沿着小径,查礼带着路,走过俱乐部的房子。水边沿石阶而下,每艘船头都点着灯,泊在藤悬木的树影下。
有艘客船就泊在水畔石阶边。两个穿着喀什米尔袍子的人,一个站在船头,一个站在石阶上。查礼握着瑟若的手,低声向身后的人吩咐了几句,那人就把船推离了岸边,然后纵身一跃,跳上了船,坐上了划船的位置。
船身轻移,划出了藤悬木的阴影,驶入浴着月光的湖心。客船上,有一层帘布分隔着划手和客人,瑟若窥望四个划手划着长长的船桨。她转过身,查礼就坐在她身旁,他的身子碰着她。
瑟若压低了声音问:
“那些人安全吗?”
“安全。”
“坐这种公共的客船航行,可靠吗?”
“这不是公共的客船,这是一艘私人的船。——这些划手都是挑选过的。”
“难道他们都是英国人?假扮成喀什米尔人?”
查礼笑了一阵。
“别瞎猜了!傻女孩,他们当然不是英国人。和我共同工作的人,什么种族、什么宗派的都有。有印度教徒、回教徒、西克教徒等等——任何种类的人,都可能成为我们非常优秀的工作人员。就像有一个人,他的工作是在德里的店中当店员,他就有很杰出的表现。另外有个人,是在白夏瓦当马车车夫。”
“嗯。”瑟若应了一声,沉默了好一阵子。
“你在担心什么?”查礼压低了嗓音问道。
“这些人,”瑟若耳语着,“包括昨夜负责看守的贺比伯,还有你在古莫格附近遇到的人,和那麻脸店员……”
“他们怎么?”
“珍纳和玛莎太太在这儿时,他们也在吗?”
“当然在。除了贺比伯之外。”
“这么说,为什么当时他们没有帮助她俩?为什么他们中间不能有人捎信离开此地?”
“关于这点,我想我已经告诉过你原因了。”查礼有些不耐烦。“这些人,他们今晚能帮忙,可是他们也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他们只能知道整个事件极小部分,听命行事。或许,玛莎太太考虑得很多,也许还有些什么情况,我们目前还不知道。”
“我想也是。”瑟若说道,又陷入沉默。
船桨一上一下、韵律有致的划着。随着单调的声音,船身平稳的在水中前行。湖上没有什么风,偶有丝丝的微风,也不致吹动船上的帷幕。
“怎么?你不吩咐他们划快一点吗?”
“我不敢这么做。”查礼说道,神色忧戚。“可能有人在看,所以我不敢放快速度。我们现在是月下泛舟的情侣,不是龙舟竞赛。现在的麻烦就是太迟了。”
“你真相信他还在等?”瑟若也担心了。
“阿汉笃?当然。可是待在那儿太久,对他来说是相当危险的。我想他选择这个岛,也许他去那儿容易些,也比较安全些。可是对我而言,还是相当冒险的。”
“那你为什么要同意呢?”瑟若耳语道。
“我告诉过你,实在别无选泽!”
“抱歉,我……我忘了。”瑟若又陷入沉默。查礼回头往后看,俱乐部的灯火映在湖水中。过了一分钟后,他才说:
“好啦!我想此刻我们是安全的了。”
他低声吩咐划手加速前行。瑟若简直不敢相信,这艘小船会划得这么快,四个心形的船桨上下上下,船头衝破水面,声如裂帛,两旁的窗帘也飘动拍打。
驶到纳琴湖尽头,又变成一条狭窄的运河,可以驶向斯利那加,或进入纳琴的达尔湖。查礼再下指示,船速又减慢了,朝左一转,悠然滑过纳琴桥。
纳琴桥上有一个人影,清閒的倚在桥头的木栏旁,树影重重,看不真切面貌。一片幽暗中,只看到一点香淤橘红色的火光。
驶过纳琴桥,瑟若已经可以隐隐看到柯家的船屋。在那艘船屋后面,亮着灯的,自然就是“女巫号”了。然后,小船又在芦苇丛中进行,夜晚的湖水中,浮着一片片墨黑色的莲叶。如今,船身驶入运河中,两岸的藤悬木,相距不过十二码远,河水波光粼粼,小船行到此地,犹不改变刚才的速度。
查礼拉开衣袖,又看了看腕表。黑暗中,表面的萤光绿分外显眼,使瑟若想到那片绿色的亮片。拾到后,她就一直捏在掌中。
小船驶出了树荫夹道的运河,水面又为之一阔,她检视这片亮片。月光下,小亮片置于掌心上,促狭地眨着眼。她正想把亮片扔出去,可是脑海中快门一闪,她又收住了手。
一片绿色亮片!
