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见到那位叫村木浩司的记者是在四月末。是在我札幌之行再次见到纯子的遗像,紧接着又见了浦部雄策后回到东京的十天之后。
我们约见的地点选在银座N饭店的大堂。
实际上,我在札幌约见浦部的时候已经顺便跟他打听过村木的下落。
浦部只知道村木十多年前就辞去了H报社的工作,转到东京的某家报社工作去了。具体是东京的哪家报社他就不清楚了。我当时曾做过最坏的打算,我想回东京后挨家给报社打电话去找一个姓村木的人的话,最后总能把他找到的。可是第二天,浦部就特地打电话来告诉我说,村木现在是东京T报社的校阅部长。
“你见到他的时候替我带个好。”
告知我村木的消息后,浦部如是说道。
我一边向他表示谢意,一边因为体察到浦部对这位曾经因为纯子那位少女而形成对立局面的男人已经毫无芥蒂,甚至于还关心挂念而深感欣慰。二十年的岁月流逝可能在这里也发挥了风蚀作用,已经化解了人们之间的积怨了吧。
就这样,我通过浦部得知了村木的所在,于是第二天便往T报社打电话,约好了和他见面。
村木在我们约好的晚上六点钟准时出现在N饭店的大堂里。以前我从未见过村木这个人,只是通过电话各自说明了一下自己所穿的西服颜色等特征,但是当他走进来的那一刻,我马上就凭直觉得知那就是他。
的确和过去认识他的人们所说的那样,村木的五官立体感很强,有点儿不同于一般的日本人。凭他棱角分明的相貌,我确定他就是村木。不过等我走近前去的时候,也发现在他脸上流露出貌美的男人上了年纪之后的某种落寞感。
我们简单相互打了个招呼,然后一起转到一家面向大街的小酒吧去叙谈。
“二十年前我喜欢上纯子的时候还只是个高中生。那时只能从一个高中生的角度去认识她的一个侧面。可是现在我已经知道了,浦部先生作为有妻室的男人,他所看到的纯子与我所了解的纯子完全不同。因此我想,村木先生作为一个独身而且成熟的男人,恐怕看到的又是纯子另一个不同的侧面。如果把纯子比作多面体的水晶体的话,我想我们看到的都只是她展现在我们每个人面前的那一面而已。要拼凑起时任纯子的真实形象,只靠我当然不行。就算加上浦部先生也还不够。因此,我希望村木先生能够讲讲您所看到的纯子的那一面的实际情况。”
坐在光线昏暗的酒吧一隅,村木点了点头,深陷在眼窝里的目光投向远方,仿佛陷入了对北国二十年前的回忆之中,然后开始用似乎习惯性的淡漠口吻讲述起来。
村木是在昭和二十五年(一九五〇年)的冬季里认识纯子的,当时纯子还是高中一年级的学生。
当然,在认识纯子之前,村木已经知道时任纯子这位画家少女的存在,而且知道她就是自己的恋人时任兰子相差三岁的妹妹。不过那时他也仅只是知道而已,其他具体情况便不得而知了。
一月末的一天,村木下班后和兰子见面后,把她带到了自己位于东屯田大街的住处,最后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又一直把兰子送回家。
兰子高中毕业后就到一家纺织厂工作,同时也在写诗,而村木则在H报社的学艺部负责家庭栏的组稿。他们二人相识虽然是通过共同的朋友驹田从中牵线,但实际上他们在报社读者以及文艺界人士参加的聚会上已经见过几次面了。
虽然在温暖的房间里肌肤相亲之后再起身于冰天雪地之中回家很辛苦,但兰子慑于父亲的威严,每次都要在十二点之前赶回家去,从未在他那里过夜留宿。那一天也是如此。村木穿上大衣,戴上手套,头上还戴了一顶连同耳朵一道包起来的防寒帽,陪兰子走出门来。
