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 章

到现在为止,包括兰子在内,我已经见过了与纯子有密切关系的五个人。如果再把我自己也算进去的话,就相当于从六个角度重新审视过了纯子。

即便纯子是水晶一样的六面体结晶,那么也应该可以从各个角度彻底透视了一遍纯子这一实体。

由于每个人所处的位置以及所观察的角度不同,纯子这一六面体便呈现出六个不同的层面。

首先是我,当时还只是个十七岁的大男孩,虽说一心一意地迷恋着纯子,但毕竟还只是个连男女之间的实质接触都不懂的懵懂少年。

另外一个人,那就是浦部。他是纯子的绘画老师,同时也是一个有妻子儿女的中年男人,他所接触的纯子是有血有肉、生灵活现的,而他与纯子之间关系的密切程度也是我所无法比拟的。

还有一个人,那就是花花公子的单身汉村木,他基于同时又是兰子男友的立场,接触到的是纯子与浦部所见迥异的人性成熟的一面。

千田则是位医生,他以他那较为冷静的目光,看到了与其他男人眼中完全不同的纯子形象。

殿村出于党的活动家这一特殊立场,以他那充沛的活力与渊博的知识面吸引了纯子,成为纯子生前最后一位交往的男人。

兰子自不必说了,她是纯子的姐姐,同时也和纯子之间存在着类似同性恋性质的交集,是纯子最能够坦诚以待的至亲。

就是这六个人从各自完全不同的角度看到了纯子身上相应不同的层面。

而当我像看旋转舞台一样寻访过上述这些人之后,我仍然感到很不确定,对于纯子的真实面貌仍然无法作出肯定的结论。

纯子当初最爱的人是谁?她为什么会在十八岁这样的花季选择死亡?至少我最在意的这两个问题,在我心中尚存疑念,并没有得到彻底解决。

已经过去了二十个春夏秋冬,事到如今,我倒也不一定非要追根究底,非要把这些问题弄清楚不可。而且实际情况是,我已经寻访过了与她关系如此密切的人们却仍然找不到问题的答案,那么也就意味着,现在要把这些问题弄个水落石出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

无论你如何追寻,也无法找到已故之人的思想脉络。

尽管明知如此,我依然想找出一个相应的答案。真相不明归真相不明,但我还是希望能够得出诸如“大概应该是这样的吧”这种大致上的结论。

再怎么说,纯子与我之间的交往对于我来说毕竟属于可称之为初恋的经历,虽然时间短暂、结局悲惨,但与她之间的所有回忆在我心中却至今历历在目。它伴随着某种刻骨铭心的感受,影响着在那之后我的爱情轨迹。

说实在话,在与纯子分手之后,我有很长一段时间摸不透女人的心思,感觉女人就像是一种看不透的深邃、奇妙得不可思议的存在。

当然这也就是男人对女人、女人对男人都会存在的不解之处,同时也是烦恼之处。而这种相互不理解与人生经验以及双方相处的深浅程度都毫不相干。只要还活在世上,无论男女都将一直带着这一困惑直至永远。

