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下午,我和达菲内坐在尼古拉斯的马车里东摇西晃。马车正在朝着伦敦郊区的方向前进,我们透过车窗望着外面的雪景。尽管阳光明媚,空气还是又干又冷。我起得比较晚,所以没有赶上第一趟马车。清晨的时候,萨姆勒·匹国特和埃德格·佛布已经乘坐尼古拉斯的马车去探望过卡特琳娜了。他们回来吃早饭的时候向我透露了卡特琳娜的情况。按照他们的说法,卡特琳娜最多在医院里休养三天。他们说卡特琳娜的精神状态很好,而且“因为我没有去而感到失望”。佛布向我特意强调了最后一点。但是他的态度太殷勤了,未必是真话。
匹国特小姐所在的医院离村子只有六七英里,我没有任何理由逃避探望的责任。同时,出于各种原因,我也很想尽早和她见上一面。达菲内兴高采烈地主动提出要陪我一起去,我虽然不太开心,还是赶紧答应了下来。我其实更愿意和“伤员”单独谈一谈。
我用眼角的余光观察了一下达菲内。她在软垫长凳上就没有老实过。如果让我把她和一种动物联系在一起,我会毫不犹豫地选择蚂蚱--她举止像蚂蚱,而且她像蚂蚱一样轻飘飘的。我刚才和她一起进行户外调查的时候就注意到了她的这些特点,她走路的时候不老实,脚下一滑;要不是我及时抓住了她,她肯定会摔个跟头。她就是一只活泼好动的蚂蚱,精力充沛,像弹簧一样没法儿老实呆着。
我们的“户外调查”是在房子外面的雪地上进行的,调查的目的很自然是和昨天晚上的事情相关。按照达菲内的说法,这两个姐妹分别看到她们的房间的窗户外面有一个人影,那个人影把苍白而丑陋的脸贴在玻璃上。达菲内认为她是先听到了铃声然后看到了人影;而且在她的姐姐尖叫之后达菲内也看到了幽灵一样的东西。这就是基本的情况,她们当时都吓呆了,根本顾不上观察其他的东西。让人生疑的是,这个神秘的影像吓坏的不仅是两个姐妹。似乎房子里所有的人都和她们一样感到恐惧:曼斯菲尔德,他的客人们,甚至佣人们都不对劲儿。按理说遇到这种情况,尼古拉斯和玛丽肯定会好奇地打听细节。但是这对夫妇都默然地接受了发生的事情,甚至没有任何评论(至少给我的感觉是这样的)。他们意味深长地交换着眼神,但是都不声不响。我最后得出了结论:他们在掩盖一个可怕的秘密,这个秘密就欧文·伯恩斯派我来调查的核心问题。我采取了谨慎的策略,坦然处之。其实我有一大堆问题:为什么他们在黑暗的房间里,围坐在桌子旁边?斯比勒在半夜里究竟干了些什么?但是我忍住了没有问。
我虽然没有问问题,却展开了实地调查工作。吃过早饭之后,我向达菲内提议到外面去看看她们的窗户下面的雪地,去寻找闯入者可能留下的痕迹。如果我一个人去调查就会显得很突兀,我认为和达菲内一起去就可以很正常地解释为满足好奇心。实际上我们在西配楼的外面发现了很多脚印,那些脚印都模糊不清,很多都相互重叠,但是我们能肯定这是同一个人留下的脚印--一个普通的成年人的脚印。斯比勒和达菲内的房间是挨着的(她们的房间实际上就在我的房间的下面),不过她们的窗户下面并没有太多的脚印。那串脚印一直延伸到通往村子的小路上,然后又折返了回来。这很有可能是哈瑞·尼克罗斯(斯比勒的前未婚夫)所留下的脚印。昨天下午我们遇到他的时候,他就是出现在房子的这一侧。如果雪地上的脚印是哈瑞·尼克罗斯留下的,那么昨天晚上的幽灵的脚印哪儿去了呢?唯一合理的解释就是:哈瑞·尼克罗斯和那个幽灵就是同一个人。我向达菲内透露了我的推测,她的回答有些怪异:“我倒是希望相信您的推测……”
“我说,”坐在车子里的达菲内转着眼睛,突然笑嘻嘻地对我说,“要是我们回去得早,我们在雪地上散散步怎么样?”
“在雪地上散步?”我重复着她的话,被这个小顽皮鬼逗乐了。经过早晨的调查工作之后,她已经把我当做她的一个玩伴了,“好啊,有何不可……我和大自然浑然一体。”
她露出赞赏的神色:
“我也是一样!另外,我迷恋于所有美丽的东西!我很想成为一名艺术家……”
我以为自己听错了,这应该是我的台词,或者是出自我的朋友欧文之口。
“……可是爸爸不同意。他说女人应该专心在其他事情上。”
“选择艺术道路,您是这么说的吗?但是,您打算研究哪个艺术领域?”