一月里的札幌正处于来自大陆方面的高气压的影响之下,虽然降雪不多,但却非常寒冷。那天晚上也非常冷,已经冻结的冰雪路面反射着明月的清辉。他们两个人踏着明亮的月色一直走到南十六条,把兰子送回家。然后村木再一个人走过十五分钟左右的路程回到自己的住处。
沿着东屯田大街向东走,不远处有一户石墙围绕的人家。村木就是租住在这里的一栋远离主宅的偏房里。
当村木回到住处的时候已经快十二点了。路上不见一个人影。从大街拐进去直到大门处十米左右的小路两侧都堆起了一人高的雪堆,在月夜中清晰可辨。
偏房里只住着村木一个人,住在这里最大的好处就在于即使晚归或者带女人回家都不必顾虑到任何人。
村木回到住处后又钻进还留有兰子温馨气息的被窝里,很快便睡着了。
第二天上午十点他已经约好了要到北海道政府去采访,九点钟,已经设定好的闹钟准时叫醒了他。
他像往常一样拥着被子先点着了取暖炉,然后等房间里稍微暖和起来以后才爬起来。窗外还像昨天晚上一样晴朗,不过好像黎明时分曾经下过小雪,他看见对面人家的屋顶上积着一层薄薄的新雪。村木伸了个懒腰,正打算点烟的时候却忽然发现窗前堆起来的雪堆上似乎有个什么红色的东西。他觉得非常奇怪,用手刮了刮结了冰花儿的窗玻璃,可是仍然看不清楚。于是他在睡衣外边套了件大衣,打算出去取报纸的同时顺便去看个究竟。
走近一看他才知道,那是一朵插在他窗前雪堆上的红色康乃馨。
昨天晚上村木回到家里的时候已经快十二点了。那时候路两旁的雪山在月光下只是泛着白色的光芒,应该没有这种东西的。偏房里只住着村木一人,花又是冲着他住的那个房间的窗户插的,这样看来这朵花肯定是有人特意在十二点到凌晨之间偷偷来到窗下插上的。
村木把那朵花拿回房间,插到一个杯子里加好水后才去上班。不过这朵花却搅得他整天心绪不宁。
左思右想也弄不清楚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儿,于是他在傍晚的时候试着给兰子打了个电话。
“昨天晚上你后来到我这里来过没有?”
“没有啊。出什么事儿了吗?”
“没有,没什么事儿。”
他赶紧转移了话题。因为他想既然那朵花不是兰子插的,那最好还是不跟她提起为好。
深夜有人潜到他卧室的窗外,这件事虽然令人感到有些毛骨悚然,但是在窗前的雪堆上插上一朵康乃馨这种做法却又不会令人太过紧张。虽然不能完全肯定,但应该是出于女人所为的可能性比较大。至少可以令人放心的一点就是,来人对他并无恶意,而且也不是为了偷盗。
从那天开始,村木养成了一个习惯,每天一睁开眼睛就往窗外看看。甚至半夜醒来的时候他也会向窗外看上一眼。但是窗外的雪堆依旧,再也没有发现过那上面插着鲜花。
五天后,当杯子里的花朵凋谢了之后,村木再次和兰子约会。他们一起喝酒吃饭,然后再回到他的住处。这种模式近半年来已经成为他们相处的习惯。十一点多,村木像往常一样送兰子回家。
第二天一早,村木发现刚下过雪的小雪山上再次出现了红色的康乃馨。
村木回忆了一下前一天晚上的情况。昨天晚上他们是在“阿咂米”喝的酒,当时见到的人除了店员外,还有同是报社记者的岩濑、画家浦部以及兰子的妹妹纯子这三个人。
噢,原来是这样啊……
村木这时才想到那个纯子。昨天晚上纯子和浦部一起坐在他们的对面,记得她好像跟兰子说了几句话,而和他只是用目光打了个招呼而已。然后她好像一直全神贯注地在和浦部聊着,村木他们出来的时候,她还坐在那里没走呢。
插上这朵花的人会不会就是纯子呢?