尽管如此,当年那个年仅十七岁的纯情少年,因为与纯子这样的女性接触而产生的对女性的某种不信任感,对于他后来的人生都产生了不可忽视的影响。那毕竟是我难以忘怀的伤痛。

这二十年里,我偶尔会突然想起纯子,希望得知她原本的真面目,那不仅仅是出于对纯子的眷恋,同时也可能是想通过这种尝试,希望能够治愈由于纯子而受到的创伤。

当然无须赘言,每当想起和纯子之间的那段经历,我也会从中看到自己已逝的青春岁月。

对于我和纯子之间那段短暂而不确定的交往,或许有人会安慰我说那就是清纯而专一的初恋情愫。又或许有人会说,那是属于年少时笨拙而且毫不计较得失的真爱。

但是我却无法毫无芥蒂地为此而感到欣慰。

无论别人如何看待我和纯子之间的那段经历,对于我来说,那都不过是年幼无知、狂放任性的青春岁月。而且是作为一个男子汉大丈夫所无法引以为自豪的令人窘涩万分的青春岁月。

每当我想起和纯子的往事时,我总是不可避免地看到她身后存在着隐约可见的两三个人影。不管我多么不愿意想起他们,他们都是实实在在的存在,不可否认。

用比较极端一点的说法,或许我是被纯子玩弄、背叛了。就算其间也曾经认真对待过我,但是我们相恋的最初以及最后结局却都宣告着我的败北。

可尽管如此,我仍然无法彻底放弃“纯子过去最喜欢的人是我”这样一种盲目的执着。

虽然我自己也明白那是我一厢情愿、不切实际的幻想,但是却还是愿意抱住不放。

二十年过去了,我再次去札幌看到纯子的遗像,然后又情不自禁、被牵着往前走似的想要去挖掘纯子的过往,究其原因,亦不外乎期盼这种幻想得到证实罢了。

但结果却是一败涂地。

会有这种结果其实也是我寻访其他五个人之前就已经完全预料到的。我心里明白,十有八九会是这种结果。惴惴不安中,我还是想对纯子再次重新审视一番。

从浦部开始直到最后的兰子,我走访了五个人。而这一探寻纯子过往的旅途对于我本人来讲,无疑是一次施虐的过程,同时也是一次受虐的过程。

我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通过这一过程,不仅揭露了隐藏在纯子这位女性身上的狡猾、叛逆、好色、自私自利以及其他种种罪恶的本性,而且在这一过程中无疑是我自身受到了最大的伤害。

每当我得知纯子和某个男人之间关系的密切程度时,我都会同时感觉到手执手术刀时外科医生般的紧张以及被手术刀切割肌肤时患者所感受到的痛楚。

我见到了与纯子关系密切的四个男人,听他们各自讲述与纯子关系之密切程度,但是渐渐的当我感觉到他们的内心深处也潜藏着与我相同的伤痛的那一刻,我也因此而一块石头落了地,进而开始对他们产生了某种亲切感。

照理说,他们都曾经是我的竞争对手,是我不共戴天的情敌,而我却和他们产生了共鸣,甚至有种想和他们握手言欢的冲动。

即便现在冷静下来再回过头去看,我仍然认为这些围绕在纯子身边的男人们都具有心地善良、感情真挚、自我感觉良好等共同特点。

如同我擅自断言“纯子最爱的人是我”一样,浦部、村木、千田以及殿村也都坚信纯子最爱的人是自己。尽管他们各自的表述方式多少有所不同。

浦部的根据是他与纯子共同走过的那段充满波折的路以及她出发去钏路之前的那个雪夜曾到他家告别的举动;村木依据的是最后那个夜晚纯子放到他家窗前雪山上的那支红色康乃馨;千田依据的是纯子给他的日记体的书信;而殿村依据的是纯子甚至亲自到钏路为自己送保释金这一事实。

而我的依据则是那天夜里留在我窗下雪地里的足迹。

这其间的具体过程虽然不得而知,但是如果把最后那天晚上纯子的足迹画上一条线的话,她先从住在郊外的浦部家到我家,然后经过村木的公寓到车站,乘上去钏路的夜行列车,第二天一早再到殿村那里,那么她最后那天晚上的行动足迹就相当清晰可辨了。

纯子在最后那天晚上按顺序到每一个和她关系密切的男人那里转了一圈,在他们每个人那里留下自己的痕迹之后才出发去的阿寒,这一点是确定无疑的。

而其中纯子在钏路见过的殿村,因为是她生前见到的最后一个男人,因此对纯子似乎有格外不同的感受,但如果钏路只是纯子去雪中阿寒的旅途中一站的话,那也就不具备任何特殊意义了。

