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二十年前,时任纯子接近我是有她的道理的。那还是我后来听纯子的姐姐亲口告诉我,我才知道的。因为她说过:“我们班里有个特别严肃、认真的讨厌男孩儿,我一定要去诱惑他试试。”
兰子告诉我纯子当时是这样说的。现在想起来,这句话的确就是纯子的调调。但在当时,我根本就没有注意到她有这种企图。
作为一个刚满十七岁、平凡无长的高中二年级学生,我当时没发觉那是纯子作怪、捉弄人也很正常。而且就算最初的起因确实如此也无关紧要,因为在我们交往过程中,纯子和我的关系已经不再是简单的恶作剧性质了。
纯子给我那封信的时候,恰恰就在我年满十七岁的那一年秋天。事情过去二十年了,我还能记得如此清楚是因为那件事情就发生在我生日的前一天。
虽然提前了一天,但祝你生日快乐!
明天就是你的生日了,我想向你表示祝贺。
下午六点,请来米莱特。
纯子
我是在下午第一节上国语课的时候发现这封信的。它就夹在我的国语教科书里。
信纸是带红色横线的稿纸,稿纸正中间印有时任兰子的名字。纯子告诉我说那是她姐姐的名字已是在一个月之后了。
刚看到这封信的时候我有些摸不清这封信的真正含义。而且就连落款处的“纯子”,我都不清楚到底是谁。重新又读了一遍,这才想起来明天是十月二十四日,是我的生日。而在中午休息的时候,时任纯子曾过来借我的课本说她想看看我的国语教科书。
我这才理解了信中所写的内容,赶紧慌慌张张地朝斜前方时任纯子的座位看去,却发现和我隔了两排的纯子的座位是空的。我趁老师不注意的时候环视了一下整个教室也没有发现纯子的身影。纯子肯定是在午休当中回家了。
纯子经常请假。她的脸色总是白皙得几乎透明,头发发红。尤其是在冬天里穿上深蓝色校服的时候,即使在皮肤白的孩子较多的北国,她的皮肤的白皙程度也显得格外突出。
“她呀,是痨病。”
纯子的好朋友宫川怜子悄悄告诉我说,紧接着她又补充道:“肺痨就是肺结核。”
不管纯子是第三节、第四节的时候才来上课,还是不到午休的时间就提前走人,老师们对她都会网开一面。在老师和同学们当中似乎已经形成了某种默契,因为纯子既是肺结核病人,又是天才的少女画家。她这样做被认为是无可指责。
因为收到了纯子的那封信,我在上国语课的时候精神迟钝、坐立不安,老师说的话什么都没听进去。
当时正值我们从旧学制向新学制转换的时期,从高中二年级开始我们学校变成了男女共校的形式。札幌市原有的三家公立男子高中和两家女子高中先行合并在一起,然后再按东南西北四个区域平均分配学生人数,重新组合,就近上学。
我家住在札幌市西南方向的山脚下,继续到由原来的第一高中改名而来的南高中上学。而时任纯子则由道(北海道)立札幌女中转到了就在她们家附近的南高中来了。
没想到上到高中二年级的时候会突然改成男女共校,我们大家都为这一变化而感到有些不知所措。过去只有男生的毫无色彩的校园里突然转进来几乎同等数量的女同学来,这令教室以及上课时的气氛都突然间有所改观。一向以体魄强健、刚直不阿为校训,行为举止粗野蛮横的男生们突然间变得乖巧起来,为了给女同学留下好印象,有的说话口吻变温柔了,有的则较以前更努力地投入到学习当中去了。当然也有的为了故意装酷,表现出不把女同学放在眼里的强硬态度。
女同学的情况比较复杂。她们基本上分成了两大派,其中一派是从道立女子高中转过来的,另一派则是从市立女子高中转过来的。一般认为道立女子高中比市立女子高中档次高一些,因此在她们身上可以看出有些自恃才气、傲气十足的劲头儿。纯子和宫川怜子也属于从道立女子高中转过来的那一拨儿。
不过年轻人总是比较容易适应环境。最初的一两个月当中,男女生之间还都感到不自在、不习惯,但是很快就互相熟悉起来,相互打趣开玩笑,上学放学的路上一起走的情况多起来了,甚至还出现了一块儿商量作弊的现象。当然也有互相萌生好感的情况。
夏天过后,男女共校这种事情对于我们来说已经变得平淡无奇。即便有人开始议论谁跟谁好,谁喜欢谁之类的话题也已经不觉得特别新鲜了。
尽管如此,对于我而言,从女同学那里收到信这还是破天荒头一次。在那之前我放学的时候曾经和住在我家附近的一个叫圆部明子的女同学一起走过两三次。圆部明子是个圆脸、恬静的女孩子。在班里属于性格内向、成绩也不怎么突出的人。但是她那种默默无闻、老实胆怯的模样反而吸引了我的注意。
光彩照人与默默无闻,纯子和明子正好形成了鲜明的对比。我听说过纯子似乎在绘画方面具有超常的天赋这种说法,但那只不过是间接的道听途说。
收到她的信那天傍晚回到家里,我找出了一个月前的一份晚报。那上面有一篇题目为《十七岁的天才少女画家》的文章,就是介绍纯子的。报道中写她十五岁的时候在北海道举办的画展上获奖,紧接着跻身协会画展以及女画家的作品展,而现在着手进行的是准备参加自由美术画展的大作,可称之为女流画家的希望之星。在文章报道的同时还刊载了一张纯子头戴贝雷帽、身穿校服站在尚未完成的裸妇像前的照片。
天才艺术家的头脑中会考虑什么样的问题呢?
我时而会带着这一疑问去看纯子,但是却从来没有和她态度亲切地交谈过。
纯子不怎么来学校上课,即便来了也很少说话。偶尔和女同学说几句话,但也仅限于宫川怜子等屈指可数的几个人,和其他人则很少搭话。她那么冷漠,眼神中仿佛在说:“他们的话题档次太低,而她自己早已厌倦了此类孩子气的话题。”
尽管如此,进入暑假之前我还是和她有过两次单独交谈。
第一次是在夏初时节。当时我担任班里的班委委员。放学后,当大家都开始准备回家的时候,我告诉她说我想跟她谈谈。纯子仔细看了我一眼后,点头答应了。
纯子家就在出校门后右手边上,边走边谈也不太方便。可是因为值日生已经开始打扫卫生了,教室里也待不下去。没办法我只好请纯子一块儿到连接教学楼和图书馆的走廊尽头处去谈。我担任着图书部委员的职务,所以在那里和纯子谈话也不会显得怪异。
“你听说昨天开班会时讨论的事儿了吗?”
站的距离一近,我便闻到纯子胸口那儿散发出一股淡淡的香水味儿,所以故意把视线从她身上转开一些,开口问道。
“没听说。”
“宫川她们什么都跟你说吗?”
“没有……”
走廊里有一道通向校园的门,已经开始凋谢的洋槐的花瓣儿飘进走廊。
“实际上是这么回事儿。会上提到了关于你的问题。”
“什么问题?”
纯子睁着大眼睛直视着我。
“这有点儿像缺席审判似的,话有点儿不太好说。会上有人提出了这样的意见,说希望你上学就像个上学的样儿,不上就不上,干脆点儿。最好别像现在这样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
我一口气说了这么一大堆。
“听宫川她们说你在原来的学校上学的时候也经常请假,但现在转到这里来,这里还有男同学,觉得你不应该再那么散漫才是。”
“是户津老师说的吗?”
户津是我们班的国语老师。
“说这话的时候是在班会结束之后,只剩下同学们商量事情的时候,老师并不在场。”
纯子面对我站着,眼睛却望向窗外。
“正上着课的时候你走进来倒也罢了,可上课中间擅自走出教室可就不太好了。”
“为什么?”
“难道不是吗?如果换成别人这样做的话,早挨批评了。不过老师好像对你总是网开一面。有人觉得这种对某一个人特殊照顾的做法实在说不过去。”
“这是你的想法吗?”
被她一针见血地点中了要害,我感觉连自己的声音都有点儿走调了。
“总之,大家责成我转告你一下,班里有这样的意见,希望你能予以考虑。”
“我明白了。你想说的就是这些吗?”
在纯子的注视下,我赶紧换了一种说法。
“倒也不是要指责你什么,只是想转告你大家有这种看法罢了。”
“好吧。以后我请假的时候会正式提出来,然后好好去休息。”
“我们并不是要你别来上学。”
纯子说完这句话以后,夹着书和笔记本就从走廊上的那道门走了出去。
另外一次单独和纯子谈话是在一次物理考试之后。
当时我们的理科课程允许每年从物理、化学、生物、地理当中任选一门自己喜欢的科目。二年级的时候我选的是物理,纯子也一样。和其他必修科目不同,我们上这种课的时候一般都是两三个班合在一起后再重新分班,而且需要移动教室。不过一般情况是同班同学会扎堆儿,尤其是考试的时候,这种现象更加明显。那次考试我和纯子坐在一起纯属偶然。因为我进教室晚了,看了一圈儿,只有纯子旁边还有空位子,就过去坐了。
离考试结束还有三分之一时间的时候,纯子就率先交了卷。我当时也已经基本上做完了试题,但还想再重新检查一遍,看纯子交卷这么早很是意外。因为女同学理科学得好的人很少见,所以她的这一举动一时在班里也引起了不小的轰动。大家都在议论像她这样经常请假还能学得那么好,那么快就做完题交卷,实在是天才。不过大家很快就明白了自己的推测是错误的。
“你可真够坏的。”
第二天临放学回家的时候,纯子悄声对我说道。
“我坏?”
“是啊。你都看见了吧?”
“看见什么了?”
“我的物理试卷啊。知道我一点儿都做不上来,你也不肯告诉我。”
“我怎么知道你是这种情况?”
“撒谎!你就是不想让我看你的答案才支着胳膊肘挡着的。”
纯子气呼呼地盯着我的左胳膊肘。
“你不是提前交卷了吗?”
“是啊,可我交的是白卷。都怪你。”
“这怎么能怪我?”
“我前一天晚上必须完成一幅画,根本顾不上复习准备考试。”
我突然生起气来。她画不画画与我毫不相干。为了画画她自己愿意熬夜,不能按照原计划考试,作弊交了白卷,反而把过错推到我头上,这实在太过分了。
我用最具讽刺意味的口吻对她说:“既然绘画那么重要,你不如干脆到能教你画画的学校去上学好了。”
虽说曾发生过这样的磕磕碰碰,但我并不怨恨纯子。不仅不怨恨,反而比任何人都对她感到好奇和崇拜。我之所以采取这种比较冷漠的态度对待她,实际上正是我的这种心态的另一种体现。
尽管是因为话赶话说到了这个份儿上,但我心里还是相当后悔这样对待纯子。总觉得应该还有更好的表达方式。可后悔归后悔,我的自尊心又不允许自己这会儿再去讨她的欢心。纯子和各种各样的成年人以及艺术家们都有交往,就算我再怎么努力,她也不可能把我这种一无所长的小毛孩子放在眼里。对于纯子,我只是远远地看着便已经产生了要打退堂鼓的挫败感。
可是现在,纯子却给了我一封信,我兴奋得哪还顾得上细想纯子是来真的还是要捉弄我。
那时候我还从来没有一个人到过咖啡馆或者荞麦面馆去过。战争结束后不久,整个札幌市的咖啡馆也屈指可数。我只和朋友一起去过一次车站前的那家叫“紫苑”的店,连咖啡是什么味儿,什么叫咖啡香都不懂。甚至连往咖啡里先加糖再加牛奶都是照葫芦画瓢似的看着别人的样子做的。对于那些喝着咖啡欣赏名曲的人们,我只感到不可思议。店里的氛围显得那么高雅、温馨,但实际上,那种气氛反而使我如坐针毡,感觉很不是味儿。相对来说,我还是喜欢和同龄人一起吃碗热汤面,或者坐在街边的长椅上啃老玉米。
但这一次却容不得我矫情。这一次我是要去咖啡馆和女生约会,而且那家“米莱特”更是画家以及报社记者等文化人最喜欢聚集的地方。不仅如此,我还是和札幌艺术家们眼中的新星——时任纯子在一起。
面临着十七岁生日的到来,我心中充满了不安与期待,一直到凌晨都不能成眠。
二
“米莱特”咖啡馆位于札幌车站前面那条大街上靠近薄野十字路口的地方。
第二天下午六点五分我到达那里的时候纯子还没到,我找了个靠边的空包厢坐下来,点了一杯咖啡。
店门口附近有个吧台,右手共有近十组包厢。椅子全都是带靠背的细长的木椅子,看上去就像欧洲电影里才会出现的那种十七八世纪的风格。客人几乎都是中年人,而且看起来都像是这里的常客。
纯子出现在店门口的时候已经六点过十分了。她头戴贝雷帽,双手插在红色大衣的口袋里,推开映着街道夜景的玻璃门走了进来。看到她的那一刻,我欠起身来,坐在吧台边上的客人们也都一齐望向门口。纯子在众目睽睽之下目不转睛地直朝我这边走来,根本没朝吧台那边瞧上一眼。她的动作灵巧优雅,就跟她上学迟到走进教室时一样。
“等了一会儿了吧?”
“嗯……”
一边应答着,一边感觉到客人们投向这边的视线,我不由得脸都红了。
“来这儿的路上顺便送了一趟稿子,就来晚了。”
“稿子?”
“是报社的专访。”
纯子坐下来,轻轻撩了一下垂在贝雷帽外面的刘海儿,对走过来的服务员说:“乞力马扎罗。”然后抬起头来,从正面直视着我,问道:
“那封信,意外吗?”
“嗯……”
“什么时候看到的?”
“下午上国语课的时候。”
纯子点了点头,把身体靠在椅背上,解开了大衣两侧的纽扣。
“我还担心你不肯来呢。”
“为什么?”
“因为你好像很讨厌我啊。”
“怎么可能。没那回事儿。”
在咖啡馆这种地方与纯子面对面坐着,我无论如何也感觉不出纯子是和我同年级的女高中生,我不自觉地用词也变得郑重起来。再加上坐在吧台那边的男士们仍不时把视线投向我们这里,令我相当紧张、不自在。但是纯子好像根本就不在意他们似的,把糖放进咖啡中搅拌了一下,然后轻轻举起杯子。
“祝你生日愉快!”
