亦觉不对,兀自走下台阶,半信半疑地步至马车跟前。

近乡情更怯般,他回首看段怀恪,求助般喊道:“大哥?”

段怀恪的冷淡劲儿褪去,漫上关怀和恻隐,朝着车舆努努下巴。容落云点点头,上前探手,捏着车帘一点点掀开,什么都未看清楚,却先酸了鼻尖、红了眼睛。

他颤着声音:“姐姐……”

车舆内,光影昏沉沉,容端雨蜷在里头,面上似有粼粼波光,是滚落的两行清泪。容落云伸进手去,握住容端雨的,试图接对方下车。

容端雨往外挪动,虽有长裙遮掩,但也能瞧出动作格外的笨拙,费了好大力气,她从车舆中挪出来,却不起身,仍坐在上头。王府的下人极有眼力见儿,赶忙搬来长凳,容端雨摇摇头,无奈地说:“落云,你抱我下地罢。”

容落云心头猛突:“姐,你身子不适?”

他上前揽住容端雨,将其抱下车,落地后,容端雨禁不住一晃,紧紧地抓着他。等站稳了,容端雨回答:“我断了一条腿。”

容落云如遭重击,轰然,脑中只剩白花花一片,断了一条腿,他的姐姐断了一条腿。面颊烫得厉害,他发不出丁点声音,任热泪扑簌簌地往下掉。

霍临风急急奔来,亦惊愕难当,只能低声劝道:“小容,外面冷,先背姐姐进府。”

容落云木然地蹲下身,背起容端雨,一步一步跨进了府中,朝蛰园走,旁人在身后跟随,他在最前面,迎着夜风哽咽起来。

“别哭了。”容端雨擦那眼泪,“当着旁人,像什么样子。”

容落云说:“你的腿断了,你的腿断了!”

容端雨敲打那瘦削的肩膀,低声道:“嚷什么,要叫长安城都知道我的腿断了?”瞧见一片亮光,是蛰园的大屋,进去,径直被背入卧房。

霎时间,五个人填满房中,显得有些拥挤,容端雨被安放在榻上,环顾一遭,视线在霍临风身上停留片刻。

她开口道:“我想单独和落云说说话。”

其他人关好门出去,霍临风不禁回头,和容落云相望一眼,屋外是一间小厅,他陪段怀恪饮茶,但注意力全凝在两扇门板上。

“容姑娘的腿是怎么回事?”他问。

段怀恪说:“陈若吟派人潜入西乾岭,皆知他姐弟的关系,歹人欲捉端雨以作要挟。”当时,容端雨从四楼跳下,想一死绝了容落云的后顾之忧。

“我赶到时她浑身是伤,捡回一条命,腿却永远的断了。”段怀恪敛着眉目,分外的怜惜。霍临风跟着心疼,光是想想,也知容落云该有多自责。

房内,容落云屈身脚榻,轻轻触碰容端雨的小腿,问:“姐,疼吗?”

容端雨摇摇头,她不疼,什么知觉都没有,容落云被她这副样子刺激到,双目赤红,哭腔染着愤恨:“我杀了他们!我要杀了他们报仇!”

怒喊似有回音,安静后,容端雨道:“比起丢命,断腿不算什么,我也不甚在意了。”

一顿:“还是,先说说你罢。”

容落云一愣,这是要跟他秋后算账,他闭紧嘴巴,头也低下去,摆出认罪伏法的姿态,连声调都软弱八分:“姐,我知道错了。”

容端雨却不饶他:“认错便无事,天下也不必设律法了。”豆蔻消退,浅淡的指甲直戳容落云的脑门儿,“西乾岭距塞北数千里,你说走就走,既知吉凶难料、归期不定,却连辞别一声都不肯?!”

容落云被戳得脑袋一歪,赶紧摆正,方便他姐戳第二下。

“还撒谎骗我,假装闭关练功?”容端雨没戳,狠狠拧了一把耳朵,“你练出什么神功了?是能移山填海,还是上天入地?”

容落云红着耳朵:“凌云掌练到第七层……”

容端雨打断:“在哪里练的?”不必说也知道,塞北,凶险恶战的地方,“知你奔赴关外,我每日便提心吊胆,生怕你有什么不测。”

小厅里,霍临风猛地站起来,踱到门外,凝神探听房中的动静,只听容端雨说:“我们姐弟相依为命,你先是为一个男人与我闹别扭,如今更好,为一个男人不辞而别,几个月不归,一封家书便把我打发了!”

容落云认错:“姐,我再也不敢了!”

他捉住容端雨的手,用力往自己脸上拍打:“都怨我,不然你的腿也不会断,你狠狠地打我罢!”

霍临风一听欲推门进去,却被段怀恪拦住,段怀恪嫌弃道:“你进去无异于火上浇油。”

霍临风急道:“小容要挨打怎么办?!”

段怀恪更加嫌弃:“端雨那点力气,能把他打残不成?况且,端雨千里迢迢寻来,是惦记得无法了,哪里舍得打他。”

果然,房内没什么动静。容端雨抽出手,瞥一眼床榻,见两只枕头一床锦被,梨木架上,挂着几件衣袍和官服,这一室之中的痕迹藏都藏不住。

容落云羞愧难安,身上生虱子一般,浑身都不自在。“姐,舟车劳顿,要不先歇息罢?”他巴巴地仰着脸,“明日再教训我,行吗?”

容端雨揪住容落云的衣襟,拽近些,姣好的面容一阵白一阵红,似是忍耐极大的难堪。半晌,她难以启齿地问:“霍临风欺负你了?”

容落云瞠目结舌:“什么欺负,没、没有……”

好歹在风月场待过,容端雨指向床:“夜里那上头,他欺负你没有?”

