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药是多年生蔓性植物,长相丑陋,可煲汤好吃,《本草纲目》还说它益肾气。武汉三镇的官员、军长和老板大概姨太太多,便爱吃,吃着吃着又吃出门道,说偌大中国,只有江西瑞昌县南阳乡几里地产的正宗。
荣枯而的父亲是做这个生意的,每年秋天,他都会去南阳乡一趟,可这一年他去不成了,因为茶喝到一半,忽有人告诉他这里刚坐的是癞道人,他便想到虱子、龌龊和疾病钻到身体里,发了痢疾,几日不见好。
荣枯而本自学堂请假,陪待产的妻子,结果上了这条路。这条路六百九十里。从汉阳坐船到九江是六百里,从九江坐轿到瑞昌是五十里,从瑞昌搭驻防军官便车到南阳又是四十里。
如此紧赶慢赶,却听到当地农户头头说:你早来了几日,怕是各家户还没收拾好。
荣枯而坐在陌生的集市,眼见着日起日落,不识的人像游魂般走来去,便没法自处,便问有没有游玩的去处。头头安排算账的李叔带他去大帅故地。
荣枯而跟着李叔向西行五里,走过两边石壁做成的剑门,忽见一条铁路赫然摆在面前。荣枯而心下奇异,这荒郊野岭,如何屈着铁兽?李叔说,当日大帅忽而有梦,醒来便派人到家乡修铁路,修到这五里,又被副官杀了,从此阴阳两界,魂兮无归。
荣枯而心想如此,看秋日的红叶、翠枝,在阳光下朝锈迹斑斑的铁轨和湿烂发黑的枕木奔来,便慢慢有了些诗意。走近山壁时,又见一匹驴驮着两挂淡蓝色的戏厢,极不情愿地走出来。未几,一个清瘦的老头挥着柳条也跟着走出来,他对后边一个脸长粉刺的女孩叽里呱啦说了几句。李叔说,老头在讲,我还不疼自己女儿?她是你姨娘家的,我嫌麻烦都来不及。
如此走着,凉气袭背,方走到铁路尽头,尽头有石门,上边写了四字:衣锦还乡。石门后头却无路。
荣枯而在阴凉的竹林钻来钻去,只听到远处公鸡疲惫地叫唤,又不知怎么走出,这时李叔扯了扯他衣襟,他跟着走几步,忽然又站在竹林外了。眼前四面环山,山下植了竹林,二三十户人家,四五十亩地。眼前牛还在地里。
可是等走近了,牛已经走到回家路上了,后边的赤红汉子左手拉着牛绳,右手扶着肩上的犁,驮着背跟上来。汉子沿路咄了几声,那些鸡呀鸭呀羊呀,也跟着大部队走回了,只有小孩子叼着磨得雪亮的螺丝钉,跑过来研究荣枯而的中山装。忽而又有农妇提笤帚出来打,小孩便光着屁股从田里绕回家了。
李叔说,我去讨个账,你随便逛下吧。
荣枯而便随便走着,看炊烟不清,暮色像黑块,一块块往下掉。荣枯而想,夜晚了,吃饭的吃饭,洗碗的洗碗,打呼的打呼,哼叫的哼叫,人各有家,畜各有巢,万世平安。自己多余了。
转到祠堂时,荣枯而进去看灵牌,没看到有谁上边写着“三军大帅”字样,倒是在案头发现一只红色的琥珀。荣枯而擦掉灰尘,就着余光看,越看越囫囵。
这时,身后忽而传来唽唏声。荣枯而猛回头,只看到对面是个局促的戏台,像黑洞一样立着。奇异时,又见一个着粉红色戏服的女子左手扣指,右手执扇,袅袅地从暗处飘到台中央了。荣枯而想躲开,却又察觉,他是在看人,人却是不看他的。
荣枯而便小心踏过鞭炮渣,走到台下,这下看清楚了些。戏子是个瘦弱的身子,眼角寿桃般的胭脂胡乱涂了一把,鼻子中间一截留白也不平整,还有头簪中间最大一颗琥珀也空了,有些可笑。可是这人却是美人胚子,丹凤眼恍如汩汩涌动的月光,这光铺洒来时,荣枯而战栗起来。
荣枯而抬起手,说:琥珀,你头簪上的琥珀掉了。
戏子忽然一怔,侧耳听了一下,僵立在那里。许久了,她又抖抖衣袖,流下泪来。泪水冲坏了好不易搭起的胭脂粉料。荣枯而措手不及,女子又袅袅地走了,好似从未来过。
荣枯而想上去看,又怕造次,魔怔许久,李叔过来喊,荣枯而便像牛看到鞭子,跟着李叔失魂落魄地走了。走十几步,回头看,祠堂只是模糊的影子。
族长是个宽厚的老人,荣枯而吃饭时装作随便一问,问到了戏子。族长听了几遍,不明白,荣枯而觉得心思曝露了,不敢再问了。族长却又说,你说的是狐仙吧?