看到纯子轻轻微笑,我也不好意思地回报了一个微笑。
“你今天晚上没有约明子见面吗?”
“明子?”
“当然是圆部明子啦。”
纯子调皮地眨了眨黑色的大眼睛。
“没有……”
“那就太好了。”
纯子似乎连我对圆部明子有好感这件事都知道,我突然觉得纯子是个极其难以捉摸的女人。
“过了生日你就满十七岁了。”
“是的。”
“我是六月份的,所以你还是我弟弟呢。”
纯子说着又微微笑了一下。
纯子不再说话,我也没什么话好说,于是便默默喝着咖啡,无所事事地看着涂成淡绿色的墙壁,或者望望远处的玻璃窗。
隔壁包厢的客人走了,紧接着又进来两位男客,他们两个人也在落座的同时把视线投向我们这边。与系着绿色围巾、身穿红色大衣的纯子相对比,我则只是在学生制服外边套上了一件夹克式短外套而已。我对自己的装束深感不妥,不过值得庆幸的是他们的视线主要都是投向纯子的。
“你常来这里吗?”
“平均起来的话,一天一次吧。”
“我是第一次来。”
“这里的咖啡是札幌最好喝的,你不觉得吗?”
我糊里糊涂地点了点头。
“这家店不错吧?”
“嗯……”
嘴里附和着,心里可早就想从这里逃出去了。宁静、高雅的氛围对于我这个高中生来说反而是一种沉重的心理负担。
“今天晚上还有别的事儿吗?”
纯子似乎觉察到了我有些心神不宁。
“没有啊……”
“那你怎么啦?”
“我们走吧。”
“也好。”
纯子歪着头略微思考了一下,说了声“等我一下”,便起身走向吧台那边。
吧台那边有几位中年男士从刚才就一直注意着我们这边。虽然从我这个位置只能看见他们的背影,不过我看到其中有一位三十岁左右的男士头上戴着贝雷帽。纯子就站在那位男士面前说着什么。我故意装出毫不在意的样子坐在那里等纯子,可实际上却不时偷瞥一眼那边的情况。
我看到他们其中的一个人笑了起来,把手搭在纯子的肩膀上。纯子也跟着笑了。我的内心深处感受到莫大的屈辱,低下头去不忍再看。
过了大约四五分钟,纯子走了回来。
“是你认识的人?”
“对,是我的绘画老师。”
我不禁再次偷瞥了一眼那位头戴贝雷帽、戴着眼镜的中年男子,只见他的胳膊肘支在吧台上,正抽着一支烟袋锅。
“那是自由美术协会的浦部先生,你不认识?”
我故意装作不感兴趣的样子回答说:“不认识。”
“他可是比较有名的哦。”
“他周围的那些人呢?”
“左手坐着的那个人是报社记者。他们都是这里的常客。”
我再次看了一眼那些谈笑风生、悠闲自在的男士们。他们当中无论谁都比我成熟,都比我懂得绘画,这一点是确定无疑的。望着他们的背影,想到他们懂得自己这个高中生遥不可及的未知世界,我突然间自信心丧失殆尽。
又过了二十分钟左右,快到七点的时候我们俩一起走出了“米莱特”。虽然是从咖啡馆出来了,我却没有明确的目的地,不知接下来该如何是好。
“我们走走吧。”
我和纯子沿着站前大街并肩朝北走去。过了四町目的十字路口,来到繁华的大街上。在这里纯子白皙的近乎透明侧面颊在红色大衣的映衬下更显得突出了。街上和我们交臂而过的行人看到她一律都会回首,其中有的人还会轻声嘀咕一句:“那就是时任纯子耶。”
纯子似乎对这些视线已经习以为常了。她毫不在意地伴着我继续前行。人们看看纯子,然后再看看我。眼神中流露出明显的疑惑,仿佛在说:“她旁边的那个男的到底是谁呀?”我一边躲避着人们的视线,一边禁不住感到有些自豪。
走过与站前大街交叉的南一条,我们不约而同地向左边拐去,那里,宽敞的公园大道笔直地向山脚下延伸过去。夏天这里的街道中央修有花坛,现在已经十月末了,花草已经枯萎、泛黄。人行道两侧的夹道树也已经枝枯叶落,只剩下秃枝在夜空中摇摆。
行人接踵、商贩云集的地域仅限于站前大街那一段,隔着三百米,这里却是一片寂静,唯有电车驶过时发出的声音时而划破深秋的夜空。
大部分天空都被乌云遮住了,几处从云层中露出来的地方在月光的映衬下看起来就如同从海岸礁石中窥视到的大海一般深邃而清澈。忽然脚下席卷过一阵冷风,鼓动着枯枝落叶。
“好冷啊。”
纯子靠紧我,肩膀碰触到我的胳膊。
“你不喜欢那家咖啡馆?”
“那倒也不是……”
“你没必要在意那些人的。”
我又想起了那位头戴贝雷帽、戴眼镜的男士。
“你是怎么看我的?”
“什么怎么看?”
“比方说喜欢啦,讨厌啦什么的。”
“……”
“感兴趣吗?”
“那当然。”
“是吗?”
纯子悄悄把右手伸进我的衣袋里。我犹犹豫豫地碰了一下她的手。纯子却反过来握紧了我的手,我全身一阵发热,偷偷看了纯子一眼,却发现纯子白皙透明的脸部正中那双黑而大的眸子正直直地凝视着我。我慌乱地转过头来,握紧纯子的手,连呼吸都感到有些困难。
“哎,我送你回家吧。”
“回我家?”
“是啊,不方便?”
“那倒不是。只是太远了。”
“没关系,只要是和你在一起,远我也不怕。”
我再次感到激动,但是我却不懂得该如何表达自己的心情,只好再次握紧纯子那只柔软的小手。
宽敞的街道在十町目那里终止,再往前便是法院用石头垒起来的院墙。我们从法院南墙外走过,到了二十町目往左拐,路旁处处可见白桦等参天大树,树梢上方的云朵不断变换着形态。路上几乎不见行人,只偶尔能听到远处传来的警车鸣笛声。当时札幌的车和人都没有现在这么多,完全不可同日而语。
我们俩几乎没有进行交谈,时而纯子说句什么,我回答之后便又失去了话题,再次陷入沉默。但是我依然握着纯子的手,满脑子都是纯子。
我家位于札幌市西南的圆山,从那里正好可以从正面看到那座名副其实的半圆形的圆山像只倒扣着的大碗。
“这里就是你家?”
纯子仰视着亮着门灯的二层楼建筑。
“你在哪里学习?”
“就是那个房间。”
我指着大门右手那扇亮着灯的窗户告诉她说。
纯子呆呆地看了一会儿,然后好像突然回过神来了似的回头对我说:
“好了,你进去吧。”
“那你怎么办?”
“我会一直看着你走进去。”
“可是……”
我再次使劲儿握了握她的手。
“我送你回家。”
“不用送。”
“可现在是晚上……”
“不必替我操心。”
黑暗中纯子微微笑了笑。路的另一头传来轻轻的木屐声,渐渐向我们这边走来。我拉着纯子的手躲到路边上。一个女人从我们身边走过,好像是刚刚洗完澡回来。
“我在这里看着你,你赶快进去吧。”
“……”
“快呀!”
我左右为难地站在那里不动,心里感到就这样分手好像差了点儿什么。虽然很不确定,但就是觉得缺了点儿男女之间理应发生的动作。可是想归想,可要说到具体该怎么做,我却又茫然不知所措了。心里干着急,身体却僵在那里动弹不得。身体虽然没动,脉搏的跳动却在加速,脸上也冒出汗来。
“好了……”
纯子轻轻从我口袋里抽出手。我从灌木丛的空隙里看着照亮自家门前的门灯,想到父亲、母亲就在那扇门的里面,这才勉强压抑住了自己激动不已的情绪。
“晚安!”
“再见!”
最后看了纯子一眼,我逃也似的离开纯子身边飞快跑进大门。进门后关上门长出一口气后回头看去,厚厚的磨砂玻璃外边什么都没看到。
我急忙脱了鞋,回到自己位于大门右手的房间,打开了窗户。因为树木枝叶凋零,使我能够从窗口看到部分街道,不过街灯下、树篱旁都没有看到纯子的身影。我重温着刚才一直紧紧相握在一起的手的余温,忽然感到纯子离去的方式太过于干脆了。
三
就是从这个时候开始,我感觉到时任纯子和自己很贴近,并开始爱上了她。这种感觉来得那么突然,仿佛就在某一日一下子就来到了你的面前,令你措手不及。事情的起端完全与我的主观意志无关,但实际上,在我的内心深处或许早已奠定好了基础,只要在我心中投下一颗火种,爱情的火焰便会熊熊燃烧起来。
若非如此,我突然倾心于纯子的情感就来得过于快速、过于简单了。就算是纯真的高中生,那也未免太脆弱、太不堪一击了,总应该多少有些迷惑或者犹豫不决才对。
我到底是渴望得到爱情呢,还是渴望得到纯子这个人呢?
至今我仍然会时不时回过头去考虑这个问题。可无论我怎么思来想去,都只能得出同一个结论,那就是我渴望得到的还是纯子这个人。如果不是这样的话,两个人第一次单独漫步时,是不可能体验到那种令人窒息的悸动的。还有更关键的一点,如果那时候我只是渴望得到爱情的话,那么对象完全可以不必是纯子。有男女共校这样的便利条件,我们根本不缺乏谈恋爱的对象。
在接近纯子之前,我曾对圆部明子有过好感。看到她在一群热闹喧哗着的女生中间一直保持沉默寡言、悄然生息的模样,自然引发了我作为男人的好奇心。
看到孤独羸弱的女孩子便自发自愿地想去帮助她,这纯属于大男人的英雄主义在作怪。当然,我们两个人之间的关系也仅限于上学放学的时候同路,边走边谈一些朋友身边以及家庭中发生的一些事情而已。
和明子在一起的时候完全没有和纯子在一起时的那种紧张感。和明子在一起总是我说话她点头,主导权一直掌握在我自己手中。这种形式的交往虽然暂时满足了我的虚荣心,但很快我便开始厌倦了这种单调无味的交往模式,既然是谈恋爱,那么我还是希望在两个人之间能够有一些激烈的争执以及纠缠不休的热情。在这一方面,为人老实、别无所长的圆部明子已经无法满足我的要求了。
从这一意义上讲,纯子接近我真是选了个最佳时机。在纯子身上有太多明子所不具备而又是我所热切企求的要素。在结束了恋爱游戏的第一个回合之后,纯子准确地捕捉到了一颗少年的心。而他则刚刚意识到恋爱本身可能蕴含着更多、更可怕的奥秘。
的确,对于我来说,纯子就是一个谜,是一个不可捉摸的女性。她身上充满了一个少年男孩看不透、摸不着却又充满诱惑的东西。虽然已经感觉到那里面隐藏着某些令人恐怖、害怕的东西,但是我这个懵懂少年却无法把目光从她身上挪开,甘愿涉险、沉沦。而纯子的确值得我去冒险。我之所以被纯子吸引、不能自拔,正是由于纯子强烈地刺激了我内心深处刚刚萌发的冒险欲望。
和纯子单独走在一起只有那么一次,我的头脑中便充满了纯子的倩影。在家想,在学校想,她的一举手一投足以及每个眼神、动作都牵动着我的心。
可是第二天,纯子却像把我们前一天的事情都忘了似的,照例和往常一样到了下午才像一阵风似的飘进教室,只上了下午的课,便又像一阵风似的飘走了。再接下来,校园里边再也找不到她的身影了。
到了第三天,我实在忍不住了,便去问宫川怜子。
“时任同学身体哪里不太好吗?”
“我也不太清楚。可能是又发烧了吧?”
纯子隔三差五就经常不来上学。是身体不好还是作画太忙,不管理由是什么,任课老师和同学们都不会在意,但是现在情况却大为不同。
只过了三天,我就已经开始怀疑起自己和纯子在一起漫步的那一夜会不会是一场梦了。身患肺结核的纯子握着我的手,一直把我送到山脚下的家门口,那一晚简直就像是一场不愿醒来的美梦。
会不会我被纯子骗了?
一边上着课我心里一边七上八下地胡思乱想着,前方斜对面属于纯子的那个空位子在我眼里也变得那么可憎。
可是第四天午休的时候,纯子又像一阵风似的出现了。然后临走的时候,她走到我面前,把一本书放在桌子上,说了声“还给你”后就走出了教室。
我不记得自己曾经借给过她什么书。我想可能是图书馆的书,可左看右看也没发现上面有学校的标签或者印章。那是一本岩波出版社出版的便携版书,封面上印有《巴马修道院》[1]的字样。我赶紧站起来追了出去,可走廊里早已不见纯子的身影了。而就在这时,我悟到了一件事。
书里果然夹着一封信。和上次一样,信是用带有“时任兰子”字样的横格稿纸写的。
再见
谁先说出这句话
谁为胜者
落于人后者
下场最为悲惨
虽深明此理
现在
若要说出“再见”
却心痛不已
哪怕悲惨的结局会降临
仍拖延下去为幸福?
还是
趁心灵尚未受伤害
将所有的火焰
彻底扑灭
才美好?
我不知道
同样是火焰
奥林匹克的圣火
火柴棒擦出的星火
如同命运之光般迥异
现在
看着眼前的火焰
不知它属于前者或后者
欲作出预言
唯剩恐惧
我收到这封信的第二天,下了那年冬天的第一场雪。我们俩再次漫步在银装素裹、容颜尽变的大街上。我已经不再怀疑纯子了,我心无城府地相信了纯子的解释,她说她这三天没来上课是因为感冒了,一直在家休养。
雪飘下来,融化掉,再飘下来,再融化掉。经过多次反复,北国冬季的气候才会最后稳定下来。
可是从十一月开始直到十二月,我都没机会再见到纯子。因为这段时间属于各种美术展的旺季,她请了一段时间的长假到东京去了。
四
十二月初,再次出现在教室里的纯子看上去好像又变得成熟了许多,我很担心纯子去了趟东京会不会已经把我忘得干干净净了。
但是事实证明我的担心是多余的。
三天后,午休的时候纯子来到我面前,小声说:“今天晚上七点,我们到丰平川堤坝台阶那儿的那棵白桦树下见面好吗?”
