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故事转去讲述小矮人密姆。小矮人这个种族早已淡出人们的记忆,因为密姆是他们当中的最后一个。即便在古代,他们也鲜为人知。很久以前,贝烈瑞安德的精灵称他们为尼宾—诺格林,但不喜欢他们。小矮人则只爱自己,尽管他们对奥克既恨又怕,但也恨埃尔达,尤恨那群流亡者。他们说,诺多族窃取了他们的土地和家园。早在芬罗德·费拉贡德渡海而来以前,小矮人就先发现了纳国斯隆德,并开展了挖凿的工作。
有人说,他们的祖辈于上古时期被驱逐出东方那些矮人城邦,远在魔苟斯返回中洲之前,就已漫游到西边。他们无师可从,人数寥寥,因而发现难以取得金属矿石,导致冶金的技艺变差,武器的数量减少,于是他们过起了隐秘的生活,身材变得比东方的族人矮小一些,行走起来驼背缩身,步伐迅捷鬼祟。不过,他们就像所有的矮人族那样,远比外表所见的更强壮,并且在极其艰苦的情况下也能坚持生存。然而如今他们这一族终于在中洲没落,几近绝迹,余者只有密姆和他的两个儿子。即便以矮人的标准计算,密姆也已经年迈,衰老且被人遗忘。
贝烈格离去之后(那是图林逃离多瑞亚斯后的第二个夏天),匪帮面临的形势恶化了。天下着不合时令的大雨,数量比以往更庞大的奥克从北方下来,沿着泰格林河边古老的南方大道,骚扰多瑞亚斯西面边界上所有的森林。匪帮众人经常未成猎人,反成猎物,几乎没有安全与休整的时候。
一天晚上,他们在不生营火的黑夜里躲着休息,图林思量自己的生活,觉得还有很大改善的可能。“我必须找一处安全的避难所,”他想,“存下补给,以备冬季和饥饿之需。”但他不知道该往哪里去。
隔天,他带领手下的人离开向南走,比以往更加远离泰格林河与多瑞亚斯的边境。旅行三天之后,他们在西瑞安河谷森林的西缘停了下来。那里地势开始攀升进入荒原高地,土地更干燥,也更荒凉。
不久之后的一个雨天,灰蒙蒙的天色渐渐变暗,图林和手下的人在一片冬青灌木丛中避雨。灌木丛外是一片无树之地,有很多倾斜或堆在一起的大石。万籁俱寂,唯闻雨水从树叶上滴落的声音。
忽然,一个哨兵喊了一声,他们跳起来,看到三个戴着兜帽、裹着灰衣的身影正鬼鬼祟祟地在乱石间移动。他们每人都背了一个大袋子,尽管如此,还是走得很快。图林大声命令他们停下,众人像猎狗般朝他们奔去,但他们继续走自己的路,虽然安德罗格向他们射了箭,还是有两个消失在暮色中。第三个因为动作更慢或负担较重而落在了后面,他很快就被抓住推倒,被很多人狠狠按住,不过他像野兽一样挣扎乱咬。图林走上前来,斥责了手下人。“你们抓到了什么?”他说,“有什么必要这么凶狠?它又老又小,能有什么危害?”
“它咬人。”安德罗格说,处理着流血的手,“它不是奥克就是奥克的同类。杀了它!”
“它让我们空欢喜一场,该当一死。”另一个夺下了袋子的人说,“这里面除了薯根和小石头,什么都没有。”
“不,”图林说,“它长着胡子。我猜,它只不过是个矮人。让他起来说话。”
就这样,密姆在胡林子女的故事中出场了。他挣扎着在图林脚前跪了起来,哀求饶命。“我老了,又穷困。”他说,“如您所言,我只不过是个矮人,不是奥克。我名叫密姆。大人,别让他们像奥克那样,无缘无故就杀了我。”
图林听了,动了怜悯之心,不过他说:“密姆,你看似穷困不假—虽说那对矮人来说要算不寻常—但我认为,我们这样一群无家可归、无亲无故的人类更加穷困。要是我说,我们因为有所急需,不会仅仅因为同情就饶了你,你能拿什么作为赎金?”
