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潘娜看见了我,惊惶失措地撞翻那杯白水。
我走过去,在她对面坐下:“原来如此。”
潘娜立即恢复了平静,说:“太出乎我的意料了。”
我说:“更出乎我的意料。”
潘娜掏出一包七星,点上一根说:“想知道更多故事吗?”
“想!”我说,“你都学会抽烟了。”我给她点着火。
2
我对女孩抽烟向来反感,不是因为男尊女卑,只许男人干,女人靠边站,我是看不惯她们抽烟时候比男生还猥琐的样子。
上大学的时候,学校有几个女生抽烟是出了名的,有一次我没带火,就跑到楼下挨个儿问过往男生谁带火了,都摇头,这时过来一个女生,说你怎么不问我呀,然后掏出打火机,给我点上,火苗还挺蹿,差点燎了我的眉毛,我看见她点火的手已经白里透黄。点着烟后,我说谢谢,她嘴一咧,微笑着说不用谢,让我看见了两颗黄澄澄的门牙。
后来我经常在教学楼下面碰到她,都是课间的时候,她也下来抽烟。我通常在墙上把烟头撵灭,而她只需拇指和食指用力一撵,烟头便被掐灭,她能将烟头弹到二十米远的地方,而且指哪儿打哪儿。每抽完一根烟后,她都要深吸一大口气,鼻腔发出巨大的轰鸣声,吸上一口浓痰,含在嘴里,并不着急吐出去,先后仰身体,直到上半身和地面接近平行,才摆动腰肢,奋力将其向很远的地方吐去,如果她在楼顶做此动作,这口痰能穿越食堂上空,飞出校园。
此刻,潘娜抽起烟来却婀娜妩媚,烟卷夹在她的手中,仪态端庄,落落大方,一看就烟龄不短了。
3
高考分数公布后,潘娜知道自己的成绩即使连外地的学校也考不上,就哭哭啼啼地跑回家,进了家门,看见她爸依然和她上次看见的那个年轻女人在一起,还被她爸叫到跟前,让她管这个女人叫妈,还说:娜娜,我和你的新妈妈今天登记结婚了,正好你也放假,我们准备明天带你去越南旅游,然后转站新马泰,你收拾一下东西吧。她爸这几年做生意挣了些钱,否则也不可能找到一个年轻漂亮的新媳妇,自己却二婚还带着一个十八岁的孩子。
这个消息让潘娜暂时忘记了高考失利的痛苦,意识到自己面临着更严酷的窘境,也使得她快速做出一个冒险的决定。潘娜抽了一口烟说,让我管一个大不了我几岁的女人叫妈,笑话!
潘娜继续说,当晚我把用得到的东西统统装进行李箱,那个女人要帮我收拾,我说不用,你还是管好我爸吧,她居然说我真懂事。我一共装了两个行李箱,爸说虽说去越南也算出国,可半个月就回来,你怎么带了这么多东西。我说我喜欢,爸也没再多问,他还沉浸在新婚的喜悦中。
4
潘娜又叫了一杯白水,喝了一口,接着说:第二天,我们就出发了。机票是先到南宁机场,然后再转签河内。到了南宁,机场广播因为河内大雾,班机将延时起飞,于是我爸就说先去餐厅吃饭,我说不饿,让他俩去吃,我在候机厅等着,因为机场餐厅按人数有最低消费,爸就没再强求,带着他的新婚妻子去享用了。
我趁机取出自己托运的行礼,找了地方寄存,然后站在机场玻璃窗外的树后看着他们的反应。半个小时后他俩从餐厅出来,发现我不在了座位上,起初爸还不以为然,好像以为我去上厕所了,但是,等了十分钟,他们开始左顾右盼,东张西望了,那个女的进了女厕所又出来,对我爸摇了摇头,显然是去找我。
然后他们去了服务台,不一会儿广播传出声音:北京来的潘娜小朋友,你的家人在3号登机口等你,听到广播后请立即到3号登机口,你的父亲在那里等你。
真可笑,居然叫我小朋友,那么那个女的就是大朋友了。
广播重复了三遍,听得我心里酸酸的,差点儿就跑过去,但那个女的跑出机场大厅,四处张望,我只好把头埋在树后,我讨厌她。
