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故事又转去讲述图林。他认定自己成了王要追捕的逃犯,故未返回多瑞亚斯北面边境去找贝烈格,而是向西而去,悄悄离开了被守护的国度,进入泰格林河以南的林地。在泪雨之战以前,有很多人类散居在那地的农庄里,他们大多是哈烈丝的族人,但没有首领,他们靠狩猎与农耕为生,在产橡实的地方养猪,圈出与野外隔绝的林间空地,在上面耕种。但是,大部分人如今都被杀了,否则就是逃进了布瑞希尔,那一整片地区都笼罩着对奥克与匪帮的恐惧。这是因为,在那段灾难时期,无家可归、铤而走险的人类步入歧途:有些是经历了战事、溃败,家园被毁的幸存者;还有一些是做了坏事而被驱逐进荒野的人类。他们打猎,尽力采集食物,但很多人受饥饿或其他需求驱使做了强盗,变得残酷。到了冬天,他们就像恶狼一样,尤其令人畏惧,仍然保卫着家园的人们唤他们“皋尔民”,意思是“狼民”。大约六十个这样的人类结成了一个匪帮,在多瑞亚斯西面边界外的树林里游荡。他们当中有些人是被赶出去的,对同族之人怀着怨恨,心肠冷硬,因此他们受人憎恨的程度几乎不亚于奥克。
这些人中心肠最硬的名叫安德罗格,他因为杀害一个女人而被逐出了多尔罗明。其他人也来自那片土地:有这伙人中年纪最大的老阿尔贡德,他是从泪雨之战中逃出来的。还有一个自称佛威格的,长着金发,眼睛闪亮但目光游移不定,魁梧又大胆,虽是哈多的族人,但行事堕落,远非伊甸人的作风。不过他有时仍然明智又慷慨,是这伙人的首领。由于生活艰苦或打架斗殴导致减员,如今他们的人数已经减少到五十来人。他们变得警惕,行动时会派出斥候,休息时会在四周安排哨兵。因此,图林无意中走进他们出没的地盘时,不久就被他们察觉了。他们跟踪他,在他四周布下包围圈。结果,他走进一片溪边的林中空地时,猝然发现自己被一群剑拔弩张的人围住了。
图林见状,停了下来,但他并未流露出恐惧。“你们是什么人?”他说,“我以为只有奥克才伏击人类,看来我弄错了。”
“你可以为这个错后悔了,”佛威格说,“因为这一带是我的人的地盘,不容别的人乱闯。要是他们付不出赎金,我们就要他们拿命来偿。”
图林闻言冷笑,说:“你们不可能从我这里拿到赎金,我是个被放逐的人,是个逃犯。等我死了,你们可以来搜身,但要证实我所言不虚,你们将会付出惨重的代价。你们许多人都很可能比我先死。”
话虽如此,他似乎还是死到临头了,因为很多箭都已上弦,只等首领一声令下。尽管图林在灰斗篷与灰上衣下穿着精灵铠甲,但总有几支箭会命中要害,而敌人个个都在他持剑一跃所及的范围之外。但图林猛然弯下了腰,因为他发现脚前的溪边有些石块,与此同时,有个匪徒被他的话激怒,朝他的脸射出了一箭。箭与图林擦身而过,他如松开的弓弦般再度纵身而起,对准那个射箭的人大力掷出石块,正中目标,那人脑浆迸裂,应声倒地。
“我活着就能取代那个倒霉鬼的位置,或许对你更有用。”图林说。他又转向佛威格说:“倘若你是这里的首领,就不该容许你的人没有命令就放箭。”
“我是不许,”佛威格说,“但他遭谴也够快了。你要是肯更听我的话,我就收你取代他。”
“只要你是首领,管的都是首领该管的事,我就肯听你的话。”图林说,“但依我判断,接收新人入伙不只是首领一个人说了算。每个人的意见都该听听才是。在场的各位有谁不欢迎我吗?”