海伦穿的那件衣服缀着许多绿色亮片。这么看来,华海伦一定穿过小径,到俱乐部女化粧室的后门。为什么?为什么她要这么做?
瑟若嘴抿得好紧,她的绿眼睛闪着警戒之色。不可能只是在开玩笑!瑟若愤愤地想。难道,她希望我在查礼面前出丑?无法想像还有比反锁在女化粧室中更令人窘迫的事。华海伦喜欢查礼,却无法拥有他。是了,原因就在这里了!
“这个女人!”瑟若不自觉叫了出来。
“什么事?”查礼问。
“没什么!”瑟若赧然。“我正在想事情。”
她把那片小亮片轻抛到船外,在月光下,那小亮片就像小小邪恶的绿眼睛,眨了眨眼,就沉落在水中了。这时,船速又再度加快。
小船已进入辽阔的达尔湖。刚才经过的水道旁的半岛,就像纳琴的膀臂伸入水中。往左转,在黑暗中可看到树影重重那一带,有许多村庄。在湖的这端,山脉绵延,月光下的山色,都在一片雾色笼罩中。
眼前的湖水,就像一片广大的镜子,光滑闪亮。月光下,水色山影,一片寂寞,只有单调的桨声,起起落落。夜晚的达尔湖,还泊淀着几艘本地的船隻。有些是鱼人捕鱼用的,或是载访客或朋友到村中的客船。另外一艘客船,有着白色篷幔,船头还亮着油灯。
现在,这艘船离纳琴岸边愈来愈远,一直朝湖心驶去。查礼一直全神贯注,随时保持警觉。他坐直身子,微微朝前倾,两手相握,放在膝上,眼睛凝视着前方。瑟若随着他的目光望去,前方像浮着一片鬼影,马上明白那是个小岛,一座非常小的岛,岛上长满了树,点缀在达尔湖的湖心,看起来实在是非常非常的可爱。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栋黑色的屋顶,那栋小小的房子,建筑在中央高地,四周长满藤悬木。当瑟若正在观看时,她的注意力很快移到岛的右方,在那儿,还有一艘客船,在月色下,就像一隻白蠹,船首也没有亮着灯。
查礼也看到了,简短嘱咐着划手。隔了一会儿,他们的小船全速划进,水声像在船身两侧耳语着,然后船又慢了下来,安静浮动,最后停了下来。
瑟若动了动,她的衣服发出沙沙的响声,查礼简短的做了一个命令的手势,要求她保持静默。他的目光望着外面的月光,头微微歪向一边,瑟若也坐直了身子,凝视倾听。在静默中,她可以听到划手的呼吸声、水波的声音、青蛙在荷叶上的嘓嘓叫声。然后,有个非常模糊的声音,那是摇桨的声音。她明白,查礼也正在竖耳倾听。
划桨的声音并没划近,反而渐渐淡了,这么看,这艘船是慢慢驶远了。可是,在远处的湖上,又听到另一艘船的声音。声音虽很模糊,可是在静止中,仍能感到那艘装了马达的船,噗——噗——噗——馀震不已……
查礼回过头,迅速作了指示,客船又继续向前:现在,是轻轻的前进。近岸时,查礼纵身一跃,跳到岸上,瑟若也随着上了岸。在银色的月光下,更显得树影森森。
这个小岛,纵横不会超过三十码。四株极大的藤悬木根植在草地里,中央种了许多玫瑰和紫丁香花,还有一栋小小的夏日别墅。只消几分钟,就能走遍全岛,可是并没看到人影。
查礼又看了看表,他的目光望向水面,在倒映着山影的湖面,隐隐可见一个模糊的白点。那一定是刚才看到的客船,朝斯利那加方向划去。
一隻鸟在紫丁香丛中发出响声,此外就再也没声音,刚才那艘装了马达的船也驶远了。瑟若看着查礼紧张的侧脸,和衬着墨黑天色的藤悬木,突然之间,瑟若又感到颤抖和恐惧、不安。回头一瞥,她希望能看到一个人就站在那阴影中。
“为什么他不在这儿呢?”她好不容易才开口问道。原想大声说的,可是声音却细如蚊声。查礼也压低了嗓音回答:
“我不知道,或者他没来,或者……”
他的话并没有说完。
过了一阵子,瑟若又不安的问:
“或者什么?”
