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苑很大,园子也是幽深曲折,假山亭台错落,虽然云意已经走过几遍,可要是没有宝月或者银芽跟着,她自己还是能绕晕乎了。
银竹见天色已经不早,于是说:“姑娘,要不我们回去了吧。”
云意很喜欢这里,虽然只是在府中,但这样的景色,如此开阔的一番天地,都让她心醉。
“我想再走走,可以吗?”云意回望向银竹,语气里透着不舍。
银竹不比宝月的沉稳耐心,脸上虽然笑着,心中却有些不耐了,“自然可以。”她说完紧接着又道:“奴婢怕宝月一个人准备晚膳忙不过来,先过去帮忙。”
云意想了想,点头细声说好。
银竹转身就先回了东侧的小院,宝月正摆放碗箸,见她是一个人回来的,直起身问:“姑娘呢?”
银竹道:“还在园中。”
宝月皱起眉头,“那你怎么自己就回来了,还不快去陪着。”
银竹却不以为意,“姑娘愿意逛就让她逛着呗,我可是走的脚都酸了。”
见她散漫地敲了两下腿,宝月忍不住训斥,“主子还未说累,你倒是娇气起来了。”
银竹尴尬的拍了拍裙摆,嘴里不服气的嘀咕,“她算哪门子主子,大人将她丢在这不闻不问多久了,指不定过几日就……”
“住口!”宝月见她越说越放肆,连忙打断她,语气严厉:“你不要命了,大人的事你也敢编排!”
银竹自知失言,识相的闭上嘴,可她一点也不觉得自己说错了,姑娘瞧着就是穷苦人家出生,指不定是远出几门外的穷亲戚想来沾亲带故攀亲戚,可怜了她和宝月,被安排来这里伺候。
宝月将手里的碗递给她,“你不乐意去就在这布菜,我去找姑娘。”
银竹嘴上说得能耐,心里还是怕宝月会在姑娘面前告自己的状,她拉着宝月的手讪笑道:“我去我去,宝月姐姐别生气。”
宝月仍板着脸,“快去。”
云意沿着栽满垂柳的湖边慢慢走,她对什么都新鲜好奇,见到草丛中的野花,也要停下来瞧一瞧,再小心翼翼的用手指触一触。
绕过东侧,再往前走是通往湖心亭的石板桥,桥面曲折架在湖上意境雅致。
湖心亭的几面高高低低垂挂着半卷的竹帘,她听宝月说过,大人闲时若来此,便会在亭中赏景作画。
云意站在石桥的这头犹豫着要不要过去,虽然宝月说她可以上去,但她怕不小心碰撞了里头的东西,所以一直没有进过亭子里。
竹帘被风吹拂着晃动,夕阳的余晖透过间隙斜入亭中,云意看到石桌上果真摆着笔墨纸砚。
她纠结了片刻,走上石桥。
打起竹帘,她发现石桌上竟然有一副已经作完的丹青,一角压着镇纸,一角因为她进来带入了风,跟着卷了卷。
云意走过去看,清墨所勾画出的草木景色清微淡远,而一株灿若赤霞红梅跃然在一角,浓烈惹眼,非但不显突兀,反而有一种至极冲撞的美感。
云意不懂画,也说不出这画好在哪里,但就是觉得好看极了。
这是大人画的吗?
云意细细去看,注意到左下角的小字……亭中太暗,她辨了许久也没有看出写得什么。
她将四周的竹帘全都卷起,让昏黄的光线扑进亭中,又走到画前。
“这下能看清了。”云意抿了个笑。
细细的指头点在应该是名字的两个字上,云意揪起眉头,她认得的字不多,“一个禾,一个子……”
云意歪了歪头,没能想出来怎么读,指尖接着滑落在下一个字上,“一个石,一个见……”
“念什么呢……”她喃喃自语,懊恼自己到现在连大人姓甚名谁都不知道。
“季砚。”
清清淡淡的声音从声后传来。
云意一愣快速转过身,怔怔看着凭空出现在身后的人,软嫩的嗓音磕磕绊绊:“大……大、大人。”
季砚微笑颔首,“吓着你了?”
黝黑的瞳眸睁地圆溜溜,像只受惊的小兽,气色倒是好了很多,不过还是太瘦了。
云意极快地摇头,眼里的惊愕被扫空,涌上难言的喜悦,她还以为大人不会来了……
水亮亮的眸子透出澄澈纯稚的依赖,只是很快又被仓促覆下的眼睫遮住,怯怯的不敢展露。
她又怎么可能在季砚面前藏住情绪。
季砚算了一下自己多久没来,那日他未等云意醒来就离开了,加上忽然到了陌生的地方,想来是怕害了。
季砚看着她问:“在这里住的如何?”