匪帮中有两人听了,大声反对,其中一个是那个丧命者的朋友,名叫乌拉德。“杀了一个顶尖好手,赢来入伙,”他说,“这可太怪了!”
“还真有人质疑,”图林说,“那就来吧!我愿意同时迎战你们两个,使用武器还是赤手空拳都行,这样你们就会知道,我是否够格取代你们的顶尖好手。不过,这场比试如果要用弓箭,那我也得有一副。”他说完就向他们大步走去,但乌拉德退缩了,不肯应战。另一个人丢下了弓,迎着图林走上前去。这人便是多尔罗明的安德罗格。他站在图林面前,上下打量着他。
“不,”他最后摇着头说,“人人都知道,我不是个胆小鬼,但我不是你的对手。我看,这里谁都不行。依我看,你可以加入我们。不过,你的眼神很怪,你是个危险人物。你叫什么名字?”
图林说:“我就叫自己‘蒙冤者’内桑。”此后,匪帮众人就叫他内桑。他虽声称自己受过不公的对待(并且要是有谁声称有过类似的遭遇,他倾听起来总是异常热衷),却不肯多说自己的生活或家乡。然而他们看出,他是从尊贵的地位落魄至此的,虽然他除了武器装备之外一无所有,但那些都是精灵工匠所造。他很快就赢得了他们的赞誉,因为他强壮英勇,林中生活的技能比他们更强。他们信任他,因为他不贪婪,几乎不为自己考虑。但他们也怕他,因为他会突然发怒,而他们很少懂得是为什么。
图林不能,或者说出于骄傲而不愿回多瑞亚斯,而纳国斯隆德自从费拉贡德陨落,就不准任何人进入。他没有屈尊去投奔布瑞希尔较弱的哈烈丝一族,他又不敢去多尔罗明,因为那地遭到严密封锁,并且他认为当时没有希望孤身一人成功穿过黯影山脉中的通路。因此,图林与匪徒们为伍,因为只要有人陪伴,艰苦的野外生活就更容易忍受。由于他想活下去,不能总是跟他们起冲突,他绝少插手阻止他们作恶。如此一来,他很快硬起心肠,适应了这种低劣并且常常残酷的生活;然而,同情和嫌恶不时会在他心中苏醒,那时他会发怒,变得危险。图林就以这种邪恶又危险的方式度日,过到了那年年末,熬过了饥寒交迫的冬季,直到惊蛰到来,美好的春天接踵而至。
如前所述,在泰格林河的树林里尚有一些人类的农庄,他们吃苦耐劳、时刻警醒,不过如今人数很少。尽管他们丝毫不爱也几乎不同情那些匪徒,但在严冬时节,他们会把尽力省下的食物拿出去,放在皋尔民找得到的地方,盼望这样就能避免饿疯了的人结伙来打劫。但匪帮还不如鸟兽,对他们并不领情,而救了他们的其实是他们的狗和围栏。因为每一处农庄所在的空地周围都有高大的树篱,房屋周围还有壕沟与栅栏。农庄之间有小路连通,紧急时人们可以吹响号角,召唤援助。
但春天来后,皋尔民在距离林中居民的住处如此之近的地方逗留,就有危险,林中居民可能聚集起来,追杀他们。因此,图林不解佛威格为什么不带他们离开。在南方远处没有人类的地方,食物与猎物更多,危险更小。然后有一天,图林找不到佛威格和他的朋友安德罗格了。他问起他们去了哪里,同伴却哄笑起来。
“我猜,他们是去忙自己的事啦。”乌拉德说,“他们很快就会回来,然后我们就该挪窝了。可能会很匆忙,因为只要他们没招来一窝蜂追赶,我们就是走运啦。”
阳光高照,嫩叶青翠,图林厌了匪帮的邋遢营地,独自逛进了森林深处。他违心地想起了隐匿王国,仿佛听到了多瑞亚斯种种花朵的名字,如同一种几被遗忘的古老语言的回声。但冷不防,他听见了尖叫,有个年轻女人从一片榛树丛里冲了出来。她惊恐万状,喘着气绊倒在地,衣服被荆棘扯得七零八落。图林当即拔剑,向灌木丛扑了过去,一剑砍倒了从榛树丛里冲出来追她的人。他在砍中的刹那,才看清对方是佛威格。
他大惊站在那里,低头望着草地上的鲜血,就在这时,安德罗格钻了出来,也震惊止步。“内桑,你干的好事!”他喊着拔出了剑。但图林已经冷静下来,他对安德罗格说:“那么,奥克在哪里?你们是超过了奥克来帮她的吗?”