荣枯而说,怎么是狐仙呢?
族长说,早年她和她娘跟着来唱戏,挨家户吃饭,我们都见了,她们吃饱,就露出一大一小两只尾巴。
荣枯而说,狐仙你们不怕?
族长说,也是生灵,不伤人,还瞎了。中午我们做饭,她就摸着上门了。
荣枯而说,她娘呢?
族长说,死了。
荣枯而说,怎么落你们这里呢?
族长说,她是跟着业伯的,业伯昼间走了,说是四处赚点戏钱,托我们先照应着。我们拿了人家米,觉得人家也可怜,就留在祠堂了。
荣枯而说,业伯要是不回来呢?
族长想了很久,不知怎么回答。这时李叔起身鞠躬,说天也太不早了。
荣枯而本想找个借口再去祠堂一趟,却找不到,李叔又催,便跟着昏暗的灯笼往竹林走去了。穿过竹林,走上铁路,下坡,荣枯而觉得好像是在走向黑夜的深湖,走一截,没一截,终至是彻底淹没了。
怅恨地回到南阳,挑担的农户呼隆隆围上来,捉衣服,拉手,一脸讪笑地问价。荣枯而好像呆在一群苍蝇里,脑袋里勉强打起算盘,想父亲和农户都会满意,便说了价钱。有个人嫌少,掰开一段山药,让荣枯而摸。荣枯而摸了摸,黏黏的,像摸到女人那里,便又加了一分。众人才皆大欢喜地散了。
夜来,荣枯而躺在床上,被心间隐隐的痛闹得睡不下,将将有睡意时,农户的头头又来敲门,说打点好了。荣枯而拉开门,走到清冷的黑夜里,前头挑夫们已经咿咿呀呀地挑着山药,走了,热闹了一会,又什么声也没了,荣枯而感觉自己被插了草标,被推着涌着往前走。如是行四十里,至瑞昌县,付了银票,又行五十里,至九江码头。荣枯而见大船尖头劈波斩浪,哗哗声遍遍传来,心下晃当当碎了。
他是永远看不见这女子了。
回到汉阳后不久,妻子产下一子。大冬天的,睡如归,可是每两小时总要起来换换尿布。荣枯而便神经衰弱,睡不下去,便恍然见到:十几条蛮汉,喷着口臭,眼露焦急,提裤子等在戏台旁边。而一个汉子早已将戏子放倒于腐草,要把粗直的东西捅下去。戏子好似又哑了,只是瞪着无用的眼睛,任泪水河流一样默默穿过夜晚。
荣枯而后来一连几日,又梦到这个场面,便想是不是狐仙托梦来了。可是推窗一看,石街上卖菜的勤勉地来来往往,黄包车和乌龟壳也来来往往,便宽慰自己。这事不可能发生。妻子却看出点苗头,说他拉手过去是真拉,现在却是假拉。妻子问,是不是有别的女人?
