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丈夫吃东西胃口挺好,可是他显得累,心情烦躁。他慢慢地咀嚼,胳膊放在餐桌上,眼睛盯着屋那边的什么东西。他看了我一眼,又望向别处。他用餐巾擦擦嘴巴,耸耸肩膀又接着吃。我们中间有了什么东西,尽管他不想让我这么想。
“你干吗盯着我看?”他问,“怎么了?”他说着放下了叉子。
“我盯了吗?”我说着呆呆地摇了摇头,呆呆地。
电话响了。“别接。”他说。
“可能是你妈,”我说,“迪恩——可能是关于迪恩的什么事。”
“去看看吧。”他说。
我拿起听筒听了一会儿。他不吃东西了。我咬咬嘴唇挂了电话。
“我怎么跟你说的?”他说。他又开始吃,接着把餐巾往盘子上一摔。“妈的,大家干吗不去只管自己的事?跟我说我哪儿做得不对,我会听的!这不公平。她当时已经死了,不是吗?除了我,别的人也在场。我们商量过,是一致决定的。我们刚到那儿。我们已经走路走了好几个钟头,不能那么转身就走,离汽车有五英里呢。那是第一天去钓鱼。他妈的,我看没什么做得不对,不,我看不出来。别那样看着我,你听见了吗?我不准你来对我下结论,你不可以。”
“你知道的。”我说着摇摇头。
“我知道什么,克莱尔?告诉我,告诉我我知道什么。我什么都不知道,除了一样:你最好别拿这件事情小题大做。”他用自以为意味深长的眼神看了我一眼。“当时她已经死了,死了,死了,你听见了吗?”过了一会儿,他说,“这件事真他妈可惜,我也是这么想的。她是个年轻姑娘,可惜,我难过啊,跟别人一样难过,可是当时她已经死了,克莱尔,死了。现在咱们别再提这件事了,拜托,克莱尔,咱们现在别再谈这件事了。”
“问题就在这儿。”我说,“她当时已经死了,可是你难道不明白吗?她需要帮助。”
“我投降。”他说着举起手。他把坐的椅子推离餐桌,拿着烟去了院子里,还拎了罐啤酒。他来回走了一会儿,然后坐在一把草坪躺椅上,又拿起了报纸。头版上有他和他的几个朋友的名字,是他们有了那个“可怕的发现”。
我闭了一会儿眼睛,手按沥水板。我千万别再念念不忘这件事了,一定得撇下这件事,眼不见,心不烦,等等,“继续生活”。我睁开眼睛。不管怎样,什么后果我全知道,我还是胳膊一把扫过沥水板,让盘子、杯子稀里哗啦地砸了一地。
他没动。我知道他听见了,他抬起头,好像在听,可是仅此而已,他没动,没有扭头看。我为此而恨他,因为他没动。他等了一会儿,然后抽了口烟,往后靠在椅子上。他事不关己地听着,又往后靠,抽烟,这让我可怜他。风把烟从他嘴巴里带出来,细细一缕。我干吗要注意到那一点?他永远不会知道就因为他坐在那儿不动,听着,让烟从他嘴巴里飘出来,我有多么可怜他……
他是在上个星期天,即阵亡将士纪念日周末前一周计划去山里钓鱼的。他和戈登·约翰逊、梅尔·多恩、维恩·威廉斯,他们一起打扑克、玩保龄球、钓鱼。他们每年春天和初夏都一起去钓鱼,也就是头两三个月,在受到家庭休假、少儿棒球联赛和来访亲戚影响之前。他们都是体面人、有家室的人,工作负责。他们有儿有女,跟我们的儿子迪恩在一起上学。上星期五下午,这四个人出门去纳彻斯河钓三天鱼。他们把车停在山里,然后走几英里路,到他们想去钓鱼的地方。他们带着铺盖、食物、炊具、扑克牌和威士忌。在河边的第一天傍晚,甚至在他们搭起帐篷之前,梅尔·多恩发现那个女孩面朝下在河里漂着,赤身裸体,卡在靠近岸边的几根树枝中间。他喊别人,他们都来看,商量该怎么办。其中有一个人——斯图尔特没说是谁——也许是维恩·威廉斯,他是个大块头,性格随和,爱哈哈大笑——他们中间有一个说他们应该马上走回汽车那儿,其他几个人用脚搅动着沙子,说他们倾向于留下来。他们说累,而且已经晚了,另外事实上,那个女孩“哪儿都不会去”。最后他们都决定留下来。他们接着把帐篷搭了起来,生了火,喝威士忌。他们喝了很多威士忌,月亮上来时,他们说起了那个女孩。