查礼慢慢转过脸。月光下,看出他的脸严峻中带着沮丧,像个陌生人。几分钟之内,他有如老了十岁,兀自低语,彷彿忘了瑟若。
“……或许……他还在这儿。”
瑟若迅速往后退了一步,手抚住喉咙。
“还在这儿?你是说——在这岛上?”她紧张得声音都变调了。“别荒谬了,查礼!这儿除了我们,和几个划手,就再也没有别人了。”
“或许,”查礼说:“无论如何,现在还不能确定。”
突然,他转身走开了,在紫丁香花丛中搜寻。有一、两分钟,瑟若呆若木鸡站在原地,只感到头脑中又冷、又麻,浑浑噩噩,一动也不能动了,整个人僵住,茫然望着前方浓密的黑影中,查礼在夏日小屋灌木丛中到处搜寻,沙沙作响。
就在瑟若眼前,有四棵巨大的藤悬木,这小岛也因此得名。树干很粗,显然经历过无数岁月。当瑟若的眼睛习惯了岛上的黑暗时,她能在阴影中看得非常清楚仔细,就像照片在显影盘中一样。
查礼在紫丁香丛中找了一阵子。
“他不在这儿。”
“啊……”
瑟若惊叫了起来,她的声音完全变了调,简直像另一个女孩的声音。月光从枝叶隙缝照了进来,瑟身上洒着斑驳的树影,她抬起手,僵直地指向前方:
“他就在那里,在树……”
突然,她的腿再也支持不住了,两腿一软,跌坐在被露水浸湿的草地上。
查礼沿着她指的方向注视着,同时也用手安抚着瑟若。
瑟若喘着气,紧紧用牙齿咬着下唇。好长一阵子,她一直凝视着查礼安静稳定的眼神。
“抱歉。”她低声说道。
“不该让你来的。”查礼说:“回船吧,亲爱的。”
“不!”瑟若说:“我现在很好。请你让我留下来,求求你!”
查礼不言语,也不再和她争辩,转过身,朝那棵树走去。
瑟若是对的。在第三株藤悬木下的草地上,躺着的正是阿汉笃的尸体,胸口插着一把刀。
查礼召来一位高大的划手,把阿汉笃的尸体移到月光下的草地上。那张又圆又麻的脸,活着的时候就相当丑陋,死了以后,变得更丑。黑眼圆睁,眼珠四周是一圈眼白,看来恐怖。嘴唇往后拉,露出参差不齐的牙齿,像是受到极大的痛苦和恐惧,使整个面貌都扭曲了。
查礼跪了下来,把那件褐袍的里里外外都仔细搜索过,甚至脱下凉鞋检查,看看是否夹带了什么口信,可是,哪儿也找不到。只是……只是……在夜晚清凉的空气中,有一股隐微的,但是却又非常明确奇怪的气味。这股味道,瑟若和查礼都闻过两次了。第一次,是在荒凉的山间小屋;第二次,在“卡迪尔”店的房间里。……
现在,竟然又闻到这股味道。
在达尔湖中的小岛,从阿汉笃的衣服上这股味道又出现了。
查礼拉起褐袍一角,嗅了又嗅,不禁皱起眉头。站起身子,向高个子的划手吩咐了几句。他又回到船上,拿来了一个手电筒,两人一块巡视这小岛,每一吋土地都不放过。搜索着夏日小屋、草丛边缘、紫丁香花丛,和盘根错节老藤悬木的根部,可是,除了枯叶和人们野餐后留下的废弃物外,其他一无所获。只看到许许多多的足迹,可是,这些足迹也无法说明,这是谁留下的,又是何时留下的。因为,许多船隻横过湖面时,人们都会在岛上略事停留。