放学以后我先到街上看了场电影以消磨时间,六点半走出电影院的时候发现外边已经下起雪来了。我一边心里嘀咕着纯子还会不会来,一边准备回到堤坝下的那棵白桦树下去等她。
我赶到那里的时候还差一点儿不到七点钟。雪已经下得很大了,隔四五米远就什么都看不见了。
我一动不动地站在纷纷扬扬的雪中,打算就这样等着她,哪怕要等半个小时、一个小时也绝不退缩。
可实际上我等了还不到十分钟,就突然看见一片白茫茫的雪雾中出现一个黑色的人影。那个人影快速朝这里跑来,紧接着,纯子便出现在我的面前。
“俊……”
纯子呼唤着我的名字,像个大雪球似的扑进了我的怀里。她扑得太猛了,我被撞得向后退了两步才站稳脚跟,展开双臂抱住了她。
纯子把头贴在我胸前,然后又慢慢抬了起来。她的脸庞就在我眼前,大片大片的雪花落在她额头上,融化后顺着脸颊滚落下去。
我心中涌起一股无以名状的激动情愫,迫不及待地一下子吻住了她的双唇,感受着纯子冰冷的面颊和火热的柔唇,我闭上了眼睛,封住了耳朵,什么都看不着也听不到了。
我们不知道拥吻了多长时间,忽然我感觉纯子的舌头在我口中轻轻动了动。我虽然不知道那个动作意味着什么,但却感觉到了伴随着这种行为的甜蜜而淫靡的气息。我不懂该如何配合她的动作,只是使劲儿闭上嘴,防止这种感觉会无端跑掉。
最后轻喘着首先分开嘴唇的是纯子。
“我送你回家。”
纯子说出了与两个月前完全相同的一句话。
“不要……”
我就想这样继续站在这棵树下。
“不行。”
“为什么?”
“你得回家。”
她像规劝我似的说完,拍了拍帽子和大衣上的雪,率先迈步向前走去。
“还是下雪的时候好。谁也看不见我们。”
纯子一边走一边愉快地说,可是我却仍然没有从接吻的兴奋中冷静下来,情绪激动不已。
“你在东京的时候都干什么?”
“看展览啦,和各种人见面啦,也就是这样。”
“各种人是什么人呀?”
“有画家,也有报社记者。”
可能是因为下雪的关系吧,店家都提前打烊了,连电车铁轨都快被雪埋住了。
“下次我们什么时候能见面?”
“嗯,大概下礼拜一吧。”
我发热的头脑中算计着,今天是礼拜二,那么算起来就是五天以后了。
“照这样一直下的话,明天电车可能要停了。”
雪雾中,路旁人家透出来的灯光显得绰约朦胧。我们顺着电车大街左拐,再沿着九条大街向西走,走了大概二百米,纯子站住了,用手使劲儿拍落大衣肩头上的积雪。
“我忘了我还有事儿,很遗憾今天晚上不能送你回家了。”
“什么事?”
我毫不掩饰自己的失望。
“是件比较重要的事情。”
“要去哪儿?”
“离这儿不远,走到这儿才突然想起来的。”
纯子把目光移向雪雾中的街灯。
“那我送你去那儿吧。”
“离这儿不远,我自己一个人能行。”
“可这里是屯田大街呀。”
“我知道。”
我很想跟她分手时能有些温情,但纯子却已经率先迈出了脚步。
“好了,我们就在这儿分手吧。”
“星期一真的能见面吗?”
“是啊。”
“很快就要放寒假了,放假前想再见你一面。”
“我知道了。”
我这才终于放心了,目送着纯子跑远,消失在远处的小路上。
可实际上,那次约会却成为那一年我们最后的一次相见。因为从那个周末开始纯子又请假了,紧接着又开始放假了。
进入假期以后便失去了和纯子相见的一切希望。除了等纯子主动和我联系之外,我要想和她联系就只有给她写信了,可是她父亲担任教育委员会委员的要职,我根本就没有勇气给她写情书。
没办法,我只有一直等,等到过了年,等到正月初三,可纯子却仍然音信全无。
实在忍不住了,初四那天我特意从纯子家门前经过去了趟学校,尽管我到学校去根本就没有任何事情要做。
经过纯子家门前的时候我看到她家门前的雪打扫得干干净净,大门口摆放着迎春的松竹装饰,厨房烟囱里冒着烟。面向小路一侧的那间纯子用作画室的房间窗边上积着雪,窗户上拉着红色花布窗帘。
一月二十一日,当一个月的寒假结束后,我迫不及待地上学去了。可在学校里却没有见到纯子的身影。我非常失望,最后甚至开始考虑是否应该就此停止对纯子的追求。但这种想法转瞬即逝,看到手中实实在在的书信,回想起雪夜中的亲吻,我又重新鼓起了勇气。
如果她不喜欢我是不会做出那种事情来的。
我不断安慰、鼓励着自己,告诫自己要耐下心来等待纯子的出现。
我的期待没有落空。当第三个学期开学后的第五天,纯子一大早便夹着书本出现在教室里。而在第一堂课下课的时候,她便来到我面前打招呼说:“你还好吧?”
我强自压抑住久别重逢的喜悦,故意装作不高兴似的点了点头。
“你出去了?”
“是啊,去了趟阿寒湖那边。”
“大冬天的……”
“没错,我去那里写生。”
纯子说完,看了看我身边靠走廊一侧的座位,问道:“下堂课上社会课的时候我可以过来这里坐吗?”
社会课也是选修课,两个班一起上,我们选的是日本历史,不需要换教室,就在自己班里上。
“你真的要过来?”
“当然是真的。我现在就去把东西拿过来。”
纯子拿着教科书和笔记本过来坐到我旁边。上课的时候我心里害怕老师会不会因为我和纯子坐在一起而感到奇怪,只是一味紧张地盯着黑板,一个劲儿地做着笔记。
“你看……”
课上到一半儿的时候,纯子用胳膊肘轻轻碰了碰我。我转过头去一看,只见纯子正举起左手对着阳光给我看。
“那是怎么啦?”
只见她手背中央部分有一处圆圆的黑色斑点。在她那白皙的能看见静脉的皮肤上,那块黑斑就像镶嵌着一块黑石般闪耀着光彩。
“这是刺青。”
“刺青?”
“我用铅笔尖儿刻的。”
纯子缩了缩脖子,继续用铅笔尖儿扎着黑斑周围的皮肤。
“别扎了,再扎真的褪不下去了。”
“没事儿。”
纯子的笔记本上只画了一张老师的侧面像,其他一片空白,课堂内容什么都没记。我感觉到老师正在看着我,赶紧转回头去看黑板。
可是过了没几分钟,我又感觉到窗外好像有个人影。起初我还以为有什么人从旁经过,可还不到一分钟,那个人影又从另一个方向从窗外闪过。虽然我也不能确定第一次和第二次走过的是同一个人,但不知为什么就是觉得那个身影像某个人。我继续直视着黑板,注意力却转到了进入余光范围的窗口。
玻璃窗外又有个人影在晃动,而且这次还在窗外停了下来。趁老师往黑板上写字的机会,我转过头去看了看。
一张男人的脸突然闯入了我的视线,而那个男人的视线正投向坐在我身旁的纯子身上。我好像还看见纯子也看着那个男人点着头。我慌忙将视线转回黑板,调整了一下呼吸,老师正往黑板上一条一条地写着德川幕府崩溃的原因。
那个男人穿着西装,扎着领带,面颊消瘦,鼻子长得比较高。因为只是偷瞥了一眼,看得不是特别真切,但我总觉得他是上次在“米莱特”吧台边和戴眼镜男人在一起的人当中的一个。
难道他们两个人是隔着窗户打招呼呢吗?
为了确认这一点,我再次转过头去看的时候,窗外已经人影全无,纯子也全神贯注地用铅笔继续往白皙的皮肤上刻画着。
有关那个男人的事情在其后一段时间里一直留在我的记忆中。但不知为什么,我对他的印象只有那张白色的五官端正的面孔,却怎么也想不起任何其他方面的具体情况。
因为只是瞬间发生的事情,记不清楚也在所难免。但是心中只留下一个模糊印象,记不起任何具体细节这件事令我感觉相当怪异。这种感觉就如同梦醒后只剩下冷冰冰的心境却回忆不出梦境时的情况一样。
我真想问问纯子那个从窗外走过的男人到底是谁,但是还没等我开口说话就下课了,我也就失去了问她的时机。
而且不知何故,我觉得这件事好像是不能开口询问的,因为那时的情形隐含着某种秘密的味道。我有种预感,只要我一开口,恐怕我和纯子的关系就会瞬间土崩瓦解、烟消云散。说不定正是由于我的这种预感和我对那个男人的印象重叠在一起了,才会使我对那个男人感到害怕。
不管怎么说,这次如果称之为事件未免有些夸张,但这件事进一步确定了我对纯子的认识。因为我再一次感觉到纯子身上具有某种我捉摸不透的地方。想到那个男人,我的内心深处越发感到不安。不过这种不安并不是此时才产生的,自从与纯子相识之后,它便无时无刻不在我的心海里荡起微澜。我一方面被这种不安所困扰,一方面又为这种不安所吸引。甚至我的理智已经告诉我,只要继续保持与纯子之间的这种关系,那么与这种不安相伴就将是不可避免的。
除了这件突发事件之外,高中第三个学期对于我来说应该基本上还算是比较令人满意的。其根本原因就在于纯子仿佛忘掉了那个男人的影子一般进一步接近我,我们之间的关系在这一时期也朝着巅峰发展着。
五
从高二那年春天男女共校开始,我就加入了图书部。进入高二第三个学期之后,三年级的成员为了准备参加高考便很少在图书馆里露面了。
一月末,图书部举行了继任图书部部长的选举,我被选上了。我们部的顾问仍然还是由先前的英语老师濑户担任。
图书馆在另一栋二层楼的小洋楼里,和教学楼之间以长廊相连接。一楼是阅览室,二楼是书库以及一间十平方米左右的图书部活动室。平常在图书部活动室里有一位从F学院大专毕业的叫斋藤惠子的图书馆管理员负责图书管理工作。她当时虽然才刚满二十三岁,但是我们这群喜欢恶作剧的学生们就已经给她起了绰号,把“欧巴桑”这个词缩略为“欧巴”来称呼她。
我们这些图书部成员要负责的工作其实很简单,就是凑在一起商量进些什么新书,制作外借图书者名册以及一年整理几次藏书而已。而且这些工作都是由管理员牵头做,所以真正需要干的活儿并不多。再加上图书部成员有顺便借阅图书的特权,对于喜欢看书的人来说,图书部实在是个理想的地方。
高年级同学一退出,我们就更加轻松自在了。一放学大家便聚到活动室里去谈天说地,渐渐的,这种聚会便成为我们的一种习惯了。虽说房间面积只有十平方米,不过房问中央放着火炉,还备有桌子和茶具,因此这里便成了我们绝好的聚集场所。
图书部有近二十名成员,其中和我同年级的有男生五名、女生四名,而女生中就有那位和纯子关系非常密切的宫川怜子。因为我当上了部长,再加上宫川怜子也在这里的关系,纯子便时而也到活动室来玩儿。她每次来的时候都是身穿女学生装,腋下夹着两三本书悄然出现。
在这群喜欢看书、自以为对文学多少有些领悟的图书部成员面前,纯子表现得非常热情开朗,简直和她在教室里时判若两人。她一来就连比我们年长的“欧巴”都会加入到我们当中,互相开玩笑,高兴的时候还会放声大笑。我就是这个时候才得知什么巴黎节[2]、情人节等等。
纯子在这里一边不断和大家说笑,一边不时将充满热情的目光投向我。
我一方面为纯子能够轻松自如地出入这里、愉快地享受这里的氛围而感到满足,但另一方面却又因为她的视线而感到狼狈、担心。
一月末,午休结束,当我们一起从图书馆返回教室的时候,纯子小声对我说:“今天晚上六点,我还想和你在图书馆见面。”
“六点?”
“对呀。那个时候别人都不在了嘛。”
我们下午三点半放学。就算在那之后图书部成员都耗在活动室里,六点以前也都回去了。因为五点半的时候工人会到这里来,清理炉子里的灰并熄灭炉子里的火。
“可是一到六点图书馆的大门就被关上了呀。”
“大家离开的时候你最后一个出来,先别还钥匙不就行了吗?”
“……”
“整理图书以及开会讨论事情的时候不是经常会晚些才走吗?谁都不会产生怀疑的。而且学校里有那么多房间,有一两把钥匙没还回来,校工也不会注意到的。”
校工办公室的墙上挂着一排钥匙,除了图书室的之外,还有音乐室、绘画室以及理科试验室等各处的钥匙。
对于这种冒险行为我虽然心里充满了不安,但这是女孩子先提出来的,我怎么可能临阵退缩呢?何况可以两个人单独在密室中见面,这种冒险似的快感撼动了我的心。
这一天,我和“欧巴”他们一起最后走出图书馆。把门锁上后,我跟大家说了声“我把钥匙还到校工办公室去”,然后就和大家分手了。走到校工办公室门前,目送着大家的身影全都消失在积雪的回家路上,我这才重新回到图书馆里去。
回到刚刚由我亲手锁好的大门前,周围已经渐渐黑了下来。我停住脚步,确认了一下附近没人,这才打开锁。随着一声沉重的咯吱声,门开了。我再次环视了一下四周,然后关上门,蹑手蹑脚地走上楼去,来到图书部活动室。
房间里尚留有一丝微温的气息,已经熄灭了火的炉子已经变凉了。
北国的冬季里,一过五点就已经入夜了。我没有开灯,也没脱大衣,就那样站在窗边等着。下午开始下起来的雪已经停了,月亮出来了,映得房间里相当亮。
如果老师来了可怎么办?