“大人,我不知道您想要什么。”密姆小心翼翼地说。
“此时此刻,我要的真不算什么!”图林说,苦涩地环顾四周,眼里还带着雨水,“我要一个在潮湿的树林外,可以睡觉的安全之处。毫无疑问,你自己有这样的地方。”
“我有,”密姆说,“但我不能拿它来当赎金。我太老了,没法再过露天的生活。”
“你用不着再老下去了,”安德罗格说,用没受伤的手拿着一把刀走上前来,“我能帮你免了麻烦。”
“大人!”密姆抱紧图林的双膝,惊恐万状地喊,“如果我丧了命,您就丢了住处,因为没有密姆您就找不到那里。我不能把它给您,但我愿意合住。它比过去更空,因为有那么多的人已经永远不在了。”他开始哭泣。
“密姆,我们饶你一命。”图林说。
“至少等我们到了他的窝。”安德罗格说。
但图林转身对他说:“如果密姆老老实实地带我们去他家,并且他家很好,那么他就把命赎回来了,任何追随我的人都不得杀害他。我如此发誓。”
密姆闻言,亲吻图林的双膝,说:“大人,密姆会是您的朋友。一开始他听您说的话与您的嗓音,还以为您是个精灵。但您如果是个人类,那就更好。密姆不喜欢精灵。”
“你这个住处在什么地方?”安德罗格说,“要是得跟一个矮人同住,它就必须够好才行。因为安德罗格不喜欢矮人。他的族人可没从东方带来什么有关那个种族的好话。”
“你的族人走后,留下的有关他们自己的说法更糟。”密姆说,“你们看到我家再来评判。但你们这些跌跌撞撞的人类,会需要光照着路。我很快就会回来给你们带路。”他说完,就起身拿起了袋子。
“不,不行!”安德罗格说,“头儿,这你肯定不会同意吧?你会再也见不到这个老无赖的。”
“天快黑了,”图林说,“让他给我们留些抵押。密姆,我们是不是该留下你的袋子和里面的东西?”
但矮人一听这话,又心烦意乱地跪倒。“要是密姆不打算回来,他就不会为了一袋子的老薯根回来。”他说,“我会回来的。让我走吧!”
“我不准。”图林说,“你既然不肯舍弃袋子,那就必须跟它留在一起。在树叶底下过上一夜,也许就会轮到你来同情我们了。”但他跟其他人一样,都注意到密姆把那袋子不起眼的东西看得很重。
他们把老矮人领走,带到寒酸的营地,矮人边走边用一种奇特的语言喃喃自语,听起来含着古老的仇恨,十分刺耳。但当他们绑住了他的双腿,他突然安静下来。负责守夜的人看见他像石像一样,一声不出、一动不动地坐了一夜,只有他那毫无睡意的双眼在黑暗中转动,闪着幽光。
到天亮时,雨已经停了,树林中起了风。黎明来得比过去多日都更明亮,南方吹来的轻风使天空豁然开朗,衬着初升的太阳,显得浅淡晴朗。密姆仍然坐着,一动不动,看上去就像死了一样,因为这时他合上了沉重的眼皮,晨光展现了他的老态,枯槁又干瘪。图林站起来,低头看着他说:“现在已经够亮了。”
密姆闻言,睁开眼睛,指着腿上的捆绑;他被放开后,凶狠地说:“蠢货,记住这个!别给一个矮人上绑!他绝不会原谅。我不想死,但你们的做法让我心怒如焚。我后悔许下了承诺。”
“但我不后悔。”图林说,“你会带我去你的家。到那之前,我们都不提死。那是我的意志。”他坚定地望着矮人的双眼,而密姆无法承受他的目光。事实上,图林下定决心或发怒时,几乎没有人能与他的眼神相抗。密姆很快就扭过头,起身说:“跟我走吧,大人!”