“奥克?”安德罗格说,“笨蛋!你自称匪徒,匪徒不知法纪,只顾自己的需求。内桑,管你自己就好,别多管我们的事。”
“我不会多管。”图林说,“但今天你我的路已经有了冲突。你要么把这个女人留给我,要么就去跟佛威格作伴。”
安德罗格大笑起来。他说:“你要是想那么解决,那就随你的意。我一个人不敢说是你的对手。不过你杀了他,咱们的同袍可会翻脸。”
这时,那个姑娘爬了起来,手搭上了图林的臂膀。她看看血迹,又看看图林,眼中露出了喜色。“大人,杀了他!”她说,“把他也杀了!然后跟我走。如果你带上他们的脑袋,我父亲拉尔那赫不会不高兴的。他曾为两颗‘狼头’给人重赏。”
但图林问安德罗格:“她家远吗?”
“大概一哩吧,”安德罗格答道,“那边有座有围栏的农庄。她在外边闲逛。”
“那就快点走。”图林转过身对那个姑娘说,“告诉你父亲,让他保护好你。但我不会砍下同袍的脑袋去讨他欢心,或去换什么别的东西。”
然后他收起了剑,对安德罗格说:“走!我们回去。不过你要是想埋了你的首领,就必须自己动手。动作要快,因为可能有人大张旗鼓来追捕我们。拿着他的武器!”
那个姑娘穿过树林走了,她不断回头张望,直到身影没入林木之中。接着,图林不再多说,转身上路。安德罗格看着他离去,皱起了眉,就像在思索一个谜题。
图林回到匪帮的营地时,发现他们焦躁又不安,因为他们已经在同一个地方留了太久,距离防守严密的农庄太近,他们低声抱怨着佛威格。“他去赌运气,却要咱们来冒险,”他们说,“他去找乐子,别人没准就得背黑锅。”
“那就选个新首领吧!”图林站在他们面前说,“佛威格不能再领导你们了;因为他死了。”
“你怎么知道?”乌拉德问道,“你去同一个蜂窝里掏蜜了?他是不是叫一群蜜蜂给蜇了?”
“不,”图林说,“蜇一下就够了。我杀了他。但我饶了安德罗格,他很快就会回来。”然后他讲了事情的全部经过,谴责那些做过这种事的人。他还没说完,安德罗格就带着佛威格的武器回来了。“内桑,你看!”他喊道,“没人发出警报。也许她还巴望再见到你。”
“你要是取笑我,我就要后悔不肯把你的脑袋给她了。”图林说,“快讲你的经历,长话短说。”
于是安德罗格把全部经过照实说了一遍。“我现在不明白,内桑当时在那里干什么。”他说,“看着跟我们不是一路的。因为我到场时,他已经杀了佛威格。那个女人满意得很,提出要跟他走,求他拿我们的脑袋当聘礼。但他不想要她,撵她走了。所以,我猜不出来他跟首领有什么仇。他把我的脑袋留在了肩膀上,这我是领情的,不过也很是糊涂。”
“那么我就不承认你出身哈多的族人。”图林说,“你更像该受诅咒的乌多的属下,该去给安格班效力。但现在听我说!”他对所有人喊道,“我给你们选择。你们必须奉我为首领,取代佛威格,否则就让我走。我要么现在掌管这支队伍,要么离开。然而你们要是想杀我,尽管来吧!我会跟你们每一个人战斗,直到我死—或你们亡。”
当下很多人抓起了武器,但安德罗格高喊:“不可!他饶过的这颗脑袋可不傻。咱们真要斗的话,不等杀掉他这个咱们当中的顶尖好手,就会有不止一个人白白死掉。”然后他大笑起来,“他当初入伙的时候就是这样,现在又来了。他杀人来腾地方。既然从前的结果证明还不坏,这回可能也一样。他也许能带咱们交上更好的运气,比在别人的残羹剩饭里刨食强。”
老阿尔贡德说:“咱们当中的顶尖好手。要是咱们有这胆量,本来有机会做同样的事,但咱们已经忘了太多。到头来,他也许能带咱们回家乡去。”
图林听了这话,心中浮现出一个想法:他也许能从这一小帮人开始,建立一个自己的自由王国。但他看着阿尔贡德和安德罗格,说:“你们说故乡?高耸寒冷的黯影山脉挡在面前,山的背后有乌多的族人,在他们的周围又有安格班的军团。倘若如此形势不能吓阻你们这七七四十九人,那我也许能带你们踏上归家的路。但在我们丧命之前,能走多远?”
