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猝不及防的会面叫孟年心头猛跳。
她愣愣地立在原处,反应不及。
很快,感觉到有人脚步逼近,她惊惧后退,后背撞上身后的楼梯扶手。身形狼狈,双手后扶,稳住了身体。
叶敛轻扯了下唇,转头看了一眼噤若寒蝉的另两人。
他和北美那边的高层开了一夜线上会议,此刻身体微微后倾,随意靠在另一侧楼梯扶手上,整个人说不出的懒散放松。
嗓音像是浸过一片氤氲雾气,微微沙哑,开口时带着几分漫不经心:“说说,怎么回事。”
“……”
男人略带威压的视线拢下,程盼下意识张嘴,“先唔唔——”
程盼被王裕捂住嘴巴,拖走了。小夫妻俩把自己关进厨房,客厅又安静下来。
雨后的清晨,阳光像是被濯洗过一般干净。抬眸望向前方,空气中漫布着漂浮着的尘埃颗粒。
叶敛支着长腿,懒懒靠着栏杆,低头,一边解着袖扣,一边沉声道:“孟小姐?”
孟年可担不起他这三个字,她像个好学生似的站直身体,老老实实地交代:“叶叔叔,我拜托程姐姐拿行李。”
叶敛动作一顿,掀了眼皮睨她,“行李?”
女孩乖巧颔首,“嗯,医生说我可以住院。”
叶敛修长的手指僵住,下意识攥紧了掌心上躺着的两枚精致的袖扣,他沉默半晌,才放松了五指,将衬衣袖扣往上拽了拽,去摘腕间那块价值不菲的机械表。
又是解袖口,又是解手表的。孟年听着耳边窸窸窣窣的摩擦声,脸色微微泛红。
“约的是一中心的纪副院长?”
孟年诧异他知道,“是他。”
“他是著名的神外专家,几年前给我的老师做过开颅手术,有过几面之缘。”他三两句解释清,又道,“不过他今天早上给我打电话说,医院没有位置,还托我向你道歉。”
孟年懵了,“可他昨天才说……”
叶敛将手表与袖扣都放进口袋,信口道:“突然有了他推脱不了的事。”
一边说着,一边毫无愧色地拿起手机,发消息通知纪医生。
片刻,他收起手机,就着如此近的距离,低头打量。
昨天受恩师之邀,时隔多年他又回到母校——南城一中。
应付完不怎么熟悉的校领导,离开前,他在一中正门旁的宣传栏里看到了孟年的照片。
他们隔了几届,照片却离得不远。上下排,正好相邻。
“这小姑娘长得真清秀啊,哟,还是前年的理科状元,优秀。”
老师随口感慨,叶敛深以为然。老师很快又谈起旁的,叶敛却再无法专心。
照片上的女孩与他此刻面前站着的人有很明显的区别:
高中是短发,现在发梢已经能擦过手臂。眉眼间的清冷之色少了许多,看上去没以前那么有距离感。
脸上的婴儿肥不见,瘦了些,想来是大学生活比之从前更加辛苦。
眼底多了抹青色,看上去精神不好,是没休息好吗?
还有就是,那双总是映着光的眼睛,现在看不见了。
不到两年的时间,小姑娘长大不少。不过心思还是很简单,叫人一眼就能望穿。
轻易叫他看清,她那几乎要宣之于口的,同别人划清界限的打算。
孟年有些慌了,轻声嘟囔:“可是不住院,那我住哪呢……”
叶敛一顿,“不想住这?”
“我,我不能总麻烦您。”孟年支支吾吾,脑袋心虚地偏向一边。
叶敛手指搭在楼梯扶手上,敲了敲,缓声,“觉得麻烦我?”
哪里是她‘觉得’,明明就是事实。
孟年不可能明说她偷听了别人的电话,只能半真半假道:“而且手术前要去医院做检查,总要麻烦程姐姐和王叔送我,耽误你们的正事我真的很抱歉。再说,一来一回的……我,我害怕坐车。”
叶敛想起她眼睛受伤是因为车祸,没再追问。只目光淡淡凝视她两秒,“知道了。”
说完便抬步离开,不知去哪里。
孟年茫然,知道了?什么?
所以她这是走不成了?