“很好!”图林说,“但我现在要补充一点:我懂得你的骄傲。你也许会死,但你不会再被上绑了。”
“我也不会接受。”密姆说,“但这就走吧!”然后他领他们回到了他被抓住的地方,指向西边。“我家在那里!”他说,“我猜你们经常看见它,因为它很高。在精灵改了所有的名字以前,我们叫它‘沙布亨德’。”于是他们看到他正指着“秃山”阿蒙如兹,其荒芜不毛的山顶监视着诸多里格的荒野。
“我们见过它,但从来没走近过。”安德罗格说,“那里能有什么安全的藏身处,或饮水,或其他任何我们需要的东西?我猜这一定有诈。人能躲在山顶上吗?”
“看得远可以比藏起来更安全。”图林说,“从阿蒙如兹上能看得又广又远。好吧,密姆,我会去看你要给我们看的地方。我们这些跌跌撞撞的人类要多长时间才能走到那里?”
“今天一整天,直到黄昏—要是立刻动身的话。”密姆答道。
一行人随即向西出发,图林领头,密姆在他身旁。他们出了树林后便小心翼翼地行进,但整片土地都是空旷又寂静。他们走过了横七竖八的乱石地,开始爬坡,因为阿蒙如兹屹立在西瑞安与纳洛格两道河谷之间的荒原东缘,哪怕从山基的多石荒野算起,峰顶也有一千多呎高。山的东面是一片凸凹不平的坡地,缓缓升至被一小群一小群的白桦、花楸,以及扎根于岩石中的古老荆棘树簇拥着的高高山脊。越过山脊,在荒原上和阿蒙如兹较低的山坡周围,生长着一丛丛艾格洛斯。但陡峭的灰色峰顶荒芜不毛,山岩上覆盖的唯有殷红的色瑞刚草。
下午渐渐过去,匪徒们走近了山脚。此时他们从北边过来,因为密姆就是这样带他们走的。西斜的阳光照在阿蒙如兹的山巅上,彼时色瑞刚草正遍开红花。
“看!山顶上染了血。”安德罗格说。
“还没有呢。”图林说。
太阳渐渐沉落,山谷中的光线暗了下来。此时山峰巍然屹立在他们的前方与上方,他们怀疑这么明显的地标为何还要向导。但是,随着密姆带领他们继续前行,开始攀爬最后一段陡坡,他们注意到他依靠秘密的记号或遵循古老的习惯,正沿着某条路径而行。路线曲折往复,他们若是朝两边望,就会看见左右两侧都有黑暗的小谷和山脊陆续展现,或是地面下降变为遍布巨石的荒地,一路满是刺莓和荆棘遮蔽的断崖与洞穴。没有向导的话,他们可能要辛苦攀爬数日才能找到路。
最终,他们来到了更陡峭但更平整的地面。他们从古老的花楸树的阴影下走过,进入一排排树干颀长的艾格洛斯当中,昏暗中充满了芳香气息。然后,他们面前骤然出现了一堵平整陡峭的岩壁,也许有四十呎高,但暮色已至,他们上方天光昏暗,这只是大致的估计。
“这可是你家的大门?”图林问,“据说,矮人热爱岩石。”他走近了密姆,以防他在最后关头对他们耍花样。
“这不是我家的大门,而是庭院的大门。”密姆说。然后他转向右边,沿着悬崖脚下而行,走出二十步后突然停了下来。图林看见了一道不知是手工造就还是风化形成的裂缝,其形状是这样:岩壁的两面在此重叠,两面之间有一个开口,通向壁后左方。长长的蔓生植物扎根于上方的石隙中,垂下来遮住了裂缝的入口,但裂缝里有一条很陡的岩石小道,在黑暗中通往上方。水顺着小道涓滴流下,小道一路湿冷。
他们一个接一个,成一线顺着小道走。到了顶端,小道转向右边,再向南行,引他们穿过一片荆棘丛,出来到了一片平坦的绿地上,小道穿过绿地,进入了阴影。他们到了密姆的家,巴尔—恩—尼宾—诺埃格,此地唯有多瑞亚斯和纳国斯隆德的古老传说还有记载,人类过去从未亲眼见过。但夜幕正在降临,东方星光已现,他们还看不出这个陌生去处的地形如何。