“体育方面的。”
我惊得哑口无言,我下意识地又重新打量了一下她的体型。我一边考虑她从事体育运动的可能性,一边试图猜测她所中意的体育项目。她垂着眼睛,使劲儿地转着右手无名指上的一个镂空银戒指。然后她抬起头,骄傲地宣布说:
“滑冰。艺术溜冰。”
“有人见过穿冰鞋的蚂蚱吗?”我暗自发笑,但是没有表露出来。相反,我立刻用最严肃的口吻向她保证说她很有天赋。借着恭维她的机会,我就艺术问题夸夸其谈起来,我的派头甚至能和欧文相提并论了。达菲内满怀热情地听着我的长篇大论,我甚至可以说她在用仰慕的眼神看着我。等我们到医院的时候,我很庆幸地发现自己在曼斯菲尔德家的小团伙中打开了一个缺口,达菲内已经成了我的一个盟友。不过这个盟友特别的讨厌:尽管我不断地暗示,她就是不明白我的意思--我想和匹国特小姐单独待一会儿。有达菲内在场,我只能发表一些慰问病人的陈词滥调。最后,达菲内终于想到了要“到外面去转悠五分钟,透透气”。
达菲内的鞋跟敲打地面的响声终于消失了,我朝卡特琳娜·匹国特俯过身说:
“快,告诉我所有我应该知道的东西。我已经被逼入绝境了!关于我们的‘故事’,我的朋友欧文并没有告诉我什么真正有用的信息。”
尽管卡特琳娜·匹国特的相貌不敢恭维,我发现她其实是一个很和善的人,甚至是一个很感性的人。她被禁锢在病床上,焦急万分,甚至有些惊慌失措。因为急于表达,她有点儿语无伦次。不过我还是听明白了她的意思:在我到达之前的几个小时,她收到了欧文的信。欧文在信上通知她说我将会替代欧文的角色。她为她的兄长的生命担忧,因为他们很快就要和曼斯菲尔德家结亲,而且圣诞节就要到了。只有埃德格·佛布知道她请了侦探,她的哥哥并不知情。她就告诉我这么多,因为达菲内回来了。
在回程的路上,达菲内盯着我看了半天。然后她宣布说:
“我觉得您刚才想要摆脱我。”
“哦?怎么能这么说!”
“别装傻了,您这一招根本不灵。其实,我很清楚您真正喜欢的是……”
我吓了一跳,结结巴巴地说:
“我真正喜欢谁?……您什么意思?”
“我刚才在仔细地观察您,我可以发誓您在匹国特小姐身上没有找到一丁点儿的柔情。您喜欢的不是这个。”
我猜想:她马上就要说我中意的是匹国特小姐的个性。但是我猜错了,达菲内的话完全出乎我的意料:
“您爱上斯比勒了。别做怪样,您真是可笑。要知道,您的心思就写在脸上。而且,昨天晚上睡觉前,她告诉我了。”
“什么?是她告诉您这些?”
“不是。是我自己猜到了您的心思。是您眼神泄漏了秘密--您看着斯比勒的时候,样子就像从来没有见过女人似的。我要提醒您,她可是马上就要嫁人了。斯比勒确实向我说起了您,她告诉我说你们以前见过面。你们的相遇很短暂,但是她没有忘记您的面孔……她觉得您……”
她的话只说一半。我向她询问斯比勒到底说了些什么,她只是耸了一下肩膀。我知道她是故意不说。一阵难堪的沉默,我在心中考虑着一个严肃的问题:究竟是达菲内在信口雌黄,还是我真的爱上斯比勒了。仔细想想,我觉得这么说不无道理。
达菲内又开口了,又是一个我猝不及防的问题:
“阿齐勒,告诉我。您知道什么是‘混乱之王’吗?”