众人都不作声。于是图林又说:“你们是否奉我为首领?那样我会先带你们离开,进入荒野,远离人类的家园。我们也许能在那边交上更好的运气,也许不能,但我们至少会少招同类的怨恨。”
于是,哈多的族人尽数聚集到他身边,奉他为首领,心思没有那么良善的旁人也同意了。图林立刻带他们离开了那片乡野。
辛葛派出了很多使者,在多瑞亚斯境内与边境附近的地区寻找图林,但在他逃离的那一年,他们的搜寻无功而返,因为没有人知道或猜得到他跟一群与人类为敌的匪徒在一起。待到冬天来临,他们回去向王复命,只有贝烈格除外。旁人全都离去之后,他仍独自继续寻找。
但在丁巴尔和多瑞亚斯的北面边境一带,形势已经恶化。战场上不再出现龙盔的踪影,强弓也不知去向,魔苟斯的爪牙振奋鼓舞,人数越来越多,胆子越来越大。冬天来了又去,到了春天,他们重新开始进攻。丁巴尔陷落了,布瑞希尔的人类感到担忧,因为邪恶如今在他们西、北、东三面的边界上出没。
如今图林逃走已将近一年,而贝烈格仍在搜寻,但希望越来越渺茫。他漫游时,向北去了泰格林渡口。他在那里听到了坏消息—来自陶尔—努—浮阴的奥克正展开新一轮侵略。他因而折返,碰巧在图林离开那片地区后不久来到了林中居民的家园。他在那里听说了一件当地流传的奇事。有个高大尊贵的人类—有人说,是精灵战士—出现在树林中,杀了一个皋尔民,救了他们追赶的拉尔那赫的女儿。“他非常高傲,”拉尔那赫的女儿对贝烈格说,“那双明亮的眼睛几乎不屑看我。可是他把那些狼民叫作同伴,不肯杀掉另一个站在旁边知道他名字的匪徒。内桑,他这么叫他。”
“这个谜你能解开吗?”拉尔那赫问精灵。
“唉,我能。”贝烈格说,“你们说的那个人类,就是我要找的人。”有关图林他没对林中居民多说,但他警告他们,邪恶正在北边聚集。“奥克很快就会前来洗劫这片乡野,他们实力太强,你们无法抵挡。”他说,“今年,你们终究必须放弃自由了,否则就要放弃生命。趁还有时间,快去布瑞希尔!”
