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冬季里,白茫茫的郊野,一艘小船静静地在湖边沉睡着……这难道不是一幅美景吗?美极了!无可比拟!纯洁而富含诗意的美景,我只能用一句话来形容:这是犯罪艺术家的杰作!”这是第二天下午时分,欧文所作出的评论。天空是一片灰蒙蒙的,维德科恩德警官、欧文和我一起站在湖边,凝视着不远处的小船。在我们面前的雪地上,匹国特的尸体压出来的印记还清晰可见。
昨天半夜里,邻近村子里的警察被从床上拽了起来。考虑到案情的特殊性,他们立刻通知了苏格兰场。作为苏格兰场的代表,弗兰克·维德科恩德警官急匆匆地赶到了现场。欧文几乎是和他同时到达的,我一早上就给他发了一封急电。
苏格兰场的警官显然以前和欧文打过交道。在某个案件中,强大的英国警方竟然束手无策,只好求助于我的朋友欧文。而欧文不费吹灰之力就解开了所有的难题。弗兰克·维德科恩德警官应该快到四十岁了,他的下巴上有浓密的黑色胡须,他的眉毛也很重,给人很严厉的印象。尽管如此,他实际上是一个很冷静和沉稳的人。和欧文一起办案确实需要冷静和沉稳的性格:在苏格兰场里,没有哪位警官愿意忍受我那位朋友的怪癖。
欧文从地上捧起了一把雪(他总是戴着奶黄色的手套),他说:
“别忘了,如果不是这个案子有种种特殊之处,我是不会接受匹国特小姐的委托的。现在看来,我真是有眼光:幸亏我接受了她的委托。这是真正的卓越的犯罪,不是吗?凶手绝对没有时间完成谋杀:按照两位可信赖的证人的说法,地面上没有任何痕迹。而死者的胸口上就被插上一把匕首,匹国特自己是很难把匕首插到那个位置上的……真是妙极了!我不得不承认,这位凶手的才能和我不相上下,这是一件艺术作品。”
“您好像忘了自杀的可能性。”警官冷静地反驳说。
“自杀?怎么可能!您真的认为受害者在半夜里走了这么远,就是为了自杀?想想昨天晚上的情况,除非他是完完全全地疯了!好了,我们还是现实一点儿吧。自杀是完全不合逻辑的!”
“不管是否符合逻辑,这是唯一可行的解释。而且验尸官也会这么认定的,不管匹国特的行为看起来多么奇怪。他的行为现在看起来奇怪,但是我们的调查可能会发现隐情,我们会找到促使他放弃生命的理由。至于谋杀的说法,我们现在就是在寻找能够证明谋杀的证据。我和我的手下已经找了很久了……”
维德科恩德停住了,因为欧文似乎根本没有在听他的话。欧文从口袋里掏出了一个放大镜,正在全神贯注地观察他手上的雪花。他嘟囔着:
“艺术品……精美的结晶体……完美的几何结构……”
维德科恩德转头向我询问发现尸体之后发生的事情,我如实回答:
“……匹国特已经咽气了,我们根本救不了他。所以我和尼古拉斯往回走。在快到房子的时候,我们看到了他……刚一开始,我没有认出他;尼古拉斯也没有认出他。他在雪地上踉跄而行,就像一个醉汉,嘴里还念叨着无法理解的话--似乎是在呼救。我们没有费什么力气就抓住了他,然后我们发现在鸭舌帽下面是埃德格·佛布的惊慌的面孔。他的状态很不正常,像是遇见了鬼,然后又狂奔了好几公里。他气喘吁吁的,像火车头一样喷着白雾。‘我看到他了。’他一边大口地喘气一边说,‘我看到了……他在雪地上飞翔……一个幽灵,一个黑色的幽灵,在雪地上游荡……他想要杀死我,我敢肯定……我拼命地跑……拼命地跑……当心,他应该还在附近……’我们把他送回了房子里,他一路上还是不停地嘟囔着那些话。后来,我和尼古拉斯去通知了警察。”
“我们应当尽早盘问这位埃德格·佛布。”维德科恩德宣布说。这时一名警员快步走了过来。
“凯利,你们有什么发现?”维德科恩德问。
那个警员朝我们三个人扫了一眼,他吸了口气说:
“可以说有,也可以说没有……”他没精打采地说,“我们检查了佛布所留下的脚印……”他想了一下,然后蹲了下来,他在雪地上画了一个圆圈,“这是曼斯菲尔德家的房子,”他在旁边又画了一个圆圈,“这是湖,”他又在两个圆圈之间画了一条直线,“从房子到我们背后的小山丘是一段非常平缓的坡。受害者是从这条线的左侧经过,也就是说从西面经过。佛布是从右侧经过。我们顺着他的脚印检查了一遍(我们只找到一串脚印)。他的脚印是从房子的后门开始,往小山丘的方向走了不到一英里。他走得速度很快,但是没有跑。在从房子到湖的总距离的三分之二的地方,他的脚印突然掉了头,而且是奔跑留下的足迹。他先是按照直线跑了两三百码,然后他好像是昏了头,开始走‘之’字形。不过大方向还是往房子的方向跑,最后他的脚印和另外两名从湖边返回的证人的脚印交汇了……”
“那么说,他没有到达湖边?”
