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在火边,珍纳那双像女学生般的手,伸在火上烤着,压低声音,小心地述说着。她说她是如何被送到喀什米尔,一切遵从玛莎太太的吩咐行事。一个单身女郎,行动多少会令人起疑,所以她俩就伪装成亲戚,住在斯利那加附近达尔湖上的船屋中。珍纳的船屋就停泊在玛莎的船屋旁。后来上级指示她们马上离开该地,速往喀什米尔。好在珍纳和马莎太太都一样喜欢滑雪,也擅画水彩,有件事做幌子,使她们也有理由在淡季仍待在那儿,而喀什米尔的景致,的确也是美不胜收的。
就在秋天的最后一片枯叶落下来的时候,玛莎太太总算接到了上级的指示,四天之后,印度最有名的日报刊登了一段小小的报导:勃特少校意外死亡。当时他正搭乘通往边区的特快车通往洛瓦平弟。警局也同意,他一定是在昏睡状态,跌落到车厢外,并没有怀疑是有人行暴。
这个消息,只刊在报上一角,并不受重视。可是珍纳和玛莎太太却一读再读,又惊又怕,疑惧不已!
“我从未看过她变成那副样子。”珍纳说道:“她一直脾气好又镇定……甚至在最艰苦的时候都是如此。我问她勃特可是她的朋友,她说不是,她只见过他一次,那次她到他房间去,听候他给她指示。不过她不敢说这次勃特是否专程来会见我们。她绝不相信这件事是件意外,勃特绝不会做出那种糊涂事。”
“他们这么判定,一定是有根据的……”瑟若屏息紧张地说。
“希妲表姊——哦!马莎太太——她说我们不必担心,很快的会有人来接替勃特少校的工作。可是,我十分忧虑,我认为这绝不是意外,杀他的人,就是不淮他来和我们见面。还有干这事的人,当然也会知道我们。”
就在那年秋叶落尽的时候,她俩离开了船屋,搬到斯利那加一家南都大饭店,一面拍出急电求救,一面等消息。一天过一天,危险也一层重一层。那一年,上喀什米尔的道路因天气恶劣,变得十分危险,很少有旅客来,她俩也就不容易混在人群中,整个旅馆几乎是空荡荡的,只有几个长期居住的客人仍住在那儿。
英人治印的期间,冬天的古莫格成了英人最喜欢游憩的场所,也成了印度滑雪俱乐部的滑雪胜地。从斯利那加到古莫格并不算太远,从腾马格坐汽车上山,只有二十四哩,行经一片森林,就来到古莫格谷地,完全被阿法瓦特山层峦迭章包围。
两个女人都带了溜冰鞋,旅馆中寥寥几名客人很快就知悉,在战前她们两人在欧洲都滑过雪,都希望有机会邀她们去古莫格滑雪,因为只有两、三个滑雪客,古莫格的旅馆也不愿开放。
她们搬到斯利那加两天后,一直没接到指示,也愈来愈心焦,这时从北方袭来强烈的暴风雪,道路为之受阻,飞机在这种天气,也无法飞越群峰,一切通讯都中断了。有一週之久,整个喀什米尔对外连繫完全断绝,成为一个孤立的世界。即使在暴风雪后,天色仍然阴霾,不见一丝阳光,群峰都隐藏在层云后,飞机场的雪都积了二十迟深。斯利那加城动员了许多苦力做剷雪的工作。可是历经好几个星期,对外道路一直没有完全恢复交通。
一直到第一班车驶了进来,带来了邮件,珍纳和玛莎太太两人溜冰至邮局取信,也义务替旅馆的其他房客取信。她俩先看来信,大多是圣诞卡,可是有一封信吸引了她们的注意——那是洛瓦平弟一家着名商店的圣诞商品目录,有十页之多,玛莎太太明白,这里面就藏了指示了。
第二天,玛莎太太和珍纳一起出去滑雪时,就对珍纳说——勃特少校原是要来和我们会晤,可是遭到不测,现在马上会另外派人前来,相信已经上路了。
当珍纳说到这儿,突然止住了口,缄默地凝视着跳动的火焰,露出茫然的神情,最后瑟若忍不住,很没把握低声问道:“结果那人来了吗?”