这时机场广播去河内的乘客准备登机了,他俩又去行李处问讯,猜到我是预谋好的,爸无奈地摇了摇头,他知道我的性格,我想跑,他根本找不到。
他们还是登机了。爸焦虑地向身后漫无目的地张望了一眼,那一刻我真想跑过去,但是,我又看见了那个女的,她挽着爸的胳膊,怎么看她怎么像他的女儿,可她却成了我的继母,于是我在树后藏得更深。
直到听到去河内的飞机已经起飞的广播后,我才从树后出来,我决定开始新的生活,将北京忘得一干二净。
可是你靠什么生活,我问。
潘娜说,我拿了我爸的一张活期存折,他做买卖挣了钱,为了少上税就用我名字存的,里面有5万块钱,密码是我们家电话。
后来你爸爸也没找你吗,我问。
他当然会找的,我打电话告诉他我要自己生活,让他和那个女的好好过日子吧,不用管我,钱不够我会再给他打电话的。不久后爸爸又买了一处房子,那个女的说住在我家每晚都梦到我妈来敲门,她睡不塌实。这都是后来的事情了,接着刚才的机场说,潘娜说。
5
正好当地一家民办大学在机场招生,凡是高中毕业均可报名,我没有丝毫犹豫,就报了名,我决定先在这里生活一段时间,北京我是不想再回了,潘娜说。
你就这么轻易地下了决定,没有想过我会找你吗,我问。
不要提你了,就是因为你,我后来退学了,潘娜说,入学没多久,我发现自己怀孕了,可是我不知道怎么办好,我知道应该去医院,但是我一个人不敢,这件事我没有对任何人讲过,有时同宿舍的女生还向我借卫生巾,她们不知道我已经几个月没来例假了,事情就一拖再拖,直到肚子渐渐显形,我看纸包不住火了,就提出退学,住进医院。大夫说已经晚了,孩子都很大了,我说那也不要,大夫说很危险,我说不怕,然后我在手术通知上签了字,其实我害怕极了。
这么说我已经当过一个孩子的父亲了,我攥住潘娜的手说,对不起。
没什么对不起的,潘娜撤出手说,那天我在无名指上带了一枚戒指,免得大夫说三道四,手术还算成功,我住了半个月医院,出院那天,大夫说你丈夫真过分,手术不来陪、住院不来看、出院不来接,这种事情至少有他一半责任。我说他出国了。
潘娜继续说,离开医院,我背着行李坐在路边不知何去何从,晚上连个住的地方都没有,在这里又举目无亲,除去第一年的学费、手术住院的费用和日常开销,钱还剩3万不到,我有点儿想回北京了,但是就这样回去我更难受。
在我进行激烈思想斗争的时候,一辆宝马停在我面前,一个中年男子走下车说,姑娘,去哪儿呀,我捎你一程。一个人坐在南宁街头无家可归的时候,突然听到一句北京话,你知道我有多舒服吗,也没多想,就上了他的车。就是那辆车,潘娜指着窗外停在路边的白色宝马说,现在这车给我开了。
当晚我跟他回了家,他在北京有个公司,来南宁是办分公司的,在酒店长期租了一个套间,那晚我睡里间他睡外间,他没问我为何流落南宁街头,只说他这里我随便住,吃饭打个电话就能让人送上来,我要是找到住的地方可以随时搬走,但是不能让我白住,没事儿的时候得给他洗洗衣服。就这样,我睡里间他睡外间的状况持续了一个多月,可后来我们还是发生了关系。
6
有天晚上,我正准备洗澡,他醉醺醺地回来,进来后就倒在沙发里睡着了,我给他盖上一条被子,就去了卫生间洗澡。他睡得很死,所以我没有插门,正洗着,他冲了进来,我无处藏身,但他并没有看到我,先是趴在马桶上狂吐不止,然后又撒了一泡尿, 水也不冲,转身就走。
我因为无法忍受恶臭的酒气,就替他搬动了冲水旋钮,水哗的一声倾斜而下,他回过头,看着我说:琳琳,你怎么在这里,你回来了,太好了,不要再离开我,我现在有钱了,有的是钱了,足够我们花的,想怎么花就怎么花。后来才知道,琳琳是他的初恋。
