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近两点,雨果的车已经停在南都大饭店门外,乘客纷纷下车。
“米尔罕,你和葛瑞吉愿意和我们一起吃中饭吗?”雨果问道,一边帮他们解下行李。
“我很乐意。”
“你呢?葛瑞吉?怎么样?”
“我嘛,”葛瑞吉想了想:“很感谢你,我也愿意。”
现在的南都大饭店已不似往年热闹景象。空荡荡的房子,安静得像要昏昏睡去。当法姬和瑟若走过大厅时,只看到寥寥几个人。酒吧那边有人低声谈话及玻璃杯互撞的声音。一眼望去,就看到华强尼和高家双胞胎正在一块儿掷股子。
雨果领着路,选了窗边一张桌子坐下。海伦这时也跟着华强尼、查礼、高家双胞胎在附近的桌子坐下。
在这间听得到迴音的大餐厅中,看着一张张空空的大桌子,特别感到萧索。这种寂寥的气氛,使得平时爱说笑的雨果一时也失去了他的幽默感。
中餐,大多数的人都默默进食。饭罢,众人都离了座,到宽广的大舞池边坐下来喝咖啡。舞池尽端,还有一座舞台——在过去的这几年中,经常有许多业馀表演和歌舞助兴。——舞台前,垂落着沉重、暗红厚绒的布幔,遮住了舞台。空荡荡的舞池,也更显得阴沉了。
雨果、葛瑞吉、米尔罕走到酒吧那边,看看有没有甜酒喝,留下法姬和瑟若坐在原位,啜着咖啡。麦凯少校走了过来,和她俩拉杂的聊着天。此时,查礼也走过大厅,坐在法姬椅子的扶手上。
“抽香淤吗?法姬?不抽。瑟若?啊,你好,我们的圣人麦凯少校,你和条老母龙在一起做些什么啊?”
麦凯少校勉强笑一笑。
“你是指康黛拉夫人?她喝过咖啡就要回去睡觉。我们在楼上私人的房间用膳,以免被人打扰——尤其是你,查礼。”
“你的唇枪舌剑真厉害。”查礼大笑。“我希望你成功。”
麦凯少校的脸一下子全红得像甜菜一样。
“成功什么?”瑟若问。
“麦凯心里有数。”查礼笑着说。
“刚好相反,我根本不知道你在说什么。”麦凯少校显得很紧张,看看腕表,站了起来。“唉……时间差不多了,我要看看康黛拉夫人的车子是不是要回去了。以后晚上,或许会在纳琴的俱乐部看到各位。”
他赶忙逃脱。法姬回过脸对查礼说:
“查礼,你太过分了,不该把麦凯少校逼走了,他一定很不高兴。”
“麦凯少校是个好人,可是也是个老顽固,如果他不把什么事都看得那么严重就好了。”查礼说,“这一点小事就会令他生气,掉头走开,那么任何女士花时间和他在一起,也太不值得了。”
“你们两个在谈什么?谁不值得和他在一起?”瑟若问道。
“当然是佛普丝。”法姬不耐烦的回答。“你也不会认为麦凯慇懃伺候那条老母龙会有什么乐趣吧?我们倒都希望他索性和佛普丝一跑了之好了。”
瑟若大笑。
“我想麦凯少校从来没有破例做过这种事。”
“那条老母龙总不会认为,勇敢的麦凯少校会对她有兴趣,全是为了她的机智和刺激的谈话吧?她想挥她出去,一向都很不客气,她眼中从来就没有她的外甥女。佛普丝,可怜的孩子,她没有一点勇气做任何事情!”
“我不相信。”瑟若淡淡的说:“在这种时代,不可能还有那种事了。那简直像维多利亚时代小说中的幻想。佛普丝已经成年了,她的婚事不需任何人同意。此外,你说她没有勇气是错了。我看她滑雪时滑下斜坡,那种斜坡,连我都不敢滑。”
“这和我所指的勇气是两码子事。”法姬说:“很多人在从事肉体活动时有勇气,可是却缺少道德勇气,佛普丝就是这种人,好像被姨母施了催眠术,成了一隻乖顺的兔子。”
“这么说来,她倒是很适合麦凯少校。”瑟若随口说:“可是,你还是认为,麦凯少校是对佛普丝有兴趣的吗?康黛拉夫人催眠了很多人,或许他也是其中之一?”