查礼又回到船上,有一个划手慢慢沿着小岛巡行,查礼的手电筒的光照着岸边,他完全把瑟若忘了。她仍然站在紫丁香花丛旁月光照耀之处。她的双手紧紧互握着,这次,她又浑身寒颤,可是完全没动。
客船绕岛巡行了一周,查礼又回到了尸体旁边。这里没有其他的船隻,也看不出阿汉马是怎么到这岛上来的。查礼一言不发,站了好一会儿,皱着眉,集中心神思索着。好像只要他集中意志,就能从死人的脑袋中知道一切的祕密。突然,他又跪下了身子。
瑟若这时也注意到了,阿汉笃的右手紧紧抓着什么。查礼把阿汉笃的右手放平在草地上,然后跪在旁边,拉起握紧的拳头,把它打开。怪的是,他的身子还有馀温,可是他的手却抓得那么紧、那么紧,要打开手指,还得费上九牛二虎的蛮劲,总算打开了。
在他死前一刻,阿汉笃的手中,一直握着一样东西,褐色肥短的手指,一直紧握着。那东西在月光下发着暗光,原来,只是一颗蓝色的瓷珠。
查礼拿在手上,在手指间转动把玩。嗅一嗅,摇一摇,反来覆去的看,最后,只好耸耸肩,掏出手帕,小心地把珠子裹起来,再放回口袋。他站直身子,拍拍膝上尘土,用土语交代了高个子的划手。
划手合力抬起阿汉笃短小、圆胖的身体,把他放置在藤悬木下的阴影中,其中有一名划手,从船上搬来一条质料很粗的毯子,裹住了尸体。查礼低声对他们说了几句,他们只点头没有作声。高个子在胸前的袍子里掏了掏,瑟若看到里面藏了一把晶亮的左轮抢,然后查礼拍了拍他的肩膀,转过头对瑟若说:“我带你回去。”他简短的说:“这儿也没什么我们能做的事了。”
他挽着瑟若冰冷的肩膀,回到船上。高大的划手蹲下身,把裹着尸体的毯子放置在船上。那个看不清形体的一堆东西,就是阿汉笃了。
瑟若的牙关仍然不停打颤。她不知道是受惊过度,还是身体发寒的缘故。查礼从地上拾起她滑落的披肩,为她裹住肩头。船上还备了一条旅行时用的毯子,查礼为她盖在膝上,并指派两个划手在岛上留守。
瑟若努力使自己的音调,听来稳定些。
“他们两个留在这儿做什么?”
“留在这儿,等船回来。”
“你不打算报警吗?”
“不!”查礼很简短的说:“本地警局或其他任何人,知道得愈少愈好。”
“可是——那尸体,总不能就放在那儿。打算怎么办呢?”
“我还会部署。”查礼直率的回答。
“怎么部署?”
查礼耸耸肩。
“总有办法吧。最好让人们认为阿汉笃失踪了。在这儿,这种事并不是经常发生。”
他又陷入沉默,双手握着放在膝上。瑟若把披肩往上扯了扯,盖住喉咙,全身又起了一阵寒颤,最后查礼才发觉她在微微抖动,朝她看了看。
“冷?”
“不,”瑟若说。“我……我一直在想——都怪我太迟了是吗?如果我能早一点……”
查礼摇摇头。
“我们的确是太迟了,而且一而再把时间拖延了。我可以十分肯定,这些都不是偶发事件,全是衝着我来的。”
瑟若一惊,倒抽一口气,望着他说:“你是说,对方已经知道是你?”
查礼笑了,可是并不有趣。
“当然,我真想知道怎么晓得就是我。我得小心翼翼,等待对方採取行动。”
“既然对方晓得了你的身分,那么你在做法上,又有什么不同?”