有人觉得他们应该想办法防止尸体漂走,他们反正觉得要是尸体夜里漂走了,也许会给他们带来麻烦。他们拿上手电,跌跌撞撞地走到河边。起风了,冷风,河里的浪拍打着沙岸。他们中间有一个——我不知道是谁,有可能是斯图尔特,这种事情他会做——蹚水过去拖着那个女孩的手指——她仍然面朝下——拖近岸边,到了浅水区,然后用一根尼龙绳绑住她的手腕,再把绳子拴在树根上,这段时间,别的几个人用手电筒在女孩的身体上乱照。之后,他们回到营地,又喝了威士忌,然后就睡觉了。第二天上午,星期六,他们做早饭,喝了很多咖啡,又喝了威士忌,之后分头去钓鱼,两个去上游,两个在下游。
那天夜里,他们把钓到的鱼跟土豆一起煮了,又喝了咖啡还有威士忌,然后把盘子拿到河边洗,离那个女孩漂在水里的地方不远。他们又喝酒,然后拿出扑克牌,打牌,喝酒,直到他们再也看不清扑克牌。维恩·威廉斯去睡觉了,不过其他几个人讲黄色故事,讲他们以前粗俗或是夸大其辞的胡作非为之事,谁都没提那个女孩,最后是戈登·约翰逊一时间忘了,提到他们钓到的鲑鱼肉硬,河水寒冷刺骨。他们就不再聊天,而是继续喝酒,直到谁绊倒了,嘴里骂着提灯,后来他们都钻进了睡袋。
第二天早上他们起得晚,又喝了威士忌,钓了一会儿鱼,还一直在喝威士忌。然后星期天下午一点钟——比他们原计划提前了一天——他们决定走。他们收了帐篷,卷起睡袋,收起锅啊,壶啊,鱼和渔具后,就走路出山。他们离开前,没有再去看一眼那个女孩。他们走到汽车那里后,默不作声地在公路上开车,直到开到一个有电话的地方。斯图尔特打电话给警长办公室,其他几个人在热辣辣的太阳下站在旁边听。斯图尔特给电话那头的人报上他们全部几个人的名字——他们没什么好隐瞒的,根本没觉得惭愧,又同意在加油站等,直到有人能过来详细记一下怎么去,并且给他们分别取证。
那天夜里他十一点到家。我本来睡着了,可是听到他在厨房里时,我醒了,发现他在靠着电冰箱喝一罐啤酒。他沉重的胳膊搂着我,用手上下摩挲我的背部,跟他两天前离开时同样的手,我当时是那么想的。
在床上,他手放在我身上,然后等着,似乎在想别的什么事。我稍微转了下身子,挪开我的腿。后来,我知道他很久没睡着,因为我睡着了,他还醒着;再晚一点,我有一会儿睡得不安稳,一点轻微的噪音——床单的沙沙声——让我睁开了眼睛,外面几乎天亮了,小鸟在叫,他在仰面躺着抽烟,看着拉上窗帘的窗户。半睡半醒中,我叫他的名字,可是他没有应声。我又睡着了。
今天早上,我还没下床,他就起来了——去看报纸上有没有登出来,我想。八点过后不久,电话就开始响了。
“去死吧。”我听到他对着话筒说。过了一会儿电话又响了,我急忙去了厨房。“除了我已经跟警长说过的,别的我没什么要补充的,没错!”他啪的一声撂下了电话。
“怎么了?”我警惕地说。
“坐下吧。”他慢吞吞地说。他的手指在胡楂上摩擦来摩擦去。“我得跟你说件事。我们在钓鱼时,遇到了一件事。”我们隔着餐桌坐着,然后他就跟我说了。
他在那儿说,我喝着咖啡盯着他,然后我读他在餐桌上推过来的报纸:“……18至20岁女子,身份不明……可能动机为强奸……初步调查显示为勒死……乳房及骨盆位置有刀伤及擦伤……解剖……强奸,有待进一步调查。”
“你得明白,”他说,“别那样看着我。你给我注意点,我不是开玩笑。放松点吧,克莱尔。”
“你干吗昨天晚上不告诉我?”我问。
“我不就是……没有嘛。你什么意思?”他说。
“你知道我什么意思。”我说。我看着他的手,粗大的手指,长了一层汗毛的指关节,那双手在动,在点烟,昨天夜里摸过我身上,伸进过我身体的手指。
他耸耸肩。“昨天晚上,今天早上,有什么不一样?你当时想睡觉,我觉得可以等到今天早上再跟你说。”他看着院子里:一只知更鸟从草坪上飞到野餐桌上整理羽毛。
“这不是真的,”我说,“你没有就那样撇下她不管吧?”
他马上扭过头说:“我该怎么做?你现在仔细给我听好,我就说这一次。根本没发生什么事,我没什么感到抱歉或者内疚的。你听到了吗?”