阿蒙如兹具有冠顶,山体巨大,如同陡峭的岩帽,顶上光秃平坦。冠顶北面有片几乎是正方形的水平岩架凸出来,但从下方看不到,因为山的冠顶如墙壁一般屹立在岩架背后,东西两侧边缘外都是刀削般的悬崖。只有从他们当初前来的北面,熟知路径的人才能顺利到达。有一条小道从“大门”穿出,很快便进入一片矮小桦木组成的小树林,树林围绕着一个凿于石中的清澈池塘生长。这塘的水来自后方岩壁脚下的一处泉源,又顺着一条水沟洒落在岩架西缘,如同一条白线。在树林形成的屏障背后,靠近泉水的地方,有一个洞穴夹在两片高大的岩石扶壁之间。它看起来只不过是一个浅洞,具有低矮残破的拱门。但再往内去,在小矮人曾经居住在此的漫长岁月中,他们不受森林中的灰精灵打扰,动手慢慢地把此洞凿深,远远钻入山底深处。
披着深浓的暮色,密姆带领他们经过了池塘,此时池中的桦树阴影间正倒映出微弱的星光。在山洞入口处,密姆转过身来,向图林鞠了一躬,说:“请进吧,大人!这是‘赎金之屋’巴尔—恩—当威兹,今后它就改叫这名。”
“也许吧。”图林说,“我会先看看它。”于是,他随密姆一起走了进去,旁人见他毫无惧意,也跟在后面,就连最不信任矮人的安德罗格也不例外。他们很快就置身于一片漆黑当中。但密姆拍了拍手,便有一点灯光绕过一处拐角出现:从外洞后方的一条通道中,走出了另一个拿着小火把的矮人。
“哈!我就担心是这样,我没射中他!”安德罗格说。但密姆用本族的刺耳语言与来人快速交谈,他似乎为听到的话而烦恼或发怒,一头冲进通道,消失了。这下安德罗格坚持主张冲上去。“先下手为强!”他喊道,“他们可能有一大群,可他们很小。”
“我猜只有三个。”图林说。然后他当先而行,匪徒们跟在他身后,扶着粗糙的墙壁,摸索着沿通道前进。它来回急转了多次,不过最后前方闪现了一点微弱的灯光,他们进了一个很小但很高的厅,细链悬挂的灯从天花板的阴影中垂下,照着厅里,灯光昏暗。密姆不在那里,但可以听见他的声音。图林循声来到厅后一个房间的门前。他向门内望去,看见密姆跪在地板上。那个拿火把的矮人默然站在他身边,但在对侧墙边的一张石床上躺着另一个矮人。老矮人扯着胡子哭号道:“奇姆,奇姆,奇姆啊!”
“你射的箭并没有全部落空。”图林对安德罗格说,“但这次命中,结果反而可能是坏事。你放箭太轻率了,但你可能也活不到能学到智慧的时候。”
图林离开余人,轻轻走进去,站在密姆身后,对他说:“先生,有什么问题?我有一些医治的本事。我能帮助你吗?”
密姆扭过头,眼中闪着红光。“除非你能让时光倒流,然后砍下你的手下那残酷的手。”他答道,“这是我儿子,他胸口中了一箭。现在他再也不能开口了。他在日落时分死了。你们绑了我,害我不能来救治他。”
又一次,图林冷硬已久的心中怜悯油然而生,如同泉水涌出岩石。他说:“唉!可能的话,我会召回那支箭矢。现在,这处居所成了名副其实的巴尔—恩—当威兹,‘赎金之屋’。因为无论我们在此住下与否,我都会认为自己亏负了你。我若有朝一日得到财富,必会付你重金作为‘赎金’来补偿你儿子的性命,以表悲伤,即便那再也不会令你心中欢喜。”
密姆闻言起身,久久注视着图林。“你所说的,我听清了。”他说,“你的谈吐就像古代的矮人王者,这令我非常惊奇。现在我的心虽不欢喜,却冷静了。你只要愿意,就可以住在这里,因为我会付我的赎金。但我要补充的是:那个射箭的人当折断弓与箭,置于我儿子的脚边。他永远不得再用箭或拉弓。他若违反,就当死于弓箭之下。我如此诅咒他。”
安德罗格听说这个诅咒,感到害怕,尽管极不情愿,他还是折断了自己的弓与箭,置于死去的矮人脚边。但他从房里出来时,恶狠狠地扫了密姆一眼,喃喃道:“据说,矮人的诅咒永不失效,但人类的也有可能实现。愿他遭到一箭穿喉而死!”