好像是的。
孟年失落地垂下头,闷闷不乐。她用力眨了下眼睛,不出意外,依旧看不清任何东西。
她能看到的并不全是一片黑暗,她能看到些微的光,但除此之外几乎看不清任何东西,无法分辨哪里有人。只是不至于全瞎,仅此而已。
她实在不喜欢这幅累赘的样子,可偏偏她又什么都做不到。
她没办法理直气壮地保证说‘自己一个人可以’这种不切实际又狂妄的话,因为她根本做不到。
她也不能一边享受着别人的优待与照顾,一边又不知羞耻地说她不需要这些,那实在是自不量力。
可她又该怎么办呢?她不想当什么叶家二少的女朋友、未婚妻,更不想总是把自己的命运和别人、别的家庭绑在一起。
叶敛离开了五分钟左右,再回来时,孟年还垂头丧气地靠在楼梯旁。
不知道她的脑袋里在想什么,手指用力勾缠着栏杆,在无人注意时,悄悄地对着一个不会说话的静物发泄着自己的不满。嘴巴微微嘟着,有点可爱。
大概也就只有独自一人的时候,孟年才会露出这样一副属于她这个年纪的娇俏神态。而面对外人时,她总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清冷模样。
叶敛脚步顿了下,刚刚因为她自作主张要离开的不悦稍散,唇角不着痕迹地抬了抬。
他阔步走近,臂弯里抱着一台笔记本电脑。
“手机给我。”
沉稳有威严的男声毫无预兆地落在孟年头顶,手里的手机下意识便交了出去。
惯于发号施令的男人每次说话都是简洁而有力的,身居高位、说一不二的日子久了,举手投足不经意间都流露出让人退缩的气场。
孟年有幸见过一次他“仗势欺人”,那之后再在新闻上见到他,除了仰慕,又添了好多敬畏。
她心理活动再如何复杂,拿到手机的男人也听不到。
叶敛接过手机,长腿一迈,又往上跨了两层台阶。他在台阶上坐下,在她不远处,能与她平视的位置。
干脆利落地打开电脑,手指在上面飞速点动。
很快,他按亮手机。
一下就打开,入目是极简的桌面,没几个软件。
叶敛端看着不足他掌心大的手机,隐约有种熟悉感,这还真是王裕曾经送到他面前给他看过的不成熟的那个作品。
对于自己团队做出的作品,叶敛都可以轻而易举地进行再‘编辑’。他将手机与电脑连接,开始导入绘图。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就在即将完成的时候,手机铃声响起。
语音播报,依旧是叶存礼的来电。
叶敛看到这个名字的瞬间,眸光淡淡。
他抬头看了一眼窘迫的女孩,心领神会,“还是不接?”
这个“还是”用的十分精准,意味深长。听在孟年耳中,倒成了威胁。
孟年硬着头皮,“接吧。”
她扶着栏杆,身子下滑,坐在了台阶上。
手朝着手机发声的方向摸索,指尖突然碰到了一处温热。
孟年呼吸一滞,猛地撤回。
莹白小脸憋得通红,自脖颈以下也被猝不及防的碰触灼得一片烧红,“对、对不起!”
叶敛扫了一眼被碰到的膝盖,面不改色,抱着电脑起身,又往下挪了两梯,主动在她身侧落座。
他低声道了句:“别动。”
而后垂下眸,默不作声压下黑眸中的情绪,手指右滑,接通,点开免提,就这么举着手机,送到了她的面前。
那头的人显然没料到自己的电话被接通,愣了足足五秒,才试探着叫了一声,“年年?”
孟年心头一跳,总感觉自己身侧的威压越来越重。她艰难地从嗓子里挤出一声回应,电话那头的人兴奋不已。
“你终于肯接我的电话了!”叶存礼喜出望外,“我以为你永远不会理我了。”
交往不到一年的时间,叶存礼在孟年面前总是话多而殷勤。孟年始终冷淡,而叶存礼却像是拥有消耗不完的热情一样,即便面对她的冷脸,他也锲而不舍地追在后面。
敲定了即刻前往南城求医的行程后,叶存礼就积极做好准备,他连行李都收拾妥当,结果在临行的那个早上,叶存礼哑着嗓子,到她面前道歉。
他说他没办法陪她去南城治病,因为他妈妈不让。又说赵清忆惹了不小的麻烦,他得帮着解决,请她谅解。
他还承诺说只是晚几天而已,等她做手术那天,他一定会来。
孟年没当真,也无所谓。毕竟相识几年,他们总是这样。
他总是会在一些重要的日子里缺席,又总是在过后用更加殷勤与热切的态度弥补。
这次也是一样。
其实他不来,孟年的心里反而更加松快,坐上车的那一刻,她心里想的是终于能躲开叶存礼的示好,能少亏欠叶家一些了。
然而到南城的第二天,她才发现,结果远没有她预料得那么好。
这里有个比叶存礼更难应对、摸不透脾气的人。
“年年,你在听吗?你这两天睡得还好吗?身体怎么样?医生怎么说的?”