“他去年上喀什米尔,就常和她们在一起了,当然不可能是康黛拉夫人使他上古莫格的。佛普丝每天都教他滑雪,这回,他又到斯利那加了。事实上,他可以直接回英国,当然,是为了佛普丝留下来了。查礼开他玩笑,你没看到他的脸马上就红了吗?”
“就我个人而言,”查礼说:“要和这样一位正直严肃的人过一辈子,真是没有比这更乏味的事了。一个精力充沛的女人,绝对受不了那种沉闷的压力。”
“不!”法姬坚持着说:“他实在是个好人,是那种非常可靠的男人。此外,佛普丝也不是那种充满了精力的女人,她会成为他理想的妻子,两人在一起生活,会过得快乐又满足。我是无法想像麦凯会像个浪漫的诗人或快乐的歌手。咦?雨果上哪儿去了?现在我们也该回去了。”
法姬站起身来,查礼也陪她一起横过大厅,朝酒吧的方向走去,最后消失了踪影,留下瑟若一个人坐着,望着寂寞无人的舞池。
在一个个很长的窗外,阳光灿烂。在窗户和舞池中间,有一排柱子,柱子撑着一条楼座走廊,上面还放着许多家具:像沙发、椅子、桌子、写字桌。这些柱子在舞池上投下一条条阴影,挡住了一部分的阳光。
在午后的光线中,这空洞又阴沉的舞池,显得寂寞又不令人喜欢。瑟若兀自幻想着,在以前的黄金岁月,这儿一定挤满了许多欢乐的舞者,灯火辉煌,喧嚣着音乐和笑声。她站起身,移步到光滑的舞池中,轻轻的哼着曲子,踩着舞步。
除了她哼歌的声音,偌大的舞池都寂静无声,整座大饭店像沉入了午睡中,舞池后面的大厅和走廊,完全悄然,甚至连酒吧那边低声谈话的声音也听不到了。长窗外的花园,也在午后的阳光下昏睡着,沉静又空无一人。
当瑟若随着想像中的旋律,摆动旋身之际,她脚下的弹簧地板,也跟着震动。
明月高悬,
月色醉人,
每一首欢乐可爱的曲子,
……
瑟若哼着,突然停了下来。这首歌又来了!珍纳的歌。或许是这舞池,使她情不自禁哼了起来。或许去年,珍纳就在这首歌中起舞——还有其他的年月中……
瑟若一直怔怔地站在幽暗无人的舞池中,缅想着在打仗的那几年,珍纳穿着舞衣,被一群年轻的男人簇拥着跳舞。一曲之后,大家就云散四方,有的死在缅甸、马来西亚、北非,或义大利,或是日本战俘营。
她站在那儿,发现舞台上的布幔,起了一些极小极小的连漪。她的目光马上被这模糊的移动吸引住了。好像这时正有一个人,站在幕后,一吋、两吋,轻轻拉开了一隙布幔,偷偷看了一眼,然后悄悄拉拢好。
瑟若僵直的站在原地,竖着耳朵谛听。没错,在静止中,她可以感觉到,的确有一个人站在舞台上的布幔后。她听到十分模糊细微的声音——一双轻巧的脚,走过没铺地毯的地板上。那么轻的足音,会是一条狗或一隻猫?可是,布幔移动的高度,足有一个人高,那么,会是旅馆的僕役?——偷閒在布幔后睡个午觉?