“别傻了,瑟若。”查礼有些不耐烦。“这当然不一样。早知如此,我就该在月亮升起之前,就去岛上等阿汉笃,一直等到他来。也用不着弄些烟雾,到俱乐部跳舞,製造不在场证明。结果弄巧成拙,在时间上一再延误,以致赶不上阿汉笃的约会,害他白白送掉一条命。”
“这是想不到的事……”瑟若刚开口,就被查礼截断。
“想不到?”查礼很痛苦。“阿汉笃说,他一定会淮时抵达岛上,我相信他一定履行了他所说的话。我敢说,我们的工作同仁,都十分淮时,不会早到也不会迟到。当初在俱乐部,我该看自己的手表,不该看钟的。我会看钟,只是凑巧知道那钟每天都对过时,而且走得很淮。偶尔瞥一眼钟,比频频看表要不露痕迹些。此外,我也太自信了,不相信自己会像个生手一样,跌入陷阱中。”
“什么陷阱?”瑟若问。
“当然,我指的是那个钟。下午五点,收音机对时的时候,那个钟还是非常淮确的。可是今晚,竟然会慢上十二分钟,十二分钟里面,会发生许多事情,会冒极大的危险。也很可能,就在这十二分钟内,使阿汉笃死于非命!同样的,这十二分钟也给了对方大好的机会……你想想看。”
“你的意思是……”
“我的意思是,我俩相偕去俱乐部,显然是去那儿吃饭和跳舞的,对方却看穿了我的心思。面且,对方还算淮了回程水陆要耗上一个小时,你在离去前一定会到化妆室去,这种事都考虑到了,我们真输定了。显然有人一直在注意你,在我们离开俱乐部前,留心着你的一举一动,想拖住你——竟然使出这一招,对方一定埋伏了好几处人手,以免有一处失风,就像锁鍊一样,一环扣一环,在时间上,对方已经游刃有馀。把你拖住,我们又慢了七、八分钟,结果我们到了岛上,比预定时间整整慢了二十分钟。”
瑟若的心一直往下沉,又想到那个绿色的亮片。
“你真的认为那不是巧合?我是指钟,还有我被锁在化妆室的事,都不是巧合?你不能那么肯定!”
“我不是个轻信巧合的人。”查礼说:“特别是我到达约会地点,发现已被人摆了一道。”
“可是,把钟拨慢,这么做对方未必有十足把握啊,你很可能看自己的手表而不看钟——而且,在化妆室也可能有其他的女人,会听到我叫喊的。”
“就算对方一切伎俩都失败了,我相信我俩依然不可能淮时到达岛上,他们一定还会使出其他的花招,其他意外仍会发生。”
“像什么样的意外?”瑟若小声说。
“天知道,说不定我们走到半途,就会杀出一个程咬金来……”
“难道你认为,对方想枪杀我们?”
“不是我们,是我们中间的一个。不是杀了阿汉笃,就是把我杀了。”
“我不信。”瑟若几乎屏住了呼吸。“我不信任何人会……”
“噢!或许不可能吧。”查礼不耐烦地打断了她的话。“我只是在告诉你,对方千方百计希望我们无法淮时到达。如果用简单的方法不能生效,对方不得不採取非常手段了。”
他顿住,目光望着湖面。隔了一会儿,他又开口说道:
“不管是谁干的,此人一定早就潜藏在这岛上。对了,就是那艘有马达的船,这样行动起来更敏捷。这艘船一定先把人送来,再开走。否则发现有另外一艘船泊在这儿,他一定不会登陆的。在登陆之前,他一定会确定一下,是否有人在岛上。这个凶手一定是乘了阿汉笃的船逃逸了。唯一令人不解之处,就是凶手为什么不把尸体移走?”
“他们为什么要这么做?”
“如果我没见到尸体,就不敢这么确定,认为发生的很多事绝非巧合,也许现在还在五里雾中,摸不着头脑。或者,对方做得如此明显,也是有意把我吓退。瑟若,我有个预感,对方留下阿汉笃的尸体是一大败笔,我相信很快就能找出真凶了。”
“我真不明白,”瑟若说:“为什么凶手不多等一会儿呢?”
“你是说等到我出现,然后也把我干掉?这个,我相信对方知道,我不是一个人前来,再说,我身上带着枪,一旦在这安静夜晚发枪,很多人一定会听到,反而打草惊蛇,使事迹败露。对方也希望能够不声不响解决才是上策。就像玛莎太太和珍纳头上的伤痕、阿汉笃胸上插的那把刀……”
“可是,凶手在桥上或在岸边,不是都有机会射杀我们吗?”