替他冲水真是多此一举,无论我怎样反抗,还是被他死死地抱在怀里。我用喷头浇他、敲他的脑袋,直到流了血,可他始终说着一句话:琳琳,我爱你。
我彻底没了力气,丢掉喷头,不再挣扎。
他把我放在床上,压在我的身上,头上的血顺着脖子向下流。
他强暴了我。过程中还是那句话:琳琳,我爱你。边哭边说。
事后,他酒醒了,发现我正躺在他的怀里,他揉着脑袋说头疼,问我刚才发生了什么,哪儿来的这么多血。
我说,刚才你把我当成了一个叫琳琳的女孩,强奸了我。
他沉默了许久,说,琳琳不是女孩,现在都四十多了。
他还说,你洗个澡吧,然后我和你去公安局。
7
我洗了澡,但是没有和他去公安局。我让他给我讲琳琳的故事。
他说,琳琳是他的初恋,两人一个工厂的,谈了半年,他提出结婚,但是她的父母不同意,嫌他家庭背景不好,就给琳琳找了个高干子弟,没两天就结了婚,琳琳对此却毫无怨言,她说她也希望自己的生活能好一点,于是他一气之下,扔掉工厂的大锅饭,和琳琳彻底诀别,乘着改革开放的春风扬起经商的帆,顺流而下,直到今天。
我问那琳琳呢,他说琳琳现在是局长夫人了,半年前他在北京新闻里见过她,她和局长老公去参加一个植树的公益活动,上了电视,撅着屁股刨坑,腰有原来两倍粗了。
他说,那天我坐在街边,和十八年前的琳琳太像了我说,十八年前我刚出生。
他说,对不起,我今晚喝得太多了。
我说,可惜我不是琳琳。
他说,刚才我真的以为琳琳回来了。
我说,如果我愿意成为琳琳呢。
他没听懂我的意思,茫然地看着我。
我说,你可以把我当成琳琳,无论在你清醒还是酒醉的时候。
他说,你能接受我有老婆孩子的事实吗,她们在北京。
我说,都这岁数了,你没有老婆我才奇怪。
他说,可我女儿都初一了。
我说,这不是问题,我继母比我大不了几岁。
我要报复我爸和那个女的,是他们逼得我有家不能回,这就是我那一刻的真实想法。
潘娜说。
8
潘娜继续说,他在南宁的分公司走上正轨后,就带我回了北京。他在郊区有一处房子,我现在就住那里,和你聊天也是在那里,他每周五晚上来看我,在这里住一宿,第二天去陪他的老婆和孩子。
那座房子在顺义吧,我问。
你怎么知道的,潘娜问。
那天你呼我我查到的,但我不知道这个故事如此复杂,我说。
现在你真相大白了吧,潘娜说。
那你每天都干什么,除了上网,我问。
潘娜说,他每月给我三万块钱,平时我找一些女孩打麻将、聊天、喝咖啡,我住的那个地方是有名的二奶乡,全是年轻漂亮的女孩,平日里冷冷清清,一到周五,就热闹非凡,那些老板、款爷们都来过周末了。
潘娜又叫了一杯白水,她说,我不喝茶是因为,我知道自己就像水中的茶叶,早晚要被泡掉滋味。
难道你不能改变现在的生活吗,我说。
潘娜说,说得容易,我工作哪儿要我啊,也没上过大学,再说了,我干嘛改变呀,现在生活挺幸福的,行了,我走了,今天是星期五,他还要回去,你没事儿不要找我,我不希望以后的生活被打乱。
9
否及泰来。不久后,非典被众志成城的中国人民战胜,各行业经济全面复苏,公司的活儿又多了起来,我们从早忙到晚,歇口气儿的机会都没有,更没时间考虑儿女情长。
这天,一个建筑公司的老板打电话到公司,正好是我接的,他问拍摄一个十分钟的宣传片要多少钱,我按公司的收费标准,告诉他大概二十万,他说能不能便宜点儿,我灵机一动,说,如果这二十万你给了公司,老板会把这个片子交给我做,如果你不通过公司,给我五万块,这个片子我私下给你做,而且会做得更好,孰轻孰重您掂量。他说,好吧,让我考虑考虑,给我留个电话。我多了个心眼儿,没把手机告诉他,给了呼机号码,公司没人知道我用呼机。他说,都这年代了,你还用呼机。我说,我打算接完你的活儿就换手机,我的通讯工具现代化的进程与你息息相关,就等你电话了。