瑟若很坚定的告诉自己,这只有百分之一的可能。在这种不可能发生事情的地方,想像这些事实在太傻了。她决定走上前去,亲自看个明白。
轻轻走过舞池,上了一小段阶梯,步上舞台。深吸了一口气,拨开布幔,走到后面的舞台上。
舞台比她想像的还大得多。她什么动静都没发觉,只看到阳光中,微尘懒怠的轻轻飘浮着。
没铺地毯的舞台地板,有些轻微倾斜,靠牆那边,也有几扇长窗。从阴幽的舞池中走到舞台上,觉得布幔这边的舞台,真是阳光明灿。
阳光从长窗外洒进来。舞台靠牆处还堆着一堆堆的桌椅。旁边有几级水泥阶梯,走上去可能就到化粧室了。另一端阳光没照到,有很陡的螺旋楼梯,走上去就是在一片阴影中的楼座走廊了。整个楼座走廊迴绕在舞池贴牆处的上方。
一定有什么人或什么东西走过这段楼梯。瑟若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这么确定。或许是听到地板上微微足音,还是什么东西,使这儿阴影的灰尘轻轻颤动……空洞的舞台,延伸着沉寂,依然也在午后阳光中昏睡。厚厚的布幔,沉沉挂着一壁的黑暗,一动也没动。布幔后面的舞台,听不到一点声音。
靠着牆,整齐迭放着的桌子,和一张落一张的柳条椅子,还有好几个相迭的印花布的单人沙发,和红绒布幔,似乎都在叫瑟若走过去。瑟若挺直了肩膀,以稳定的步伐,走过舞台,走向那个很陡的螺旋楼梯,一面抬起眼朝满是尘埃的上方看去。
有什么东西从楼梯上方很快的跑开了。几乎就在一闪而过的下一秒钟,她看到在暗沉沉的楼梯上方,有一张脸朝她偷看了一眼,然后她听到一双赤脚飞快跑开楼梯的声音。
瑟若在混乱中连忙跑过舞台,拉开布幔,站在布幔前面,她可以看到舞池上面的楼座,刚好被她看到一个身影从远方的门口夺门而出。那是一个喀什米尔人,穿着褐色的袍子,头上缠着白色的头巾。如果不是瞥见那人的脸,她一定会以为那人是旅馆的服务人员。可是,在阴暗的楼梯间,她清楚看到那张脸。
她对每张脸都过目不忘。就算她没这么好的记忆,也不可能就这么容易忘了这张脸的。才不过是一小时多以前,在斯利那加第四桥“卡迪尔”纸品店中见过,不就是他——有一张麻脸的胖子店员!
当她站在舞台的布幔前,望着楼座上只看得见一半的那扇门时,身后的布幔又被拉开了,瑟若连忙转过身来,一颗心都快跳到口中。
“查礼!”
“瑟若!”
“噢!”瑟若喘了一口气:“你真把我吓坏了,你来这儿干嘛?”
“钉住你!”他点了淤,眼眸中还映着打火机小小的黄色火焰。“瑟若,你该知道,”查礼语气温柔,吹熄了火焰。“你实在是过分好奇也过分大胆了。在这种环境下,既好奇又大胆是最不幸的。如果你不是那么胆量十足,我会高兴些。”
“你可知道,刚才是谁躲在布幔后?”瑟若说:“我告诉你……”
她的话还没说完,查礼很快大步走来,迅速用左掌堵住了她的嘴。
“嘘!”查礼轻声说道:“瑟若,这儿有太多眼睛在看,太多耳朵在听。”他又提高了声音,好像仍然在继续聊天。“……乐队也是一流的。那个老板还能打得一手好高尔夫球……”
舞台下,佛普丝正匆匆从门口穿了进来,穿过舞池,走向有着白色粉刷牆壁长长的走道。
她仍是一贯忧虑不安的表情,看了一眼查礼和瑟若。
“咦……你们可曾……看到我姨妈?她要我去拿些香淤,我拿到了,可是天知道她这会儿又上哪儿去了,我到处都找遍了。她最恨等人了。老天,每个人都认为她是故意这么做的!”
“她当然是故意的,”雨果从门外漫步走了进来,手上还拿着帽子。“你难道不知道吗?她喜欢嘲弄,所以故意让你在这儿焦急,亲爱的佛普丝,你那位姨母现在已经坐在外面车上,开始冒火啦。”
“天啊!”佛普丝一脸的无助,匆忙跑过舞池。
“可怜的孩子。”雨果慈蔼地说,望着她走出去的身影。“有些可怜虫,就是不能把自己的背脊挺直一点儿。瑟若,一起回去吧,法姬想快快回去。”
“是的,”瑟若心下感激。她转过身,从舞台上走下楼梯,到舞池朝雨果走去。
查礼也走下了舞台,一边说道:
“我刚才还在和瑟若谈以前欢乐的日子。”
“你信也好,不信也好。”雨果沉思着说:“过去也有一次机会,我曾上这舞台表演过。记得好像是和一个叫茉莉还是什么的女孩唱二重奏。一首有趣的民谣,好像是〈公园里的长凳〉,还是什么,大概是〈蹑足走过鬱金香花丛〉吧?我记不住了。不过,那次的经历令我毕生难忘。下面的观众掌声雷动,安可之声不绝,结果又加唱了十二首曲子。最后还是那位谨慎的舞台经理把我俩拉了回去,继续下面的节目。老天!这些往事真令人怀念!”
一连串不耐烦按喇叭的声音,从大饭店门口传了来。
“不用说,一定是我那位好妻子。看来她这座火山,已经到快爆发的边缘。”雨果说:“快点,瑟若,咱们赶紧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