“如果对方用空气枪,在射程内应该也办得到。可是对方已经堵住了阿汉笃的嘴,就没有必要把事态扩大。他们认为,这件事已经干得相当漂亮了。”
查礼又回复沉默,专心在思索着。瑟若的眼睛望着前方,无视月下美丽的湖水,心中只想到那一小片绿色亮片,在俱乐部外碎石路上泛着绿光,像一隻邪恶的小眼睛朝她眨着眼。
如果查礼所说是对的,那么把她关在化妆室中,也许是计画的一部分,那么海伦……不,不可能的,绝不可能是海伦,也许是另有其人。如果是海伦,晚上去小径又做什么呢?那个亮片掉在那儿多久了?或者,还有谁的衣服上,缀着绿色的亮片?有谁干得出这种事——为凶手做爪牙?绝不可能是海伦,可是……
瑟若回想华强尼负债累累的情况,那也不是祕密了。海伦挥霍无度,使他在财政状况上严重透支,每下愈况了。即使如此,海伦会为了金钱诱惑,卷入一场凶杀案吗?这值得吗?……
怀疑,否定,怀疑,否定……思潮在脑海中无止无休旋转不已。就像松鼠在笼子中,不停的绕着跑。这时客船已经驶离达尔湖,进入狭窄的水道,两旁杨柳夹岸,船身又进入黑暗的树荫中,进入纳琴,就是“女巫号”,和柯家“向日葵号”停泊之处。
月亮逐渐沉落在山后,客船的顶篷也不再投下深浓的阴影,清冷的月光照在船上每一个角落。瑟若转过头看着查礼,他正皱着眉头苦思,手上一直在玩弄着什么,她看清楚那是个便宜的蓝色瓷珠。
瞥了一眼,瑟若就觉得全身发抖,心理强烈排斥。这又使她联想到躺在枯叶上的阿汉笃那隻肥短又紧握的手。突然间,她疯的叫起来:
“丢掉,查礼!你干嘛还握着!”
查礼轻轻地往空中一抛,又巧妙接住。
“丢掉?那怎么行!瑟若,这珠子可藏了很大的玄机哩!希望我们能想得出来!”
“这会有什么玄机?只是颗瓷珠嘛。”
“不错,这只是颗珠子。可是,难道你忘了一些关联?”
“什么?”
“火柴盒里写的那张纸条。”
瑟若倒吸了一口气。
“对了,我是忘了,那上面是提到珠子……”
“‘讲故事的人,把美丽的字句串起来,就像珠子串在线上。’”查礼引述着。“岂不是太巧了?”他一而再抛起珠子,然后又用手掌接住。
“我想你不见得相信这种巧合,”瑟若说道。
“不。这就是为什么我会对这珠子有这么大的兴趣,太有兴趣了。有人引出这诗句,中间的玄机就大了。我不信阿汉笃拿这珠子是好玩的。我发现这两者之间颇有关连,值得深思玩味。”
瑟若看着这小小的、椭圆形蓝色珠子,在月光下泛着暗暗的光,约莫半吋长,是一种光滑劣质瓷珠,中间有孔,足可穿过一条细绳。在市场商店里,可以看到许多人用这种珠子串成项鍊,挂在颈子上。本地人认为,这会带来好运,防止邪恶的眼睛。
“难道那里头会有什么吗?”她问道。
“不!”查礼把珠子对着月光,斜视了一眼。“什么也没有。等我回去之后,或许会把它打碎,看个仔细比较保险。好了,我们现在要回去了,希望法姬和雨果不要还在等你。我答应过法姬,不会太晚才送你回去。不知他们是否仍好好地带着小狗?”
“只有拉吉现在仍醒着等我回来,”瑟若说:“我希望牠不要叫得太大声,把每个人都吵醒。”
客船行过主要的一条河,转个弯,轻轻的划,逆水而行。瑟若已经瞥见“女巫号”的影子,就在前方,泊在柳荫深处,柯家的船屋后面。离去以前,她曾把灯关掉,只留着前门的灯,灯光照着船头和踏板。可是船主却把客厅的灯开了,每扇窗子都透出橘黄色的昏晕,欢迎着她回家。明灿的光线,把月光都比得暗淡了。客船轻轻穿过荷叶,停在船畔。
除了拉吉,船板上不见人影。牠低声叫着,热烈欢迎着主人,拉吉刚刚睡醒,全身暖暖的。查礼四下看了看这又小又挤的客厅,最后试了试门闩,说道:
“上回我叫你把窗子和门都拴好,你可买了闩子?”