那晚他们躺在大厅里,未能安睡,因为密姆和他的另一个儿子伊布恩在哭号。他们不知道哭声是几时停止的,但他们终于睡醒时,两个矮人已经走了,那个房间也用一块石头封了起来。天气又变好了,匪徒们披着朝阳的光辉,在池塘中盥洗一番,烹调了尚存的食物。他们进餐时,密姆来到了他们面前。
他向图林鞠了一躬,说:“他死了,该做的都已做了。他和先祖们躺在一起了。现在,我们要去面对余下的生活,虽然我们将来的日子可能短暂。密姆的家可令您满意?赎金是否已经支付,并被接受?”
“是。”图林说。
“那么一切都交给您了,去随意安排住处吧,只有一点:那个已经封上的房间,除了我谁也不能打开。”
“我们知道了。”图林说,“但说到在这里的生活,我们是安全了,或貌似如此,但我们仍然必须有食物,以及其他东西。我们该怎么出去?而且,我们该怎么回来?”
令他们不安的是,密姆闷声笑了起来。“你们怕自己跟着一只蜘蛛,到了蛛网的中心?”他说,“不,密姆不吃人类。一只蜘蛛同时对付三十只黄蜂,也会吃亏。瞧,你们武装着,我站在这里,手无寸铁。不,我们必须分享,你们跟我:住所、食物、火,可能还有其他成果。依我说,你们即便知道了怎么出入,也会为了自家利益而保卫住处,严守秘密,所以你们迟早会了解的。但在你们了解之前,密姆或他儿子伊布恩必须给你们引路,当你们出去的时候,我们其中一人会跟你们前去,再跟你们回来,或者在一个你们认识,不用向导也能找到的地方等你们。依我说,那样的地方会离家门越来越近的。”
图林同意了这一点,并且感谢了密姆,他的手下大多数都很高兴,因为此时仍然正值盛夏,在早晨的阳光下,这里看起来是个极好的住处。只有安德罗格一人不满。“咱们要来去自主,越快越好。”他说,“咱们在冒险生涯中,从来没带过一个记仇的俘虏来来去去。”
那天他们都在休息,清理武器,修复装备,因为他们还有够吃一两天的食物,密姆又给他们加了一些。他借给他们三口做饭的大锅和生火的材料。他还拿出了一个大袋子。“废物,不值得偷。”他说,“只不过是些野薯根。”
但事实证明,这些带皮的薯根清洗之后白白净净,肉质饱满,烹煮之后十分可口,有点像是面饼。匪徒们吃得很高兴,因为他们缺少面食已久,除非偷得到。密姆说:“野精灵不知道它们,灰精灵还没找到它们,那些渡过大海来的骄傲家伙太骄傲,不会去掘地。”
“它们叫什么名字?”图林问。
密姆斜觑了他一眼。“它们只在矮人语里才有名字,矮人语我们不教人。”他说,“我们也不教人类去找它们,因为人类既贪婪又浪费,不知节制,会挖到所有的植物都死光。而现在,他们在荒野里笨拙地行走,路过它们也不认识。我是不会多告诉你的。但只要你出言有礼,不偷看也不偷窃,从我的收成里你就可以得到足够的分量。”然后,他再次闷声笑了起来。“它们极其宝贵。”他说,“在饥饿的冬天,比金子还宝贵,因为它们可以像松鼠的坚果那样储藏起来,从首批成熟开始,我们就已经在积累存粮了。不过你们要是以为我为了救自己一命也不肯舍弃一小袋,那你们就是蠢货。”
“随你怎么说,”在密姆被抓时察看过袋子里面的乌拉德说,“然而当时你就是不肯舍弃,现在你这话只叫我更疑心。”
密姆转过身来,阴郁地看着他。“你就是那种真要死在冬天,春天也不会觉得可惜的蠢货。”他对乌拉德说,“当时我已经许诺,因此我是不是情愿,有没有袋子,都一定得回来。无法无天又没有信誉的人,爱怎么想就怎么想吧!但我不情愿在恶人的强迫下舍弃自己的东西,哪怕那只不过是一根鞋带。我难道不记得,那些绑了我,因而扣住了我,害我不能再跟儿子说话的人,也有你一个?我从存粮中分发地薯粮时,永远不可能有你的份,你要吃它,就得靠同伙的施舍,休想靠我。”
密姆说完就走了。但先前见他发火而胆怯的乌拉德,这时却冲着他的背影说:“说得可真堂皇!但是那个老无赖的袋子里还有别的东西,形状差不多,但更硬也更重。也许,荒野里除了地薯粮,还有别的东西是精灵没发现,人类也不准知道的!”