荣枯而说,你胡乱猜测什么?
妻子说,我知道没事,可总是怕。
荣枯而心里凄凉下来,努力回忆了几下戏子的样子,却是什么也回忆不出。好似粉末在水里稀释了。好似棺材合盖。
如是春来暑至,夜变热了,同事们摇着扇子去戏院看戏了。荣枯而也早早去了,找到合适位置,盯着大探照灯下阔大洋气的戏台。不一会,大家吃瓜子、互打招呼的声音猛然停住,冬冬枪枪的声音悄然冒出来,一个穿粉衣、戴彩盔的女子,像王后一般移步台前,朝众人凛然一望,众人大喊“好”。荣枯而托着下巴看,看不到什么艺术,倒看到那骄傲的王后总是拿手擦汗,便有些恶。
可就是这戏子,终于也是唱出了《牡丹亭》里的一句:一时间望眼连天,一时间望眼连天,忽忽地伤心自怜。这一句如此清晰,如此明白,荣枯而便忽然见着那腐草飘飞、摇摇欲坠的戏台上,可怜的戏子朝着错误的方向,一遍遍望,一遍遍听,什么也望不着,什么也听不着。
荣枯而中了祟,竟是半刻也呆不得,急急回家。可是回家了又开不下口。夜半妻子醒来,见荣枯而没睡,摇他。荣枯而说,你能活。妻子不明就里。荣枯而又说,你可以活的。
又是秋天,荣枯而盼着父亲再病一场,可是父亲却没病,也没去南阳的意思。荣枯而暗示了很久,父亲算是明白了。父亲抖着报纸说,去不得了。
荣枯而便说,有什么去不得,每天那么多人下江。
父亲说,下江的都是贱命。
荣枯而说,可是我们也是贱命,我们不做,别人做了,日后就接不上了。
父亲说,我有不好的预感。
荣枯而说,我不担心你,你倒担心我了。我是活人,怕什么?要是有了紧急,你们先走,先去西南找老二,我相机再去,也方便。
父亲没做表态,妻子却出来跪着。荣枯而说,你是干什么呢?妻子只是不说话,也不擦眼泪。荣枯而起身欲走,妻子却来挽他的腿。荣枯而像在石缝中卡着,卡了很久,一狠心,拔出腿来。妻子大约也知自己不懂事,便只在地上哀嚎起来。荣枯而回头看了她一眼,知道她被骗了,父亲也被骗了。他们以为他还会回来。
荣枯而站在甲板上,感觉船像浮在水波上,许久不走一步。荣枯而便以岸上一栋楼宇为参照物,看这么久船到底移动了多少。不久,一条笔直的线从岸上刺来,荣枯而听到旁边老汉简单地啊了一声,忙偏过头一望,老汉正捂着胸部的鲜血,扭着身子抽搐,便像鱼一样跃进了舱里。
舱里,众人你一句我一句吵,一个说,日本人打过来了。一个说,不是,是国军自己放的。又一个说,总之是打起来了。众人忽而又看到老汉痛苦地滚到江里,甲板上空空如也,便个个叫起菩萨来。
船往南边打了打方向,荣枯而怕是要回头,它却又从南边往下游走了。如是几小时,大家见两岸人物平静,又想是防军的枪偶然走火,便口声谢菩萨。
可是船到了九江,码头上忽然吹口哨,放广播,说是不能靠岸。船上的人砸了锅,吵着要回头,船长说油不够回武汉,众人说,开到哪里算哪里。大船便拉了下鼻子,侧过身躯,准备返航。荣枯而好似刚爬到井口,又慢慢滑了下去。想闭着眼睛跳下水去,却是半点信心也无。