现在这个时间的话,只要回答说为了整理图书回去晚了就行了。可能老师会对我一个人在这里又不开灯感到奇怪,但只要告诉老师说自己正准备回去也就不会引起怀疑了。
可如果是在纯子来了之后呢?
如果两个人在房间里独处这件事情被老师知道了的话,事情就不那么简单了。夜晚男女同学独处密室这种事情一经败露,我和纯子将受到什么样的惩罚呢?是警告还是停学?总不会勒令退学吧?虽说是由于一时把握不住,我现在开始对于自己即将踏足危险境地而感到害怕。
这时,我听到一声轻微的咯吱声,接着是上楼的脚步声。我离开窗口,走向房门。脚步声停了下来,门把手转动起来。
门终于静悄悄地被打开了。纯子侧着身子钻了进来,又用背在身后的手关上了门。
“等了我一会儿了?”
“是啊。”
周围虽然没有一个人,但我们说话的时候还是压低了声音。
“下边的门关上了吧?”
“没问题,放心吧。”
我这才抱住纯子,以稍微熟练了一些的方式吻住她。
“哎,冷吧?”
纯子主动脱离开我的怀抱,从大衣口袋里掏出一个威士忌的小酒瓶。
“能喝吧?”
我点了点头,可实际上我顶多也就是过年的时候陪父亲一起喝两三杯清酒,威士忌可还是第一次喝。当时在我的印象中,威士忌纯属带有异国风情的时髦饮料。
“给。”
纯子比了一个干杯的姿势,将自己的杯子和我的杯子轻轻碰了一下,扑哧一笑,端到嘴边去了。
热乎乎的液体直落腹底,我的喉咙好像一下子被烫伤了似的,脸也一下子红了。
“好喝吗?”
“嗯……”
我辛苦地回答。纯子放下酒杯,坐到椅子上,从口袋里掏出一盒“光”牌香烟。
“你抽烟吗?”
“抽啊。”
“我每天要抽两盒。”
我以前只是闹着玩儿抽过两三次,但每次都被呛得直咳嗽。再加上我听说抽烟会影响记忆力,所以我原来一直下决心在考上大学之前不抽烟的。
“你一天抽几根?”
“四五根吧。”
我虚张声势地回答说。纯子叼着香烟,擦着了火柴。突然周围一亮,纯子把脸凑近我。
“这里真好。”
纯子慢慢吐出了一口烟雾,环视着房间说:“现在没人知道我们在这里。”
“以后我们就每天晚上在这里见面好吗?”
与雪夜中漫无目的的漫步相比,现在这种形式的幽会的确是一大进步。可能是因为喝了威士忌的关系,我也渐渐变得胆大起来。
“那可不行。”
“为什么?”
“我还有各种工作。而且每天见面的话会让人发现的。”
纯子说的没错。我又喝了一口威士忌,再次吻住纯子的双唇。这一次我们在椅子上相拥而坐。纯子的舌头灵巧地撩动着,准确地刺激着我因为喝酒而发热的感官。但是我却仍然只是一味地吻着她的唇。虽然我也大概明白男女之间进一步下去该做的事情,但若要提到具体该怎么办却突然丧失了自信。
说实在话,我当时并没有进一步的欲求。接吻的那一瞬间确实感到有一些冲动,但却害怕更加深入的动作。我感到如果我提出要求,而纯子又爽快地答应了的话,那么结果一定会非常狼狈不堪,会遭到纯子的耻笑和蔑视。这种不安令我畏缩不前,保持住了少年的清纯。
做坏事的时候就是这样,做过了之后,那件事情便失去了神秘的色彩。当我尝到了相拥接吻的味道的那一刻,我自我感觉自己似乎比其他同年级的同学们变得伟大多了,而在图书馆里幽会这件事更增添了我的自信心。
我感觉自己就像是个恶徒,并为此暗暗感到自豪。如果有人问起所谓恶徒的具体含义,我真想用一个晚上的时间讲给他听。但同时我又为把这一秘密藏在心里、假装镇定自若而感到快意。
从这天晚上开始,我们一有机会便在图书馆里幽会,并且频繁地交换情书。我们约好把信就放在从图书馆二楼通向屋顶的螺旋楼梯口那张废弃的桌子抽屉里。
纯子给我的信字迹圆润,依旧用的是印有“时任兰子”字样的横格稿纸。
我在那个抽屉里大概平均两三天就能收到一封纯子写给我的信,而当我们在活动室里和大家闲谈的时候,我便能够通过纯子递过来的眼神得知这一信息。
宫川怜子以及“欧巴”他们已经对我们的事情有所觉察。而我们也借此放纵自己,在图书馆里的时候便不再继续掩饰、假装正经了。我们本能地感觉到他们是站在我们这一边的,不会破坏我们之间的关系。不过尽管如此,好像还没有什么人觉察到我们晚上也在幽会。
我像往常一样六点多又拿钥匙开了门,回到图书馆的图书部活动室里等纯子。过了不到半个小时纯子就来了。我们像往常一样,一起喝威士忌并亲吻着。
可能是因为喝醉了,我们相拥在一起并没有感到寒冷。窗外能看到深深积雪之中居民家的灯光。而那一切又都显得死寂一片,毫无生气。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我忽然听到楼下大门发出了吱咯声。几乎同时纯子也听到了。
“会是谁呢?”
我们对视了一眼,猫下腰,屏住了呼吸。
楼下传来脚步声。
这种时候会有谁来这里呢?是图书部的成员还是校工?又或者是值班的老师?黑暗中我已经吓得魂不附体了。又听到门发出的吱咯声。有什么人已经进到图书馆里边来了,这一点已经确定无疑。
那个人最后还上楼来了。
“赶紧藏起来!”
我突然想起书库后边靠墙的地方有一点儿空隙。
“过来!”
图书部活动室和书库之间有一道门相连。我悄悄推开那道门,带纯子来到书架后面。
“虽然这里很窄,不过忍耐点儿,千万不能动。”
纯子侧身钻进书架与墙壁之间的空隙里,我正要爬进去的时候想起威士忌的酒瓶和香烟都落在活动室里了,于是又进去拿上了这些东西,也藏到书架后面去了。
“千万别出声。”
黑暗中感觉到纯子点了点头。脚步声顺着楼梯上来,楼梯的铁架子发出“咯噔、咯噔”的声音。
我的心脏急速跳动着,连自己都能听到心脏的鼓动声。
如果被发现了会是什么结果呢?
没想到我的这种顾虑竟然变成了现实。警告处分、留校察看、勒令退学?所有不好的预感一下子都涌入了我的脑海。我害怕了,后悔了,我们的这种做法的确很不应该。
那个人好像已经到了楼上,脚步声就停在门外。可能那个人正观察着四周的动静,过了一会儿,书库的门被打开了。我不由得一下子握紧了纯子的手,纯子冰凉的手也使劲儿握住了我。
那个人好像在巡视书架,脚步声由右向左移动着。突然,一束光线透过书架与书架之间的缝隙掠过我胸前。我差一点儿就叫出声来,赶紧悄悄移动身体,避开光束。
我看出那是个手拿电筒的男人。
随着脚步声的移动,那束光也跟着移动,接着响起了开门声,好像是那扇通向活动室的门。
“有人吗?”
通过这一声问话我知道了来人就是图书部的顾问濑户老师,他肯定是在值班,过来巡视来了。
现在活动室那边肯定全部笼罩在手电筒的光柱中。我闭起眼睛,一心祈祷能够顺利过关。感觉上好像过了好长时间,但实际上可能并没有那么久。
“真奇怪。”
我听到濑户老师嘀咕了一句,光柱再次划过黑暗,然后便听到关门声和他下楼的脚步声。直到脚步声消失、楼下的门被关上的声音传过来为止,我的心跳一直平静不下来。
“走了。”
我声音沙哑地告诉纯子。黑暗中感觉到纯子点了点头,紧贴着书架的身体放松下来。
“俊,可以出去了吗?”
“小心点儿,别弄出声儿。”
纯子又点了点头,真是柔顺得可爱。我拉着她的手从书架后面挤出来。重新审视了一遍书库,发现这里和我们藏起来之前别无二致。
“弄了一身灰。”
纯子掸了掸衣服,再用手绢擦干净手。
“吓坏了吧?”
“嗯……不过挺刺激、挺好玩儿的。”
我有点儿被捉弄了的感觉,一屁股坐到了椅子上。
纯子则再次拿出杯子,问我:“喝吗?”
“不喝了……”
我早已没有喝酒的精神头儿了,一心只希望从这个让人吓破胆的地方尽快逃出去。
“我们走吧。后门被锁上的话,我们就出不去了。”
“真要是那样的话,我们就得在这儿过夜了哦。”
“别开玩笑了。”
我大吃一惊。要真的出现那种情况,我们家里会闹翻了天。可纯子却一副满心欢喜的模样。
“刚才那是值班老师九点钟的例行巡视。”
借着月光,我看到活动室墙上的时钟正好指向九点十分。
“走吧!”
我们把喝剩下的威士忌倒进下水池,用水壶里已经冷却了的水洗了杯子,然后放回原处。这样即便“欧巴”他们明天来这里也不会发现我们曾经在这里幽会过。
“说不定老师还在这附近的什么地方呢,我们走路要小心一点儿……”
我牵着纯子的手下了楼。楼下和连接教学楼的走廊里都不见一个人影。
走廊里通向校园的那扇门白天开着,但到了晚上也都被关上了。而我们只有从这里到操场,再由操场边上学生出入专用的后门出去这唯一的一条途径。我们快步从操场边上穿过去,来到后门。后门那两扇对拉的大木门还没上锁。我从内侧使劲儿把门拉开。随着沉重的木门开启声,门被拉开了一条三十厘米宽的缝儿,从那里可以看到雪后的夜空。
“快出去!”
我的话音未落便听到操场尽头传来一声严厉的吆喝。
“谁?”
紧接着一道手电筒的光柱兜头照在转回头去的我的身上。
“快走!”
大门的空隙只够一个人通过,我赶紧推着纯子的后背催促道。
“再见!”
纯子轻声说完便侧身从那个空隙挤了出去,像只兔子似的快速朝雪的世界狂奔而去。而正准备随后跟出的我却已经完全暴露在手电筒的光柱下。
“是谁?”
我只好放弃了逃走的打算,等待拿手电筒的人走过来。我安慰自己,现在只有我一个人在这儿,可以找借口蒙混过去。同时我也为自己能够让纯子单独跑掉而心满意足。那束光柱已经迫近距离我三米远的地方,准确地罩住了我的头。
“咦,这不是田边君吗?”
濑户老师很困惑似的看着我。
“你怎么这个时候还在学校?”
“我想起来忘了关图书馆的门,就回来了。”
当手电筒的光柱越来越迫近的过程中,我勉强编好了这个故事。
“这是图书馆的钥匙。”
“是这么回事呀。”
濑户老师一边从我手上拿过钥匙一边仍疑惑地盯着我。我则拼命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
“已经这么晚了,赶快回家吧!”
“好。”
我敬了个礼,转身走出校门。刚下过雪的地上有一串儿新的脚印伸向前方。
那是纯子逃走时留下来的。我一步步踩着她的脚印迈步向前。过了一会儿,听到身后传来校门关闭的声音。
清新的积雪,皎洁的月光,令我的视野非常开阔。可是却遍寻不到纯子的身影。
不知道是因为她家离学校近,她这会儿已经到家了,还是她又到别的什么地方去了。总之,月夜已经吞噬了纯子,只留下一片寂静。
六
札幌的二月份比一月份下雪还多,西高东低的冬季气压槽分布到了二月份渐渐开始势力减弱,而压过来的低气压则取而代之,带来较多的降雪。不过,这同时也缓解了冬季的严寒,虽然春天还比较遥远,但似乎已经让人看到了春天来临的脚步姗姗。
从十二月起就被积雪覆盖住的操场上在进入二月后积雪量进一步增加,靠近西侧夏天里修建花坛的一角竖着的积雪测量表标柱上的80厘米刻度线几乎都快被埋住看不见了。每次下过雪后都会融化掉一部分,堆积下来的雪只是其中的一部分,所以如果按照每次降雪量累计计算的话,积雪厚度应该远不止两米。
整个冬季我们几乎都不用操场。不过当男生们对室内体育场打排球或篮球感到厌倦的时候,他们偶尔也会跑到操场上去玩玩儿所谓的雪中橄榄球。这时候,他们就会用他们的脚把操场上的积雪踩实。只是过后再下一场雪的话,整个操场边又恢复白茫茫一片了。
在大雪覆盖的操场上,只有一条斜向的仅够勉强一个人通过的小径却是无论什么时候都是畅通的,即使下再大的雪也无法将其封锁。那是因为住在操场对面方向的学生们完全按照三角形两边之和大于第三边的几何定律,自然而然踩出来的一条上学捷径。
我们班教室在二楼,从窗口望出去正好可以清楚地看到这条小路。雪后的清晨,我们喜欢从窗户里探头出去看从那条路上过来的同学们。有时候还会发现在那条小路上很规律地排列着戴着黑帽子的男同学的头和留着长头发的女同学的头。
“你们要迟到啦。快点儿吧!”
“赶快跑吧!教导主任已经从办公室出来啦!”