第二天,我正在机房剪片子,呼机响了,吕先生留言:四万能行,就回电话,6526XXXX。
我拿上手机,下了楼。
10
我和吕老板签了一个书面协议,我怕他不给钱,他担心我拍不好片子,彼此不信任,但买卖照做。
吕老板的公司在东方广场,规模不大,五六十人,但他的工地遍布北京各个城区,养活着五六百民工,这个十分钟的片子就是要体现该公司的实力雄厚,人才辈出。这类一味吹捧,没什么深度的片子,我手到擒来。
每天忙完自己公司的事情,饭都顾不上吃,我就拎着摄像机奔波于各个工地,风餐露宿,满面尘灰。同事问我每天干嘛这么风风火火,我说上回做的片子不太理想,去补拍点儿画面,可编辑的素材太少。他们说没必要这么敬业,也不是给自己干活。可是他们没有想过,我这么废寝忘食,能不是给自己干活吗。
工地拍得差不多了,我又转战东方广场公司总部,拍些公司职员工作和各部门经理开会的场景,刚拍完,自己公司的电话就打来了,说都五点了,要我赶紧回去还机器,看设备的老王头马上就下班了。
我匆忙中收拾好东西,拎着机器一路小跑出了大楼,在长安街上打到车。
老王头接过机器,说你怎么用完了不关呀。我这才看到镜头上方还亮着红灯,我说我不是为了争分夺秒地赶回来让您早下班嘛。
老王头瞅了一眼表,说,这都几点了,责怪我延误了他十分钟下班,老伴又该疑神疑鬼了,今儿个回家免不了严刑拷打。我给老王头递了一根烟说,您老伴也不想想,像您这样的,有贼心有贼胆也有贼力气,可哪儿有贼找您呀,今天我应该请您吃饭的,但是您老伴该以为您和贼去吃饭了,所以,我还是不请了,等您老伴有时间的,我一块请。
老王头锁了摄像机,说,我老伴天天有时间,你要有诚意,我就叫她来。
我说,可是我今天没空儿,等我忙完这段的,好好请请您。
老王头拿起自行车钥匙说,行,你小子可要说话算数,走的时候别忘了关灯,然后推门而出。
同事们都上床了,没什么事儿他们才不会多逗留一分一秒。我抱着拍了一天的带子进了机房,不出意外的话,过了今晚,四万块钱就挣到手了。
我将刚才在东方广场拍的一盘BETA带放入编辑机,倒看画面。因为忘了关机器,我是倒拎着机器跑出大楼,所以画面拍得激动人心,跟《案件聚焦》似的,看得我饶有兴趣。这时一双黄色运动鞋进入画面,然后镜头拉开,出现了一张女孩的脸,是雷蕾。
画面晃动太厉害,我不能完全肯定,便将图像定格,又局部放大,没错,就是她。
上次看到雷蕾进入大楼的时间是八点半,而这次离开大楼的时间是下午五点,那么可以这样认为:雷蕾在东方广场上班。
我正想着,呼机响了,吕老板让我明早把样片拿给他看。
我停止了猜想,抓紧干活。
11
经过一宿的艰苦鏖战,终于剪完片子,天助我也的是,当接上最后一个画面的时候,居然一帧都不差,整十分钟。
不用照镜子也知道,我现在准是两眼通红,一脸油渍,但还没有累的感觉,多亏大学那几年培养了我杰出的熬夜能力。我出了机房,点上烟盒里的最后一根烟,打开窗户深呼吸早上七点钟的空气。
啊,生活有时候也挺美好!
12
我去公司附近的洗浴中心泡了一个澡,又迷瞪了一小觉,然后英姿勃发地去永和豆浆吃早点,一切准备就绪后,带着东西上了地铁。
进了东方广场的大楼,见几个人正上电梯,我赶紧冲了过去,等到门口的时候,电梯已经关上一半,我飞身一跃,挤了进去。我想早点儿拿到钱,比什么都重要。
可是由于我的匆忙,踩到了一位小姐的脚,她说:“你这人怎么不看着点儿——是你?”
我也一惊,雷蕾!
纵有千言万语,也无从说起,我只好没话找话:“你在这儿上班?”