珍纳这时才回过神,点点头。“不错,那人后来来了,叫亚吉特,是全国第一位神枪手,他能玩马球,技术也是一流的。他假装请希妲表姐教他滑雪,她就趁这个机会,向他报告了一切事。他这次来,扬言是来猎取云豹皮,在他知晓一切的次日,就说天气太坏,不预备打猎,带了一些云豹皮走了。”
“那么你还有什么好忧虑呢?”瑟若问道。
“他就再也没回来。”珍纳嘶哑低语道。
“你的意思……你的意思是他被谋杀了吗?”瑟若惊道。
“我不知道,但是我猜想他很可能遭到意外。事实上,当时路况很不好,许多车都翻落下去,几乎无人能生还。显然地,他的车遇上了雪崩,或许是人为造成的,总之,我们什么都不知道!”
“难道就只有等待一途吗?我想,你们一定有发报机之类的?”
“有一个小型手提式的,可是在山区收发并不理想。”
“我想,玛莎太太一定有密码,就像她看了圣诞节货品目录就能读懂。”
“是的,这在其他人眼中看来,没有什么特别的意思。后来我们又接到指示,指示我们到古莫格参加滑雪协会,到了那儿,另有情报人员会和我们接触。”
珍纳说,这道指示倒是满对她胃口,就是别人问起,她也有正当理由,比较不会令人生疑。在她想来,她们两人应该会安全的,有谁会去怀疑一个平庸的中年寡妇,况且平常又很多舌,怎么可能是情报员?可是,想不到的事情还是发生了……
她说不下去了,又起身四下搜巡,尤其是看看浴室。然后她又回座,压低了声音说:
“听到她的死讯,我真怕死了……吓坏了。玛莎太太是个很了不起的情报员,她非常小心谨慎,随时都带着枪,也要我如此,晚上门户都关得很严密。我们不得不在此地继续等下去,一直等到有人来和我们连繫,可是,这个人一直没有来,现在,希妲表姐又死了,我真怕……我真怕!”
瑟若伸出手握住她。“你只是欺斯底里,镇定下来,你有能力克服这些恐惧的。”
“难道你不相信?你认为我夸大其事?是不是?是不是?”罗珍纳忿然问道。
“是的。我想你可能有一点夸大其事。麦凯少校是一个很好的军医,此外还有李纳医生,他们都断定玛莎太太是意外死亡,纯系一件不幸的意外。”
珍纳大笑,可是并不是愉快的笑声。
“听着,我是害怕惊恐,可是我绝不是傻子,我的头脑还没有……对了,我告诉你,玛莎太太身上随时都带着枪,可是找到她尸首的时候,她的身上并没有枪,唯一的理由,就是被人拿走了。那个杀人者为了使这一切看来像个意外,所以也害怕会节外生枝。一个中年寡妇,除非她心有所惧,否则不可能会随身带了把枪。”
瑟若说:“也可能在她摔下的时候,掉落在雪地里了?或许被发现她的苦力偷走了?”
“白天她的枪一向挂在手臂上,我也是。除非有人搜过身,才会发现她那把枪。在这种情况下,苦力不可能会去搜她的身子,因为她是个死人,他不敢这么做。万一苦力这么做了,有一天被人发现私藏枪枝,又会惹来灾害。再说,枪枝绝不可能滑落出去,雪衣厚厚裹住,绝没有让枪枝掉出的道理。”
“可是,当她的尸体被发现时,你又是怎么知道她的枪已经不在了呢?或许麦凯少校拿去了也未可知。”
“因为,”珍纳的声音压低得不能再低。“在苦力发现之前,我在下午四点就发现了她的尸体。”
“你?!”
“是的,我……我一直在担心。吃饭时我就没看到她,因为吃完早饭,曾去过她房间,她已经不在了。服务生说,玛莎太太随着大家到奇隆马格了。可是你,还有葛瑞吉,还有高家双胞胎一起回来的时候,我却没有看到她,我那时真的心焦如焚了,所以就自己出去寻找。我不知道当时为什么朝小峡谷那边滑去,瑞吉还警告过我,说那儿最危险了。总之——被我找到了。”
“可是……”瑟若屏住呼吸,低声问道:“这一定比苦力发现她早很久,为什么你不通知别人呢?”
“人都死了,还有什么用呢?当时,她已经死了好几小时了。此外,我也怕自己的名字和这事扯上太多关系。因此,我绕了其他的路,回到旅馆,什么也不多说。——那个时候,天又开始下雪,我知道自己的足迹会被雪覆盖掉。”
瑟若猝然问:“你现在打算怎么办?为什么不去报警?”
“还去跟警察局说?”珍纳叱笑道:“我当然不可能去报警,我能和他们说什么?这几个月的工作结果和计画?我有个直觉,这绝不是件意外——我也不是太惊慌才这么歇斯底里。我现在什么也不能做,只有等待了。”
“等?你等什么?”