然后贝烈格便匆忙上路,搜寻那帮匪徒的藏身之地和一切可以显示他们去向的痕迹。他很快就找到了。但图林这时已领先了数日,并且因为担心林中居民的追击,走得很快,他还运用所知的一切技艺去挫败或误导任何尝试追踪他们的人。他领着他的人往西走,远离林中居民和多瑞亚斯的边境,直到一行人来到那片矗立在西瑞安河谷与纳洛格河谷之间的广大高地的北端。那里的土地更干燥,森林在一道山脊边缘戛然而止,而在山脊下,能看见古老的南大道,它从泰格林渡口爬升,沿着荒野高地的西侧山脚通向纳国斯隆德。有段时间,这帮匪徒就在那里警醒度日,几乎从不在同一处营地过上两夜,无论行走还是扎营,都很少留下踪迹。因此,即便是贝烈格,追踪也落空了。他循着所能辨认的痕迹,从他能交谈的野生动物那里打探过路人类的风声,经常接近了目标,但到达他们的藏身地时,总是已经人去无踪。因为他们日夜都在周围布下岗哨,一听到风吹草动,就迅速动身离开。“唉!”他叹道,“我教这个人类的孩子在森林与田野里生存的技艺,教得太好了!简直可以认为这是一支精灵队伍了。”但匪帮这边已开始注意到自己被某个孜孜不倦的追踪者盯上了,他们看不见他,又无法甩脱,于是渐渐不安起来。
不久之后,正如贝烈格所担心的,奥克越过了布砾希阿赫。他们遭到布瑞希尔的韩迪尔倾尽全力的抵抗,于是向南越过泰格林渡口,寻求劫掠。很多林中居民听从了贝烈格的建议,把妇女与儿童送到布瑞希尔,以求避难。这些妇孺与护卫们及时过了渡口,逃过一劫,但武装断后的男人们遇上了奥克,遭到击溃。少数人杀出一条血路,到了布瑞希尔,但很多人都被杀或被俘了。奥克接着扑向那些农庄,将它们洗劫一空后放火烧毁。然后,他们立刻转向西行,寻找大道,因为他们带着战利品与俘虏,这时希望尽快返回北方去。
但匪帮的斥候很快就发现了他们。这些匪徒虽不怎么在乎被俘的人,却被劫自林中居民的财物激起了贪欲。在图林看来,不知奥克的数量就暴露自身太危险了。但匪徒们不肯听他的话,因为他们在野外需要很多东西,有些人已经开始后悔让他领导了。因此,图林只带了一个叫欧尔烈格的同伴,出发去侦察奥克。他把匪帮的指挥权交给安德罗格,指示他在自己二人不在时躲起来藏好。
须知,奥克队伍的人数远远超过那帮匪徒,但匪帮身在奥克很少敢来的地区,并且他们知道过了大道就是“被守护的平原”塔拉思迪尔能,那里有纳国斯隆德的斥候与密探监视。由于害怕危险,奥克很警醒,派出斥候在行军队伍两侧的树林中潜行。因此,三个奥克斥候撞上隐蔽着的图林和欧尔烈格,发现了他们。他们杀了两个奥克,但第三个逃脱了,边跑边喊:“古鲁格!古鲁格!”那是奥克对诺多族的称呼。整座森林立刻布满了奥克,他们静静地散开,向四面八方扫荡。图林眼看逃脱的希望不大,心想至少要骗过他们,将他们引离自己手下人的藏身地。他从“古鲁格!”的喊声推断他们惧怕纳国斯隆德的密探,因而带着欧尔烈格向西逃去。奥克迅速向他们追来,图林和欧尔烈格竭力东躲西藏,但最后还是被逼出了森林,于是他们被发现了。他们在设法横过大道时,欧尔烈格身中多箭倒地。但图林的精灵铠甲救了他一命,他独自逃到了大道另一侧的荒野里,凭着速度与技能甩掉了敌人,远远逃进了他不熟悉的地区。奥克见状,害怕会惊动纳国斯隆德的精灵,便杀了俘虏,匆匆返回北方去了。
三天时间过去了,图林和欧尔烈格仍未归来,有些匪徒希望离开藏身的山洞,但安德罗格出言反对。就在他们争辩的中途,有个灰影突然站到了他们面前。贝烈格终于找到了他们。他走上前,手中没拿武器,向他们亮出双掌;但他们吓得跳了起来,安德罗格从贝烈格背后欺上前,抛出套索收紧,缚住了他的双臂。
“倘若不想有人来访,你们就该更留心放哨。”贝烈格说,“你们为何这样迎接我?我是作为朋友前来,只是要找一个朋友。我听到你们叫他内桑。”
“他不在。”乌拉德说,“但你要不是刺探我们很久了,怎么会知道那个名字?”