我从餐桌前起身,去了迪恩的房间。他已经醒了,穿着睡衣,正在玩拼图。我帮他找了衣服,然后回到厨房,把他的早餐放到餐桌上。电话响了两三次,接电话时,斯图尔特每次都说得硬邦邦的,挂断时带着火气。他给梅尔·多恩和戈登·约翰逊打了电话,跟他们说话又慢又严肃,迪恩吃饭时,他开了一罐啤酒,抽了一根烟,问迪恩学校里以及他的朋友的情况等等,完全就像没发生过什么事似的。
迪恩想知道他出去有什么收获,斯图尔特从冰箱里拿出几条鱼给他看。
“我白天要把他送去你妈家。”
“没问题。”斯图尔特说着看了迪恩一眼,迪恩正拿着一条冰冻的鲑鱼。“要是你想送他也想去,那就成。你不一定非得那样做,你知道,没什么不对劲儿。”
“反正我想。”我说。
“我去那儿能游泳吗?”迪恩问,他在裤子上擦擦手。
“我想可以吧。”我说,“今天暖和,你带上游泳裤,我肯定你奶奶会说可以的。”
斯图尔特点了一根烟看着我们。
我和迪恩开车去市内那头斯图尔特的妈妈家。她住在一幢带有游泳池和桑拿浴的公寓楼里,她的名字叫凯瑟琳·凯恩,跟我一样姓凯恩,好像是不可能的事。好多年前,斯图尔特告诉我她的朋友们经常叫她坎迪。她个子高高的,待人冷淡,一头偏白色的金发。她让我感觉她老是在挑人毛病。我压低声音简单解释了是怎么回事(她还没看报纸),说好我晚上来接迪恩。“他带了游泳裤。”我说,“我和斯图尔特得谈点事情。”我含含糊糊地加了一句。她从眼镜上方直直地看着我,后来点点头,又冲着迪恩说:“你怎么样,我的小男子汉?”她弯下腰搂着他。我打开门要走时,她又看着我。她经常会那样不出声地看着我。
我回到家时,斯图尔特在餐桌前吃东西,喝啤酒……
过了一阵子,我把碎盘子和杯子都打扫干净,然后去了外边。斯图尔特这时仰面躺在草坪上盯着天空,报纸和啤酒都近在手边。起了微风,但是暖和起来了,鸟儿在叫。
“斯图尔特,我们开车去转一下好吗?”我说,“去哪儿都行。”
他翻身看着我,然后点点头。“我们去买点啤酒吧。”他说,“我希望你现在对这件事感觉好点了。试着理解一下吧,我就这一个要求。”他站起身,经过我旁边时,摸了一把我的屁股。“等我一分钟就好。”
我们一路没说话,开车穿过了市区。还没完全开出市区时,我们在一间路边店买了啤酒。我注意到门口有一大摞报纸。台阶最高处,一个穿着印花裙子的胖女人拿着一根甘草糖递给一个小女孩。过了几分钟,我们经过了埃弗森溪,然后拐到离水边只有几英尺的野餐区。那条小溪在桥下流,流进几百码以外的一个大池塘。池塘边的柳树下,散布着十几个成年男人和男孩子,在钓鱼。
家门口就有这么一大片水,他干吗非得跑几英里去钓?
“那么多地方,你们干吗偏偏去了那儿?”我说。
“纳彻斯河?我们都是去那儿,每年至少一次。”我们坐在阳光下的一张长椅上,他开了两罐啤酒,递给我一罐。“我他妈怎么知道会遇到这种事?”他摇了摇头,又耸耸肩,好像这都是好几年前的事,或者是别人遇到的事。“享受一下这个下午吧,克莱尔,你看看这天气。”
“他们说自己是清白的。”
“谁?你在说什么?”
“马多克斯兄弟。他们在离我长大的那个镇子附近杀了一个名叫阿琳·哈布利的女孩,他们把她的头割下来,把她扔进了克莱埃勒姆河。她跟我上的是同一所高中。出事时,我还是个小女孩。”
“想他妈什么乱七八糟的事啊。”他说,“好了,别说了,你快把我惹急了。现在打住好吗?克莱尔?”