“还没有。”瑟若承认。“船主说他明天会修好。我不会有事的,拉吉会保护我,然后我会回到卧室,把门窗锁好。如果有任何人偷偷上了这艘船——我一定会把头钻在被子里,一动也不动。”
查礼皱着眉头,肩膀不安地痉挛了一下。
“这话算数?”他问道。
“我保证,”瑟若说:“我真是被吓得够惨了,这个晚上也被折腾得够了。别担心,你看拉吉,跳个不停,精力充沛。如果今晚有任何人偷偷上了船,牠一定会大叫,一哩内的每一个人,都会被牠吵醒。今晚也没有风雨,仔细听,可以听到老鼠走动的声音。”
沉静就像牆,包围着他俩。
“你看,这和昨晚不同,昨夜风雨把船摇晃得好厉害,好像有一队象队,没经我允许就踏上船来了。那时拉吉又吃了麻醉药。今晚不同,就是一根针掉到地上,也听得清楚,只要我一叫,雨果、法姬、船主,还有雨果的挑夫都会涌来。此外,我会把灯全打开,没有一个潜行的人,喜欢晚上偷偷爬上一艘明灿灿的船上。”
查礼走到身旁的一扇窗子,注视着窗外的月光。“不到四小时天就会亮了。你可有枪?”
“在枕头下面。”
“好。就照你说的做吧。把卧室的门锁好,天明以前,如果听到任何动静,绝不要犹豫,把屋顶叫破了也要大声喊叫。”
“我知道?”瑟若说道。“我要是听到有人要打开卧室门,马上发枪,‘砰!’——搞不好是船主为我送早茶来,结果被我误杀了,希望你会帮我保释出来!”
查礼大笑。
“我会的。无论如何,明天我一定要你搬离这艘船。今晚我派了人在近处守望。”
“你是说……”
“哦,从今早起,不,应该是昨天早上吧,”查礼更正道:“我就派了人轮班守候。”这时他又看了看腕表。
“他们现在在哪儿?”瑟若很有兴趣。“我并没有看到什么人。”
“你当然不会发现,一个在上游那方注视,另一个站在桥头,检视来往船隻,还有两个同志看守两边陆路。无论任何一个人看到有人走向‘女巫号’,他们一定会跟来。不论这船上有哪位访客,我都要知道姓名。”
“你现在要去哪儿?”瑟若问:“回到——岛上吗?”
“不,我已经让船回去了。没有我,也许他们会干得更好。我从这儿走回俱乐部。”他转身走了,瑟若也伴着他走到船首。
走出小船屋通风不良的客厅,夜晚的空气凉爽又带着香味。查礼走下踏板,站在那儿,看了看藤悬木树下的阴影,掏出手电筒,亮了一下,又亮一下。这时,离船五十码外,垂杨深处有一个人影走了出来,一直走到月光下。
瑟若听到模糊的脚步声,走在草上沙沙作响。一个高大的印度人,走到踏板边,从头到肩膀罩着一条黑毯,全身都是深黑色的阴影,瑟若只隐约看到他的眼睛和牙齿。
查礼用本地话低声向他说了几句,对方也轻声回答。
“可有任何人在这船附近?”查礼问道。
“没有白人。船主回到他的做饭船去睡了。还有个高大的白人,把白人小姐的狗送回去。不管水路、陆路,都再也没有别人了。”
“继续看守。现在潘小姐回来了,早晨以前,不淮有任何人上她的船。”
这人敬礼,悄然无声退到阴影中。查礼又从踏板那边走回来。
“瑟若,你站在这儿等着。我到船上四处检查一下,看看船主有没有疏忽,是否都把门户锁好了。”
他走到狭窄的甲板上,从外面绕一圈,每扇窗都试了一遍,门也检查了,瑟若看不到他的身影,他绕到更远处查看。等他从另一方再度出现,已经把小船绕了一周。
“没问题,全锁好了。为了安全起见,你最好也把前门拴好。”
“好!”瑟若变得很不起劲。她突然很嫌恶进到那艘又不通风,又拥挤的小船。珍纳曾经住在这艘船上,并在此工作,而且藏着她的祕密。
远处上游的芦苇丛中,有一隻麻雀在叫,叫声是那么凄凉。瑟若浑身打颤,查礼见状,不由得问道:
“你真没问题吗?到法姬和雨果船上借住一宿,是不是比较好呢?”
“不!”瑟若不肯。“查礼,晚安。我无法说‘谢谢给了我一个可爱的晚上’。因为,这个晚上,是我有生以来经历过最可怕的一个晚上,希望不会再有第二次了。可是,我还是一样要谢谢你。”
查礼低下头朝她笑了笑,他的脸在月色下显得疲惫、沮丧。他用手抚着她的脸颊,轻轻吻着她。
“进去,让我听你把门锁上。”瑟若依顺的转过身,走了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