“他确实刺探我们很久了。”安德罗格说,“这就是那个紧追着我们不放的影子。现在我们或许就能了解他的真正目的。”接着他命令众人将贝烈格绑在山洞旁的一棵树上。等他手脚都被捆得结结实实,他们就审问他。但贝烈格对他们的全部问题一律给出同样的回答:“自从我在森林里首次遇见这位内桑,我就成了他的朋友,那时他只不过是个孩子。我找他纯系出于关爱,并且给他带来了好消息。”
“让我们杀了他,摆脱他的刺探。”安德罗格大怒说道。他是个弓箭手,因而看着贝烈格的大弓,心生觊觎。但有几个心地较好的人出声反对,阿尔贡德对他说:“首领还有可能回来,到时他要是知道他的朋友跟好消息被一起夺走了,你要后悔的。”
“我不信这个精灵的说辞。”安德罗格说,“他是多瑞亚斯之王的奸细。但如果他真有任何消息,就该告诉咱们,咱们再来判断那些消息能不能给咱们理由,饶他一命。”
“我会等你们的首领回来。”贝烈格说。
“你会站在这里,直到开口为止。”安德罗格说。
然后众人在安德罗格的怂恿下,把贝烈格继续绑在树上不管,不给食物与饮水,他们却坐在近旁又吃又喝,但他再也没对他们说话。这样过了两天两夜之后,他们变得既恼火又害怕,急着要走,这时大多数人都准备好杀掉这个精灵了。夜幕渐渐降临,他们聚集到贝烈格周围,乌拉德从洞口燃着的小火堆里拿来一支火把。但就在那一刻,图林回来了。他照例悄然走近,站在那一圈人外面的阴影里,借着火把的光亮,他看清了贝烈格憔悴的面容。
顿时,他就像被一支箭射中,久违的泪水如同突然融化的冰霜,充满了双眼。他纵身而出,奔到树旁。“贝烈格!贝烈格!”他喊道,“你怎么来了这里?你为何这样站着?”他立刻砍断了朋友的捆索,贝烈格往前倒在他怀中。
等图林听完匪帮中人肯说的一切,他既愤怒又悲伤,但他起初只一心照顾贝烈格。图林用尽所知的技能照料他,想起自己在林中度过的生活,一腔怒火转为自责。因为这帮匪徒经常抢劫或杀害在藏身处附近遇到的陌生人,而他未加阻止。他自己也常说辛葛王与灰精灵的不是,所以如果灰精灵被当作敌人对待,他自己必须分担谴责。他怀着苦涩转向那些人,说:“你们真残忍,而且是不必要的残忍。我们在此之前从未折磨过囚犯,但我们过的这种生活让我们做出了奥克的行径。我们干的全是无法无天、徒劳无功的事,只在乎自己的利益,往自己的心中增添仇恨。”
但安德罗格说:“可咱们要是不在乎自己的利益,还能在乎谁的?人人都恨咱们,咱们能去爱谁?”
“至少我不会再动手对付精灵或人类。”图林说,“安格班的爪牙已经够多了。如果别人不愿跟我一起发这个誓,我就独自谋生。”
这时贝烈格睁开眼睛,抬起了头。“并非独自!”他说,“现在我终于能说我带来的消息了。你并非逃犯,内桑这个名字也不合适。那些你被认定犯下的过错,已经得到了原谅。我们找了你一年,要找回你,恢复荣誉,为王效力。龙盔已经销声匿迹太久了。”
但图林听了这个消息,并未露出喜色,而是沉默地坐了良久,因为贝烈格的话使阴影再度降临到他身上。“先过了这夜吧。”末了他说,“然后我会选择。无论结果如何,我们明天必须离开这个藏身处,因为不是所有寻找我们的人都存着善心。”
“不,存着善心的是一个也没有。”安德罗格说,恶毒地扫了贝烈格一眼。
到了早晨,已从伤痛中迅速恢复的贝烈格依照古时精灵一族的习惯,与图林单独谈话。
“我本来以为,我的消息会让你高兴。”他说,“你现在肯定会回多瑞亚斯吧?”他想方设法,恳求图林这么做。但他越是催促,图林就越是犹豫。尽管如此,有关辛葛的判决,图林都详细询问了贝烈格。于是贝烈格把自己所知的全都告诉了他,最后,图林说:“那么,过去似乎是朋友的玛布隆,真的是我的朋友?”