他虽然有所怀疑,可是却没有任何证据可以说明纯子曾经来过这里。村木送兰子回家后返回自己的住处时已经十二点多了,如果要来也是在那之后。像纯子那么年轻的女孩儿是不大可能大半夜在冰天雪地里跑到他这里来的,而且他觉得纯子也不可能对自己感兴趣。再怎么说,纯子应该早就知道自己是她姐姐的恋人啊。
尽管如此,唯有自己和兰子发生关系的时候才插一朵红色的康乃馨,这种行为本身就非常怪异。虽然才只发生过两次,但无论怎么想都不大可能是偶然的巧合。
第二天村木出去喝酒又喝到很晚。他借机在十二点过后回了一趟自己的住处,拿着昨天插在雪中的那朵花放到了纯子画室的窗下。把花插入雪中的时候,村木突然意识到自己现在的行为多么好笑。
插过花以后,村木开始等着看纯子有什么反应。如果这件事情真的是纯子干的,那她肯定会找他说点儿什么才对。
但是事与愿违。纯子那边什么反应都没有。
村木仍然半信半疑,两天后又在她的画室窗下插了一朵康乃馨。虽然他自己也觉得这种游戏很幼稚,但对于二十七岁的村木来说,深更半夜到人家窗下插花这种行为本身就具有相当的刺激性和娱乐性。
但是纯子那方面却依然丝毫不见动静。兰子也住在同一栋房子里,她应该也看到了那朵花的,可是兰子也对此只字不提。
深感疑惑的村木想到,如果自己再和兰子睡一次,说不定就能揭开这个谜底。两天后他便将计划付诸实施了。兰子对这些事情一无所知,顺从地跟他一起回到了他的住处,但是这一晚村木却一点兴致都没有,因为他的目的不在于兰子的身体。他现在最想做的事情就是要搞清楚那个到他窗下插花的人到底是谁。
兰子喋喋不休地跟他讲着她自己想辞去现在的工作到东京去,争取集中精力真正开始创作等等想法,可村木只是有一搭无一搭地应付着,并不时回过头去从窗帘缝儿里向窗外张望。
感觉到村木心不在焉的态度,兰子站起身来说:“我回去了。”
“是吗……”
虽然也感觉这样做不太好,但是村木还是点头表示赞成,并没有对她进行挽留。这时正好是十点钟。
“我也想送你回去,不过手头上还有点儿工作必须连夜赶出来,现在时间还早,你自己一个人回去没事儿吧?”
兰子默默穿上外套走了出去。一直目送着兰子瘦小的身影消失在门外道路两侧的雪墙后面,村木才拿出杯子,斟上威士忌,然后拿着酒杯坐到窗边的椅子上看向窗外。
入夜后雪下得越来越大了。透过雪雾虽然还能看见外边的松树以及对面人家的房屋,不过他心想如果照现在这个样子一直下个不停的话,明天早晨雪应该会积得相当厚。村木就这样望了好一会儿窗外渐下渐积的飘雪,然后到水池边用另一只杯子接了点儿水回来。
已经十点半了。村木喝了一口加了水的威士忌,回到窗边再次掀起窗帘一角向外看去。
就在这时,村木的视野里出现了一个影子。他一下子紧张起来,不由得向后退了一步,然后才重新去仔细辨识。隔着窗玻璃,他看到外边的雪地上站着一个女人,而且那个女人还冲他这边微微笑了笑。村木终于确定那个人就是纯子。
他想马上把窗户打开。可是窗户都被冰雪冻住了。没办法,他只好从里边敲了敲窗户,示意纯子别走,然后走过去打开了大门。
纯子双手插在大衣口袋里,从窗边绕到大门口。
“我没猜错,果然是你。”
“让你心烦了?”
“没有。赶快进来吧。”
纯子站在门廊下似乎有些不知所措,但最后还是拍掉落在领口的积雪迈步走了进来。
村木拉上大门,挂好锁后,率先带纯子来到自己的房间里。
“咦……”
纯子在房门口站住,颇觉新鲜似的巡视这里边。只见房间正中有一个取暖炉,右手放着一张长条炕桌和一个书箱,靠窗口的墙边也只放着一个小型的台几,连个衣橱都没有,完全是典型的毫无情趣可言的单身男子的居室。
“向窗外一看,竟发现你站在那里,真把我吓了一跳。”
“喂,这个给你。”
纯子从口袋里拿出一朵红色的康乃馨递给村木。
“真的是你呀?”
“你不是早就知道了吗?”
“我只是猜测到可能是你。”
“上次村木先生不是把花放到我窗外了吗?你猜是谁最先发现那朵花的?”
“是你母亲吧?”
“不是,是我姐。”
“是阿兰呀。”
“她还说来着,竟有这么懂情趣的人。”
“那她已经知道了?”