“没有。这不太可能……考虑到他的脚印穿过了一条结了冰的小河沟,我们曾经设想过另一种可能性,”凯利在原来那根线的右侧又画了一条线,“这是那条小河沟,一直连接到湖里。佛布的脚印大约在中间的位置穿过了小河沟,返回的时候也是一样。我们设想过,他可以顺着小河沟到达湖边……但是,这是不可能的。那个河沟的水很浅,上面只是一层薄冰。要想保证走在上面而不压破冰层,必须极其小心,每一步都要慎而又慎。而且……他在跨越河沟的时候在冰面上留下了很清晰的脚印。但是,只有这么一处的冰被压破了;整个河沟的上游,一直到湖边,冰面都完好无损。说到冰面……”
凯利转头看了一眼湖,然后又说:
“实际上,这个湖上的冰面也不像我们想象得那么结实。只有湖的边缘上可以走人,我是说有可能……因为即使是湖的边缘上,有的地方也很危险。佛雷德刚才就踩破了一处冰面。佛雷德的超常体重当然是一个因素,但是理查德总不算重吧,他的分量还不如一个骑师呢……他刚走到了离湖岸三米或者四米的地方,他脚下的冰就碎了。他浑身都湿透了,被迫跑回房子里去暖身子。”
“您的意思是说:没有人能够从湖面上走过来?”
“除非他顺着湖的边缘,慢慢地走。要想飞跑是绝对不可能的。再说,我们没有在冰面上看到任何脚印。当然了,昨晚的风很大,冰面上的雪花会被卷起来又吹到别的地方去。所以,冰面上不大可能保留完整的脚印。是的……您有什么要说的吗,先生?”
凯利在问欧文·伯恩斯。
“我在想一件事情。关于那个小河沟……您说它是从湖的方向往村子流……我猜测还有另外的河流向小湖供水,以保证湖里的水位。”
“您说得没错,先生。我明白您的意思。”他转过身,指着湖北面的芦苇丛说,“在那里还有一条小河,大概是从很远处的小山流过来的。我们也检查了那条小河,冰面上同样没有被踩碎的痕迹。我们不可能沿着河道一直查到源头,但是我们检查过的长度已经足够了。”
“湖周围有什么发现吗?”警官问。
“我们没有发现任何人类的足迹。不过,在东边那几棵树的旁边有一只野兔留下的脚印。我们还检查了受害者,以及两名‘保镖’所留下的脚印。这些脚印都完好无损。除了我们今天留下的脚印,再没有其他脚印了……还有一点值得注意,昨天当事人留下的脚印有明显的特征:案发的时候正在下小雪,所以在当时留下的脚印之上会有一层薄薄的新雪。也就是说:不可能有人事后伪造脚印……”
“很好。”维德科恩德打断了他的话,“凯利,您的结论就是:除了两位证人之外,任何人都不可能接近受害人?”
“是的。在我们刚才所讨论的限制条件下,不可能有其他人接近受害者。如果没有时间限制,我倒是能想出另外的办法。比如说:穿着特大号的网底雪鞋,一步一停地在雪地上缓慢移动。网底雪鞋会留下很浅的痕迹,但是会被薄薄的新雪覆盖住,我们可能注意不到。或者,可以顺着那两条小河之一非常小心地匍匐前进,在湖边也必须这么匍匐前进……如果走运的话,可以用这些办法接近受害者,而不留痕迹……但是这无法解释时间问题,对吗?”