我看那条溪流。我往池塘漂去,睁着眼睛,脸朝下,盯着溪流底部的石头和绿苔,直到我被冲到池塘,微风吹送着我。一切都完全不会变,我们还会过下去,过下去,过下去,过下去。就连现在我们也是在过下去,什么事情都没发生过似的。我隔着野餐桌看着他,看得如此专注,让他沉下了脸。
“我不知道你犯了什么毛病,”他说,“不知道——”
我想都没想,就甩了他一个耳光。我抬起手,只等了一瞬间,就狠狠甩在他脸上。这是疯了啊,我甩他耳光时心里在想。我们需要十指相扣。我们需要互相帮助。这是疯了啊。
第二下还没打上,他就抓住了我的手腕,他自己也举起了手。我蹲下来等着,看到他眼睛里有了点变化,然后马上又没有了。他放下手。我在池塘里漂得更快,漂了一圈又一圈。
“好了,上车吧。”他说,“我带你回家。”
“不,不。”我说着从他面前往后退。
“好了,”他说,“他妈的。”
“你这样对我不公平。”他后来在车上说。窗外掠过田地、树木、农舍。“你这样不公平,对我们俩都是,我也许可以加一句,对迪恩也是。改一下吧,除了你他妈的自己,也考虑一下别人。”
我这时跟他没什么好说。他尽量专心看路面,可是他一再看后视镜,还用眼睛的余光隔着座位往我这边看,我两个膝盖抵着下巴坐着。他一边开车,一边又开了罐啤酒,喝了点,然后把那罐啤酒用腿夹着,呼了一口气。他知道,我有可能在他面前哈哈大笑,也有可能哭起来。
今天早上,斯图尔特以为他没有打扰我睡觉,其实闹钟响之前很久我就醒了,在想事情,躺在床上远远的一端,离开他毛烘烘的腿和他睡着后不动的粗指头。他送迪恩上学,后来刮胡子、穿衣服,然后去上班。他往卧室里看了两次,还清了清嗓子,可是我一直没睁眼。
我在厨房里发现有张纸条,他在下面签了个“爱”字。我给太阳晒着,坐在吃早餐的那个角落喝咖啡,在那张纸条上用咖啡画了个圆圈。电话已经不再响了,这样很不错。昨天夜里以来就没电话了。我看着报纸,把它在桌子上翻来翻去。后来我把报纸拉近,读上面的内容。尸体身份仍未查明,但在过去的二十四小时里,一直有人在检查,往里面放东西,切开,称重,量度,然后又拼好,缝起来,找到准确死因及死亡时间,寻找强奸的证据。我能肯定他们希望是强奸,那样会让人容易理解。报纸上说尸体会被运去基思兄弟殡仪馆等待进一步安排。要求人们提供线索,等等。
两件事情是肯定的:第一,人们不再关心别人出什么事;第二,什么都不再会造成什么真正的影响了。看看已经发生的事吧,但是对于我和斯图尔特来说,什么都不会改变,我是说真正的变化。我和斯图尔特。我们会变老,我们俩都是,你现在已经能从我们脸上看出来了,例如早上同时用浴室时镜子里的我们。我们周围有些东西会变,变得容易点或者难一点,这样事或者那样事,可是什么都不会真正不一样。我们下过决心,我们的生活已经启动,停下之前会过下去,过下去。可是如果真的是那样又当如何?我是说,如果你相信是那样,但是一直掩盖着,直到有一天发生了一件事,应该会改变什么,可是你又看到竟然什么都不会改变。那又当如何?同时,你周围的人继续说话、做事,似乎跟昨天或者至少昨天夜里,或者五分钟前一样,你是同一个人,而事实上你正在经历一场危机,感觉你的心灵受到了损害……
过去已经模糊,较早先那几年似乎蒙上了一层膜,我对我记得的真正经历过的事情都拿不准了。曾经有一个女孩,有爸爸,妈妈——她的爸爸开一间小餐馆,她的妈妈既当服务员,又当收银员——这个女孩做梦一样上了小学、中学,然后一两年后进了秘书学校。以后,过了很久以后——中间那段时间去哪儿了?——她到了另外一个城市,在一间电子元件公司当前台小姐,跟其中一个工程师熟了起来,他约她出去。最后,明知他打什么算盘,她还是由着他引诱自己。她当时有直觉,能看出那是引诱,但她后来无论怎么努力,都想不起是怎样引诱的。没过多久,他们就决定结婚,可是过去,她的过去,已经在消逝了。对于未来,她无法想象,她想到未来时会微笑,似乎藏了个秘密。有一次吵架吵得特别厉害,她现在想不起来是为什么吵架,在他们结婚后五年左右,他告诉她总有一天,这场关系(他的话:“这场关系”)将以暴力结束。她记得这件事,存档到某个地方,开始大声说了一遍又一遍。有时,她整个下午跪在车库后面的沙盒里,跟迪恩的一两个朋友玩。可是每天下午四点钟,她的头就开始疼。她捧着额头,疼得头昏眼花。斯图尔特要她去看医生,她也的确去了,医生对她无微不至的关心让她暗自满意。在医生的建议下,她去外地待了一阵子。斯图尔特母亲赶忙从俄亥俄州赶过来照顾孙子,可是几个星期后克莱尔她又回来了,破坏了一切。斯图尔特的妈妈搬了出去,在市那边租了套公寓房,栖息在那里,似乎在等待。有天晚上躺在床上时,他们俩都快睡着了,克莱尔告诉他在诊所里,她听到几个女的讨论女的给男的口交,她觉得他也许喜欢听这种事。斯图尔特听得开心,他抚摸她的胳膊。都会顺利的,他说。对他们来说,从今往后一切都会不一样,变得更好。他升职了,薪水也涨了一大截。他们甚至又买了一辆车,旅行车,她的车。他们要享受现在。他说好多年来,他感觉终于可以放松一下。黑暗中,他还在抚摸她的胳膊……他继续定期去打保龄球、打牌,去跟他的三个朋友一起钓鱼。
那天晚上,发生了三件事。迪恩说在学校,同学们跟他说他爸爸在水里发现了一具尸体,他想知道是怎么回事。
斯图尔特三言两语解释了一下,省略了大部分细节,只是说没错,他和另外三个人的确在钓鱼时,发现了一具尸体。
“什么样的尸体?”迪恩问,“是个女孩吗?”