“不知道。”
纯子双手仍插在衣袋里,轻轻摇了摇头。
村木因为这只意外飞入掌中的雏雀儿兴奋不已。他赶紧捅了捅炉子,让火势更旺些,然后往杯子里斟上威士忌。纯子摘下帽子,拉开了大衣两侧的系带。
“今天晚上你怎么没去送我姐呀?”
“你怎么知道这种事情?”
村木把酒杯放到纯子面前。
“这么点儿事儿,我当然知道。”
“为什么?”
“至于理由嘛,我可不能告诉你。”
纯子将视线转开了些。村木可不能放过这稍纵即逝的机会,他一把揽过纯子。身为花花公子,他已经成功地把好几个女人都弄到了手,因此他很清楚,犹豫不决只会错失良机。
原本以为纯子会抗拒他的拥抱,没想到纯子的身体毫无反抗之意,很顺从地依偎到了村木的怀里。然后为了满足他的愿望似的侧过上身,扬起脸来。村木把自己的双唇贴到了她那还没暖和过来的柔唇上。
在密室中男女独处,事情进行到了这一步,接下来的事情就简单了。村木继续和她反复接着吻,并随手关上了灯。雪夜静悄悄的,能够听到的只有炉子里传出的噼啪声。炉膛透出的光亮把拥在怀里的纯子侧影映成了红色。村木看着炉火,轻声说了句“我喜欢你”,然后重新把她抱紧。
和好几个女人有过亲密关系的村木,对于自己能够把和那些女人们发生关系时的每一次经历都牢记在心而颇感自豪。无论什么样的情况下,都能够保持冷静,仔细观察女人们的反应,这对于村木来说是极大的喜悦和最大的乐趣。可是这一次却和以往不同。
纯子还只是个少女,却几乎没做任何反抗。刚一见面便唐突地表现出了自己急于要她的意愿,纯子则顺了他的意,把自己交给了他,甚至还表现出相当无所谓的样子。
当一切平复下来之后,村木感觉好像自己已经从观察别人转到了被人观察的立场上了。兴奋难耐的是自己,纯子反而显出很冷淡的样子。那些落俗套的甜言蜜语倒不算什么,但他知道自己无法控制自己,说出了许多没经过大脑的话来,而纯子似乎一直到最后都平静如初。
高潮过后,恢复了冷静心态的村木对于自己似乎比女人还兴奋的表现深感无趣。如果对方是上了年纪、手段多样、经验老到的女性倒也罢了,可纯子实际上还只是个比自己年龄小将近十岁的少女而已,这实在不得不令人称奇。
可能是因为对方是个只有十六岁的少女,是自己从未体验过的年轻女孩儿,才使自己失了常态沉醉其中的吧。何况纯子还是自己恋人的妹妹,这一点也是令他忘乎所以的重要原因之一吧。村木如是为自己反常的表现作出解释。
与尚在反复咀嚼、品味余韵的村木相比,纯子事后也显得格外干脆。
“我要起来了。”
她说着便爬出被窝,开始穿起内衣来。炉子里的火时而摇曳着,把纯子的裸体映成了红色。
村木躺在被窝里看了一会儿纯子穿衣的动作,然后很快便发觉自己还继续女里女气地躺在那里不太合适,于是也跟着爬了起来。好像要挥赶开曾经一时兴奋不已的心态般,他再次轻吻了一下纯子。而纯子这一次仍没有抵抗,反倒为了满足村木的愿望伸出了舌头,令这一吻更加深入。
虽说他再次排除了一个女人的抗拒,强占了她的身体,但是这一次他却没有第一次接触某位女性时所应获得的胜利感。或者说是征服了对方后的自豪感。不仅如此,他反而觉得自己完全处于被动状态要接受对方的抚慰与爱怜似的。
“呼……”
纯子突然摇着头,好像怕痒似的缩回舌头,离开了他的双唇。
“好辛苦。你和我姐也总是这样接吻的吗?”
“不许说这种傻话。”
“可我们不是已经做过傻事了吗?”
看到纯子顽皮的笑脸,村木的大脑很快清醒了过来。
“哎,我和我姐谁更棒?”
“……”
“到底是谁吗?”
“当然是你啦。”
“真的呀?”
“真的。”
“那你能把这话告诉我姐吗?”
“我?……”
“是啊。你就告诉她说,我比她棒。”
“我怎么可能做这种蠢事?”
“那你是没有说这话的勇气喽?”