“回大人,都很好。”云意声音细柔,脑袋却点的很用力,像是向他证明自己真的都很好。
她谨小慎微,将心绪藏起来的模样让季砚生出怜惜。
“若缺什么,就告诉伺候你的丫鬟。”
“……都不缺。”已经很好了,现在这样是她从前不敢想的。
云意看到他垂眸拢了拢衣袖,长睫轻颤,他是要走了吗?
她情急之下,脱口唤:“大人。”
季砚视线抬了抬,“嗯?”
“我,我想问……”云意想问他下次还会不会来看她,却又不敢问出来,她说过不会给大人添麻烦的。
云意咬住下唇,轻轻摇头,从小到大的教训让她牢牢记得,绝不可以索取。
季砚目光滑过她捏紧成拳头的小手,却道:“不急,慢慢说。”
他眼底浅浅蓄起抹笑,就是对小皇帝他都不见得这么有耐心。
银竹不紧不慢在园子里慢悠悠的走,远远看到亭中站着一男子,她困惑的眯起眼睛瞧,看清楚是季砚,顿时心下大慌,大人怎么这时候来了……
银竹匆匆走到亭子外弯腰行礼,“奴婢见过大人。”目光朝云意处窥了窥,先一步说:“姑娘,晚膳已经准备好了。”
云意眸光轻轻闪动,抬着小脸问季砚:“我想问,大人吃过饭了吗?”
季砚落在她身上的目光温和如常,可云意觉得他的视线就好像能洞悉人的心,她扇动眼睫,将视线低下。
季砚拨捻着手里的沉香木珠串,“还未,一起用些吧。”
云意不意他会答应,眼眸一下亮了起来,高兴的应了声。
季砚不禁笑了声,还真是什么情绪都摆在脸上,天真单纯。
宝月也是才知道季砚来了,还要留下用饭,她忙道:“奴婢再去备些菜。”
因为是给姑娘一个人吃,所以她只准备了三菜一汤。
季砚撩了衣袍坐到凳子上,“不必,就这么吃点罢。”
他在吃食上并不挑剔,再等菜做出来就有点消磨时间了。
见季砚端起碗,云意也跟着捧起碗小口吃饭。
季砚就连吃饭也优雅斯文,不紧不慢,放下碗箸的同时,宝月就端来茶水,云意见状也赶紧把碗底剩下的米饭扒到嘴里。
季砚轻呷了一口茶,抬眸就见云意把腮帮子撑的一鼓一鼓的,噎的眼睛都红了一圈,像只偷食的小动物,他眉眼笑开,“慢慢吃,别急。”
云意脸颊微热,听话的慢慢吃起来。
待她吃好,季砚才问:“想好要说什么了吗?”
季砚属于给你一次机会,你若不说,就不会再给第二次的人,但对于眼前这个自幼失怙,又尤为乖巧的小女孩,总能激起他的恻隐,只要不过分,他可以答应。
云意懵懂怔然抬起眼眸,才反应过来大人留下来吃饭,竟是为了问她这个,被人在意的暖意从心上淌过。
自从和娘分开以后,再没有人关心过她,她日日盼着,盼来的不过是一次次失望,可这份暖意再次给了她希冀,若是大人能一直这样在意她,该有多好……
云意被自己的念头惊了惊,大人救下她,给她安排住处下人,已经对她够好了。
云意用牙齿反复碾磨着自己的唇,然而说出的话仍不是心中真正所想,“大人可以给我买些书吗?”她小心翼翼望着季砚的眼睛,“我想识字。”
季砚轻轻点头,“就算身为女子,也应当要学会识字断文,不如这样,我给你请个夫子,让他来府中授你学问。”
“这太麻烦大人了,我只想要几本书。”云意垂下视线,闪避开他的目光,声音闷闷的又重复了一遍,“大人只要给我买几本书就好了。”
季砚沉默了一瞬,念及她从来也没见过生人,忽然安排夫子,想来也是要抗拒害怕。
季砚问:“多大了,都念过哪些书?”