教室里的学生冲走在雪中小径上的同学们喊着、催促着,就这样从窗户往外看便可以基本搞清楚每天上学谁来得早、谁来得晚。
刚下过大雪的第二天早上,我们管第一个沿着那条小路来上学的学生叫“除雪车”。后来的同学沿着由“除雪车”辛辛苦苦踩出来的足迹前进,积雪逐渐被踏实、踏宽,最后便再恢复了那条小径的原貌。我从来没有那么早到校过,所以也就从来没见过当了“除雪车”打头阵的同学是怎样从那里经过的。不过我估计每次抽中这支倒霉签儿的恐怕都是做事比较认真的女同学们。
而就在高二的那年冬天,我们学校决定搞一场雪雕比赛。这项活动的具体方式就是每个班在操场上做了一个雕然后由老师当评委对大家的作品进行评比。
札幌的冰雪节是从昭和二十七年(一九五二年)开始举办的,因此从历史年代上来看,我们学校的雪雕比赛比它还要早一年。当然我们学校同学所做的雪雕都是靠用铁锹一点点把雪堆起来以后做的,高度顶多不超过三米,规模和现在的札幌冰雪节根本无法相比。现在札幌的冰雪节可是动用自卫队的力量建成的十多米高的大型雪雕。
不过尽管我们学校的雪雕规模比较小,但做起来却也是相当不容易。
二月份我们班召开班会的时候也讨论了由谁牵头做雪雕这项议题。与其他班级进行的热烈讨论不同,我们班很快就作出了决定。因为我们班很简单,那就是由时任纯子牵头,具体构思也完全由她决定。
纯子痛快地答应下来了,不过她对于这项决定既没有表现出格外的高兴,也没有表现出不情不愿的态度。好像由她承担这项任务是天经地义、理所应当的。然后就是说好在必要的时候,大家自愿去配合她的工作。
做雪雕的具体工作步骤就是先堆雪做一个一米见方的台座,接着再往台座上堆雪做一个足够做一个大雪人的雪堆,然后再用铁锹和铲子从雪堆的外侧削削补补,将其雕塑成像。
纯子准备做的雕像是罗丹的《接吻》,她的这一方案在班里虽然也引发了一番争议,有人说这个题材不太符合高中生的形象,但由于是纯子这位艺术家牵头做,班主任户津老师还是批准了这一方案。
第二天开始,课间休息以及放学后便有五六个男生从家里带来铁锹开始堆雪。堆完以后临回家前再往上面倒水,这样一来等晚上结冰以后再雕塑起来就可以比较容易些。
跟着纯子一起做雪雕的男人们,要么是情愿作为纯子的仆人听她使唤的,要么就是把这件事情看作是班集体的荣誉认真参与的,他们在纯子的指挥下堆雪、铲雪。
只是这些人鼓足干劲、努力工作也只是最初的两三天,从第四天开始去帮忙的也就只剩下两三个人了。看样子他们对于只是听命于纯子、给纯子打下手这项工作也开始厌倦起来了。
自从开始制作雪雕以后,纯子放学以后也几乎把全部精力都投入到工作当中去,不再往图书馆跑了。和其他班级多人参与、热热闹闹的工作情形完全不同,我们班只有纯子一个人身穿红色大衣趴在雪堆上,独自一人专心致志地进行着雕塑。这种时候,她的模样显得是那么孤独、寂寥。
尽管如此,经过五天的精心制作之后,已经大致上可以看出那尊雪雕的轮廓了。那是两个面对面相互拥抱在一起的人“接吻”的形象。
到了这个阶段,依旧是纯子独自一人在工作。因为现在别人去帮忙反而会显得有些碍手碍脚的。不过毕竟还是需要有人帮她往雕塑上泼泼水、递递雪什么的。可是那些原定要去帮忙的男同学们却往往临阵脱逃,最后只剩下吉田和山寺两位做事认真的同学还不时过去帮帮忙。只有他们在的时候,纯子才得以勉强专注于雕刻而不至于分心。
既然在班会上大家说好了要去帮忙,干到一半就退缩实在太不像样子,必须得有人去协助她工作才对,可是我虽然明知如此却一次都没有去。我只是从教室窗口向外望着独自一人在冰天雪地里努力工作着的纯子的身影,然后若无其事地背起书包回家去了。
我到现在仍然弄不明白当时自己的心态。但有一点是再清楚不过的了,那就是我那么做绝对不是由于简单的想要偷懒。
说实在的,首先我对于“接吻”这一题材就感到害羞。我总觉得我要是去和纯子一同进行这一题材的创作,那就太厚颜无耻了。虽然没有人知道我和纯子之间发生过的事情,这种说法有些牵强,但是在我内心深处还是有些感到胆怯。再加上我对于像个小喽啰一样听命于纯子去工作这种形式本身也略觉无趣,尽管我也清楚纯子是大家公认的艺术家,在绘画、雕塑方面的天赋远远在我之上,正因为是这样,我们才把这项工作全权交给她去负责的,事到如今不按她的指示去做于理不通,但我依然不愿意对她唯命是从,觉得那样做太有损我的男子汉形象。
随着工作的进展,随着人们对纯子认真的工作态度以及她作为艺术家不同凡响的工作成果的评价不断提高,我的这种出于男子汉自尊的固执心态越发变得顽固,不知不觉间我已经在心里暗暗发誓,绝不去帮她的忙。
对于我的这种态度和做法,纯子什么都没讲。她只是时而用探询的目光看看我,仿佛要看透我的内心深处一样,然后照样一放学就马上到操场上去继续她的工作。在临近评比的一个星期里,我们就在这种别别扭扭的气氛中度过,相互之间没有说过一句话。
进行评比的前一天,天气非常冷,气温至少低于零下十五度。空中笼罩着灰色的云层,云层很低,夹带起北风横扫过学校的操场。
放学以后,我从教室的窗口向外看,在最右边的白色雕塑处今天依然只有纯子一个人在默默工作着,连平时去帮忙的吉田和山寺也都不知跑到哪里去了。看到确实没人帮忙,我突然特别想过去帮她一把。无论最后评比结果如何,今天都是最后一天了。虽然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收工,不过我知道在她最后完成工作之后都必须在雕像上泼上水浇固冻牢才行。而这最后一项作业对于女孩子来说未免太艰苦了。
我打算下去帮她了,下去跟她说一声“我帮你”就好了。虽然不好意思,但机会仅此一次。我鼓励自己说“去吧”!
不知道是否出于偶然,就在我下定决心准备行动的那一刻,纯子回头望了一眼我所在的教室。虽然只是一瞬间,但纯子确确实实看到了我。我们俩的视线在空中发生了激烈的碰撞。
只是由于对上了纯子投过来的视线,我准备过去帮忙的热情便毫无来由地迅速丧失殆尽。
不过我又对自己不去帮忙反而在窗口支着腮帮子看热闹这种做法感到后悔了。我心里明白自己做的事是错的、不应该的,我想马上过去向她道歉。可实际上我采取的行动却又与我的真实心情恰好相反。因为我接下来的举动就是双手插进裤袋里,兴高采烈地吹着口哨晃到图书馆去了。
过了不到十几分钟,宫川怜子慌慌张张地跑到活动室来了。
“纯子吐血了!”
“吐血?”
“对呀,她吐血了。”
“在哪儿?”
“现在还在雕塑上。雕塑都染红了。”
我一把推开靠门口站着的宫川怜子,一口气跑下楼去。
在宽敞的操场上,只有一尊雕像上一个人都没有。等我跑到那里的时候,大概有十来个同学围在那儿,忐忑不安地向上边望着。
“出什么事儿了?”
我大口喘着粗气,问其中一个同学。
“时任君刚才就靠在那个地方吐血了。”
隔壁班的一个男同学指着雕塑说。
罗丹的雕塑是一男一女相拥在一起。女的微微扬着头,上身微微向后仰着,接受着男人的亲吻。就在被拥抱着的女人丰满的胸部染着鲜红的血色。可能是已经被吸入了雪中,那块红色不足一个巴掌大,周围还有飞溅起来的一些细小的红点儿。
在白茫茫一片的操场上,那块红色是那么小,却又是那么鲜艳夺目。
后来当别人发现纯子死于阿寒湖的时候,纯子身穿红色大衣,她身边散落着红色的手套、红色的“光”牌香烟盒,正好形成了与这雕塑上的血痕相同的画面。
“我们大家都没注意,所以具体情况我们也不太清楚。只是当我们无意中回头看见她的时候,她正好就趴在那里,就是那个女人雕像的胸部那里。”
“雪铲已经从她手中掉下去了。看到她脸贴在雕像上一动不动的,我们这才感到事情有点儿不对劲儿。”
隔壁班的男同学们七嘴八舌地述说着当时的情况。
“那她现在在哪儿?”
我声音嘶哑地发问道。
“正好赶上笹森老师过来巡视,看到这种情况就赶紧把她背回家去了。”
“……”
“这几天这么冷,可能她的病又恶化了吧。”
操场已经被暮色所笼罩。我望着创作者已经消失不见的雕像发呆。回想起刚刚纯子还在那儿回头看我的情景,我不知道那时纯子为什么会抬头看我那一眼。总之,那会儿纯子确实就在那里和我对视过。雕像上留下来的那一点红色更雄辩地证明了她确实曾在那里存在过这一事实。
可是现在,雕像上全无一人。离最后落成只差一步的染着鲜血的雕像默然地伫立在寒冬中,显得那么困惑无奈。
第二天清晨开始天空中又飘起了雪花。到校一看,操场上的雪雕都被刚下的雪给盖住了。学生们都拿着扫帚清扫着上面的积雪,为下午即将进行的评比作准备。当中只有纯子那尊尚未完成的雕像依然披着薄薄的银装,孤立于一旁,仿佛已经被人遗忘了一样。我走近去凝视着昨天被血染红的那一点,而那里也被新鲜的积雪所覆盖,只有特别注意去看才能发现积雪下面隐约透出的淡淡的红。
我已经对那尊雕塑夺魁与否完全失去了兴趣。因为无论纯子创作的雕像水平再怎么高,尚未最后完成也就无法参赛。那尊染血的雕像已经被排除于评比对象之外了。
不用说,纯子从这一天开始又请假不来学校了。
以前就患过结核病,而现在又在雪中吐了血,病情好转自然也就没那么容易。不知道纯子下次什么时候才能出现在校园里。我暗自琢磨,也许会是十天后、一个月后,甚至一直到第三学期结束都说不定。对于完全不具备医学知识的我来说,根本就无法预测事情会是什么结果。
从那以后,我每天往返于学校路过纯子家门前的时候,都会去想象纯子脸色苍白、闭起双眼、长长的睫毛投下一道阴影的面容。虽然在我的头脑里纯子的形象一直都显得很成熟,但此刻浮现在我脑海中的形象却是那么温柔、可爱。尽管我无法去看她,但这一形象带给我很大安慰。
不过这并不等于说我如此便满足于无法与纯子相见的状态中。如果可行的话,我特别想去探望一下她的病情,特别想当她的面对没有去帮助她工作这件事表示道歉。我想告诉她,我并不是存心不去帮她,而是因为喜欢她又不善于表现自己的情感才闹别扭没去的。
但是我却没有主动上门去看纯子的勇气和自信。我怕因为我去看她会使她的家人感到意外,进而给纯子添麻烦。而且我敢肯定,在纯子身边一定有比我更成熟、更有成就的人们陪伴,这是我所远不能及的。在这种时候我只有故作冷淡才能勉强维护住我的自尊心。
过了半个月,到了二月下旬,我实在忍不住了便去找宫川怜子打听她的情况。而这时我问询的方式也与我的本意恰好相反,我脱口而出的竟是这样的一句话。
“只不过吐了点儿血而已,她竟然休息这么长时间。”
宫川怜子看着我,沉默了好一会儿,这才有些意外地问:
“俊,你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吗?”
“什么叫真的不知道?”
“纯子现在住进了协会医院呀。”
“什么时候住进去的?”
“已经有十天了吧。”
“那她的情况相当不好,是吗?”
“不过听说她很快就能出院了。”
“都吐血了,那么快就出院行吗?”
“我也不知道。”
“她身体虚弱,不好好保重可不行。”
我说话的声音不由得提高了许多。不过宫川怜子只是望着窗外纷纷飘落的雪花,什么都没说。
宫川怜子当时保持沉默是出于不愿伤害到我的“好意”,而我了解到这一点却是在五年以后我与宫川怜子在东京重逢的时候。在那之前,我一直认定她是个说话不得要领、故作矜持的女人。
虽说当时我只有十七岁,但本应该不至于愚钝至此的。之所以表现得如此呆滞,完全是由于我只能以纯子与自己的关系这一角度出发去看待纯子所致。
不过反过来也可以说,正是由于我的愚钝才使我获得了心理上的安慰。我当时了解纯子的程度不用说完全彻底,哪怕只了解到和宫川怜子同样的程度,我肯定无法体验到初恋的幸福。正因为我的单纯和愚钝,在我的青春时期才能心无旁骛地对这段关系感到自我满足。
七
的确如宫川怜子所说的那样,三月初纯子就返回学校上课了。从她创作雕塑吐血那天算起来,正好过去了三个星期。
时隔这么久再见到纯子的时候,我发现纯子的脸颊较先前略显消瘦,头发颜色更淡了,已接近金色。我心想一定是由于吐血消耗太大的缘故,才夺走了纯子圆润的脸蛋儿以及头发里的色素吧。
班里其他同学也都以若有所感的目光远远地注视着这位久别重现的少女。因为他们对于把全班做雕像的重任都推给了纯子一个人这件事感到内疚而不敢近前,另一方面也是由于他们不愿意去惹纯子不高兴。
暂且不论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好恶、判断,纯子这么长时间休假在家,现在刚回来上课,但总的来说,纯子依然是班里的女王。
看到纯子我一直担心她不会再像以前那样主动接近我,对我表示出友好、亲切的态度了。因为无论理由如何,在她雕塑雪雕的过程中我所表现出的态度都是无法取得她的原谅的。
但事实证明,我的这种担心完全是多虑了。
因为她上学来的第一天,午休的时候她就走过来悄声对我说:“今天晚上六点到那个房间去吧。”
所谓“那个房间”,指的就是图书馆的活动室。
我有点儿不敢相信她的话。她刚出院第一天来上学,怎么可能晚上再从家里溜出来呢?可是到了我们约好的六点钟,纯子却像以前一样无声地推开门走了进来。
“你的病已经没事了吗?”
两个人单独见面之前我心中有千言万语想要跟她说,可实际见面之后我首先说出的却是如此平淡无奇的一句话。
纯子点了点头,坐到靠门口的椅子上,掏出一支“光”牌香烟点着火。可能是由于病刚痊愈的关系吧,她白皙的脸庞更显苍白,略显消瘦的脸颊上透出不属于少女的妖艳味道。
“我原本想去看你的……”
“那就来好了。”
“可是我不认识你家里的人。而且我怕还会有其他人在。”
“在也没关系呀。”
“上次你做雪雕的时候,我本来想去帮忙的……”
“过去的事就别提了。倒是你,一直都还好吧?”