“那倒也不是。但总还是要分什么话能说,什么话不能说吧。”
“算了。不说就不说吧。你把灯打开。”
室内亮起灯光以后,情事后的现场突然一下子褪色不少,只剩下被褥还显得杂乱无章。村木赶紧把被褥整理好,然后又捅了捅炉子里的火。刚才已经稍微减弱的火势再次噼啪作响地旺了起来。
“雪下得还真大。现在几点了?”
纯子拉开窗帘的一角向窗外望去。
“差不多快十一点了。”
“那我该回去了。你会送我回家吧?”
“你也怕你父亲吗?”
“我才不怕呢。不过我姐还等着我呢。”
“阿兰在等你?”
纯子从窗边回过头来,把头发梢儿拿起来凑到鼻子上闻了闻。
“好像沾上你的味道了。要是弄不掉可怎么办?”
“我又没有狐臭,应该不会有怪味儿才对。”
“你说错了。会有味道的。我可是早就熟悉你的味道了。”
“为什么?”
村木不由得摸了一下自己的脸。
“因为我和姐姐在一起,所以知道。”
“什么?”
“我的感觉非常灵敏,尤其是嗅觉特别发达。”
纯子捡起脱在门口的大衣穿上,系好腰带。
“我走了。”
“等等,我去送你。”
村木照着镜子,整理了一下自己的头发。
“哎,以后我可以偶尔到这里来吗?”
“可以是可以,但会不会被阿兰发现?”
“那这样好了,我们约好每周一次,在星期六的下午,怎么样?你只要把这个时间为我空出来就好了。”
“可是我星期六下午还得上班呀。”
“没关系。我可以到这里来学习。这里有桌子,而且又安静。”
“做功课?”
“是啊。每周再不做一次功课怎么行?今年春天开始,我们就要男女共校了。”
“真无法想象你在学校里是什么样子。”
“我实际上能学得很好的。只是现在没认真学,成绩才不太好。下次我上课的时候你到学校去看看就知道我是什么样子了。”
“到你们女中去?”
“等我们男女共校以后也行啊。”
“我又不是家长,怎么可能进教室去看你?”
“那你就隔着走廊的玻璃窗看看就是了。我看到你会马上溜出来的。”
“你可以那么做?”
“只要说身体不舒服,老师肯定会答应的。”
村木把火炉的进风口调小,然后穿上外套。
“我把花插这儿啦。”
纯子把她带来的那朵红色的康乃馨插进还剩有威士忌的杯子里,然后率先走出了房间。
外边雪依然下个不停,不过寒冷的感觉反而缓和了一些。两个人并肩走在路上,使村木时而产生错觉,以为身边的这个人是阿兰。
穿过南十六条的电车道,走进街景稀疏的小胡同便可看见雪墙前方纯子家的灯光了。在离大门二十米左右的地方,纯子停下了脚步,转过身来。
“再吻我一下。”
看着前方的灯光,村木犹豫了。
“你怕被我姐看见?”
“看见也无所谓。”
村木闭起眼睛,把纯子揽进怀中。牙齿碰到了一起,口中感觉到纯子的舌头灵巧地转动着。由此村木确信,纯子绝对不是处女。
“我姐就在那儿噢。”
脱离村木的怀抱之后,纯子指着大门边第二个透着灯光的窗户说完,转身朝着那灯光跑去。
二
原以为纯子只是一时兴起闹着玩儿而已,却没想到纯子在一个月后,也就是三月份的第二个星期六真的出现在村木供职的报社。
“我想到你那儿去做功课。”
纯子说着便拿了钥匙先走了。
村木原本和朋友约好六点钟一起去打麻将的,这样一来他只好改变了原计划,一下班就直接回到家里。如她自己所宣称的那样,纯子身穿女高中生的水手服,正端坐在桌前做功课。
“我回来了。”
村木打开房门,当纯子回头一看见他便一下子扑到了他的怀里。
“怎么了?……哦,是太寂寞了对吧?”