方才在凉亭看她,也是识过一些字的,他要根据她的情况来挑选书籍。
云意边摇着头边说道:“再三个月就十三了。”她竖起三根手指比了个数,“没有念过书,字是从前娘空闲识教我识的。”
“十二岁?”季砚反问,眼中微微流露诧异,看云意过分瘦小的个子,他以为她至多也就有个十岁。
云意故意成说是十三,想让自己听起来不是太小,却还是被季砚纠正了过来。
她只能点头,清澈的眸中透着稚气的迟疑,“我好像长得慢……往年的衣裳也不显短。”
季砚闻言却是沉了眸色,若非被克扣吃食,一顿饥一顿饿,又怎么会这样子。
他侧目吩咐宝月,“往后每日早晚都给姑娘备上牛乳,菜也多添两道,调理的药不可停。”
云意想起自己方才狼吞虎咽的样子,有些赧然,细声表示,“我够吃。”
季砚不容拒绝地说,“你现在是长身子骨的时候。”他理了理衣袖起身,问清了事情,他也不打算再坐下去。
“书我会让人给你送来。”
云意紧跟着起身,季砚摆手制止了她,“不必送了。”
他阔步走出去,云意站在门槛处,手扶着门框,目光追着他的身影,直到他彻底消失在月色中,她才低垂下眼眸,回想他在亭说的那两个字——
季砚……这是大人的名字吗。
季砚
她牢牢记在心里。
第二日季砚就派人把书送去了墨苑。
宝月和银竹各自抱着一摞东西回来,有书,还有文房四宝,字帖等等,满满的放了一桌,云意惊讶的张了张嘴,好多。
她抬头朝院外看去,静落落的石径上没有人出现,她忍不住问:“这些都是大人送来的吗?”
宝月把书整理摆到架子上,回头朝云意笑道:“是何护卫送过来的。”
云意失落地点点头,但很快又弯起嘴角,如获至宝般满足的笑起来,她拿起一本书翻了翻,季砚给她准备的是开蒙易读的书,上面的字有不少云意都识得。
宝月让银竹接着整理,自己走到云意身旁贴心的说:“姑娘若是有不认得的字,可以问奴婢。”季府的下人不能目不识丁,所以她们也都是读过些书的。
云意能感觉到宝月的好意,这些日子也都是宝月在伺候自己,故而对她也贴近不少。
云意乖顺的朝她点点头,“好。”
乌黑清透的眼睛水亮亮的。
云意现在的状态比宝月刚来的那日不知好了多少,不再是病恹恹,随时会破碎的模样,眉眼虽然还未长开,但也是一眼能看到大的漂亮,荏弱柔软的模样更加招人心疼。
宝月想起何安交代的话,“何护卫还说,大人交待了,姑娘碰上不懂的可以记下来,大人若得空过来也能给姑娘讲讲。”
季砚是什么身份,就连圣上都要称呼一句老师,多少言官想拜他门下。
银竹一声不吭的整理书架,别提有多懊恼,她还以为大人将姑娘安置在这处就不打算管了……她扭头朝宝月撇去一眼,心里的不忿更浓。
宝月的话让云意高兴极了,她紧紧把书压在胸口,尤为认真地说:“我一定会好好看的。”
平日里,云意喜欢捧着书去湖心亭看,她十分珍惜这些书,每翻过一页都要仔仔细细的抚平,不留下一点褶皱。
碰上不认得的字,她就拿笔一笔一划的照样子描写到纸上,她不会写字,写得歪歪扭扭,但是又及其认真,写得时候连气都不敢喘,每次写完一个字都要长长舒一口气。
不知道的还以为她是在做什么了不得的大事。
看着纸张上的字,云意弯起眼睛,甜软轻笑,“我不认得你们,但是大人一定认得。”
余光瞧见宝月从石板桥的那头往湖心亭走来,云意灵泛的将写了好些字的纸往另一叠干净无墨的纸张下一藏,眼眸轻轻眨了两下,拿起书读。
宝月走近亭内,“姑娘都坐了半日了,该歇歇了。”
云意听话的放下书册。
“姑娘今日可有读到不识得的字?”宝月习惯了每日问上一问。
云意点了点下巴,指尖点在书册上,“这个念什么?”
宝月凑近侧头看去,跟她说了该怎么读,云意跟着默念了两遍,仰头恬然微笑,“我记住了。”
宝月又问:“还有其他的吗?”
云意抿住唇摇头,“没有了。”
她拿着书册的手悄悄捏紧,其实还有几个字她也不认得。
初秋的风细柔柔的吹进亭内,云意垂下眼睫,将那点小小的心机藏起。
作者有话要说:本文又名《论季大人的原则和底线是如何一退再退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