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朋友和我说,李志只要知道逃课就不会被捕。另一个事实是,李志从小到大没有逃过一次课。
——题记
很多天以前,当李志坐在破旧沙发上,数着父亲给自己的钱时,就会想到这个场景。这个场景在初一开学时发生过,现在是高一开学了,既然是一项制度,就还会发生。李志想到,这一天天色阴暗,班主任像是皇帝封赏群臣,点着各人名字,然后附带性地问一下你是什么粮。李志想到老师这一问时,就感觉到所有的同学突然出现在眼前,拿讥诮的目光尽情抽打他的脸。李志为此忧虑重重,想爬火车离开这座茧封的县城,或者把这些身体普遍残疾、长着各式皱纹的一元钱一次性花光。
但是当李志的父亲每天晚上蘸着口水,点给他十张一元钱时,李志就知道自己没胆了。这个中年男人长着凶神恶煞的脸,肯花一万元的代价买一次李志的一百分。但他却是个开三轮摩托车的。这些摩托车本来是政府照顾残疾人,本来叫“拐的”的,李志的父亲托了关系,领了一张牌照,四肢健全地去抢生意了。李志的父亲早晨都去汽车站守着,遇见中巴车下人,就赶过去连拉带拽,非让人坐,不坐就要打人。李志读书的二中恰好就在汽车站旁边,李志每天上学都要到父亲那里去领两个菜包子。为了这个缘故,李志从不和同学一起上学。放学的时候他也尽量选择街道内侧走,像是老鼠沿墙角逃窜。他害怕在街道上那些喜气洋洋的“拐的”当中,突然窜出一张脸,对着他放出父爱的可怕光芒。
李志知道“你是什么粮”的答案有两种,但是生活在油泵厂的知青子女和那些副科级子女只知道一种答案。他们惊奇自己班里竟然还有一位吃农业粮的同学,他们从一出生就是商品粮,他们不种田不种地,分不清楚油菜和青菜。李志也分不清楚,但是生出他的人是一个农村妇女。这位妇女至今守在乡下种植棉花。她没来由地害怕李志,每次上街做完一顿饭,把衣服收拾几遍,就无声无息地潜回乡下。李志拿她没有办法,只会和父亲犟气,他曾经暗示过,要给公安局户政科送礼,把自己转为城镇户口。但是父亲给了他一巴掌。这个窝囊的男人说出一句愤怒的话:有种你考上大学,考上了你就是商品粮,考不上就给老子回去种田!
但是考大学是三年以后的事情,李志现在就要生活。李志把那些一元钱找卖瓜子的换成十元一张的,去学校交了学费,看到钱一下子没了,他突然想到,为什么父亲每天都要给他一点,而不是一次性给他,他难道不怕他偷偷花掉么?李志没有多想,他觉得这可能是这凶神在展示生活的不容易,而他,每次看到那只黑手蘸着口水点钱,一边点一边抖,就感到一种艰难的恶心,就感到自己花钱是小偷。李志拿到收据后走出校门,看见一辆停在路边的轿车,他对着白亮的车窗照着自己。他觉得自己长得不好——就像每次他都考全班前十名,还是觉得不振奋一样。他在做这样的假设:如果有人愿拿一个城镇户口换走他的面孔和学习成绩,以及一切可以交换的东西,他会迫不及待成交。但是这是个不可能成交的交易。这还是个令人丧气的假设。
班主任马上就要和大家见面了,他会拿着笔点大家的名字,然后问你家里吃什么粮,不是商品粮的是不是交了建校费,如果不交有没有单位证明。而下边的同学会叽叽喳喳地座谈最近的电视剧,陆小凤或者花满楼,直到点到李志的名字。李志将会听到自己像蚊子的声音,巨石一样落在水泥地板上。他感到所有人都会带着侦察员的欲望静静地听他、看他、研究他。
然后笑声像海从山上突然跃下。
在正式开课的那天,李志起了个大早,核实头天晚上想的方案,比如装病,比如迟到。但是不知道是什么力量,几乎是绑架,是劫持,把他粗暴地推到学校。他看到红旗在校门上扑喇喇地响,下面是穿着新衣服的同学,他们有的往外走去吃早餐,有的往里走去看教室。李志觉得往外走的人是为了故意看他才往外走,往里走的人也是为了故意看他才跟着他。他觉得自己是人里面的一只老鼠,被大家深藏不露、极度耐心地玩弄着。