“上级还会派人来见我。我不能走,我得一直等到他来。玛莎太太死了,可是她知道的事我全知道。”
瑟若很想问:“如果他不来,你怎么办呢?”话到舌尖,她还是嚥了下去。对珍纳说这种话,未免太残忍了,她改口说:
“为什么你不冒险写封信去?——再冒险寄出?我知道你们很忌讳这么做,因为信件很可能被偷,或被扣查,可是,已经有这么多人遭到暗杀!”
“是的,”珍纳缓缓说道:“已经有这么多人被暗杀。所以你今晚来时,我无法相信你,就是这缘故。我以为那又是个陷阱,怀疑你是来杀我的。”
“你说什么?”
“我有理由这么想。几小时前,如果有人告诉你我是个情报员,你会相信吗?”
“这个……”
“你当然不会相信,因为我并不像你所想像的情报员的模样。”
“我想是的。在这种情形下,难怪你一看到了我会拿把枪对着我。我想你一定是疯了,或者是我疯了。”
“我不得不这么做,因为我的处境愈来愈危险了。玛莎太太的祕密,现在只有我一个人知道。看来,我就是凶手下一个目标。可是我一定要活下去,我不能让她失望!”
“为什么你会相信我呢?”
珍纳笑了笑。“这很简单啊!”
“我不懂!”
“你不懂吗?很简单。你身上又没有武器,又对我说了实话——不错,有人在我窗外。如果你不关心我,就不会告诉我这些。我走去一看,也证明了你说的完全没错。”
“这样吗?”瑟若微微一笑。“你不怕我是在诱你入彀?”
“是的,这点我也考虑过了。可是我并没有先去浴室,而先查过你身上没有武器,再到浴室,躲在外面的人,很可能听到有人来就潜逃了。”
“这么说,你究竟希望我做什么?”
罗珍纳面色一鬆。“问得聪明!”
“你告诉我这些,一方面怕我在早餐桌上把这事说出来。不过,你决定把全盘真相告诉我,总还有其他的理由吧?”
“是的。我想——我现在处境很危险,所以不得不冒个险,而且,你很聪明,又在军队中干过,滑雪又好,身体健康,勇敢。我需要帮助,你愿意吗?”
瑟若慨然伸出手。“握个手吧!”她感图知己,面带微笑地说。
对方也伸出冰冷紧张的手,两人紧紧地握在一起。
“谢谢你。”珍纳真是感激涕零。她站了起来,走到书桌旁,拉开了抽屉,取出一个信封和自来水笔给瑟若。
“如果我运气好,”她说:“你可能不会有什么事。老天爷,我真希望能这样就好了。不过,我还是希望你能写下你的地址,也许你会收到什么东西,我现在还不能确定,我相信你不会令我失望。”
“我会尽力。”瑟若心一酸,硬咽说道。
“我发誓,这事再也不会有别人晓得。现在我很可能被钉上了,可是你不同,你不是我们组织里的人,你什么也不知道,只不过是我在此滑雪遇到的。所以,由你来办,应该不会遇到麻烦的——如果,我万一发生了不测……”
“你绝不会出事的。”瑟若坚定地说。她拿了那个信封,里面彷彿放了两张信纸,接过笔,写上了自己的姓名和地址,然后,珍纳就把那信封收到自己的口袋里。
“好了,我看你现在最好还是快回房吧!”珍纳说。
“你真的不会有事吗?”瑟若不安地问道。“如果你愿意,我可以陪你,或许那人——还会再回来?”
“别担心!”珍纳说:“不会有人再来了,我在浴室留了灯,足够照得他原形毕露,而且我会醒着。”
“好吧,如果你真这么确定,希望不会有事了。”瑟若口中说着,心里还是有些不放心。“不过,你得先答应我,如果听到什么可疑的声音,就快到我这儿来。”
“一定的。”她惨白的笑了笑。
珍纳走到门边,打开门闩,小心打开门,看了看外面空无一人的走廊,回过头对瑟若说:“谢谢你今晚来,我真说不出有多感激。”
“别说这些了。”瑟若说:“该是我们命中有缘,晚安吧!”
门在她身后轻轻掩上了,一会儿她听到钥匙的声音,和拴门的声音,再过一会儿,收音机的声音也关掉了,晚上又变得异常寂静。走到空荡荡的走廊上,寒意四起,瑟若摸索着走向自己的房门。明月当空,有一半的走廊都在阴影中。藉着雪光,瑟若惊异地发现,在雪地上,有一个新的脚印,显然是刚才有人蹑手蹑脚停在珍纳的门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