“你来干什么?”雷蕾还是没改到哪里都主人翁似的口吻,好像这里是她家似的。
“我去14层。”我说。
“你是不是跟踪我了?”雷蕾说。
“没呀,我真去14层,华典建筑责任有限公司。”
“你怎么知道我在那里上班?”
“我不知道呀,我去找吕老板。”
“你知道我的老板姓吕!”雷蕾惊讶不已。
正说着,电梯停在十四层,雷蕾走出来,我紧随其后。
“你到底要干什么?”雷蕾质问我。
这时候,另一座电梯到了十四层,门打口,吕老板下了电梯。
“老板早。”雷蕾向他问好。
“早!”吕老板微微一笑,然后看到我,“拍完了吧,跟我来!”
我跟着吕老板去了办公室,回过头向雷蕾神秘地一笑。她呆在原地双眼迷离。
13
吕老板叫我在办公室等会儿,他拿着我刻好的光盘召集各部门经理去会议室观摩,临走的时候说:“雷蕾,给客人倒杯水。”
雷蕾端来一个一次性水杯戳在我面前,水洒了一桌子。这个时候她已经知道我此行的目的。
“你平时就是这样给客人倒水的?”
“爱喝不喝!”
“没想到还能享受你的服务。”我喝了一口水说,“比可乐都好喝。”
“你自己坐着吧,我画图去了。”
“你怎么跑这儿上班来了?”
“那你说我应该去哪儿?”
“老乱跑,差点儿就没找着你。这么大了还爱捉迷藏。”
“还不是被你找到了吗。”
“狐狸再狡猾也斗不过好猎手。”
“小心哪天枪走火,伤着自己。”
“昨天我来怎么没看见你?”
“我哪知道,反正我天天坐在那个位置。”雷蕾指着自己的办公桌说。
“怪不得,昨天没拍这片儿,不知道你在,要不准给你来个超级特写。”
“幸亏没拍,拍那么清楚干什么,能把毛孔拍得跟桔子皮似的。”
“雷蕾你来看这个地方的俯视图怎么画?”她被一个也是大学生模样的女孩叫去。
我仰靠在沙发上不知不觉睡着了。
14
“醒醒,醒醒,老板叫你呢!”我被雷蕾扒拉醒,打了一个哈欠,进了老板的办公室。
吕老板说了一堆开场白,我心想可能悬了,这么铺垫不是片子不满意,就是为了少结帐。他说了好一会儿后,终于画龙点睛,拿出一个牛皮信封,说,你点点这些钱。
我用了至少十分钟,点完四万块钱。从来没摸过这么多钱,所以点得不快,中途老板去了一趟厕所,回来的时候看我还在数钱,就说:还没点完。我说:马虎不得。他说:慢慢数,我去接点儿水,然后端着杯子走了。
我数到三百八十八张的时候,手机响了,我的老板在电话里喊道:“都中午了,跑哪儿去了,还等着你干活呢。”
“为什么?”我不慌不忙。
“啥为什么?”老板一时还不明白。
“干嘛回去干活?”
“你不要工资了?!”
“不要了。”我挂断电话。半年前他蒙了我一道,现在我也黑他一笔,谁也不欠谁的了。
在这种除了发钱,什么都没有的公司上班有个好处,随时都能拍屁股走人,不像当初王大鹏辞职,办了两个月才辞下来,又是转关系,又是调档案,还要开证明,逼得他差点儿不想辞了。
我还欠老王头一顿饭,这顿饭他能记一辈子。
我继续数钱,数到三百九十九的时候,吕老板进来了。
“四百,正好!”我装好钱。
“该置个手机了,下回有活儿还找你。”他说。
我抄起桌上的纸笔,留下手机号:“用了都两年了。”
15
离开吕老板的办公室,我到了雷蕾桌前:“走,吃饭去吧。”
“还没画完呢。”雷蕾盯着屏幕,熟练地操作着AUTOCAD。这个软件也陪伴我走过四年的光阴,现在忘得一穷二白。
“人是铁饭是钢,一顿不吃饿得慌。”
“没胃口。”
“请你吃大餐。”
“有钱了?”
“还谈不上,一顿饭倒够。”
雷蕾存了盘,跟旁边的女生打招呼:“我先去了。”那个女生点头会意微笑。
“哪儿吃呀?”出了楼门我问。
“就麦当劳吧。”
“恶心我!”