李志在人群当中缓缓走着,突然觉得一阵难以控制的肌肉痉孪从小腿传到大腿,他像踩上棉花,没了重量,它们就在裤管里放肆地舞蹈。坚持走过步月桥后,李志把书包丢在地上,无限委屈地坐下去。在桥下有一个暗绿的池塘,里边生着蛮横的荷叶,它们把一朵不知道叫什么的水草挤到一边。李志看着桥上走过来的人,桥上走过来的人也看着他。李志觉得这源源不断的人,看起来都像是他的同班同学,他们今天将知晓一个秘密,他们会为这个秘密开怀大笑,或者心领神会地使眼色。
李志等到腿感觉舒服一点后,站了起来,但是站起来的他,却不知道将要干什么,将要去哪里。过了桥只有一条水泥路,这条路包着一个大大的篮球场,从路走到篮球场,需要下六层台阶。有几个人穿着吊钥匙长裤的男生在场内投篮,故意不理会那些坐在台阶上的女生,那些女生也装着没看见他们,其实他们很清楚自己都在看着对方。李志偷偷练过乔丹的持球转身技术,他看到这几个人的球连篮板都挨不上,有点想下场的冲动。但是那自早上就有的巨石压在他的脑袋和心口上,使他觉得真正耻辱的是自己。他是没资格的,他如何过去跟他们说,我也会打球。他觉得自己虽然和别人踏在同样的水泥路上,但只有自己感觉到这是水泥路。而他们轻快地走着,习以为常,理所当然。
李志穿过水泥路,下了一段土路,看到面包房。他绕到房后拿出半根烟抽了起来。当他的背部体会到墙角又绿又稠的寒冷时,房内的香味也飘了出来。李志分辨不出这些香味哪个属于羊角,哪个属于夹心,他只记得第二节课下了后,同学都会去买一只回来。李志透过窗户看到烘箱热气腾腾的场景,好像烟雾升到了天堂。一只自来水管在嘴里开裂了,李志费力地咽它们,但是咽不下,即使他把这些面包设想成那两个可恶的菜包子,他还是阻挡不住水肆无忌惮地从牙床里冒出来。李志仿佛听到上课铃响了,一阵揪心的恐惧锁住他。他突然意识到一场火灾也许可以洗掉今天上午的耻辱。他渴望一场火灾,他觉得学校里所有的人都会冲出来,拿书包和枝条扑火。他摸了口袋,那里有最后的四块钱,这可以到后门修理铺买点废弃的汽油。仿佛上帝在指引,面包房就是个好受害者,这个由老校办改建的木屋,易燃。李志感觉到四块钱在兜内不安分地跳,让他向后门修理铺走去,在这途中,他俯身捡了两张旧报纸。
李志越过在水泥路上急走的几位同学,神智不清地向后门走。此时,县城流氓雷刚带着一个小弟也趾高气扬地往这个方向骑来。雷刚两只脚搭在单车龙头上,小弟在后边不停地踩着脚踏。李志像黑洞中的人由内心看到光明,健步前行。后来,准确地说,是他撞倒了雷刚、雷刚小弟和单车。雷刚和小弟爬起来,一人照着李志的屁股来一脚。李志觉得他们像是自己的父亲,李志数着他们下脚的次数,他准备到第八脚时鱼死网破。但是雷刚的第八脚直接将他踢倒在地。他感觉到自己闻到了沥青的味道。他扑在地上,看到几个快要迟到者奔跑的脚步,然后他看到自己和树一样长高,长直了。他的耳朵被雷刚拧住,他像一条死狗被提了起来。
雷刚在前边继续趾高气扬地骑车,他的小弟在后边押着李志。李志觉得自己和希望越走越远,而铃声越来越近。李志看到雷刚把单车弄得和蛇一样,轮胎几次接触到水泥路的边沿。杨树上的斑点和大块落下的阳光,使李志眩晕。李志觉得时针正在路上一步步跨近八点。李刚听到了滴答的声音,李刚挣脱那个小弟,向前冲去。此时上课铃响了。
李志看到雷刚像掉进陷阱的兽一样掉进下边的篮球场,李志看到它着地的脑袋在挣扎,然后口吐鲜血,估计是要死了。后来越来越多的同学出来了,他们把李志包围在中间。李志感觉到自己没有耻辱,只有风在麻木地吹着他。他觉得自己解脱了,直到学校保卫科的人提走了他。他在穿越步月桥时看到了门外的警车,但是他听不见任何声音。
就在李志觉得自己丧失了听力的时候,他看到了父亲。父亲手里拿着两个菜包子,对着他说了几遍“怎么了”,把他从混沌中拉回来了。保卫科的人没有理他的父亲,提着他往门外走。这时,父亲拉着他们的腰,凶狠地说了一句话:无论如何,也要让他把两个包子吃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