“也许吧。”图林说,“但无论如何,至少有一件事矮人说了实话—称你为蠢货。你为什么非得把想法说出来?如果好话会噎在你嗓子里,那闭嘴对我们全都更有好处。”
白天平静地过去了,没有一个匪徒想外出。图林在岩架上的青草地上漫步良久,从一面边缘走到另一面边缘,向东、向西、向北眺望,想看看在晴空下能望多远。北方似乎近得不可思议,他能看见绿色的布瑞希尔森林拱护着山丘阿蒙欧贝尔,他发觉自己的目光总不由自主地投向那里,不过不知这是何故,因为他内心更牵挂西北方,在那边,在迢迢里程之外的天际,他似乎可以辨出黯影山脉和他家乡的边界。但黄昏时分,图林望向西方的晚霞,看着艳红的夕阳渐渐沉入笼罩着遥远海滨的薄雾,纳洛格河谷也深深陷入了山海之间的阴影。
就这样,胡林之子图林开始了在密姆的家,“赎金之屋”巴尔—恩—当威兹中居住的日子。
有很长一段时间,匪徒们的生活都过得称心如意。他们不缺食物,有良好的栖身之处—温暖又干燥,空间足够大,还有富余,因为他们发现,必要时这些洞穴可以住下一百多人。更深处另有一间小些的厅室,一侧有个壁炉,壁炉上方有个烟囱,向上穿过岩石,直通一处巧妙隐藏在山坡裂隙里的通风口。还有很多别的房间,开口于厅室或连接厅室的通道,一些供居住,一些供劳作或贮藏。密姆比他们擅长储藏之道,他有很多显得年代久远的容器和箱子,用岩石或木材制成。然而大多数房间如今都是空的。武器库里悬挂着斧子和其他装备,锈迹斑斑、积满灰尘。架子和壁橱空无一物,铁匠作坊也闲置不用,例外的只有一处—从内侧厅室延伸出去的一间小屋,屋中有个熔炉,与厅中的壁炉共用一条烟道。密姆偶尔会在那里劳作,但不许别人在旁。他也不曾提到,有一道隐秘的阶梯从他家通往阿蒙如兹山的平顶。安德罗格有一次因为饥饿去搜寻密姆储藏的粮食,他在重重洞穴中迷了路,发现了这道阶梯,但他没有把这个发现告诉任何人。
那年余下的日子,他们没有再去打劫,即便出去狩猎或采集食物,大多数时候也是结成小队去的。但有很长一段时间,他们发现很难原路折回。图林了解走法,但连他手下的人在内,真正会走的人不超过六个。尽管如此,他们意识到精于此道的人没有密姆帮助也可以来到他们的藏身处,便在靠近北壁裂隙的地方日夜设了岗哨。他们预计敌人不会从南方来,也不担心有人从那个方向爬上阿蒙如兹山。但白天绝大部分时间,山顶上都安排了一个哨兵,他可以远眺四方。冠顶四面固然陡峭,但山顶是可以登上的,因为洞口东侧凿出了粗陋的阶梯,向上通往人不需帮助也可攀爬的山坡。
那年就这样过了下去,既无危机,也无警兆。但随着白昼渐渐缩短,池水变得灰暗冰冷,桦林变得光秃,天又开始下起了大雨,他们不得不在藏身处里度过更多时光。很快,他们就开始厌倦黑暗的山底和石厅中的昏暗光照,大多数人觉得,要是不与密姆同住,生活会更舒适。密姆时常在他们以为他在别处时,从阴暗的拐角或门廊里冒出来。他在附近时,他们再聊起话来就心神不宁。他们养成了总是跟人耳语的习惯。