“什么?”我惊愕地问。我对这个名字只有很含糊的印象,“‘混乱之王’?您是这么说的?我不知道……”
“我就知道您不了解‘混乱之王’,”她嘟囔着说,“您什么都不知道……”
这个小姑娘真的把我惹恼了,我语气冷淡地请求她向我解释一下。
“等下次吧。”她贪婪地盯着外面伦敦城里商店的橱窗,那些商店一个赛一个的诱人。
下午四点左右,我们步行离开了曼斯菲尔德的宅子。我走在达菲内的后面,对这个小丫头的怨气还没有完全消退。我很明智地穿上了一双厚厚的带保暖夹层的鞋。“蚂蚱”的步伐轻快,她穿着一件厚厚的大衣,戴着一顶很大的毛帽子。我们朝着村子的方向走去,然后又转上左面的一条通向原野的小路。地面上的雪冻成了冰,白茫茫的平原上一片寂静,只有我们脚下吱嘎的声音。平原很开阔,偶尔有光秃秃的树木打破单调而恼人的乡村景观。为了恢复交谈,达菲内告诉我说这里已经好几天不下雪了。我回答说这很奇怪,因为在伦敦天天都下雪。
“不管是不是奇怪,反正好几天没下雪了。”她回答说。
我能感到她有点儿气恼,我沉默不语的态度让她感到不快。
我们又走了几步,面前是一个小河沟,周围都是被冻住的芦苇。这对达菲内来说并不是一个不可逾越的障碍,但是她请求我的帮助。达菲内非常严肃地说在严寒到来之前,曾经下过一场雪。初雪融化之后的雪水漫过了小河沟,后来严寒又把雪水冻成了冰。
我用两手抱起她,然后往前迈了一步。我脚下的冰裂开了。我又走了一步,同样的结果。我跨过小河沟,脚落到另外一侧的时候在冰面上滑倒了。我们两个人都摔倒在雪地上。这个做法真是荒唐--我们一个一个地过肯定会更轻松。达菲内倒是不在乎,这个小“蚂蚱”看到我跌倒了,幸灾乐祸,哈哈大笑起来。她倒是安然无恙,因为我的身体充当了缓冲器的作用。她调皮地问我是不是不惜一切代价要到医院里去陪伴匹国特小姐。我一点儿也不欣赏她的俏皮话,我直截了当地表达了我的不满。
“那么说您喜欢斯比勒!”她又嘲笑我说。
唉,我又露出了马脚,我跟匹国特小姐之间的“关系”快要被她看透了。我没有直接回应她的话,而是展开了反击:
“您觉得您的姐姐的未婚夫怎么样?……”我问。
达菲内垂下了头,不吭气了。我的问题正中要害。
“我们分析一下好了……”我决定趁热打铁,“您的姐姐二十出头……她的未来的丈夫的岁数至少是她的年龄的两倍,我觉得他已经奔六十了。我本人对匹国特先生没有任何成见,我可以公平地说他算不上美男子。根据我的观察,他没有什么特殊的魅力能够吸引您的……”
“够了!”她努力克制着情绪,没有使用更凶狠的词汇。
“而且,我觉得您的姐姐不会为了钱而牺牲掉她的青春年华……她的前未婚夫就说明了问题,我看那个男孩子的家境并不好。”
我们在雪地上快步行进着,一段长时间的沉默让气氛更沉重了。她终于开口了:
“您知道,斯比勒受到了很大的创伤……”
“因为哈瑞·尼克罗斯抛弃了她?”
“不是……嗯,当然,这也是一个因素……但是主要的原因是埃德温的死。您了解埃德温吗?您当然不知道,您没有见过他。他多么有趣啊……只要他一出现,房子里的气氛立刻就会大变样。他并不是我的亲生哥哥,但是我们都非常喜欢他。”
“您的父亲向我提到过……”
达菲内好像根本没有听我说话。
“他的个头和您差不多,但是比您瘦一些。他的头发颜色很深,还有一小撮胡须……嗯,我们都很喜欢他。瞧!”她脱下了连指手套,把手上的银戒指举到我面前,“这是他送给我的生日礼物。我当时十三岁,那时这个戒指戴在我的手上有点儿大。他说他故意选择了大一点儿的戒指,因为这样我就能一直戴着它,能够时时想起他……”
她耸了一下肩膀,好像是要压抑她的感情。然后她又说:
“对于斯比勒……埃德温整天捉弄她,但是埃德温喜欢她。他甚至说过将来要娶斯比勒。我还记得她当时的惊叫声!然后就是那个可怕的圣诞节。那是三年前的事情,他被谋杀了……”
“您的父亲向我提起过那起谋杀,”我慢慢地说,“根据我的理解,您的姐姐甚至遭到了愚蠢的指控,是吗?”
“是的。因为她是唯一有机会进行谋杀的人,或者说她的条件最便利。当然,这只是根据现场的情况推测出来的结论。但是要证明斯比勒有罪还要克服一个难题:如果不做助跑,谁也不能在雪地上跨过三米的距离!”
“我真的不知道这起谋杀案的详情。我只是略有耳闻,尼古拉斯·杜德雷在送我来这里的路上提到了这件事情。我承认这个案子让我很感兴趣,我听说凶手并没有被抓住……”
“谁也不可能抓住这种鬼怪……”
“这种鬼怪?但是有人知道他到底是什么鬼怪吗?”
“我们当然知道。他昨天晚上还来拜访过我们。他就是‘混乱之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