过了几分钟,维德科恩德警官,欧文·伯恩斯和我爬到了小山丘的顶端。在一片白茫茫的荒野中间,那个冰冻的小湖成了一个黯淡的斑点。这可不是什么美景,相反,透出一股邪气:阴沉的天空、远处扭曲的光秃秃的树木、被风压得抬不起头的芦苇丛……湖里的芦苇丛呈马蹄形:从一个底部延伸出两个分支,一个分支长而稀疏一直向北面延伸出去,另一个分支短而浓密包围着通向村子的小河沟。两百年前的邪恶已经给这个地方打上了烙印,现在邪恶似乎要复苏了。
我刚才从山丘的顶端往第二个小土包儿走了两次,每次都模拟昨天晚上的速度。
“最多一分钟,”维德科恩德说,“您走了不到一分钟。也就是说:匹国特不在您的视线之内的时间不到一分钟。而就这么短的时间,他被谋杀了。好吧……现在,请您仔细看看周围。您还坚持您的证词吗?您说在这里看到匹国特仍然活着,他正在接近小船,他周围一百多米之内都没有任何人;一分钟之后,您到达那个小土包的时候,他倒在了小船旁边,周围还是没有任何人?”
“我可以保证,”我说,“当时是满月;也许不像大白天那么清楚,但是已经足够了。我绝对不会改变我的证词。另外,杜德雷先生也会这么向您保证的。”
“如果是在夏天,身手敏捷的凶手也许能够实施谋杀。他可以在一分钟之内跑过一百米,杀死受害者,然后再逃走。但是,在冰面和雪地上就很困难了,甚至可以说是不现实的。再考虑到我的警员的调查结果,这完全是不可能的!一分钟,两分钟,三分钟,四分钟,受害者离开您的视线多久都是一样的!”
欧文点头表示同意,然后他向我提问,眼睛却看着别处:
“阿齐勒,您说在最关键的那一分钟里,在您看不到匹国特的时候,您听到了笛声……是什么样的笛声?是火车的汽笛?是长笛的声音?还是鸟叫声?”
“都不是。那好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的声音,非常细微,声音短暂,重复过几次。我猜测那是某种笛声……我只能告诉您这么多。”
欧文看了我一眼,眼神中不乏责备之意。然后,他亲自去湖边察看了一番。别看他沉默不语,一副神秘莫测的样子,我知道他是白费力气,毫无收获。检查完毕后,我们回到了村子里的小旅店。旅店的大堂里已经坐了好几个脸蛋儿被冻得通红的警员,他们正在开心地享用晚餐。乡村旅店的食物算不上什么美味,但是很丰盛。
“这儿的肥肉很不错,”欧文沉默了一阵之后又发话了,“或者是乡村的空气让人胃口大开。”
“也可能是因为几个小时的运动……”我补充说。
“阿齐勒,看来您又有精神了。还是,您在说反话?随您的便。不过,您最好把才能放在正事儿上。现在请您详详细细地介绍一下最近四十八小时之内,在曼斯菲尔德家里都发生了什么事?特别是昨天晚上的事情。”
我非常详细地介绍了所有的细节(除了我对于斯比勒的感情,您当然已经知道了)。听完我的叙说,维德科恩德的脸上显出了疑虑。
“我们现在唯一能够肯定的就是匹国特死亡的时间,”他把他的雪茄盒递到我们面前,“法医能够肯定他被匕首刺中之后立刻就死去了。这样的话,死亡时间是在二十三点左右。您和车夫是在二十二点四十分左右离开了房子,然后在雪地里走了不到二十分钟……”
“二十分钟,”欧文·伯恩斯点着了一根火柴,“这段时间足够凶手作案了……”
“您还是坚信这是谋杀?”维德科恩德问道。
“当然了,我亲爱的警官。您不会告诉我说您也相信幽灵杀人吧!那个让匹国特到湖边去见面的‘口信’明显就是一个陷阱、一个圈套。凶手肯定从第一次‘招魂会’就开始捣鬼了。凶手在暗中敲打那张桌子,这是毋庸置疑的。”
“怎么可能?”我喊了起来,“欧文,告诉我怎么可能?我可以保证,没有人能够让桌子那样猛跳!”