“不如说,他是真相的朋友,”贝烈格说,“到头来,那是最好不过,不过幸亏有妮尔拉丝作证,否则判决就不会这么公正了。图林,为什么,你为什么不告诉玛布隆赛洛斯偷袭了你?一切本来可以大相径庭。而且,”他看着那些手脚伸开,躺在洞口附近的人,“你本来可以地位高贵依旧,而非堕落至此。”
“也许吧,要是你把这称作堕落,”图林说,“也许吧。但事情就那么发生了,言语哽在我喉咙里。玛布隆他并未开口问我,就为一件我从未做过之事而眼露谴责。如精灵王所言,我这颗人类之心是骄傲的,而贝烈格·库沙理安,它骄傲依旧。它还不能容忍我像个改过自新的任性男孩那样回到明霓国斯,承受同情与原谅的眼光。原谅不该我来接受,而该由我给出。而且,按照我的族人的标准,我已经不是男孩,而是男人了,且命中注定是个强硬之人。”
贝烈格闻言,感到不安。他问:“那你要怎么做?”
“前路自由。”图林说,“那是玛布隆在我们分别时给我的祝愿。我想,辛葛不会额外开恩,接受这些我堕落时的同伴,但我现在不愿离开他们,如果他们不愿离开我。我以我的方式爱着他们,即便对最糟糕的人也有一点关怀。他们是我的同类,每个人都良心未泯,还有向善的可能。我认为他们会支持我。”
“你看他们的眼光与我不同。”贝烈格说,“如果你企图让他们弃恶从善,他们会令你失望。我对他们存疑,尤其是某一位。”
“一个精灵要怎么评判人类?”图林说。
“就像他评判任何行径那样,无论那是何种生灵的所作所为。”贝烈格答道,但他并未多说,也没提起安德罗格的恶意,他所受的虐待主要归咎于此。因为他察觉了图林的情绪,担心他会不相信自己,伤害二人旧日友情,驱使图林走回邪路。
“吾友图林,你说‘前路自由’,”贝烈格说,“你是什么意思?”
“我会领导我自己的人,按我自己的方式作战。”图林回答,“但我至少对这一点已经改变了想法:我为并非针对人类和精灵的大敌所发出的每一击而感到懊悔。最重要的是,我希望你在我身边。跟我一起留下吧!”
“我若留在你身边,左右我的就是爱,而非智慧。”贝烈格说,“我的心警告我,我们该回多瑞亚斯。别处都有一道阴影横在我们面前。”
“尽管如此,我却不会去那里。”图林说。
“唉!”贝烈格说,“就像溺爱的父亲不顾自己的远见也要满足儿子的愿望,我顺从你的意愿。只要你要求,我就留下。”
“那真是太好了!”图林说。接着,仿佛他自己也察觉了那道阴影,他突然沉默下来,并且与那不肯让他回头的骄傲斗争。他枯坐良久,思忖着过去的岁月。
他忽然从沉思中回过神来,望向贝烈格,问道:“你提到了一位精灵少女,不过我忘了她叫什么。她及时作证,我欠她的情,可我却记不起她了。她为什么留意我的举动?”贝烈格闻言,不可思议地看着他说:“是啊,为什么呢?图林,你难道一直心不在焉、神不守舍地活着?你还是个孩子的时候,曾和妮尔拉丝一起在森林中漫步。”
“那必然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图林说,“或者说,现在我的童年就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并且被迷雾笼罩—除了对多尔罗明我父亲那座房子的回忆。但我为何要跟一位精灵少女一起漫步?”