纯子的确连殿村的保释金都替他准备好了,但实际上对于即将赴死的纯子,或者可以说她本来就不再需要钱了。

正因为殿村是纯子生前见过的最后一个男人,因此给他留下的印象也就特别深。不过从另外一个角度去看的话,殿村对于纯子而言,其实也不过是已经过去了的男人。如果纯子再继续生存两三年的话,那么他也势必会像其他男人一样,成为纯子交往过的第四个或者是第五个男人。

当然这并不等于说在纯子心中所有这些男人都是等价的,但至少纯子在最后时刻平等地对待他们每一个人,到他们每个人那里都转了一下,这也是不争的事实。而将她的这一举动理解成为她“曾经爱过”他们每一个人倒也说得过去。

只不过在这里用“曾经爱过”一词都显得过于夸张。

说不定纯子压根儿就没爱过任何一个人。我怀疑她是不是一直都在渴望恋情、追求爱情,可实际上却根本就无法全身心地投入到爱情当中去。

听着他们的叙述,我渐渐产生这样一种新的疑问。

接着再往深处想,我想到了另外一个男人。那就是纯子上女子中学的时候教过她的那位理科老师——安斋老师。

不知为什么,我就是觉得纯子最爱的人应该是安斋老师。

在那之后,她开始接近各种各样的男人,然后又离他们而远去。她之所以这样做,会不会就是为了达到报复在安斋老师那里所受的屈辱而采取的行为呢?

这种想法突然间像一阵风掠过我的脑海,然后很快便在我的心里扎下了根,并且不断蔓延开来。

不过待事后冷静下来以后仔细琢磨,又觉得这种想法也有些不太合乎逻辑之处。

比如说,就算纯子在恋爱方面受到了重创,但当时她还对于女子中学任教的某位教师单相思,这种情绪怎么想也不可能持续那么长时间。

当然,在这个问题上也可以从另一个角度去看。因为纯子为了他曾经一度想自杀。虽说刚刚十四岁,但企图采取自杀的手段寻求解脱,这种心灵上的创伤也许远远超出我们这些人的想象。

这种伤痛变成了对男人的憎恨,从而使她走上了那条不归路,不断诱惑男人成为自己的俘虏,然后再无情地将他们抛弃。

左思右想,我的思绪不断变化,情绪摇摆不定。一种假设还没研究透,紧接着就冒出一个新的假设来。

最后终于从第一次寻死的痛苦经历中恢复过来,纯子会不会因此而学会了将自己紧紧封闭在自己的保护盔甲里,开始彻底奉行只顾自我的做人宗旨了呢?

“阿纯她其实根本就没爱过任何人。如果说她有爱过的话,那她爱的人只能是她自己。”

在昏暗的灯光下,兰子所说过的那句话又再次萦绕在我的耳畔。

确实,纯子说不定真的没爱过任何人。她所爱的说不定真的就是纯子这一存在本身。

这种推论令我既感到踏实又感到失望。

如果情况许可的话,我还是愿意坚信自己得到了纯子比对谁都深沉的爱。

这样坚持虽然也有我作为男性特有的虚荣心作怪的因素,但却绝对不仅限于此。实际上,事到如今,就算确认了事实就是如此,我自身也得不到任何益处。

我这不是在找什么借口,而是出于男人的本性,因为男人总是无法切实把握爱情存在的真实感。也许是因为男人不具备怀孕、生儿育女等生理功能的缘故,感情上缺少依托,这才更进一步增强了想要一探究竟的愿望吧。

纯子没爱过任何人。这一结论彻底打破了我的梦想。

不过,弄清楚纯子既不属于浦部,也不属于村木或殿村,这也令我感到莫大的安慰。

我安慰自己,无论纯子和他们之间存在什么样的肉体关系都无所谓,因为纯子的心并不在他们身上。

但是这种自我安慰的背后掩藏着失望。

可我还是不明白,纯子为什么要死?十八岁,还那么年轻,她为什么一定要特意赶到阿寒那么远的地方一个人赴死呢?