叶存礼一连串的问题不假思索般砸了过来,他激动道:“我这里一切顺利,不出意外的话,明天我可以去找你了。你是大后天的手术吗?”
孟年僵着半边身体,感受着身侧源源不断的热意,以及四面包裹而来的淡淡的男士香水,轻轻“嗯”了一声。
“嗯?你说什么?我听不清楚啊。”
孟年微微低头,朝着手机的方向,小心又谨慎地靠了靠,“是,6月 1号的手术。”
这次没有碰到叶敛的身体,她悄悄松了口气。
有发丝自女孩瘦弱的肩膀滑落,垂散到身前,扫过男人结实的小臂。
叶敛滚了滚喉结,他安静地注视着停在手臂上的那一绺细软青丝,没动。
“年年,我晚上做梦都梦到你,我好担心你——”
突如其来的深情告白叫孟年顿时如坐针毡。
她不是没听过叶存礼说这种话,平时她可以置之不理,但,她现在身旁有人。
孟年只觉得羞耻与难堪。
“叶存礼!”她突然大声打断,“你打电话来,还有别的事吗?”
厉声的质问叫身侧的男人不禁侧目,几乎要抓碎手机的五指徐徐舒缓,放松。
叶存礼沉默片刻,无奈地叹了声,“好,不说这个,你不爱听。”
短暂的令人窒息的寂静后,叶存礼若无其事地转移了话题:“我小叔……他在吗?”
孟年下意识偏头去寻找男人的身影,可惜眼前是一团模糊的光影。
她紧张地抿了下唇,鬼使神差,她否认,“他不在。”
话音落,身侧男人略一挑眉,眼底浮起笑意。
静静侧目,认真地注视着她。
电话那头叶存礼松了口气,“好,不在就好,不然我真担心他会赶你走。”
孟年不敢吭声,那头又道:“我小叔以前吃过亏,所以十分排斥外人进他的屋子、碰他的东西,当然……我家里人也基本都算外人吧。”
叶存礼嘟囔道:“昨晚上听我妈抱怨说,奶奶接了个电话后人就病了,可能是小叔知道这事后又生气了吧,唉。”
“不过你不用放在心上,他既然人在国外,就算知道你来,这些天肯定也不会特意飞回来凶你,别怕,过两天我就去陪你。”
孟年不怕。
孟年只是觉得自己必须要搬出去了。
“叶奶奶她怎么样?她身体还好吗?”
“没事,都是老毛病,晚点她会给你打电话的。”
叶存礼还要继续说,电话那头忽然传来一声突兀的哭泣声。
两边人齐齐沉默下来。
带着哭腔的女声,由远及近,十分亲昵,“阿礼,他们又给我发消息让我过去,我害怕,怎么办啊?”
电话那头突然一阵刺耳的杂声,像是什么东西碰倒,震得孟年耳膜微痛。
手机公放音量被叶敛瞬间调小,他冷着脸,往自己这侧收了收。叶敛拧眉听着,隐约听到了几句温柔的安慰声,脸色愈发地淡。
不多时,叶存礼歉疚道:“年年,我这边有些事要处理,回头打给你。”
说罢便匆匆挂断电话,没给孟年回复的机会。
难熬的通话终于结束,孟年如释重负地松了口气。她清了清嗓子,刚要说点缓和场面的话,只听叶敛突然开口:
“你们之间,总是这样吗?”
声音冷淡至极,眼神里却再也藏不住其中的勃勃野心。
作者有话要说:叶叔叔:原来我一直误会他们了(恍然
太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