“没那意思,我想吃鸡翅了。”
“好吧,今儿我撑死你。”
我和雷蕾正吃着,吕老板端着餐盘经过:“原来你们认识?”
“何止是认识。”我说。
“您别听他瞎说,就是认识而已。”雷蕾纠正说。
16
雷蕾问我:“你现在什么地方上班。”
“没工作了。”我说。
“你不是给人拍片子吗?”
“那是今天中午以前,现在又失业了。”
“为什么不干了?”
“如果我是叫花子,肯定是最懒的那个,吃饱了决不会再去要饭。”
“这你就知足了?”
“至少近期不用要饭了。”
“你就这点儿理想?”
“你看我像深谋远虑的人吗。”
“听说我们公司正准备招人。”
一听能和雷蕾在同一家公司就职,我立马来了精神,不给钱都干得过儿。
“什么职位,我行吗?”
“你问问我老板呀。”雷蕾冲不远处正挤番茄酱的老板扬了扬头。
我凑到老板身边:“吃着呢您!”
“哦,坐!”老板抬起头。
“晚上有空儿吗,请您吃顿饭。”我说。
“什么事儿?”
“听说您公司在招人。”我开门见山。
“这事儿呀,这么跟你说吧,请我吃饭也没用,因为公司是我自己的,经营得好坏直接影响到我的利益,但我不会放过一个人才,也不会聘用一个人渣,行不行靠业绩说话。”
“您给我一个机会。”我万分诚恳。
“你片子拍得不错,这样吧,我们的企划部缺人,你要愿意可以来试试,一个月的机会,行就留下,不行也别怪我无情。因为你是后门进来的,所以试用期没有工资,转正后的薪水取决于你的表现,你看怎么样。”
“好,谢谢!”我打算和吕老板握一下手,但他捏着薯条不方便。
他三口两口吃完一份中薯,擦着手说:“那就明天来上班,九点报到,希望我没看错人。”说完出了麦当劳。
17
这顿饭让我知道了,雷蕾在这家公司仅是实习兼毕业设计,一个工作日五十块钱,她的毕设题目是一幢比国贸还高的大楼,三个已过花甲的设计师带着她们六个学生来完成此课题,据说设计通过后,几年内图纸将变成实物,在CBD拔地而起。但雷蕾能否留在这里工作,还要看表现。
是研究生介绍雷蕾来这里的。那晚他说服导师没把雷蕾作弊一事上报教学处,并给雷蕾推荐了这份工作。他和吕老板是在篮球场上认识的,后者对他的球技颇为赏识,并将其聘为私人教练,还让他找几个学建筑的应届生,公司为扩大业务正招兵买马,于是研究生告诉了雷蕾,她欣然同意。
雷蕾说,那天以后之所以躲着我,是因为当研究生出现在她面前的时候,她发现自己并没有忘掉他,他是她的初恋,虽然没有结果,但两人却开过花。当晚研究生提出和她破镜重圆,她的脑海中立即浮现出我的形象,似乎我就站在她的面前,和研究生并肩而立,任她挑选,让她左右为难。
就在雷蕾犹豫不决的时候,研究生说,我知道你又有人了,刚刚你们还在一起,包括你的第一次没有给我,这些我都不嫌弃,只要你以后别再朝三暮四。
雷蕾没想到自己心仪了多年的人竟是如此本质,听了这些话,鼻子都快气歪了,她说,你滚,去让你的导师上报我作弊的事情吧,我不用你帮,拿不到学位我活该,再也不想见到你!
研究生说,你看你,做不成夫妻可以做朋友嘛,你作弊的事情我一定会摆平的,明天你去那家公司面试吧,这是老板的名片,他掏出来递到雷蕾面前。
雷蕾接过名片,看了看说,谢谢,事成后请你吃饭。研究生说不客气,不用见外。雷蕾说,你又不是我什么人,客气是应该的。
那晚雷蕾决定不再见我,我和研究生搞乱了她的生活,她需要时间冷静思考。
思考出什么结果了,我问。
雷蕾说,当她今天看见我的时候,就决定不再躲藏,痛痛快快地和我好,因为她信命,命中注定我们相识。
最后,雷蕾劝告我:少说话,多动脑,再干活。我说还用你教,我都老江湖了。雷蕾说,吃了亏你就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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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我掐着点儿到了办公室,和同事们一一打过招呼,然后找老板报到。
他端着一杯牛奶说:“昨晚我又考虑了一下,让你来公司上班却不开工资并不合适,我把你的薪水定在三万,今天就按这个标准执行,你看怎么样?”