“对,是个女孩,一个女的。后来我们就给警长打了电话。”斯图尔特看了我一眼。
“他怎么说?”迪恩问。
“他说他会处理的。”
“尸体什么样?吓人吗?”
“说得够多的了。”我说,“去把你的盘子洗了,迪恩,然后就没你的事了——”
“到底什么样呢?”他又追问,“我想知道。”
“你听到我说什么了。”我说,“你听到我的话了吗,迪恩?迪恩!”我想摇晃他,一直晃到他哭。
“听你妈的话。”斯图尔特语气平静地跟他说,“只是一具尸体,没什么了。”
我正在清理餐桌,斯图尔特走到我身后碰了一下我的胳膊。他的手指热得烫人,我吃了一惊,差点打碎了一只盘子。
“你怎么回事?”他说着把手垂下。“克莱尔,你怎么了?”
“你吓了我一大跳。”我说。
“我就是说这个。我应该可以碰一下你,你也不用吓掉了魂。”他站在我面前,微微咧着嘴笑,想让我看他。接着,他揽住我的腰,另一只手抓着我那只空手放到了他的裆部。
“求你了,斯图尔特。”我挣脱了,他退后一步,打了个响指。
“那就去他妈的。”他说,“你想那样就那样吧,但是你要给我记住。”
“记住什么?”我马上说。我看着他,屏住了呼吸。
他耸耸肩。“没什么,没什么。”他说。
第二件事,是我们那天晚上看电视时,他躺在他那张皮躺椅上,我坐在沙发上,搭了条毛毯,拿了本书,家里除了电视的声音,别的挺安静。节目中插入一个声音,说被害女孩的身份已经查明,详情将在后来的十一点新闻中播报。
我们对视一眼。过了几分钟,他站起身来,说他要喝杯睡前酒。我也想来一杯吗?
“不。”我说。
“我倒不介意一个人喝,”他说,“是想着问问也好。”
他去厨房待了很久,不过就在新闻开始时,他端着酒回来了。
一开始,播音员又讲了一遍本地四个钓鱼的发现尸体的事,然后电视上出现那个女孩的毕业照,是个黑发女孩,圆脸,嘴唇饱满而带着笑意。有一个镜头,是女孩的父母进殡仪馆认尸。他们不知所措,悲痛,拖着脚步从人行道慢慢地走上前门台阶,一个穿黑衣服的男的站在那里为他们扶着门。然后似乎只过了几秒钟,似乎他们进去只是转了个身就又出来了,能看到同一对夫妇离开那座建筑,那个女的眼泪横流,拿一块手帕捂着脸,那个男的只是停下来对记者说:“是她,是苏珊。我现在什么都说不出来。我希望在悲剧重演前,他们抓到这次作案的人。这种暴力……”他在摄像机前无力地比画。然后这对夫妇上了一辆旧汽车,汇入下午的车流中。
播音员又说那个女孩苏珊·米勒是个电影院的出纳,在萨米特市,离我们市有一百二十英里。她那天下班后,一辆绿色的新款小汽车停在电影院前,那个女孩——据目击者称,她像是在等人——走过去上了车,让警方怀疑那辆车的司机跟女孩是朋友,要么至少是个熟人。警方想跟那辆车的司机谈谈。
斯图尔特清清嗓子,然后在椅子上往后一靠,小口喝起了那杯酒。
发生的第三件事,是新闻结束后,斯图尔特伸懒腰打了个呵欠,然后看着我。我站起身开始在沙发上给自己铺床。
“你干吗?”他不解地问。
“我不瞌睡。”我说,一边躲着不看他的眼睛。“我想晚点睡,然后读点东西,直到能睡着。”
我在沙发上摊开一张床单,他盯着我看。我去拿枕头时,他站在卧室门口挡住路。
“我再问你一遍,”他说,“你这么做,到底是他妈想干什么?”
“我今天晚上需要自个儿待着,”我说,“我需要有时间来想想。”
他呼出一口气。“我想你这样做,是在犯下一个大错误,我想你最好再考虑一下你在干吗。克莱尔?”