晚霞敌不过容落云的脸色,嫣着,犹如抹了一整盒胭脂,他的额头沁出汗,活活臊得,舌头在嘴里打结磕碰,期期艾艾答不出一句体面的话。

也无需答了,这情态比什么言语都直白。

容落云料想的痛斥、责备、埋怨,竟通通没有发生,容端雨波澜不惊地看着他,眼光低回,只流出一丝叹惋。

“姐姐?”他试探地叫。

容端雨说:“自你去塞北后,我日日拜佛祈祷,只要你平安,无论如何我都顺你的意。”

容落云起身将容端雨紧紧搂住,颤抖得厉害。

这一夜,蛰园的厢房住满了,容落云守在容端雨的床边,寸步不离,霍临风独守空闺,段怀恪则跟陆准挤在一间。

夜深人静,陆准说:“大哥,你来的真不是时候。”

段怀恪问:“那我该何时来?”

陆准道:“应该等我回去,你再来。”他什么都憋不住,扒着枕头离近些,“你不知道罢,这府里的睿王妃……”

又把孟霆元那点事儿抖搂一遍,说罢,他多问一句:“大哥,我的藏金阁还好罢?”

段怀恪答:“睿王没拨银子,日常开销便从你的藏金阁取,这回来长安的路费也是从你那儿拿的。”

陆准撅在床上,气得七窍都冒了烟,正欲发作,被段怀恪一掌闷在颈后,“呜”地一声睡着了。

寒冷的长夜过去,天蒙蒙亮时,园中传来一阵吵闹声。

容落云从床畔起身,临窗一瞧,见孟霆元带着三五亲兵在外面,紧接着霍临风从大屋出去,和孟霆元蹙着眉交谈。

很快,那二人大步离去,不知发生何事。

这点动静不算小,园中众人陆续起来,观望着,暂时不好轻举妄动。待天光大亮,霍临风和孟霆元折返回来,没带随从,看来已经无事了。

容落云出屋,询问道:“方才发生何事?”

霍临风说:“新帝派人提审阿扎泰,刚刚带走了。”

阿扎泰是重要的人证,可若是不交人,则为忤逆皇命。孟霆元道:“接下来便要等,看皇兄有何后招,是舍陈贼安民心,还是对付咱们。”

容落云点点头,风雨前最是平静,没什么好惧怕的。

“对了,”孟霆元说,“我夜半才回府,听闻小茴来了。”唐茴是容端雨的本名,他习惯如此称呼,“管家还告诉我,她的腿……”

容落云抿着唇,提起仍是怅然,孟霆元安慰道:“你别难过,我这就入宫寻两名御医来看看,也许还有法子。”

孟霆元说罢便走,没耽搁片刻,走出蛰园一拐弯,撞上等在门边的陆准。陆准才睡醒不久,哈欠连天打得眼泛泪花。

“三宫主,有事?”孟霆元问。

陆准开门见山:“王爷,你该给不凡宫送银子了。”

这阵子里外事忙,孟霆元疏忽,闻言便答应下来:“要多少?”

陆准说:“五千两。”

“五千两?”孟霆元负起手,“三宫主,你怎么不去抢?”

陆准道:“我都见到你这个财主了,为何还费劲去抢?”他困着呢,仰着下巴打哈欠,临走威胁对方,“你若是不给,我就把睿王妃的秘密传出去……”

那背影入园走远,孟霆元吃个哑巴亏,生着气喊府里的账房去了。

檐下,霍临风和容落云相对片刻,掀帘进屋,并着肩朝里面走。霍临风瞧见容落云眼下的淡青,说:“去好好歇会儿,叫丫鬟伺候你姐姐。”

容落云没吭声,一直沉默到房门外,门半掩,透过缝隙能看见容端雨倚床坐着。他们推门进去,像是犯案的小人见到官府的老爷,又心虚又局促。

忽然,霍临风说:“容姑娘,把小容许给我罢。”

容落云两眼一黑,这疯子说的什么话,也忒不要脸了……他从后砸一拳,偷偷地,观望容端雨的神情。

容端雨淡淡的:“你会永远待我弟弟好吗?”

霍临风似惊似喜:“我发誓!”他紧紧攥住容落云的手,“我一定珍爱他,若违背誓言,便横死沙场不得轮回。”

不愧是塞北的将军,哪怕横死也不能在别的地方。

容端雨本已经允准,也无力讨价还价般让对方保证,倒不如说些实在的。

“落云,你出去。”她把容落云支走,房中只剩下霍临风,“霍将军,包袱里有个盒子,你收着。”

霍临风去拿桌上的包袱,摸出小木盒,觉得有点眼熟,怎的那么像容落云弄的那一盒补药?他忍不住问:“容姑娘,这是?”

容端雨说:“你与我弟弟行过燕好之事了?”

如斯直接,霍临风险些呛着,容端雨睨他一眼,说:“我在青楼见得多了,也知道断袖是何种情况,这盒药是我专门讨来的。”

以为他体虚不成?霍临风忙道:“不用不用,我用不着这个,这……真的用不着!”

容端雨蹙眉:“你用?”她分外犹疑,把霍临风从头到脚打量个遍,“莫非,是你承欢落云的身下?”

霍临风几乎吐了血:“不是……”

容端雨将信将疑:“断袖燕好很伤身,这盒腰是外服,保养身子用的。”到底是女儿家,哪怕久经风月也遭不住,“总之,你们谁需要就谁用罢。”

霍临风冷面发烫,连颈子都红了,还不忘礼数周全:“多谢容姑娘。”

容端雨说:“称呼要改了。”

霍临风一怔:“多谢姐姐……”

他捧着盒子走出房间,对上容落云,想起容端雨探究的目光,还有那句“承欢身下”。

枉他一世英勇,这下跳进蓝湖也洗不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