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次表演,民乐系的同学一如既往地完美。
演奏的是林微云改编后的《秦王破阵乐》,琵琶、鼓、尺八、二胡以及三弦的合奏,相得益彰却又各自出彩,现场一片热血沸腾,大气磅礴。
台上的大荧幕,正播放着盛唐时期各地的繁华景象,卡点配合音乐,十分带感。
林微云作为乐队主位,身着异域风情的红裙,既温婉又飒气,霸气侧漏的音乐,在她轻拢慢捻的指间诞生。
少女十指纤纤,如鱼得水一般欢快,在琴弦中肆意游走,流畅潇洒,正对应身后屏幕里丝绸之路上,坐在骆驼上的红衣女子,一手抱着琵琶,忘情弹奏,曲调昂扬,穿越万里荒凉。
好一幅漠上飞沙起,倩影动人心的美景,这称得上是一场视觉与听觉双重冲击的盛宴。
一曲毕,余音淼淼。
林微云抱着琵琶优雅起身,与队友走至舞台前方,面朝底下观众席,深深鞠了一躬,而后退至幕后。
台下众人意犹未尽,仿佛跨越了时空,陷入一场繁华无法自拔,就连血液都在燃烧,起身鼓掌的那一刻,文化自信由心而发。
唯有我泱泱大中华千百年的底蕴,才能创造出这旷世之曲。
温庭深望着那一抹大红渐渐消失在帷幕之后,目光深远。
三年不见,这姑娘好像长大了。
少了几分青涩稚嫩,多了几分清冷美艳。
低头再看了一眼手表,时间紧迫,他还要去机场赶航班,恐怕没多少时间跟她说明来意了。
“你去休息室找她,就说我在外面等着。”
他转首跟助理吩咐,却扑了个空。
身旁的小助理大受感染,早已跟着众人站起身鼓掌喝彩,这一刻俨然忘了自己助理的身份。
过了两秒,大概是察觉到他凝视的目光,小助理回过神来,终于想起身边还坐着老板,还好脑子飞快转过来,解释说:“这些学生真厉害!我听着都忘神了!”
温庭深挑了挑眉,赫然想起三年前的异国他乡,也是这样热血沸腾的场景。
这姑娘,不愧为琵琶精,身上真有一种摄人魂魄的魅力。
他想,大概是因为弹琵琶才特有的气质吧。
然而在车里等了将近二十分钟,张特助那边打电话过来询问他是否已经到了机场,温庭深捏着眉心,第一次觉得,刚刚留小助理在身边,是他决策失误。
果然,又十分钟过后,小助理一脸沮丧回来。
一个人。
温庭深抬了下眼皮:“没见到人?”
小助理木讷地上了车,目光闪躲,有些不敢面对老板凌厉的眼神,声音有些压低:“见……见到了……”
温庭深:“怎么说?”
小助理咽了咽口水:“她、她说……”
他犹豫着,要不要把刚刚那姑娘盛气凌人的话,一字不差叙述给老板听。
因为不知道说了这话之后,丢的到底是他的工作,还是那姑娘的前途……
“说什么?”
温庭深似乎早已料到这结果了,目光凛然盯着他,容不得他忽悠半分。
小助理只能硬着头皮,老老实实转述:“她、她说,法治社会严打权色交易,她不卖艺也不卖身……”
话一出口,小助理就浑身一个哆嗦,偷偷抬眼去看自家老板。
只见男人抿着薄唇,浑身气场低冷,从下巴到眉梢,每一处都昭示着他此刻的不耐。
“继续。”
冷冷两个字,仿佛从天灵盖而入,小助理不敢不从,一脸的视死如归。
“她说……她对斯文败类的老男人不感兴趣……”
——
在赶往机场的路上,林微云接到夏禾的电话,听到夏禾说刚刚代她臭骂了那个老男人一顿,抿了抿唇:“你怎么知道人家是老男人?”
“都总裁了,总不能还是玉树临风的大帅哥吧?你以为看小说呢!”
林微云靠着车后座,忍不住笑出声。
也是,现实里,哪个总裁不是秃顶加啤酒肚,夏禾骂得没错!
夏禾翻看着那张烫黑金名片,忍不住吐槽:“名字倒是人模人样,干的都是什么事儿?”
林微云下意识问:“什么名字?”
