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武板正的声音透着担忧,如果换作从前余芷已经心疼坏了。余芷抬眼看了看墙壁上的挂钟,而后是平静地问他,“是公司应酬吗?”
“不是,是私人聚会。”
也长了从前那么长的时候也没有长出的心眼,“是什么私人聚会?”
“应该是老同学的私人聚会。”
“你自己带他回来就行了。”
“闻总不依,点名要你。”
余芷没吭声了,康武说立刻给她发地址。因为闻博延今天喝了很多酒,所以他不能擅自离开,只有辛苦她自己打车过去。
康武对余芷说话向来客气,因为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余芷完全是他的帮手。
闻博延二十三岁那年出过严重的安全事故,差点危及生命。闻博延是闻家寄予厚望的长孙,更是一位远在京城身份贵重的大人物唯一的后人。
那次事故以后,康武就跟了闻博延,多半时候寸步不离,任务是保护他的安全。但日常的一天又一天后,康武就差不多成了闻博延的贴身男保姆。
放下电话,余芷进了卧室。
她在衣柜里翻找。
偌大的衣帽间,柜子叠柜子,灯光折灯光,细碎的光,雾软的光,在镜子与玻璃里交相辉映。
交叠的光影照亮了井然有序的很多东西,属于余芷的那部分其实很少。
余芷拎好衣服,穿上,又仔细将自己苍白的脸描画了一番,再站到镜子前,灰暗的人有了靓丽的颜色。
镜子里的人是她自己,但余芷看到的是一副画面。
那天坐在独座沙发上跟闻博延愉快谈话的那道女人身影。
老同学聚会,不用想余芷已经心里发紧了。
她要怎么做才能拿出勇气去面对。
有句话叫:穿上龙袍也不像太子。余芷穿上最精致的衣服了,把自己描画得很漂亮了,但她还是不愿意去面对,或许她凭什么要去承受这种事情。
一开始就没有人要插进一份固定的关系中间。
是那份固定的关系自己出了问题,出现了裂缝,她被一只手推着,陷进这道裂缝里。
如果只是这样就好了。
余芷第一次有了后悔,后悔所有事情的开头。
但又明明知道,那只手其实只是推了她一把,是她自己欢欢喜喜来的,明知道处境不对还是假装什么都没看到,假装什么都没听到。
所以现在要去面对的事情是给她的惩罚。
她的惩罚来了。
余芷从衣帽间出去,手里除了一个小包再没有其它。
闻博延或许用得上的干净衣服,不再会是她要关注的事了。
坐上网约车,余芷头靠在车窗玻璃上,走过最热闹的街区时道路有些拥堵。司机见客人一点不着急的样子,便也不很着急。
余芷面朝车窗外的风景,但街上的一景一物一件都没能从眼睛传到脑子里。
她的大脑里装的是这两年多时光里的许多画面,但关于闻博延的部分不是很多。在那些零零星星并不是特意要装的画面里又夹了很多别的画面。
她也参加过不少同学聚会,一张能容20人的大圆桌上,曾经有过恋爱关系的人多多少少会被人拿来起哄,开玩笑。
女的要是性格内敛就会羞红脸,手抚着额头表现得无奈,有时候用手捂脸。男的会站起来对某个人动手,要别瞎起哄,再这样没意思了啊。
那场面有些暧昧,有些旖旎,反正大家都是一个人来的,其实当事人也并不认真抗拒这种玩笑。
性格大大咧咧的男女搞不好就互呛起来,逗得一桌子人哄堂大笑。
这是余芷见过的老同学聚会。那些人大多跟她一样年纪太轻,也大多跟她一样还没有自己的社会地位。
她想象不到闻博延那样的人跟老同学聚会会是什么样。
最近的晴天让气温节节高升,网约车里冷气开得很高,余芷被冷气浸凉。
司机师傅在前排自顾地跟人聊着天,偶尔骂骂天气,偶尔骂骂突然蹿上机动车道的非机动车,“狗日瞎眼的,寻死哦!”
车子一路驶向目的地。
余芷仔细收拾自己是为立刻的一场见面做准备。
是骡子是马牵出来溜溜,她害怕这种事情。
白映秋,白映秋,这个名字在她心里百转千回,在嘴里早嚼碎了,但她还没真正见过那个女人。
她仔细收拾了自己,但到的时候康武已经把闻博延从室内带到了马路边的广场上。
俩人背后的大厦霓虹闪烁,夜深了,广场上已经没有人,空着许多全市统一的钢木合制的长椅。
闻博延靠坐在其中一张里,靠一会儿身子往前倾,一双手撑在膝盖上,支撑着自己的身体。身上黑沉沉的衬衫没有像往常那样规矩地扎上,夜风蹿进去,掀着鼓动。
康武在一旁随着他的动作起起伏伏,生怕他突然栽个跟头。
“为什么还不来!”
“快来了,已经在路上了。”
“她是不是翅膀长硬了,翻脸就想不认人了!”