“三万?”我难以置信。
“考虑到你刚来公司,对业务还不熟悉,以后还会再涨的。”
“给我这么多钱,恐怕我难以胜任您要求的工作。”我还没到什么都敢应的程度。
“三万多吗,噢,我想你误会了,我说的是年薪,折合月薪是两千五。”
我的惊喜顿时烟消云散,心就跟被淬了火似的。
老板看出我的失落,就说:“年底还会有这个数目的分红。”
能不能干到年底还两说着呢,但为了能和雷蕾天天见面,先干着吧。
老板问我是否需要一间宿舍,我说方便吗,他说,我们是盖房子的,怎么能没房子住,雷蕾没跟你说吗,她现在正一个人住一个小区,那里的房子因为非典始终没卖出去,我们就给职工一套钥匙先住着,等卖出去再搬,也算公司的福利。我接过钥匙说,那谢谢您了。
出了老板办公室,我找到雷蕾,晃动着手里的钥匙说:“我说怎么去学校宿舍找不着你,原来搬家了。我也弄了一套,和你对门。”
雷蕾说:“你累不累呀,还对门干什么,搬过来和我就住完了。”
我又把钥匙还给老板,说:“我和雷蕾是双职工,一套房子够了。”
老板说:“早就看你俩关系不正常。”又一再叮嘱:“工作时间不准谈情说爱,下了班随便。”我说我保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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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我开始了另一段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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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了在物竞天择的自然界生存,动物必须学会自我保护,于是它们身上就长出锋利的毛刺、坚硬的壳甲和以假乱真的颜色,或具备喷墨汁、放臭屁、断尾巴等本领;在比之自然界适者生存的残酷有过之而无不及的人类社会,想生活下去,更要学会保护自己,谎言、背叛、笑里藏刀、恩将仇报,如此等等就是人类的护身符。
我在新公司上了两个星期班,有了以上感受,此处果然不同凡响,我终于明白了雷蕾那九字恒言的含义。没上过班的人会以为我在夸大事实,你上几天班试试就知道了。
近期又出了一本名为《做一只办公室里的动物》的书,里面说了哪些内容我没看,也不想看,只是感觉书名起得好,某些时候,人在职场中的表现就充满了兽性,个个都牲口似的,而办公室就是圈住这些畜生的圈。
在公司里做事,就怕每个人都有追求,那事情就复杂了。
21
我的年龄在工作单位偏小,也可以认为是职位偏低的原因。雷蕾说,别着急,当初周星驰还在《射雕》里作为宋兵乙出场了四次,才四句台词,最后一次一回头就被梅超风抓死了,连句话都没说出来。年长者也告诉我,不要灰心,年轻就是优势,说得跟真的似的,可实际情况却是,年轻只是劣势,每当我就某问题发表看法的时候,总听到有人说,小屁孩,懂啥。
小屁孩是啥都不懂,年轻允许愚昧无知,但岁数大了再不懂事就说不过去了,而这样的人却不在少数。
那些比我早来公司几年,三十岁上下的人,已有了自己的房子、车子、妻子和孩子,我在他们身上似乎看到了自己的未来。即便若干年后我没有他们现在混得好——没有孩子和妻子,但我想只要有了房子和车子,就不怕找不到媳妇,有了媳妇,还愁孩子吗。
上了班难免不想钱,挣了八百想一千,挣了一千想两千,挣了两千想五千,如此循环,没有尽头。就像当记者问某女官员为何在收受贿赂已高达一亿元人民币的时候仍不罢休,该官员答道,人家还有收两亿的呢。欲望是个无底洞,永远填充不满,唯一的办法就是让一颗子弹穿透这个黑窟窿。
我想,如果我做到经理的位置上,每年三十万挣着,除了生活得更糜烂,更骄奢淫逸,也别无选择,所以,还是每年三万吧,不费心不劳神,顶多挨挨骂,挺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