“别担心,我会解决这个技术问题的。等我检查了那个家具之后,我们再讨论这个问题……”
“我觉得欧文说得有道理。至少应该先检查一下那张桌子,桌子里肯定有什么机关。但是这并不会影响自杀的假说;相反,我认为这很符合自杀的假设。匹国特本人就参与了每一次的‘招魂会’。考虑一下他的古怪的行为,特别是昨晚他的精神状态,我认为很有可能是他自己让桌子‘说话’。通常,一个疯子的做法是无法用正常逻辑来解释的……”
“很好,我亲爱的警官。您说得很好,”欧文盯着冉冉而上的青烟,若有所思地说,“您最后一句话说得再正确不过了。”
警官笑了起来。
“嘿,如果您一定要把这个案子定义成为谋杀,倒是真有一种可能性。很简单:发现尸体的两个人合谋杀死了受害者……斯托克先生,别担心,我只是说说。我对您没有丝毫的怀疑。只要您没有从受害者的死亡中获益,您就没有什么需要担心的……”
维德科恩德的话让我立刻想到了斯比勒,现在她的未婚夫死了,她又自由了。欧文朝我看了一眼,我明白他早就想到了我的感情问题。欧文接过了话头:
“亲爱的警官,您难道打算用这种方式限制我们的调查?我和我的伙伴会继续追查真相的。”
“真相?可是,别忘了,我也是在寻找真相。”警官浅浅地一笑。
“那好。请您不要先验地认为这是自杀。还有,您认为这起死亡发生在圣诞节也是巧合吗?这起谋杀和几年前曼斯菲尔德的养子被谋杀的案子之间有不可分割的联系。还有,别忘了去年的那件案子,以及之前的案子……死亡的地点也不容忽视--那个湖是‘混乱之王’的私人狩猎场!”
“混乱之王……”维德科恩德打断了欧文的话。他眯着眼睛问,“现在您又开始相信鬼魂了?”
“并不是相信鬼魂。我是说在‘混乱之王’和最近的谋杀之间存在着逻辑上的联系。”
欧文向维德科恩德列举了“混乱之王”当年的劣迹。维德科恩德警官的信心开始动摇了。
“难以置信……”维德科恩德用惊叹代替了评论,“按照我们今天的勘查的结果,只有非自然的生灵才有能力杀死匹国特!一个人类凶手?实在是不可能……”
“越是难以置信的东西,我越愿意相信,”欧文·伯恩斯夸张地说,“现在,我觉得我们应该考虑一下犯罪动机的问题了。谁能够从匹国特的死亡中获益?或者说谁希望他死掉?我看有不少人盼着他死……最基本的问题:谁继承他的家产?在了解遗嘱的具体条文之前,我们可以合情合理地假定他的妹妹会得到大部分财产……”
“匹国特小姐!”我喊了起来,“您觉得她会是凶手?别忘了,是她找您来进行调查的,目的就是保障她的哥哥的生命安全。她会请侦探来调查她自己准备实施的谋杀吗?”
欧文轻蔑地看了看我:
“这是摆脱怀疑的方法之一,您得承认。”
“那么她腿上的石膏,您又怎么说?”维德科恩德半开玩笑地说,“瘸着腿的谋杀犯?这可绝对是新创意!”
“她可能有同伙,就这么简单。下面考虑一下佛布……”
我打断了欧文的话,然后向他们介绍了匹国特小姐和佛布先生之间的“小秘密”。欧文心满意足地吸着雪茄,他对警官说:
“您看到了吗?又是一个嫌疑人,而且是重大嫌疑人。我亲爱的警官,等您见到匹国特小姐,您就会明白的。佛布先生看上的绝对不是她的动人的眼睛。卡特琳娜·匹国特是一个真正的‘下金蛋的鸡’,而且要赢得她的芳心很容易。佛布的这种姗姗来迟的感情很可疑。”
维德科恩德警官点头表示赞同。他考虑了一下,然后有些激动地宣布说:
“这个家伙,我一定要尽快进行盘问。我还很想知道他半夜里出去闲逛的原因,还有发生谋杀的时候,他都看到了什么。”
“我也很想知道。这个佛布有问题。不过,我们也不能忽略了其他人。比如说占卜者--朱卢斯·莫刚斯通,目前看来他还不属于怀疑对象--他应该不会把请他作法的主顾干掉。但是在盘问他之前,我们还不能下定论。然后是曼斯菲尔德家的人。从纯粹的财务角度看,匹国特的死对他们来说是一场灾难。从个人角度看,正相反……嗯,阿齐勒,还是您来分析吧;您更有发言权。”
“斯比勒和达菲内,我认为她们并不喜欢匹国特。特别是将要被‘牺牲’掉的姐姐。我私下里认为,这场婚约是匹国特和曼斯菲尔德之间的商务协议中的筹码。为了家族的利益,斯比勒被迫做出牺牲。我认为她不可能杀任何人,但是她的潜意识肯定希望匹国特死掉。我认为这并不奇怪……”
“我现在开始明白了,”维德科恩德摸着下巴上的胡子说,“这个案子里,根本不缺动机……除此之外,还有其他人对匹国特怀恨在心吗?”
“至少还有一个!”来收拾我们的刀叉的旅店老板接口说,“而且,我可以说,是一个对匹国特恨之入骨的人:哈瑞·尼克罗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