兰子说:“阿纯是因为太累了,对所有一切事情都感到厌倦了。”

这倒有可能是真的。说不定从她死的一年之前她就已经疲惫不堪了。

她每天晚上都随心所欲地到处胡混,说她疲惫可能有点儿不太合适,但在升入高三的时候,纯子的面孔确实显得很憔悴。现在回想起来,虽然说不清具体什么地方不对劲儿,但偶尔看到纯子的侧影,我会感觉出她的疲惫。

我当时只单纯地认为那是她工作以及夜晚胡混所致,但现在想起来,说不定那恰恰就缘自精神上的疲惫。

纯子在我的怀抱里确实曾经大声叫喊过:“我好怕!”

她当时一直很害怕似的缩在我的大衣里,把头埋在我的胸前,轻声说道:“晚上雪都会融化耶。”

十七岁时的我只感觉她说的话很怪异。而那个时候,说不定纯子已经看到了死神的幻影。

目前这种状态不会长久,终究有一天成人的世界将向她招手,青春不再,只靠她自由奔放的个性以及演技将再也无法继续蒙混过关。那天晚上,说不定纯子就是因为预感到这一点才心生怯意的吧。

又或者纯子早就决定了自己将在十八岁的时候死亡。就算没有确定下来,也可能已经隐约有种预感。反正是短暂的一生,还不如趁现在正值花季年华描图作画、谈情说爱、俘获男人、将其抛弃。正因为试图使自己短暂的一生抵得上别人漫长的一生,纯子才活得那么匆忙吧。

无论是谈恋爱还是最后自杀身亡,这一切的一切会不会都在纯子的计划之中呢?会不会是因为她知道对她而言这才是一种最有效、最理想的活法呢?

这样仔细想来,我越发觉得纯子是个罕见的自私自利的个人主义者。

她自己装作得了结核病,装作咳血,然后再自杀,引诱我这个年少不更事的纯情少年,然后再弃之若敝屣;接着再横刀夺爱,强抢她姐姐的情人。她努力提高自身的魅力,而她所做的这一切,不外乎想用这种方式对自身魅力进行检测。

她第二次寻求自杀,给千田看她的部分日记,给村木送康乃馨等等,所有这些行为的最终目的也都只在于想引起大家对她的关注而已。

甚至她最后死在积雪深深的阿寒湖畔说不定也是她为了显示自身美丽的谋略和手段。

想到这里,我好像终于揭示出了纯子的真面目。

她让大家误以为她爱上了各种各样的男人,而实际上,纯子所爱的只有她自己。

纯子不属于任何人。当然她不属于我,也不属于浦部,不属于村木,不属于千田,不属于殿村,甚至也不属于兰子。

纯子自始至终都只是纯子而已。

从六个角度透视纯子,越看越发觉得纯子这个结晶体是那么纯洁无瑕,越发觉得纯子就是纯子自己。

如果我把我寻访来的所有一切都讲出来的话,其他人肯定也会认同我的这一判断。

“纯子是不属于任何人的纯子。”

结束了这如同旋转舞台般的寻访过程,我现在觉得我可以很明确地得出这一结论。或者不如说我已经对这一结论坚信不疑。

时过二十年,我得到的这一结论却出乎预料地单纯而且平凡无奇。为了得到这么一个简单的结论,我竟然那么执着地孜孜以求,想起来真有些冥顽不化的感觉。

不过,通过这一过程,我终于可以把自己与纯子联系在一起的所有青春回忆都放进抽屉里去,收作珍藏。这样一来我就可以将其置于岁月之中,令其风化沉淀。

写完上述所有这些文字,我终于可以把纯子从我的自身中剥离出来,把纯子作为纯子自身进行客观的审视和判断。

但是,当别人问我:

“那么你和纯子之间的恋情就只是你一厢情愿的单相思吗?”

我会毫不犹豫地摇头否认。

然后,我肯定会和其他人一样,轻声低喃:

“我认为纯子最爱的人是我。难道不是吗?她在最后那个夜晚还踏着积雪到我的窗下来过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