“温……温庭深。”夏禾捏着那质感金属的名片,扔进林微云桌上的化妆盒里,“我给你放桌上了,你什么时候想不开了,也可以试试。”
“去你的!”林微云轻哂了一句,抬头:“我到机场了,不跟你说了啊,回来给你带好吃的。”
时间紧迫,林微云背着沉重的琵琶下了车,提着行李箱飞奔机场。
往年清明节这个时候回家,高铁站人潮如浪涌,挤得不行。
林微云想着这次要带琵琶,不方便挤高铁,咬了咬牙买了张飞机票,取了登机牌后,便赶忙去办理了行李托运。
因为昨晚没有睡好,一上飞机,她便戴上眼罩和耳机后,便靠着椅背闭目养神。
虽然坐的是经济舱,但是因为是第一排,离前面头等舱仅一帘之隔,选歌的时候,帘子还没有拉下,能听到空姐温软的声音。
“先生,需要毛毯吗?”
“不用……”
歌曲启动的最后一秒,一道清冷的声音隐隐传来,林微云天生对声音很敏感,只觉得男人这种低醇的声音有些熟悉。
想着,大概是好听的声音都这般有磁性。
然而她习惯了一上飞机就睡觉,所以下一秒便陷入了睡眠。
依旧是漆黑不见底的深渊。
一个半小时后,飞机抵达苏城站,林微云醒来,浑身沾了冷汗,她双手紧紧握着扶杆,深呼吸平复心情。
走出机场打了个车回到家,已是下午三点。
林宅在南溪河里边荷花塘边,林微云乘着小船沿着河,悠悠前行。
时隔一年再回故乡,恰逢一场绵绵细雨,暮色下的南溪古镇,仿佛染了水墨的画卷,烟雨朦胧,风景如画。
路上游客三五成群,原本清冷静谧的古镇,多了几分人间烟火气息。
岸上有熟识的阿公阿婆看见她,都会热情打招呼。
“阿云回来啦?”
“一年不见又漂亮了!”
“你阿母没跟你一起回来吗?”
“好孩子,这么晚了还没吃饭吧?”
“得空来阿婆家,阿婆给你煮双浇盖面,你小时候可喜欢吃了。”
这情景让林微云一秒回到小时候,不禁招了招手,扬起乖巧的笑容。
“谢谢顾阿婆,我吃过啦,明早再去看您哈~”
吴侬软语的苏城话,就如同这条澄澈很是软糯清甜,说出来连带着她沉寂的心,也温柔了许多,鼻尖泛着些微苦涩。
大概是这种久违的关照,令她有些受宠若惊。
自八年前父亲出事后,她一个人在外求学,甚少回老家,陈女士与父亲离婚后也早已改嫁,只在父亲葬礼那一次回来过,后来搬去了北市有了新的生活,便再没有回来。
老林家自此只剩她林微云一人,每年也就父亲忌日和过年会回来一趟。
再后来,一个人的年夜饭多少有点悲凉。
她过年也不再回来了。
这次若不是孟其姝要来打卡,她也不知道自己能在家留多久。
不是不喜欢家,只是这个水墨丹青一般美妙的地方,早已没了待她归来的家人。
南溪镇从来都是江南的富庶之地,如今更是非比寻常,因为这里流传了上千年的古文化遗址和技艺,前几年被评为国家5A级旅游景区,还有不少技艺选入国家非遗名录。
林微云甚至靠着村里每年的分红,上完了高中和大学,除了林家老宅,这算是父亲留给她最丰厚的遗产。
船靠岸,林微云上了码头,往上林村走去。
此时天色渐晚,她背着庞大的琵琶盒,一手撑着伞,一手拉着行李箱,穿梭于青砖黛瓦之间,高跟鞋“哒哒”敲在光滑翠绿的青石板上,别有一番心情。
三月的荷花塘寂静无声,不似古镇中心南溪河道两岸风光,这里几乎无人问津,只有本地几户人家住着,其他几家都搬去了河两岸,开着小卖铺做些小本生意。
虽然她们老林家没有人在,门前的风景依旧,干净清雅,荷塘边的柳树袅袅如美人腰,随风招摇,多了几分生气。
更令人惊讶的是,她家门前的青石小路,不知什么时候修成了平整的柏油路,十米一杆路灯,绕着荷塘,通往南溪镇的另一个出口。
待走近了,林微云才发现隔壁邻居家已经建成了,一整座庭院扩大了好几倍,看着特别大气阔绰,一堵灰白围墙,颇为神秘。
这座园林去年就好像已经开建了,要不是门口停着两辆黑色轿车,她还以为是新建的景点。
两家相隔不过一百米,放眼望去,在这栋豪华苏式园林别墅的映衬下,她老林家就像风雨飘摇中,破败荒芜的老破小。
林微云只小时候听父亲提过,那一家姓吴,很久很久之前就举家北迁了,这些年都未曾回来过,印象里那里曾经也和她家一样破旧,如今焕然一新成了大别墅,大概是子孙后代发达了,回来重建的。
她没有多想,推开自家吱吱作响的木门,四目空无的庭院令她不禁鼻尖一酸。
平常有堂叔过来帮忙打理,所以庭院中的银杏桂花,翠绿依旧,没有杂草丛生,也没有因为毫无人气而蛛丝织网、霉气冲鼻。
一切都如离开前时的模样。
只是少了家的烟火气息,也少了那个等待她回家的人。
四周空荡荡的。
“阿云回来啦!爸爸给你买了梅花糕,快尝尝。”
“读书辛苦,我弹首曲子给我们小阿云放松一下?”