“还好,就是很无聊。”
“为什么?”
“因为你没来上学。”
“是吗?”
听到我勉强说出口的近乎于爱的表白,纯子满意地点了点头。她熄掉香烟,来到我面前。
“哎,吻我吧。”
就在这时我突然想起纯子得的病是结核,而且三个星期前刚刚吐过血。
我凝视着眼前的双唇,在她苍白的脸色衬托下,她的双唇显得格外艳丽红润。
会不会传染上结核病?
一丝疑虑掠过我的脑海,但我的犹豫片刻即逝。
“快呀!”
当纯子微微嘟起双唇的瞬间,我已经主动吻住了她那过于红艳的柔唇。
我们激情无限地拥吻在一起,我心中的疑虑也随之消失无踪了。现在我的心中已经完全没有对染病的恐惧,取而代之的是渐渐蔓延开来的自暴自弃的情绪。管它会怎么样呢,我豁出去了。唇舌轻轻纠缠、牙齿微微碰撞,纯子身上的结核病菌确定无疑地转移到了我的身上来。少年沉醉在甜蜜的想象之中,连同纯子的美貌以及体内潜藏的恶魔一并接受下来吧。想到如此一来我真的和纯子融为一体了,我便激动不已。
不知道过了多久,我们喘息着分开了双唇。可能接吻使纯子感到疲惫了,只见她坐到身后的椅子上,双臂无力地自然下垂。
温润湿滑的感觉仍然留在我的嘴唇上。我想擦拭一下,想喝口水漱漱口。因为当我们分开的那一刻,我又想起了患病的恐怖。
但是我不仅没有漱口,连擦都没去擦。因为我知道如果我那样做的话,只能令纯子感到悲伤。我咽下了混合有纯子唾液的温湿的口水,然后若无其事地坐到她面前的椅子上。
“你知道我吐了血这件事吗?”
“宫川君告诉我了。”
借着积雪反射进来的微光,我看到纯子听到这话后轻轻笑了。
不知道是否这件事情成为了契机,总之我们之间的恋爱关系再次迅速复原。
纯子给我写信,我也给她写信。午休的时候我们在一起,放学以后又到图书馆相见,夜晚则不断偷偷拥吻、亲近。随着春天的脚步临近,我每天也会像所有陷入热恋中的少年一样得意洋洋而又小心翼翼。
纯子丢失了我给她写的情书那件事就发生在我们之间的关系得以恢复后的第三学期临近结束的时候。
“糟了,你给我的信不见了。”
下午第六节课下课后,纯子在通往图书馆的走廊里告诉我说。
“我放在信箱里了,你没拿到吗?”
我们称图书馆楼梯旁边那张旧桌子的抽屉为信箱,约好把给对方写的信先放在那里,然后再由对方去取。
“我昨天午休的时候去取出来了以后就夹在这本书里了。”
纯子把手里那本《世界美术全集》中的一册翻给我看了看。
“我把信夹在这里,然后就回教室了。等上完课想拿回家去看的时候,却发现没有了。”
“不会是掉在教学楼的楼道里了吧?”
“我是书背朝下拿着的,应该不会掉才对。”
“会不会掉在你家里了?”
“我也找了好半天,还是没找到。”
“你在教室上课的时候,是把这本书放在课桌里的吧?”
“是啊,就是茄子和灯笼的课上。”
茄子是生物老师的外号,灯笼则是绘画老师的外号。
“茄子上的是生物课,没有移动教室。上灯笼课的时候,我去绘画室了,书就放在课桌里没带。”
“会不会就是那个时候被人偷走了呢?”
“应该是练习写毛笔字的那一组用我们班教室来着。”
如果是闲置无人的教室倒也罢了。教室里有老师还有同学,我想不会有人在这种情况下打开别人的书桌,从里边的书中偷走情书。
“上灯笼那堂课的时候,我真想溜走不上了。如果不去上那节课,就可以早点儿发现信没了……”
担任绘画课教学的保田老师因为纯子在上自由题材绘画课的时候画了一张全幅的灯笼图而严厉地批评过纯子。
纯子知道保田老师对她不满,所以很少去上他的课。而且纯子也曾经抨击过保田老师说,像他那样拘泥于具体实物形象作画的方式是属于没有才能的人所为。
“这可真是怪事。”
“我还没来得及看呢。你在信里都写了些什么?”
“写了很多呀。各种各样的事情。”
“我本来想好好看的……”
“如果捡到那封信的人能把它和垃圾一齐扔掉最好。上边可是写着我的名字的。”
“不是只写了俊一吗?”
“是写的俊一致纯子。”
只凭这样的落款别人会不会想到是我们确实值得怀疑。不过因为那是一封情书,大家肯定会很感兴趣的。
“这可麻烦了。”
署名比较成问题,而其中的内容更加令人担忧,因为我在信中还写了“想起我们的拥吻”等字句。
“如果被校方发现了,说不定会被勒令退学呢。”
“高中生谈恋爱又不是什么坏事。就算写封情书什么的,校方也没道理妄加干涉才对。”
“……”
“对不起,是我不小心弄丢了信,让你担心了。别生气哦。”
看我沉默不语,纯子温柔地把手放在我的肩上安慰说。
第二天,我在学校一直注意着别人的目光。只要哪个角落里有两三个人凑到一起说悄悄话,我便会十分警惕地关注着那里;只要听到别人轻笑出声,我便会怀疑他们是在谈论我们俩的事情。不过到最后我也没看出来他们当中有谁当真知道我们的秘密。
“咦?好像没人捡到那封信呀。”
“也许掉在路上被雪埋住了。”
过了一个星期也没发现什么特别变化,我这才稍微放下心来。
可是没想到,这件事情的影响却在完全出乎意料的地方显现出来了。
又过了两天,上完第四节课后,班主任户津老师对我说:“回头你到教研室来一趟。”
户津老师担任我们班的语文课教学,他的办公桌位于最里边,和其他语文老师在一起。我绕过教研室中央的火炉来到户津老师面前。
“您叫我来,有什么事吗?”
“是你呀……”
户津老师一看见我马上拉开办公桌中间的抽屉,从一堆资料下面拿出一张折叠好的纸片。
“你还记得这个吗?”
看到他把纸片拿到手里的那一刻,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没错,那正是一个星期以前我写给纯子的那封信。
“写得不错。有两个地方有错别字,我已经帮你改过来了。”
我低垂着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我感到自己已经面红耳赤,简直就像要着火了一样。
“这种东西丢了可不成。小心点儿收好了。”
“……”
“我叫你来就是为了这个。”
我深深施了一礼,拿着信逃也似的离开了教研室。
我直接回到教室,立刻把纯子叫到楼道里,告诉了她这件事。
“会是谁交给老师的呢?”
“不知道。”
我像一只负伤的困兽一般低声说。
“竟有这么差劲儿的人。”
“真够糗的……”
“不过既然这封信是在老师手上,那么应该只有见到它的那个人看过。而且那个人说不定根本没弄清楚那是我们的东西,是在不知情的情况下交给老师的。总之,信已经回来了,这不是挺好吗?”
没想到纯子会这么乐观地安慰我。但是我仍然觉得好像自己做了一件无可挽回的错事一般心情沉重,难以释怀。
白昼渐长,操场上深深的积雪也逐渐在减少。由于大气不稳定,二月还时而会有暴风雪袭来。不过进入三月以后,势头明显减弱,倒是南方吹来的微风带来了温润的雨水。
稍早前抓在手上还会从指间散落而去的雪粒,现在也变得湿气较重,用手掂掂便可感觉到相当有分量。阳光吸去了积雪中的寒气,积雪的表面虽然看起来依然柔软、丰润,但是却已经因为含有更多的水分变得像镜面一般明亮耀眼,而且下面也已经可以看到有些地方积雪融化后形成了空隙。在明媚的春光里,山脚下以及田野里随处可闻沙沙的声音,那一定就是这些空隙上方的积雪陷落时发出的声响。
三寒四温,春天的脚步虽然姗姗来迟,但毫无疑问,冬天即将过去,春天已经来临。
三月中旬,我们学校利用五天时间进行了高二阶段的最后一次期末考试。考完试再过一个星期我们就要放春假了。
我们站在时隔四个月后重新裸露而出的大地上,相互问询、议论着考试结果。有的题押正了,有的题押偏了,也有的题不会做只是胡乱画上个圈却蒙对了。街道上的路面几乎都裸露出来了,只剩下北侧的墙根儿下以及小胡同里的积雪仍保留着一丝冬天的痕迹。曾经一度白茫茫一片的操场上积雪量也迅速减少,那条冬天里只能单排人行走的雪中捷径首先露出了黑黑的地表。
阳光较强的时候,裸露着地表处的小径周围会形成一层霭气,中午到傍晚这段时间里能够明显感觉到小径两边的裸土部分在不断加宽。两个月前只是在积雪中露出一个尖儿的积雪测量标杆那里的积雪现在也基本上融化了,只剩下标杆根部还有一些积雪,这样一来反倒显得标杆个头颀长。
考试一结束我们就真的变得无忧无虑了。虽然我们也明知道马上就将迎来三年级的生活,而且还有接踵而至的高考复习等麻烦事就在前面不远处等着我们,但我们并没有那种紧迫感,觉得这些事都还早着呢。
相比较而言,我们高中时代最后一个春假却已经摆在眼前了。
在考完试后一个刮着南风的夜晚,我和纯子在图书馆会合后,一起朝山脚下走去。
两个月前,我就是在那里等着纯子冒雪跑过来和我相会的。高高的白桦树直指夜空,而更遥远的夜空中随着春天的临近,星辰已经较冬天有所减少了。
我身穿短大衣,而纯子仍身穿她那件红色大衣。我们都把手插在衣袋里,没戴手套。
我们继续漫步却没有特别交谈。虽然不说话,行进的步伐却非常一致。住宅区的街道上只有街灯投下的光亮,周围不见一个人影。在黑暗的道路两侧,偶尔还有残留下来的积雪。只有经过那里的时候才会感觉到周围空气的凛冽,会令人意识到冬季尚未完全过去。
来到山脚下的时候,我感受到夜晚的空气中充溢着春回大地的气息。眼前隐约浮现出山体的轮廓。走到这里,周围住家的灯光已经相当稀少,更衬托出夜色的黑暗。
“俊……”
纯子忽然怯生生地止住了脚步,紧紧贴靠在我身上。
“怎么了?”
我用双手捧起纯子扎在我胸前的头,纯子白皙的脸庞上那双大而黑的眼睛直直地凝视着我。
“冷吗?”
纯子的身体微微颤抖着。
“你知道吗?”
“什么?”
“你感觉不到会有什么可怕的事情发生吗?”
“可怕的事情?”
纯子点了点头,然后好像要仔细辨别什么声音似的望着道路远方。黑暗中我只看见路旁残留的积雪那白色的影像。
“晚上雪也照样会融化呢。”
的确,初春的微风确实也给我带来这种感觉。
“吻我吧!”
“为什么突然一下子……”
“我好害怕。吻我!”
我依然无法理解纯子的情绪,不过还是凑过脸去。
“再使点儿劲儿,再使点儿劲儿……”
纯子一边喘息着一边使劲儿吻着我。最后当她开始轻轻转动舌头的时候,她的颤抖才终于停止了。
八
四月,新学期开始了。
在那之前,二年级的最后一天,我们提交了各自希望在三年级选修的科目,新学期将以此为参考进行排班。
除了英语、语文等必修课程外,其他科目都是按各自喜好自由选修。我和纯子都选了相同的科目,社会科学方面选的是人文地理,理科选的是地理学,数学则选的是代数Ⅱ。我们之所以这样做是因为考虑到二年级的时候我们就在一个班,而且现在也都选修同样科目的话,那么到三年级的时候就可以还在一个班里了。
可是新学期开学后一看排班情况,结果却完全事与愿违。我被分到了一班,而纯子却被排到了九班。三年级一共就有九个班,我们俩正好被分到了两个极端上。
我对此深感失望,终于认识到这种分法纯粹就是老师的阴谋。肯定是情书事件在排班问题上造成了影响。
纯子的想法和我不谋而合。我们作为当事人感觉并不明显,但似乎周围的人对我们的关系存在各种各样的议论,至少老师们认为我们的关系需要严密监视和控制才行。
我原本想就这一问题找以前的班主任老师理论一番,指出这种排班方式不合理。但是宫川怜子以及我的好友桥本他们虽然也都和我选修了同样科目,却同样也被转到九班去了,倒也不是只有纯子一个人被强行分开,在这样的情况下,如果我再去找老师理论,结果只能适得其反,反而会暴露我和纯子之间的关系,我也就只好作罢了。
一班和九班的教室位于长长的“3”型走廊的两端,尽管选修的科目完全相同,我们平时也根本就不可能在一起上课。
这样一来我们能够见面的机会就只有放学后到图书馆活动室里去的时候了。可是纯子本身并不是图书部的成员,与图书部完全没有关系的人出入图书部太过频繁也会令人起疑。如果纯子请假不来上学的话,我们就会完全失去联系。一想到这一点,我就忧心忡忡。
最后我们能够采取的唯一解决办法就是更加频繁地利用那个旧桌子的抽屉交换信件了。
在各方面交往条件都进一步恶化的形势下,唯一令我感到欣喜的就是利用学校组织学生出去旅行的机会,我有希望在东京与纯子见面。
我们学校组织的学生旅行一般安排在升入三年级后的那个春天里进行。具体内容就是利用一个星期的时间到东京、京都、奈良等地转一圈。这样安排是由于校方考虑尽快安排完这项活动后就可以让我们静下心来准备高考了。
俗话说“苦尽甜来”,但我们知道我们所面临的形势与此恰好相反。令人郁闷的复习考试阶段就在前面等待着我们。尽管如此,我们还是不愿意为早晚会来到的灰色季节而苦恼,反而希望趁现在及时行乐。
四月十日,我们在冰雪消融的札幌车站前集合,一起登上了南行的列车。虽然山野田间还有些积雪未化,但我们的目的地是南方,所以大家都脱掉了厚重的大衣,只带上了一件较薄的外套。
三年级九个班共分成三批,纯子则一个人单独行动,比我们这批人先行到东京去了。
纯子起身去东京的前一天晚上,我们在图书馆见了面,定好了在东京的行动计划。
“你们是十四号到东京吧?我那天有事儿没办法见面,不过十五号下午我会在上野的美术馆里。你到那儿去找我吧。”
“我一个人能找到吗?”