纯子就像见到了久违了的主人的猫儿一样,把脸贴在村木的胸前。她的这种撒娇方式既奔放又可爱,在已经习惯了兰子那份成熟稳重的村木看来,显得格外新鲜、有趣。
“哦,是太寂寞了呀。”
村木紧紧抱着她,一边亲吻,一边让她躺倒在被褥上。这一次,村木多少能比上一次冷静一些来观察纯子了。他发现纯子的身体发育得非常成熟,完全不像年仅十六岁的女孩儿。她的双乳以及腰部都已经具备了成熟女人的圆润,乳头也明显在男人的爱抚下得到了苏醒。她不是处女,从她那种对性行为毫不畏缩的态度中村木猜她至少已经有过不止一次的经验了。
但是与她身体的成熟度正反比,纯子的身体反应相当冷淡。
已经恢复了自信的村木充分发挥出他作为花花公子的看家本领,试着用各种技巧去挑逗,可纯子却根本不为所动。不仅如此,他越是努力越强烈地感觉到自己成了纯子的观察对象。虽然纯子把自己的一切都交给了他,任凭他自由驰骋,但是村木却根本体会不到把纯子掌握在手中的实际感受。结果这一次一直到最后他也没有得到掌握主动权时的征服、控制对方的快感。
以村木以往的经验来看,他觉得要随意控制住一个女人,最好的办法就是让她得到性行为的满足。只要让女人在这方面迷恋上自己,那么就可以使女人在很大程度上任凭自己摆布。但是在纯子身上,他的这一套似乎不太管用。就连他这自命为花花公子的人都要举手投降了。
但就此败下阵来又未免太有损于花花公子的声誉。而且他害怕照此下去,说不定什么时候纯子一不高兴就会离他而去了。
不管怎么说,通过前两次的经验,他已经可以确定纯子虽然不是处女,但也尚未心有所属,没有专情于任何一个男人。
“你和浦部先生之间怎么样?”
村木现在已经相当沉着,可以如此发问了。
“什么怎么样?”
纯子裸露的肩膀伸到被子外边,眼睛望着屋顶。
“你们不是有那层关系吗?”
“你觉得呢?”
“我觉得有。”
“那就当它有好了。”
村木从仰卧着的纯子侧面看到了满不在乎的神情,他感觉她那种神情中潜藏着不为某个男人或者某段感情所束缚的更为强韧的精神力量。
“我想抽支烟,你去拿过来吧。”
村木照她说的爬出被窝,取了烟和烟灰缸后又钻回到被窝里。
“在那之后,你见过我姐姐三次对吧?”
“三次?”
村木自己也点燃了一支香烟,默默地数了一下,的确是三次没错。
“是听你姐说的?”
“不是,我才不去问她。”
“那你怎么会知道?”
“凭感觉呀。”
纯子翻过身来趴着,磕掉烟灰。
“肯定是因为她回家晚的缘故吧?”
“和那个没什么关系。我姐除了和你约会的时候之外,有时候也会晚回来。而且我自己回家的时间也很晚。”
“那就怪了。”
“我凭味道就能知道。”
“味道?”
“对,就凭我姐身上的味道,我就能准确地知道你们是什么时候约会的。”
纯子得意地看了村木一眼,从口鼻中吐出一团烟雾。这种动作虽然属于更上了点年纪的女人,但是由纯子做来却是那么可爱。
“凭味道就能辨别出来,那不是跟小狗一样了?”
“对呀,我们就是像小狗一样的。”
“我们?”
“我们俩都知道对方做过什么事儿。我想今天晚上我姐也会感觉到我曾跟你睡过。”
“怎么可能?”
“是真的。上次的事儿她也知道。”
“喂,你说什么?”
村木不由得慌忙坐起身来。照此说来,岂不是只有自己还一直被蒙在鼓里吗?真要是那样的话,一直装作若无其事的自己岂不是很滑稽。
“你是瞎说的吧?”
“我没瞎说。如果你认为我是在说谎的话,那你可以去问我姐呀。”
“那为什么阿兰还会继续和我交往?”
“是因为她喜欢你吧。还有就是因为她还没有合适的对象。”
“那太过分了。”
“但事实如此。”
“那你为什么和我……”
“你不明白?”