“阿云,今天在学校乖不乖?”
“别太累着自己,我的好阿云,等爸爸这次回来,就不走了,一直陪着你。”
林微云仰头看着这栋孤独的小房子,眼中泛起雾气,脸上却挂着浅笑。
“老林同志,我回来看你了。”
老林不喜欢她哭。
夜幕降临,荷塘边的路灯亮起,依稀可以听见河岸夜游锣鼓喧天的热闹声,更衬得这边山野的寂静和清凉。
忙碌了几个小时大搞卫生,林微云终于舒了口气,四仰八叉倒在床榻上,顺便看一下孟其姝的直播。
这两天孟其姝还在西安,大唐不夜城的繁华绊住了她的脚步,令人羡慕不已。
锦绣华灯初上,云想衣裳,叫我一夜梦回盛唐。
静女其姝的解说词一如既往代入感极强,声音温柔而赋有文艺气息,令人心心向往,只可惜林微云这里网络信号不是很好,断断续续的,看得她意犹未尽,在这个网络时代,没有网络很烦,有了网络却不稳定简直磨人。
她下意识打开WiFi,没想到竟发现有一个网络。
而且还是免密码的!
方圆里离她家最近的,就是下午看到的那一家邻居,林微云当即欣喜若狂,怀着试试的心情点了连接,没想到还真给连上了。
林微云立马在心里给隔壁邻居烧起了高香。
这样大爱无私的人,堪为当代大善人,下次遇上一定得当面好好感谢一番!
熬夜玩手机的后果,就是第二天睡到日上三竿,还起不来。
林微云这样安慰自己,一年之中,也就放假这几天不用早起练琵琶,能睡个懒觉。
又或许是因为,一个人生活,没有人管。
九点,她终于睡够了,想着还要去镇上买点东西,不得不爬起来,囫囵收拾了一番,扎了个丸子头,换上运动鞋便沿着青石板路跑了下去。
许是蚕花节要到了,小镇上很热闹,游客熙熙攘攘的,随处可见穿着汉服的小姐姐拍照打卡。
林微云在码头等了好几趟渡船才登上去,小船儿悠悠荡荡,夏禾在微信那头嚷嚷着要她拍视频,给她看看这江南水乡的风景。
林微云站在船头,举着手机,对着河两岸和桥头录着,一边介绍,一边跟船头师傅唠嗑。
划船的罗师傅自小看着她长大,知道她是回来祭祖,问了她学业和生活,说如果外面的世界不好闯,就回来南溪镇。
林微云笑着点头,问他现在生意怎么样。
师傅笑呵呵道,自从疫情结束后,南溪镇的流量大增,他现在一天要划以前一周的量,不禁感慨过去三年日子太难熬了,总算一切都过去了。
“今年的蚕花节会比往年更盛大,还有节目过来录制,到时候更热闹!丫头,相信阿叔,过不了多久,咱们南溪镇会越来越好的!”
林微云切换了一下手机镜头,将罗师傅和一船的渡客都录了进去,笑着说:“嗯,我们也会越来越好的!”
录完视频后,她习惯性从头到尾看一遍再发。
然而在看到中间某个镜头时,林微云忽然顿住了,脑中有什么闪过,她把进度条往后拖,重新播放。
摇橹船穿越古桥时,桥上一道清越挺拔的身影也意外入镜,气质凛然,自下而上看去,仿佛天神降临人间。
而那张脸,只一眼,林微云便认了出来。
她惊得起身,回头看向摇橹船刚刚经过的古桥,一脸不可置信。
五弦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