“也许,是为了学习她能教你的东西。”贝烈格说,“可能只不过是一些林地鲜花的精灵语名字,它们的名字至少你还未曾忘记。唉,人类之子啊!中洲除了你的悲伤,尚有别的悲伤,还有并非武器造成的创痛。实际上,我开始觉得,精灵与人类不该相遇或互相干预。”
图林没有说话,而是久久看着贝烈格的面容,仿佛能从中解开他话语中的谜。但多瑞亚斯的妮尔拉丝再也没有见过他,他的阴影从她身上移开了。之后,贝烈格和图林换了话题,争论他们该去哪里落脚。“我们回丁巴尔去,回我们曾经一同巡行的北方防线!”贝烈格热切地说,“那里需要我们。因为近来奥克找到了从陶尔—努—浮阴下来的途径,他们开辟了一条穿过阿那赫小道的路。”
“我不记得那里。”图林说。
“不,我们从未去过离边境那么远的地方。”贝烈格说,“但你曾望见远处的克瑞赛格林群峰,以及在它们东边戈埚洛斯的黑暗山障。阿那赫小道位于那二者之间,在明迪布河高高的源头上方,那条路危险难走,但现在有很多奥克自那里下来,过去处于和平的丁巴尔正在落入黑手的掌握,布瑞希尔的人类也遭受困扰。我敦促你去丁巴尔!”
“不,我不会走人生的回头路。”图林说,“而今我也不能轻易地回到丁巴尔。西瑞安河横在中间,北边远处的布砾希阿赫渡口以下的河段,既没有桥梁也没有渡口,要渡过它十分危险—除非行经多瑞亚斯。但是我不会利用辛葛的允许与原谅来穿过多瑞亚斯。”
“图林,你曾自称是个强硬之人。如果你那么说指的是顽固,那确乎不假。现在换我了。请你原谅,但我会尽快离去,容我向你告辞。你若真希望有强弓相伴,就到丁巴尔来找我。”当时,图林未作评论。
第二天,贝烈格动身离去,图林出营陪他走了一箭之地,却什么也没说。“那么,胡林之子,就此别过了?”贝烈格说。
图林答道:“你若真有意遵守诺言,留在我身边,那么就到阿蒙如兹来找我!”他这么说,既是命中注定,又是因为他浑然不知日后自己将有何遭遇。“不然,这就是我们最后一次道别了。”
“也许这样最好。”贝烈格说,随即上了路。
据说,贝烈格回到明霓国斯,觐见辛葛与美丽安,禀明发生的一切,唯独略过了图林的同伴虐待他一事。辛葛听罢,叹口气说:“我已担起收养胡林之子的责任,除非英勇的胡林亲自归来,否则我无论为爱为恨,都无法卸下此责。图林还要我怎么样呢?”
但美丽安说:“库沙理安,为了你所提供的帮助,也为了向你致以敬意,现在我将赠你一件礼物,这是我所能给你的最有价值之物。”她赐给他大量精灵的行路干粮兰巴斯,它们裹以银色的叶子,捆扎的丝线在绳结处封以王后的徽章—形如一朵泰尔佩瑞安之花的一片白蜡。按照埃尔达的习俗,只有王后拥有保存和赠予这种食品的权力。她说:“贝烈格,这行路干粮将在荒野与寒冬里帮助你和你所选择之人。因我在此委托于你,代替我行使分配之权。”这件礼物比什么都能说明美丽安对图林的关爱之深,因为埃尔达过去从不曾允许人类吃这种干粮,后来也极少这么做。
贝烈格离开明霓国斯,回到北方边境,那里有他驻扎的营寨与很多朋友。但当冬天来临,战事止息,贝烈格的同袍突然发现他不见了,而他从此再未回到他们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