我答不上来,不知道自己想说什么,我转过脸开始把毯子边掖进去。他又盯着我看了一会儿,然后我看到他耸起肩膀。“那就随你便,我他妈根本不在乎你干吗。”他说完转身沿着过道走了,边走边挠脖子。
早上,我在报纸上读到苏珊·米勒的葬礼,将于第二天下午两点钟在萨米特的松树小教堂举行。另外,警方已经从看到她上那辆绿色雪佛兰汽车的三个目击者那里取了证,可是那辆车的牌号仍未查明,不过也快了,调查还在继续。我拿着报纸坐了好久,想事情,然后我打电话去美发店预约了一下。
我坐在一台干发器下,腿上摊着一本杂志,让米莉给我做指甲。
“我明天要去参加一个葬礼。”我们先是聊了聊一个已经不在那儿上班的女孩,然后我说。
米莉抬头看了我一眼,然后又看我的指甲。“听你这么说我很难过,凯恩太太。我真的很难过。”
“是个年轻女孩的葬礼。”我说。
“那最让人难过了。我还小的时候,我姐姐死了,直到现在我还没能从打击中恢复过来。谁不在了?”
“一个女孩。我们的关系没那么近,你知道,可我还是要去。”
“太不幸了,我真的很难过。不过我们会给你收拾好去参加的,别担心。看看怎么样?”
“看着……挺好的。米莉,你有没有希望过你是别人,要么只是谁都不是,什么都不是,完全什么都不是?”
她看着我。“我不能说我有过那种感觉,没有。没有,如果我成了别人,我会担心我也许会不喜欢本来的我。”她抓着我的手指,似乎想了一会儿别的事。“我说不好,我真的说不好……那只手给我吧,凯恩太太。”
那天晚上十一点,我还是在沙发上给自己铺床,这次斯图尔特只是看看我,想说什么但又什么都没说,然后走过过道进了卧室。半夜我醒了,听着风把大门吹得直撞围栏。我不想醒来,眼睛闭上躺了好久。最后我起身抱着枕头走过过道。我们卧室里的灯没关,斯图尔特仰面躺着,张着嘴巴,发出沉重的呼吸声。我走进迪恩的房间,进了他的被窝。他没醒,但是往旁边挪了一下给我腾出地方。我在那里躺了一会儿,然后抱住了他,我的脸贴着他的头发。
“怎么了,妈妈?”他说。
“没什么,亲爱的。再睡吧,没什么,没事的。”
我听到斯图尔特的闹钟响起来了,他刮脸的时候,我把咖啡煮上,准备早餐。
他到了厨房门口,毛巾搭在光膀子上,他在打量我。
“咖啡来了,”我说,“鸡蛋马上就好。”
他点点头。
我叫迪恩起来,我们三个人吃早餐。有一两次,斯图尔特看着我,似乎想说什么话,可是每次我都问迪恩他想不想再来点牛奶或者吐司什么的。
“晚点我给你电话。”斯图尔特在开门时说。
“我想我今天不会在家。”我马上说,“今天我要做很多事。事实上,可能不会按时回来吃晚饭。”
“好吧,没问题。”他把公文包从一只手换到另一只手。“也许今天晚上我们可以出去吃饭?你觉得怎么样?”他一直看着我。他已经忘了那个女孩。“你没事吧?”
我过去把他的领带弄直后,又放下手。他想跟我吻别,我后退了一步。“那就祝你今天过得愉快吧。”最后他说。他转身沿着步道走向他的汽车。
我仔细穿戴,试了一顶几年没戴过的帽子,看看镜子里的自己,然后取掉帽子,化了淡妆,并给迪恩写了张纸条。
亲爱的,妈咪今天下午有事,不过晚点会回来。你要待在家里或者在后院,直到我或者你爸爸谁回来。
爱
我看那个“爱”字,随后又在这个字下面画了一道。我写那张纸条时,意识到我不知道后院是一个单词还是两个,以前我从来没有想过。我想了一会儿,然后画了道线,把它变成两个词。
我停下来给车加油,并且打听一下去萨米特的路。巴里,一个留着小胡子的四十岁技工从厕所出来靠着前挡泥板,另外一个叫刘易斯的把加油管伸进油箱,然后开始慢悠悠地擦挡风玻璃。
“萨米特。”巴里看着我说,一边用一根手指把小胡子往两边抹了抹。“去萨米特没有最佳路线,一趟差不多要开两个,两个半钟头,要翻过山,让一个女的开车过去挺不容易。萨米特?萨米特那边有什么事,凯恩太太?”
“我有点事情。”我说,有点不自在。刘易斯已经走开去为另外一位顾客服务了。
“唉,要不是我走不开,”——他用拇指往车棚那边指了一下——“我会自告奋勇拉你去萨米特,然后再拉回来。路不是特别好,我是说路还可以,只是有很多弯道什么的。”
“我会没事的,不过谢谢你了。”他靠着挡泥板。我打开手袋时,能感觉到他的目光。
巴里接过信用卡。“别开夜车。”他说,“像我说的,路不是特别好。虽然我愿意打赌你开这辆车不会有什么问题,我知道这辆车,但是爆胎之类的事,永远都说不准。只是安全起见,我会给你查一下轮胎。”他用鞋子踢踢一只前胎。“我们把它开到升降架上,不用很久。”
“不,不,没事。真的,我不能再耽误时间了。我看轮胎挺好的。”
“只用几分钟,”他说,“安全起见嘛。”
“我说不了。不了!我看挺好的。我这会儿得走了,巴里……”
“凯恩太太!”