“不明白。”
“那你就过后好好琢磨琢磨吧。”
说着纯子转身仰卧着又吐出一个烟圈。村木看着她令人恨得咬牙但又爱不自禁的侧脸,心中暗暗发誓:“我早晚要让你身心都属于我。”
三
四月份,纯子升入了高中二年级。
和当初约好的一样,纯子每周六下午都会到村木家里来。
顾虑到与兰子的关系,村木无法直接打电话到纯子家里去跟她联系,因此,星期六便成了他和纯子见面的宝贵时间。
回家看到纯子在,他便会松口气。现在的纯子就像是养在家里的一只没有剪掉翅膀的小鸟。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一高兴飞走了。而一旦飞走了就不太容易找回来。不过现在无论它飞到哪里去,到了周六便会准时飞回来。
无论怎样,村木都坚信纯子每周肯定会飞回来一次。而实际上纯子也好像把周六定为和村木的见面日,只有这一天她会推掉所有的约会。这方面村木同样如此。只有周六他会拒绝和任何好友相约,下班后直接回家。从傍晚到深夜是他们不受任何人干扰,完全属于两个人所有的独处时间。
村木对这种每周一次可以得到保证独处时间的做法非常满意。因为这样的安排不会给他的工作以及他和其他女人们的交往带来太多限制。另外和纯子这位所有男人都感兴趣的女性每周都能保证接触,为所欲为,哪怕每周只有一次,村木也觉得自己应该满足了。何况他虽然喜欢纯子却并不想马上和她结婚。
只不过即使在这种方式的相处中,村木仍心存不安,总感觉自己没有能够完全抓住纯子的心。
从春到夏,他们虽然已经有过多次言语交流以及肢体纠缠,但村木仍然体会不到纯子确实已经把她的心交给了自己。而且不论他们发生过多少次关系,纯子的肉体都完全看不到热情的征兆。尽管她顺从地答应发生关系,而且事实上也的确不排斥,但仅此而已,却从来没有主动投入、沉溺其中过。虽然向男人开放肉体,但却不产生互动,仿佛任何时候都在冷静地观察着男人的反应。
最初,村木还以为那只是由于纯子的身体尚未成熟的缘故。他想这一定是因为纯子尚属年幼,感觉上处于朦胧阶段,肉体也尚有待进一步开发。只要自己耐心调教,她肯定会渐渐萌生快感,最后便会深陷其中不得自拔。到了那个时候,就算是纯子也不会再离开自己了。
但是纯子却彻底令他失望了。他觉得纯子的感官开发不是速度慢,而是完全开发不出来,抑或是她根本就拒绝产生快感。
无论是哪种情形,当村木初次接触纯子的时候,她就已经不是处女了。虽说不上经验丰富,但至少和谣传的那些男人们有过几次体验。而且她交往过的男人们当中还有像浦部那样的中年男人,这样算来,纯子的感官发育也未免太慢了点儿。
她到底是没有感觉呢,还是抗拒感觉呢?
如果现在下结论说纯子性冷淡那很简单。但如果真的是冷淡,那么造成这种情况的原因又何在呢?村木想知道的是这一点。而且他更想知道她是和自己在一起的时候冷淡,还是和其他男人在一起的时候也冷淡。如果只有和自己在一起的时候才会这样,那明显就属于自己失败。再这样下去的话,保不齐纯子又会飞到那个男人身边去了。
村木为此焦急万分,这一点虽然与浦部想和纯子结婚在形式上有所不同,但在想把纯子牢牢抓住这一点上却完全不无二致。他们之间的不同点就在于,浦部是想用婚姻这种形式拴住纯子,而村木则是想用肉体上的依恋拴住纯子,仅此而已。
村木的担心渐渐变为现实是在夏天结束后,秋天已经到来的十月份前后。
以前除了出外写生,每周六必到的纯子,开始时来时不来了。刚开始的时候还是半个月来一次,然后再延长到三个星期一次,过了年到二月份的时候,她竟整整一个月都没有露面。知道纯子在渐渐离自己而去,村木越发想见到她了。
他在街头巷尾也听到了一些传闻。有的说纯子和浦部又重归于好了,有的说她又有新的男朋友了,还有的说她企图自杀未遂了等等。
村木真想跟兰子打听一下事情的真伪,但面对着由于和纯子之间的关系而对他冷眉以对的兰子时,他却无论如何也问不出口。
现在如果真闹起来的话,那他这个花花公子可就将彻底身败名裂。因此村木压抑住自己想去追回纯子的心情,极力忍耐着。
到了三月末,兰子终于启程去东京了。两天以后,也就是在三月的最后一个星期六,纯子突然无声无息地出现在他的面前。
“你这段时间到哪里去了?”