“肯定没问题。到了那里你就到女画家美术展的展厅,让负责接待的人到里边去叫我一声就行了。”
我有些担心,到了人生地不熟的东京,我一个人是否能找得到那里。不过纯子倒像是毫无疑虑似的,很开心地说:“在东京不用担心被别人看见,我们就可以放心大胆地在一起了。”
纯子的话平复了我不安的心绪,给了我很大的鼓舞。我点头表示赞同,暗暗给自己鼓劲,“船到桥头自然直”,到时候总会有办法的。
在京都、奈良、大阪等关西地区转了一圈以后,我们坐夜行车于十四号一大早抵达东京的时候,天空中正下着小雨。在阴冷潮湿的细雨中,我们坐游览车在东京都内转了转。第二天下午是自由活动时间,我拒绝了朋友的邀约,等大家都出门之后,一个人去了上野。
雨虽然已经停了,但可能还是由于昨天那场小雨的关系,上野山上的樱花飘落了满地花瓣儿。不冷不热,温度适宜,但令人郁闷的云层却低低地笼罩住了春日的天空。
我按照预先看地图的印象,一边问路,一边朝美术馆的方向走。从上野车站走来,路途比原来想象的还要远,不过走在陌生的道路上自有一番不同寻常的乐趣。
当我终于在正前方看到一栋褐色建筑物的时候,我不由得停住了脚步。到美术馆这种地方看画展,这还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
我站在远处看了好一会儿,这才走近前去,向招待处的人报上了纯子的名字。
“请您稍等。”
接待处的女士跟身边的人交代了两句什么,然后便消失在展厅里。
过了几分钟,纯子走了出来。
令我感到惊讶的是,纯子竟然穿着校服。她从来没有在学校以外的地方穿过校服。在这种地方看到她穿校服的形象感觉很怪异。
“这里好找吧?”
“还好啦。”
“我一直在等你。今天晚上晚点儿回去没问题吧?”
纯子完全不在乎接待处的人正看着我们,也不介意她说的话会被人听见。
“旅馆的晚餐时间是在七点钟左右。”
“别管那些了,不回去吃就是了。今天报社要求我非穿校服不可,我现在得回去一趟换衣服。你跟我一起到我住的旅馆来吧。”
纯子说着便率先快步沿着樱花不断飘落的街道朝车站方向走去。
纯子住的这家旅馆位于临近上野的御徒町。
在旅馆正门我正犹豫是否该随她一块儿进去,纯子却已经脱掉了鞋子跨了进去。然后催促我说:“快进来吧。”
我看了一眼右手那边的账房,对那位看起来像是这里老板娘的上了年纪的妇女轻轻点头示意后,随着纯子走了进去。
要说起旅馆,以前我也就知道这次学生旅行过程中经过的地方。和我们那间大家被褥相连、无处落足的大通铺相比,一个人独占一套房的纯子显得那么格调优雅、奢侈无度。
纯子住的这套房间除了一个小客厅外,里边还有一间卧室。在这两个房间的窗外还有一个阳台。阳台上放着一组当时很少见的藤桌藤椅。
“我马上去换衣服。你先在那儿歇会儿吧。”
纯子说着拉上了房间与阳台之间的纸拉门。
阳台下边一直到邻家石墙那里为止修了一个小花园。中间还有一个葫芦形的水池。这里也种着樱花树,黄昏的暮色中花瓣儿飘落到水面上。不知道是这家旅馆没住其他客人,还是客人都出去了没回来,总之,四周鸦雀无声、一片寂静。在这宁静的气氛中,我的听觉变得极其敏锐,就连轻微的衣物摩擦声以及拉拉链的声音都清晰可辨。
我知道她现在已经脱掉了学校的制服,身上只剩下内衣内裤了。
正当我为了摆脱这种想象造成的困窘而猛吞口水的时候,却听到纯子从里面招呼我道:“俊,你要不要过来?这边看花园很漂亮。”
阳台沿着房间走势呈“L”型转向右边。纯子说不定没有拉上那边的纸拉门正在房间里换衣服吧?从我这里也能看到花园,可她偏偏叫我到那边去,这到底又是什么意思呢?不对,我不该胡思乱想,也许她这么说并无他意。
正当我犹豫不决时,纸拉门被拉开了。
“你干什么呢?”
纯子虽然已经穿好了深蓝色的裙子,但上身却只穿着花边内衣,右手拿着衬衫走了过来。
“啊,这边可以看到水池呀……”
纯子站在我旁边,探出身子望着下面的花园。她身上花边内衣的肩带就在我眼前。除此之外,我还看到了她丰满的前胸。
“有鲤鱼耶。”
纯子说着开始穿起衬衫来。她先伸进去左手,再伸进去右手。看着她的动作,我可以看到她腋下淡淡的腋毛。在暮色笼罩的房间里,花边内衣中溢出的前胸,白皙得近乎透明,而正中部分形成的深深的乳沟,令人联想到她胸部的丰满。
这里与图书馆不同,这里有榻榻米,而且是只有两个人的密室,只要我有那种愿望的话,就可以剥夺纯子的一切。说不定纯子也会答应我的,甚至说不定她已经等待我那样做了。
现在这一刻我完全能够实施这一步骤。
我这样琢磨着,但内心深处却感到有些不知所措、胆怯退缩。不知为什么我特别害怕,好像如果我现在再进一步的话就会遭到纯子的讥讽,就会遭到冷遇和疏远。即使现在凭着男人的蛮力征服她一时,但事后势必会被她嘲笑、唾弃。就算我强占了她,恐怕也只会看到纯子的冷笑以及怜悯、同情的目光。
我当时之所以表现的懦弱、无助,主要还是因为我尚未失去童贞,不解风情。这一点是确定无疑的。说实在话,在那一刻我连具体应该怎么做都根本不得要领。从那些比较早熟的同学们的交谈中以及偷看到的色情杂志中得到的那些预备知识,使我大致上也可以想象得出那是怎么一回事儿,但到了关键时刻才发现自己实际上毫无概念。
尽管如此,如果纯子在我这个男人面前表现出胆怯的神情,说不定我就要付诸行动了。可是在纯子身上丝毫不见一般少女所常有的忐忑与害羞的模样。虽然我自己对于性近乎于无知,但却本能地发现了隐藏在纯子背后的男人的影子。也可能是纯子过于大胆的态度以及丰满的胸部令我产生了这种感觉。这种感觉完全无法解释,只能说是凭直觉。
“这里很静吧?简直无法想象这就是在东京的市中心……”
“嗯……”
我兴奋得声音有些沙哑。纯子系上了衬衣扣子,轻轻笑了。我知道我的一次机会就这样消失了。
“让你久等了,我们走吧!”
手表的指针指向六点。不知道是不是旅馆密室这样一种条件完美的环境反而令我胆小怕事起来,总之,我们连已经习惯的接吻动作都无法完成。
“好像要下雨哦。”
夜幕降临了,仿佛要把窄窄的花园一口吞噬掉一样。
纯子在白色的衬衫领口处围上一条红色花丝巾。这样的打扮已经使她完全改变了身穿校服少女的形象,简直和刚才判若两人。
纯子率先走出房间。出了阳台,经过客厅的时候,我从纸拉门的缝隙间瞥见了里面的卧室。借着房间里微弱的夕阳余晖,我看见房间里的一个角落里挂着一件大衣。那是一件黑色长款大衣,很明显是男人的东西。我觉得自己看到了不该看的东西,赶紧低下头去,紧随在纯子身后走了出去。
街上的霓虹灯已经在细雨中闪烁起来。我们到上野车站附近的餐厅里一起吃了晚饭。
“俊要到东京来上大学吗?”
“我希望能考出来,不过谁知道呢?”
“我是想到上野来。”
“上艺术大学?”
“是啊。”
纯子放下餐刀、餐叉,点燃一支香烟。
“在美术馆的时候,你干吗要穿校服呢?”
“天才少女见报的时候,穿校服不是比较好吗?那纯粹是一种表演。”
我对她的话并不太理解。
“哎,接下来干什么?”
“什么干什么?我无所谓啦。”
“我想起来我还有一件急事要办,今天就在这里分手吧。”
不知道纯子为什么会突然改变主意。我虽然不太情愿,但还是硬着头皮爽快地答应了。
“好啊。”
“你自己一个人回得去吗?”
“到了车站就应该没问题了。”
“车站离这儿不远,我送你过去。”
纯子拿着账单站了起来。
“我来付账。”
“别客气。你现在不是还没有收入呢吗?我却不同,我已经挣钱了。”
纯子到服务台结账的时候,我先走到外边去等着她。
“明天离开东京吧?我到车站去送你。”
“可我们坐的车是晚上的。”
“一会儿到车站以后我们先约好明天见面的地点。你一定要记住了哦。我明天提前半小时到那里等你。”
我一边点着头一边心里想着那件黑色大衣的主人到底会是谁?
是纯子的父亲呢,还是曾经在咖啡馆里有过一面之缘的那位叫浦部的画家?既然纯子无意掩饰而让我看到了,那么直接问问她似乎也无妨。可是一直到我们在上野车站分手,我都没有机会问出口。
第二天,我们在列车出站前半小时在上野车站集合。我们要坐的列车是八点三十分发出的夜行车,预计第二天早上七点到达青森。为期一周的旅行就在这天晚上结束,我们的旅行袋里装满了各式各样的礼品。
整队点名之后,我装作要去买东西的样子离开集体,来到前一天晚上和纯子约好的见面地点。
那是通向地铁的出入口。左手有一家小卖店,再旁边有个擦皮鞋的地摊。周围人来人往,扩音器里传来列车即将出站的广播通知。我仔细在周围寻找了一圈也没有发现纯子的身影。
已经八点过十分了,我们这些团体旅客需要比一般旅客稍微提前一些进站。
可能她有什么急事来不了了吧?
是她特意指定见面地点的,不大可能会忘记这件事才对。不过纯子在东京除了与我见面之外,应该还有更重要的工作要做。
即便她不来,那也是无可奈何的事。
就算现在能够在这里见面,时间也只够说一句“再见”而已。反正再过一个星期,我们又可以在札幌见面了。
这样想着,我又看了一眼手表,决定返回队伍中去了。转身走开之前,我最后一次又扫视了一遍周围。
就在这时,我在右手的人群中看到了纯子的那件红色大衣。我收住脚步,确认那就是纯子之后,赶紧挤过人群跑了过去。
“我等了你好一会儿了。”
纯子喘着粗气说:“对不起。”
可能外边又开始下起雨来了,纯子头上的贝雷帽以及大衣都被淋湿了。
“我得赶紧走了。”
从柱子后面我看见我们的队列已经开始朝检票口移动了。
“大家都在耶。”
纯子透过人群看着远处显得很小的同学们,然后突然想起什么似的说:“你到底还是要回去了。”
“怎么这么说?”
“是啊,你是要回去的。”
纯子自言自语似的说完,好像终于理清了思路。
“被别人看见就麻烦了。我就在这儿和你告别了。”
“这样啊……”
我直视着纯子黑黑的瞳眸,纯子也直视着我。匆匆的行人在我们俩身边不断走过。
“再见!”
纯子双手插在大衣口袋里,小声说了这么一句,扫了一眼检票口,然后用目光示意我“赶快去吧”。
“那我走了……”
我再次回首寻找纯子,确认纯子的目光的确在盯着我看以后,我这才一溜烟儿似的跑向检票口。
当我赶上其他同学排在队尾后再回头去找,那里已经不见什么红色大衣的纯子的影子了,巨大的半圆形车站大厅里只有素不相识的人潮在流动。
在那之后纯子会到哪儿去了呢?
我坐在车上,眼望着窗外。我看见了对面的月台以及车站外边东京入夜后的街道。细雨中,车站工作人员手里拿着的红色信号灯骨碌骨碌转动着。看着那灯光,我忽然感到忐忑不安起来,害怕纯子再也不会回到我身边来了。
九
四月中旬一过,札幌市区的积雪已经全部融化了。虽然离樱花开放还有半个月左右,但春风拂过大街小巷,只有山坡上还剩下一处处积雪未融。
天气比较暖和的时候,即便脱了大衣,坐在尚未返青的草坪上也不会觉得冷了。阳光普照的初夏即将来临。
但是晴朗的天空并没有为我带来好心情。因为当初在东京车站分手时忽然涌上我心头的不祥预感,随着春意渐浓正不断成为现实,摆在我面前。
纯子比我们晚一步回到了札幌,而且半个月以后也已经返校上课了。就这一层意义上来说,我的预感并不灵验。但是就“她不会再回到我身边”这层意义上来讲,事实又恰好验证了我的疑虑。
不知道什么原因,纯子从东京回来以后就再也没有在图书馆里出现过,而且我们用来交换信件的抽屉里也一直都空空如也。
我硬充男子汉,忍耐了半个月,可事态并没有任何好转。一直到五月初,我实在忍不住了,就去找宫川怜子打听情况。
“时任君最近都在干什么呢?”
“她在准备参加北海道画展以及独立派沙龙美术展览会,好像非常忙,几乎不怎么到校上课。”
“不过,隔一天总还是能来一次的吧?”