“……”
康武沉默了一会儿说可能是堵车了,闻博延抬头朝路上看,夜深了,他们所在的这段路上并没有多少车。
“这段本来就不堵车的。”康武赶忙解释。
片刻后余芷不声不响地走近两个人,这方只有康武和闻博延两个人,余芷有些失落,也有些庆幸。
心里松一口气的同时,眼睛里蓄了一层湿。她厌恨这件事,也厌恨自己的懦弱。
余芷和康武一人扶了闻博延一条胳膊将他带到车上。
余芷一来,闻博延就阖了眼皮。他醉得厉害,但深色衬衫上的脸还是那么不近人情,余芷没来,康武一点办法也没有。
车子很快驶上道路,闻博延早吐过一轮,洗脸的时候衬衫被弄湿弄皱,他质问余芷为什么不给他带衣服,明知道他不喜欢衣服有味道。
他眼都没睁,靠在椅背上,脸仰着,冷峻的面部轮廓在街灯的流动里若隐若现。
余芷一个字也没有,就静坐着。
康武差不多算是抗着闻博延进的门,闻博延搭在康武肩膀上的手冷素地垂着,手指还是竹节一样干净修长,但平常端端正正的人像被什么揉皱了。
他是被什么揉皱的?
余芷什么都敢琢磨,但不敢去琢磨这个。
康武将人抗进房间,余芷浸热毛巾的时候,他便为闻博延换了干净衣服,余芷回来两个人合力把闻博延大概洗干净。
余芷和康武,两个人身份不一样,角色不一样,但有许多事很相近。都尽心尽力地照料闻博延,都全心全意在意这个人的好恶。
闻博延不喜欢乱糟糟,但他说自己不洁癖,不过康武知道他的规矩跟洁癖没什么区别,从前余芷也清楚的知道,并在意着。
一晚上余芷都心不在焉,康武出力最大,累出一脑门的汗水。他从衣兜里掏了张纸巾一擦扭头就走了。
房间里安静下来,余芷随意在床脚前的沙发上坐下。
康武将闻博延照料得很好,其实有没有她帮助,闻博延到最后都同样会被照料得很好。
少了一个她,能少什么?顶多是少了一个住家保姆,闻博延的生活丝毫不会受到影响。
她自以为还有一点价值的近三年时间,其实就只是这么一回事。
余芷收了一双脚窝进沙发里,这个认识让她很痛苦,她也本身就很痛苦,每一天都在变得更痛苦。
看到自己斜落在地上的影子也痛苦。
她抬手胡乱擦了嘴唇上的口红,也擦着眼泪去了浴室。她把水调得很凉,温温的水把人浇透,脑子里好冷静下来。
从浴室出来的时候,余芷整个人都暗了几度。
身后醉酒的人已经睡着,余芷侧身躺在床上,人是疲乏的,但睡不着。
不知道躺了多久,意识逐渐昏沉下去的时候,脑袋上的枕头突然从背后抽走。
头部一下落了空,余芷睁开了眼睛。
但什么也没有,眼前还是一片寂静,和躲在昏昏沉沉光线里的家具。
只是背后,闻博延迷迷糊糊地在说着什么。
余芷明白发生了什么事。
她转过身来,闻博延是又做恶梦了。
他一只手紧揪着原先压在她头下的枕头,一双腿都缩在身前,整个人都有种在别的时候绝对不会有的缩瑟。
闻博延嘴里反复地嚼着几个字,说得很不清楚,余芷从来没有听清过他说的是什么。何况这种事从来只发生在半夜,在人最困最迷糊的时候。
闻博延的样子很痛苦,几个重复的字说得咬牙切齿,侧着的脸能看到他绷着青筋。
最开始的时候余芷不知道该怎么办,不得不一个劲儿摇他,让他醒过来。
但人醒来后并没有因为被叫醒了就从恶梦中脱离出来,他很不高兴,还重重地皱着眉头,也不高兴看到她,一个人摔门进了浴室,任她怎么在外边拍门他一个字也不回答。
这件事在平日里闻博延不提,余芷也不好提,但印象太深,同样的情况第二次发生的时候,余芷立刻就知道闻博延是做了相同的恶梦。
但再不敢喊他,后来时间长了,两个人更熟悉了,余芷就找到了办法。
闻博延痛苦着,余芷没有多想,她身上的困乏劲刚上来,脑子不愿意再多活动。
余芷跟往常一样伸手去抱了他,把脸颊压在他头上,用手掌拍闻博延的背脊。
她五根手指握在一起,筑了个空心手掌,一下一下的,用着力量拍,要做恶梦的人在梦里也知道有人在抱着他,在给他安慰,所以不管梦里发生了什么事,现在雨过天晴了,安全了。
余芷手掌拍着,嘴里念着一首方言童谣。
“梧桐树,梧桐花,梧桐树上开了花,花朵变成花伞架,花伞飞过老树杈,花伞飞出破墙洞,花伞飞进黄泥缝。”
“梧桐树,梧桐花,梧桐树上开了花,花朵变成花伞架……”
做恶梦的人很受用余芷所做的努力,也受用一首即使醒来也大概会听不懂的某地方言童谣。
余芷比往常都更加清醒,童谣顺嘴念出来不需要有思想,所以她竟然听清了闻博延痛苦念叨的是哪几个字。
他在叫谁:“不要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