“我这会儿得走了。”
我签了什么东西,他给了我收据、信用卡和几张贴纸,我一股脑都放进了手袋。“你悠着点,”他说,“再见。”
我等着汇入车流时,回头看了一眼,看到他在望着。我闭上眼睛,然后又睁开,他挥挥手。
我到第一个红绿灯那里拐了弯,然后又拐了一次,一直开到公路那儿,看到了标志牌:萨米特117英里。当时十点半,天气暖洋洋的。
公路绕着市区边缘,然后穿过农场地带,穿过燕麦地、甜菜地和苹果园,这儿那儿,还有一小群牛在开阔的草地上吃草。然后什么都变了,农场越来越少,这时看到的更像是窝棚,而不是房屋,一堆堆原木代替了果园。我一下子到了山区,右边往下很深的地方,我瞟到了纳彻斯河。
没过多久,我看到后面有一辆绿色皮卡,有好几英里都跟在我后面。我一再在不适当的时候减速,希望它会超车,然后我加速,又是在不合适的时候。我紧握方向盘,手指都握疼了。后来到了车少的一段路,他的确超车了,但是跟我并排开了一会儿,那个男的理着平头,穿着蓝色工作服,三十岁出头,我们对视了一眼,然后他挥挥手,按了两下喇叭,就开到我前边去了。
我放慢车速,找到了一个地方,是路肩旁边的一条小路。我开过去,熄了火,能听到那条河在下面树林的某处。在我前边,那条土路通向了树林中。后来我就听到那辆皮卡回来了。
皮卡在我后面停下时,我赶紧发动了汽车。我把车门锁上,把车窗摇上去。我把汽车挂挡时,脸上、胳膊上一下子冒出了汗,但是无路可走。
“你没事吧?”那人向我的车走过来说,“喂,喂,跟你说呢。”他敲敲窗玻璃。“你没事吧?”他胳膊趴在车门上,脸凑近车窗。
我瞪着他,却说不出话。
“我超车后,减了点速。”他说,“可是我在后视镜里没看到你,就把车靠边等了两分钟。还是没见你过来,我想我最好掉头看看。没什么事吧?你怎么给锁到里面了?”
我摇摇头。
“好了,把车窗摇下来。咳,你肯定你没事吗?你知道,你一个女的,自个儿在乡下开来开去不安全。”他摇摇头,又看了一眼公路,然后又看着我。“哎,好了,把车窗摇下来怎么样?我们这样没法说话。”
“拜托,我得走了。”
“打开车门,好吗?”他说,像是没听我说话。“至少把车窗摇下来吧。你会闷死在里面的。”他看着我的胸和腿。我的裙子已经拉过了膝盖。他眼睛在我的腿上转悠了一下,可是我坐在那里,一动也不敢动。
“我想闷死,”我说,“我正在闷死,你看不出来吗?”
“干吗呀这是?”他说着,从车门那里走开,转身走回他的皮卡。后来在后视镜里,我看到他又回来了,我闭上眼睛。
“你想让我跟着你去萨米特还是怎么样吗?我无所谓,今天上午我有空。”他说。
我摇摇头。
他犹豫了一下,然后耸耸肩。“好吧,夫人,那就随你便了。”他说,“好吧。”
我一直等到他上了公路,然后我把车退出来。他换挡,慢慢开走了,一边还通过后视镜看我。我把车停在路肩,头趴在方向盘上。
灵柩已经盖上了,上面放着花束。我进了小教堂靠后面坐下不久,管风琴就响起来。人们开始鱼贯而入,找地方坐,有几个中年人以及更老的人,但多数是二十岁出头,要么还要更年轻一点。这些人穿着正装、运动服上装及休闲裤、黑裙子,戴着皮手套,显得不自在。有个穿着喇叭裤和黄色短袖衬衫的小伙子在我旁边坐下后,就开始咬着嘴唇。小教堂的一扇侧门开了,我抬起头看,有一会儿,停车场让我联想到一块草地。不过又看到汽车车窗反射着阳光。逝者的一群家人进来了,进了边上用帘子隔开的一块地方,他们就座时,传来椅子吱吱响的声音。过了几分钟,一位身穿黑色套装的身材修长、一头金发的人站起身,要我们低头致哀。他为我们这些生者念了一段简短的祈祷词,念完后,要我们默默地为逝者苏珊·米勒的灵魂祈祷。我闭上眼睛,想起了报纸和电视上她的照片。我看到她离开了电影院,上了那辆绿色的雪佛兰。然后我想象她一路顺河漂下,赤裸的躯体撞着石头,给树枝拦住,躯体漂浮着,转动着,她的头发漂散在水中。后来手和头发给悬在水面的树枝挂住了,直到有四个人过来盯着她看。我能看到一个喝醉的人(斯图尔特?)抓住她的手腕。这里有谁知道那些吗?这些人知道了会怎样?我看了一圈别的面孔。这些方面、这些事件以及这些面孔之间,会有某种联系,我能找出来就好了。为了找出来,我的头都想疼了。