“那可不一定。上次她就一连休息了五天。等她忙过这段工作也许就能来上课了。”
我只能相信宫川怜子所说的话了。
可是又过去了一个月,一直到五月底,我都没收到纯子的任何消息。也一直没机会见到她的面。处于这种状态下,我们被分在一班和九班这一一事实所造成的影响就太大了。如果我们还在一个班里的话,无论纯子请多长时间的假,也无论她是多么刻意地躲着我,我至少都能知道她什么时候到学校里来了。利用她来学校的机会和她好好谈谈的话,也许就有机会拉近彼此的距离了。
不过我还是不明白纯子为什么会离我远去。那种感觉就如同不断涨满的潮水在某一时刻突然一下子退了下去一样,而我觉得潮涨潮落的分界正是我们在东京约会的那一刻。
在东京的时候,纯子故意给我一个可乘之机,而后晚上在上野车站她又对我低语过“你到底还是要回去”,或许这两次机会,纯子都在等待着我为爱情疯狂,能表现得不顾一切。而我却在这两次机会面前都胆怯退缩了,没能够作出主动追求的姿态。
纯子憧憬恶魔,而且自认为是恶魔的化身。对于这样的纯子来说,或许她从一开始就不需要我这样唯有纯情可取的少年为伴。
当她成功地将我这个学习成绩不错、又有些高傲的人吸引过去、征服为奴仆的时候,她接近我的目的便已经达成大半了吧。离开东京的那天晚上,她能够到车站送我,说不定已经是她给我的最后一点儿安慰了。
只不过我心里既摆脱不开这种想法,又忘不掉她和我之间的一点一滴。她曾让我吻过她,夜晚曾不辞辛苦一直送我到家,下雪的夜晚还曾到我的房外轻轻敲窗召唤过我等等。无论别人怎么讲,这些都是存在于我们之间的不可否认的事实。就算我在理智上想忘掉这一切,但我的双唇以及触感也会牢牢将她记住。
我用相信这一切的真实性来自我安慰、自我解脱。
初夏季节再次来临,札幌的街道处处弥漫着洋槐的花香。每逢黄昏,西边的山麓笼罩着一层薄薄的暮霭,只有山陵的轮廓在夕阳中显露出其棱角的分明。
课外补习结束后,我一个人走在晚归的路上,在心里默默告诫自己,我必须把纯子忘掉。
这样做不是因为不服气,而是由于迫在眉睫的现实问题。
因为从这时开始,我们已经被迫无奈地进入了高考前的冲刺阶段。在我眼里,争取考上大学比陷入与女生之间看不到希望的恋情纠葛要重要得多。
考上大学以后,谈恋爱的机会还多着呢。
我默默下定决心,同时也期冀着等我考上大学以后,纯子对我的态度能够有所改观,不再像现在这般冷淡。虽然很荒唐,不过这时我的确把考上大学当作是对纯子疏远我的一种报复手段了。
当我已经快要下决心忘掉纯子的时候,我却意外地接到了纯子生日晚会的邀请。
“她说如果你时间方便的话,希望你能来。”
我是从宫川怜子那里听到这一消息的。
“她是怎么安排的呢?”
“也就是大家聚在纯子的房间里热闹热闹而已。”
“都有哪些人参加?”
“有‘欧巴’、幸子她们,好像阿温他们也会来。”
阿温是中井温彦的绰号,他也是图书部成员。邀请“欧巴”、幸子她们这些女朋友倒也罢了,但听说她连中井这样关系并不太熟的男生都邀请到了,我不禁感到不满。成年人我不敢说,但在男同学当中,我自负地认为我和纯子的关系最近。如果可能,我真希望只有我们两个人在一起。我相信那才是为她庆祝生日最好的方式。
但是事情到了这一步已经不允许我任性妄为了。虽说我已经准备放弃和纯子的交往了,但毕竟我对纯子感情上依然充满留恋。
而这种情绪由于她的这次邀请再次慢慢高涨起来。
星期六下午,我同中井、江藤两位男同学一起到纯子家去了,路上我甚至还故意问他们:“你们是第一次接到她的邀请吧?”那口吻就像我早已习惯于她的邀请一般。说实在话,我也只有通过这种方式来彰显自己的优势,否则真不知道自己的脸该往哪儿放了。
但是我的这种虚张声势一到纯子家便被彻底打败了。在纯子的房间里除了宫川怜子、幸子、“欧巴”这三位女性之外,九班还来了长岛、村本两名男同学。这两个人我早就认识,只是没怎么说过话。不过我也早就听说过他们俩都是天才,在模拟考试中名次都很靠前,而且还都是眉清目秀的美少年。
我和纯子已经有两个月没见面了,可是当她看见我的时候也只是轻轻点了点头而已,就如同和阿温、江藤他们打招呼时一样。
不仅如此,纯子还喝了葡萄酒,当席间气氛活跃起来以后,她还凑到长岛和村本身边,肩膀简直都快要碰到一起了,到最后她甚至还提议说想玩抽签游戏,谁中了签她就吻谁。
女人们不断起哄,五个男人则跃跃欲试地抽了签。我心里既希望自己中签,但同时又不断祈祷千万不要中签。这一方面是由于我的洁癖在作祟,不愿意在众人面前让大家看到我们俩之间的神圣画面,而另一方面则出于我不想把她让给任何人这种占有欲。
抽签结果是村本中了签。当谜底解开的那一瞬间,纯子以手抚胸,叫道:“我太高兴了!”
在大家的欢呼声中,纯子走到村本面前,说:“吻完了,大家可要鼓掌哦。”然后就闭起眼睛,献上了自己的双唇。她就这样和村本吻到一处了。
在短暂的静默之后,突然爆发出一阵热烈的掌声。大家齐声欢呼着:“万岁!”然后便开始随意的吃喝、漫无边际的交谈、兴高采烈的喧闹。
而在这个过程中,只有我一个人头脑保持着清醒。如果可能的话,我真想提前离开。就算是开玩笑,对于纯子在众人面前与其他男生接吻而且还强迫大家鼓掌这种行为,我仍然无法原谅。
再怎么看,她这么做都不像是在开玩笑,那纯粹是早就设计好了的圈套。
心里这样想着,我却没有拂袖而去。自己也觉得自己这么做显得很拖泥带水,但我仍然希望等聚会结束后纯子能给我一封信,或者悄悄对我说句“今天晚上图书馆见”之类的话。何况如果自己中途退席的话,反而暴露了自己输不起的心态。同时我也担心,如果我不在这里的话,不知道已经喝醉了的纯子还会做出些什么惊世骇俗的举动来。因此我压抑着心中的不快,一直忍耐到聚会结束。
聚会历时两个小时终于结束了。我们在大门口轮流跟纯子的母亲打过招呼后,穿上了鞋子。我有意慢慢起身走在最后。但是纯子终于还是什么都没对我说,只顾向前边走出门去的男生们挥手告别。
事情到了这个地步,我没有什么好再犹豫的了。从去年秋天到今年春天,我和纯子之间雪中培养起来的爱情也像融化掉的积雪一般渐渐消失得不见踪影了。
从初夏开始,我彻底摆脱了与纯子之间的爱情纠葛,全心全意地投入到了高考复习当中去了。不过,纯子和村本接吻时的情景依然会像噩梦一样时常浮现在我的脑海。
早晚那个男人也会被她甩了。
我期盼着,也坚信着这一点。
而实际上用不着我去祈祷,纯子和村本之间的关系在那之后并没有进一步发展的征兆。当抽签结果揭晓时,她脸上露出喜悦的表情以及闭上眼睛主动送上双唇这种行为,对于纯子来说似乎都只是一时兴起的儿戏,而且我还听说她现在正在和一个从东京转过来的叫殿村的男孩子交往。
我并没有因此而动摇,不知道是因为经过了一次历练我变得坚强了,还是我长大成熟了,总之在我看来,较之谈恋爱,考上大学更值得骄傲,在人生中更具意义。
就这样一直到了七月中旬。进入暑假以后,我们这些毕业班的学生为了参加考前辅导班的学习依旧每天到校上课。以前一直在一起玩儿、在一起说说笑笑的朋友们,现在也都变成了竞争对手。在这种意义上讲,村本如此,长岛也不例外。
北国短暂的夏季转瞬即逝,秋天踏着轻快的步履翩然而至。
当阳光普照的夏季结束之后,我们的心情反而平静下来了。随着秋意渐浓,我们也收回了被海洋、山川吸引过去的心思,一心进入来年高考前的冲刺阶段。
听到纯子和一个高个子男人走在一起的传闻,同时我也听说了那个男人就是那个叫殿村的美少年的哥哥。
只不过,我决心已经不再为这种传闻而发生动摇了。
纯子现在已经和我毫无关系。我不是不甘服输,而是真心这样想的。
十
台风虽然几乎刮不到北海道这里,但台风带来的秋雨却使秋意更浓。
十月末,当我过生日的时候,我很自然地又想起了纯子。回想起一年前在“米莱特”第一次喝咖啡时的情景,我重新翻出了纯子写给我的信。当初我曾经想过要一把火把这些信烧掉的,不过现在重温一遍反而感到很怀恋。
重读纯子写给我的信,使我重新认识到,对于我来说,纯子已经变成了遥不可及的存在。不过一想到她为什么竟然能够离去得那么干脆这一问题的时候,一切仿佛都一下子陷入了重重迷雾当中,令人深感困惑不解。
秋雨渐渐变成了雨夹雪,有时半夜的时候还会变成雪。
年终将近,寒假马上就要来到了。
铅灰色的阴云笼罩着天空,好像马上就要下雪了。为了舒缓压力,下课后我们便到图书部活动室去围着火炉聊聊天。同去年三年级同学在第二学期便辞去图书部会员一样,我们的任期也只剩下最后几个星期了。虽然大家谁都没有说出口,但每个人都为即将到来的高考而感到不安,同时也为即将面临的分离而感到伤感。
“纯子现在怎么样了?”
“欧巴”忽然提到了这个久违的名字。
“她已经有好长一段时间没来学校了。照她那样缺课还能毕业吗?”
宫川怜子有些担心地回答说。
“她不是要去上大学吗?”
“是啊,她说过要去上野的。”
“那儿的文化课考试很难的,就算实际技能再好恐怕也不行。”听到我突然冒出这么一句话,大家都沉默了。我很不愿意让大家以为我的这种说法是出于对纯子的憎恨,不过我也没心情为自己辩解。
随降随化的雪到了十二月末的时候终于变成了不再融化的积雪。新的一年来临了。
我们的高考复习也到了最后的冲刺阶段。傍晚从学校回到家里,吃过晚饭后休息一会儿,然后从八点直到午夜一点埋头学习已经变成了我每天生活的习惯模式。
一月十八日这天晚上,我学习到一半实在太困了,便伏在桌子上打了个盹。大门右手那间我用来学习的四张半的榻榻米房间里点着煤油炉子,暖洋洋的正适合小睡。
不太清楚自己到底睡了多长时间,忽然感到有风进来便醒了过来。我揉了揉眼睛,环视了一下四周,发现靠马路一侧的窗户开着一条缝,几片雪花从那里飘落进来。我感觉有些奇怪,站起来望向窗外,透过从檐下绕过那棵欧亚花揪直到二十米开外的街道上有一串儿脚印。那串脚印就和以前纯子心血来潮跑到我这里来敲窗户时才出来的脚印一模一样。
我赶紧跑到外边巡视了一番周围,雪已经停了,街道在清冽的月光下早已结冻,但是却不见一个人影。
可能在我睡着的那会儿纯子来过了吧?可奇怪的是,她为什么现在突然又跑来我这里了呢?
第二天,我一到学校马上去找宫川怜子。
“时任君现在到校了吗?”
“没有,还没来。”
“你能不能帮我问问她在不在家?”
“你怎么了?干吗突然这么做?”
“我有点儿不放心。”
宫川怜子在这天午休的时候给我带来了回信。
“据说纯子两天前就不在家里了。”
“那她去哪儿了?”
“她家里人也说不知道。”
“怎么能说声不知道就算了呢?”
“也许是到东京她姐姐那里去了吧。”
怜子可能已经习惯了纯子这种忽然不知去向的情况,并没有表现出过多的惊讶神情。连她家人都说不知道她的去向的话,我就更无从寻找了。
管她呢,随她去吧。
雪中的足迹在我的窗外又留了两天,到第三天便已经被凌晨开始下的雪完全盖住了。
报纸上登出《天才少女画家在阿寒湖畔自杀?》这则报道是在那之后十天左右的一月末。
报道中引用她家人的话说,她十六日离家出走后便下落不明了。她在留下来的信中说,她身上带着七千日元现金,暂时不想再踏上札幌的土地了等等。
调查得知,在那之后的二十二日,她入住阿寒湖畔的雄阿寒饭店,二十三日她说去看阿寒湖瀑布出了门后便突然消失了踪迹,一直到二十七日都没有找到她。
紧接着在第二天的晚报上又登出了一则报道,说她在去阿寒之前曾经到过钏路监狱探视过她的爱人殿村知之并交给他所需的保释金。
报道中进一步说明,殿村是共产党的地方活动家,伪装成医生在钏路活动被发现后,已经被逮捕入狱。
这些消息在学校里又引起了一阵骚动,纯子一时间又成为众人的话题。
“好像就是你说窗户被打开的那天,纯子坐夜行车去的钏路。”
在图书馆,宫川怜子安慰似的告诉我说。
“纯子一定是去见了你最后一面。”
“如果她想死,就去死好了。”
我望着窗外飘落的雪花,想象着纯子和那个姓殿村的男人在雪中相聚的情景。
三月末,我考上了东京大学。
我感觉好像自己一下子变得非常了不起,在积雪开始消融的市内和朋友们到处喝酒庆祝。纯子依旧不知芳踪,不过我因为沉浸在终于摆脱了高考准备阶段艰苦的学习生活以及考上了大学的喜悦之中,纯子的事情也就渐渐从我的记忆中淡出了。
尽管如此,当我喝醉酒一个人走在回家的路上时,南风拂面,我依然会突然想起她来。准确说来,那不是我有意识地要想起她,而是南来春风醉人的触感勾起了我的回忆。
我停住脚步,望着残雪斑驳的道路尽头。
“晚上雪也会融化耶。”
那是一年前纯子胆怯似的在我耳边低喃过的话语。两个人紧紧拥吻着才好不容易止住了纯子的颤抖。就算没有任何人知道这件事,但却是存在于我们两个人之间不可否认的事实。
殿村那个家伙不过是纯子临死前偶然结识交往中的男人而已。
我自己如此安慰自己,迎着南来的微风继续迈开脚步。
纯子的尸体在俯瞰阿寒湖的钏北山坳的雪中被发现是在半个月后的四月十三日。
法国著名作家司汤达1839年发表的长篇小说。
指法国国庆节,7月14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