然而,令他们觉得奇怪的是,图林的情况截然相反。图林对老矮人越来越友善,也越来越听从他的意见。那年接下来的冬天,他陪着密姆一坐就是数个钟头之久,聆听老矮人讲述祖传学识和生平往事。密姆说埃尔达的坏话时,图林也不责备他。密姆似乎非常开心,对图林报以格外的偏爱,他只允许图林一个人不时进入他的铁匠作坊,在那里他们一起轻声交谈。
但是当秋天过去,冬天却无情地逼向他们。不到年终,大雪就从北方扑来,比他们在河谷地区经历过的更加猛烈。从此以后,随着安格班的势力增强,贝烈瑞安德的冬天也愈发严酷。厚厚的积雪覆盖了阿蒙如兹,只有最强壮耐寒的人敢出去走动。有些人生了病,所有人都因饥饿而萎顿。
但在隆冬时节的一个昏暗傍晚,突然有个十分魁梧、看似人类的身影出现在他们当中,斗篷与兜帽皆是雪白。他成功避开了他们的哨兵,一言不发地走到了他们的火堆旁。众人纷纷跳起身来,他见状大笑,掀开了兜帽,他们认出他是“强弓”贝烈格。在宽大的斗篷下,他背了一个硕大的行囊,囊中带了很多东西,好帮助这些人。
贝烈格就以这样的方式回到了图林身边,违背智慧,顺从了爱。图林着实高兴,因为他常为自己的顽固感到懊悔,而现在他不必低头,也不必让步,就实现了内心的愿望。然而,虽然图林高兴,安德罗格却不高兴,匪帮中还有一些人也不高兴。他们觉得,贝烈格与他们的首领之间似乎有什么秘密约定,却瞒着不让他们知道。当两人离群坐到一旁交谈,安德罗格满心嫉妒地盯着他们。
贝烈格随身带来了哈多的龙盔,因为他期盼龙盔也许能让图林重拾大志,不再满足于在荒野里当一小帮匪徒的头领。“这是属于你的东西,我把它送还给你。”他拿出龙盔,对图林说,“它过去被留在北边边界由我保管,但我想它并未被遗忘。”
“几乎被遗忘了,”图林说,“但不会再度遭到遗忘。”然后他陷入沉默,思绪飘到了远方,直到他不期然瞥见了贝烈格手中所持的另一样东西的闪光。那是美丽安赠予的礼物,银色的叶子被火光映得通红,图林看见封印,眼神阴郁下来。“你拿的是什么?”他问。
“仍然爱你的人能够给你的最宝贵的礼物。”贝烈格答道,“这是兰巴斯·因·埃列兹,埃尔达的行路干粮,还没有人类尝过。”
“我收下我先辈的头盔,多谢保管。”图林说,“但我不收来自多瑞亚斯的赠礼。”
“那就送还你的剑和装备。”贝烈格说,“还要送还你少年时得到的教诲和抚养。放任你这些(据你说)一直忠诚的手下死在荒芜之地,好满足你的脾气!无论如何,这些行路干粮不是给你的礼物,而是给我的,我可以随心所欲地处置。要是它会噎在你嗓子里,那就别吃,但此地的其他人也许更饥饿,并且不那么骄傲。”
图林双眸精光一闪,然而当他望着贝烈格的面容,他眸中的火焰熄灭了,重归灰暗。他以几不可闻的声音说:“朋友,我实未想到,你会降尊纡贵,回到我这个粗鄙之人身旁。你无论给我什么,哪怕斥责,我也会接受。从今以后,只要不是劝我踏上去多瑞亚斯的路,你万事都可以给我建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