他谈到苏珊·米勒的天资:开朗,美丽,文雅,热情。从拉上的帘子后面,有人清了清喉咙,另外有个人在啜泣。管风琴又演奏起来,葬礼结束了。
我和别人一起列队前行,慢慢经过灵柩。然后我出去到了前面的台阶,到了明亮而炎热的太阳地下。一个腿瘸的中年妇女走下台阶时在我前面,她到人行道上看了一圈,眼光落到我身上。“嗯,他们抓到人了。”她说,“如果这多少能让人感到安慰的话。他们是今天早上抓到他的,我来之前在收音机上听到了。就是本市一个男的,留长头发,你可能已经猜到了。”我们在热腾腾的人行道上走了几步。人们在发动汽车。我伸手扶着一个停车计时器。阳光掠过锃亮的汽车引擎罩和挡泥板,我感到头晕。“他承认那天晚上跟她发生了关系,可是他说他没有杀她。”她哼了一声。“他们会判他缓刑,然后放了他。”
“他也许不是一个人干的。”我说,“他们得查清楚才行。他也许不想供出别人,一个兄弟或者什么朋友。”
“这孩子从小我就认识。”这个女的又说,她的嘴唇颤抖起来。“她以前经常来我家,我给她做小甜饼,让她边看电视边吃。”她望向别处,眼泪从脸颊上滑落,她摇起头来。
斯图尔特坐在桌前,面前放着一杯酒。他红着眼睛,有一阵子,我以为他一直在哭。他看看我,什么都没说。我一时慌了,觉得迪恩出了什么事,我的心揪紧了。
“他呢?”我说,“迪恩呢?”
“外面。”他说。
“斯图尔特,我很害怕,很害怕。”我靠在门上说。
“你怕什么,克莱尔?告诉我,亲爱的,也许我能帮上忙,我想帮忙,试试让我来吧。丈夫就有这个用。”
“我没法解释,”我说,“我只是害怕,我感觉好像,我感觉好像,我感觉好像……”
他喝光杯子里的酒站了起来,视线没有离开我。“我想我知道你需要什么,亲爱的。我来当医生,好不好?你这会儿只需要放松。”他伸过一只胳膊揽着我的腰,另一只手开始解开我的上衣,然后是我的衬衫。“急事急办。”他开玩笑地说。
“现在不行,求你了。”我说。
“现在不行,求你了。”他逗我说,“求个什么呀。”接着他走到我身后,一只胳膊搂着我的腰,另一只手伸进我的胸罩下面。
“停下,停下,停下。”我说。我一脚踩在他的脚趾上。
后来我给抱起来又摔下,我坐在地板上抬头看他,我脖子疼,裙子给扯过了膝盖。他弯下腰说:“你见鬼去吧,你给我听着,贱货!我希望你的 下次我还没碰就烂掉。”他哽咽了一下,我意识到他是控制不住,他控制不了自己。他往客厅走去时,我的心头涌上一股对他的同情。
那天晚上他没在家里睡。
今天早上,花,红的和黄色的菊花。门铃响的时候,我正在喝咖啡。
“凯恩太太?”那个年轻人手里捧着一盒花说。
我点点头,把晨衣的领口处拉紧。
“打电话的人说您知道的。”那个男孩看着我的开领式晨衣,他的手碰了一下帽檐。他腿分开站在那儿,两只脚稳稳地钉在最高一级台阶上。“祝您愉快!”他说。
过了一小会儿,电话响了,斯图尔特说:“亲爱的,你好吗?我会早点回家。我爱你。你听到我的话了吗?我爱你,对不起,我会将功补过的。再见,我得挂了。”
我把花插到餐桌中央的那个花瓶里,然后把我的东西搬到那间没人住的卧室里。
昨天夜里午夜左右,斯图尔特把我房间的门锁撞开了。我想他这样做,只是想让我看看他做得出这种事,因为门一下子打开后,他什么都没做,只是穿着内衣站在那儿,随着怒气不知不觉从他脸上消退,他显得既吃惊,又愚蠢。他慢慢关上门,过了几分钟,我听到他在厨房里撬开一盘冰块。
他今天打电话时,我还在床上,他说他已经要他妈妈过来跟我们住几天。我等了一阵子来考虑这件事,然后他讲着讲着,屄我挂了电话。可是刚过一会儿,我就往他上班的地方打电话,他最后接过电话时,我说:“没关系,斯图尔特。真的,我跟你说,不管这样还是那样,都没关系。”
“我爱你。”他说。
他还说了别的什么话,我听着,慢慢地点头。我感到瞌睡。接着我清醒过来,说:“岂有此理,斯图尔特,她还只是个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