纯子只是一声不吭地站着。
“你已经不再想来这里了,对吧?”
“我也不知道。”
说这话的时候,纯子的目光中已经失去了过去面对他时熠熠闪亮的光芒。村木这时已经明白自己不应该再与纯子有任何瓜葛了。从现在开始他已经变成了一味追逐着从他身边逃开去的纯子的角色,这对于以花花公子自喻、曾经在多名女人面前尽展魅力的村木而言,无疑是难以忍受的屈辱。
“如果你已经厌倦了的话就不必再来了。把钥匙放那儿走吧。”
村木故作镇静地对纯子说道。
男人最重要的就是该知道进退,他这时已经在这种想法中沉醉。只是这样装酷的手法,在纯子面前却完全失效。听到他的话以后,纯子低下头去想了一会儿,然后真的从大衣口袋里掏出钥匙,递到村木面前。
“对不起。”
那把钥匙上挂着一条红黄相间的彩色丝带,头儿上还挂着一个熊头形状的铃铛。看到这条钥匙链的那一刻,村木真的为即将失去纯子而感到惋惜。他甚至想请求纯子考虑再从头来过。但是心高气傲的村木,最后还是无法把这种话说出口。
“我最后只想再问你一个问题,你到底对我什么地方感到不满意?我到底什么地方令你讨厌了?”
“你没有什么令我讨厌的地方。”
“那你为什么要离开我?”
“本来就是嘛……”
纯子欲言又止。
“没关系,你说说看。”
“因为我姐已经不在这里了嘛。”
“你的意思是说,阿兰不在这里了,所以你就要和我分手?”
纯子使劲儿点了点头,然后说了声“再见”,便突然转身从门口跑到大街上去了。
村木看着纯子远处的背影,想起自己和纯子交往至今正好一年,不禁感慨万分,只觉得命运弄人。
新的一年到来了,村木极力回避不去想纯子。偶尔在酒吧或者大街上遇到时,他也尽量将视线移开,装出对她漠不关心的样子。他这样做可以说是一个被少女一时兴起当作谈恋爱的对象而迷失了自我的男人最大限度的报复行为。而他也的确是通过把注意力转移到工作以及新的女人身上去的办法,才勉强做到了无视纯子的存在。
一月初,村木利用倒休过来的一个星期假回了趟东京,当他返回札幌的时候已经一月十六日了。
三天后的早晨,村木刷牙的时候不经意地看了一眼窗外,窗户玻璃上因为寒气未消还结着冰花,但是他还是在冰花的花纹中间位置上看到了一抹红色。
他觉得有些奇怪,便走近窗边,用手指抹了抹冰凉的窗玻璃表面。冰花消融后,他从那小小的空间看到的竟然是一朵红色的康乃馨。
村木嘴里叼着牙刷就跑了出去。那朵康乃馨的红色花瓣儿上挂着昨夜刚下过的新雪,轻轻朝他窗户这边耷拉着脑袋,显示着它是昨天夜里被插到这里来的。
从那天开始,村木一直都在寻找纯子,可是却没有人知道她的消息。
纯子的遗体是在四月十三日被发现的。自那时起已经过去了三个月的时间。在H报上用三行图文刊载了一张纯子的照片以及“纯子小姐的遗体被发现”的消息,同时报道说,她在钏路最后见到的一个人就是她的爱人殿村知之。
不过看到这则报道的时候,村木的心情是平静的。
虽说纯子最后是在钏路见了殿村一面,但那不过只是说明纯子死时偏巧她的恋人是殿村而已。正如纯子到最后也没有把她的心交给自己一样,她并不只属于殿村一个人。纯子内心虽然也希望有人能紧紧抓住她的心,但结果到最后她还是无法真正心属任何一个人。
但话又说回来,当她魂归西天的时候,她那身穿红色大衣埋在雪中的情景不恰似那天早晨插在雪中的红色康乃馨吗?
在临死前的那一瞬间,纯子肯定又想起了插在小雪山上的红色康乃馨。在阿寒湖畔白茫茫一片的静寂中,纯子睡梦中肯定又想起了自己。事情已经过去了二十年,直到现在,村木仍然对此坚信不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