这时,一艘小船划过来,拿桨拍打大船,喊,有没有到彭泽的?荣枯而得救一般,挤过来。旁边人出了个好价,荣枯而马上出了多一倍的钱,船夫又要了多一倍的钱。这样荣枯而才算是顺着索儿下来了。一下来,就要吐了,小船儿像摇篮,摇过来晃过去。
荣枯而和船夫比划很久,才知彭泽是九江东边一县,去九江又是七十里。
夜深如雾,只有岸边有些萤火。荣枯而觉得风总是撞在脸上,额头慢慢烧起来。如是行了一截,一艘船赶过来,几个军官提着灯,说是查间谍。军官看了荣枯而汉阳教育局的证件,敬了个礼。荣枯而问,仗是不是要打响了?军官没理他,回自己船去了。荣枯而听到他们在那艘船上说:记得后天集体去马土当抗日军政大学听讲演啊;不是明天吗?明天是香口那边的。荣枯而想有心听讲演,战争就还没开始。
如是又行了一截,又一艘船赶过来,又上来几个国军军官。这次他们举着刺枪,抵着众人的胸口,叽里呱啦地说了一通。荣枯而慌慌地说,我是汉阳教育局的。那些军官听不懂,押着荣枯而上那艘船了。荣枯而听到后头噗哧几声,船夫大概是被刺死了,一泡尿便遗下来。荣枯而想自己总算见到日本人了。
船儿走走停停,躲躲藏藏,尔后又自由恣意地驰骋起来,许久才到了一个隐蔽的地方。口里被塞着布的荣枯而跟着上岸了,岸上是个日本人的世界。马匹嘶鸣,火把腾跳,皮靴在沙地上嘁嘁喳喳。
荣枯而被绑在柱子上后,军人一个个走过来,说:你的,死啦死啦的有。荣枯而便筛糠,便想一把雪白的刀子,像扎一个水袋,扎破心脏。又想,这阵势估计是要打大仗了。许久了,才来了一个翻译,翻译问了很久,问不到什么,翻译便回头对军官摇头。军官抽出军刀,荣枯而眼睛一闭,像羔羊般待死。翻译又过来问,你好好想想,这是命啊。荣枯而便想到一点,说香口的驻军都去马土当听讲演了。荣枯而也不知有用没用。然后军官走了,翻译也走了。
许久了,翻译过来说,皇军本来探察到香口缺守的情况,又怕是空城计,现在信了。荣枯而说,我可以活了?翻译点点头。荣枯而的泪便滚下来。
荣枯而被押了一上午,方许走出军营。他想跑,又怕站岗的误会,便冷汗直冒地走。走了许久,回头一看,没人影了,便开始跑,好似反悔的马蹄声马上就要赶上来。跑了一会,静静一听,那马蹄声原是远处大炮轰隆隆的响,响到后来,越响越大,竟然火光升天,烧烂了半边天。像是节日。
荣枯而走了几步,见天空又蹿出一群飞机,像蝗虫一样扑向远地,便忙忙钻入高粱地。荣枯而看到高粱秆流着紫色的血,青气扑鼻,心想自己到底是在哪里。
许久,世界静了。荣枯而爬出来,不见一人,山水路桥,寂静如画,荣枯而便耷拉身子,疲惫欲死地走。走了几个钟头,天色暮了,荣枯而听到一辆卡车从后边开过来,回头一看,是青天白日旗,便早早守在路边招手。可那车像是狗,跑近仔细瞅了瞅他,又奋蹄跑了。荣枯而再抬腿已抬不动了,衰竭地爬了几步,爬到水沟边,捧起水喝。如酒。又不停捧喝起来。可是这水竟让最后一丝体力跑了。荣枯而拉完肚子,饿得两眼放星,看到满地满天都是肉块、包子,伸手捞,一只也捞不住。他便像死了一样,舔着尘土,倒在路边。
梦里好似被黑雨包围,淅淅沥沥,永不超生。梦里好似被压在泥堆里,囫囵浑浊,挣扎不脱。
可是腰隐隐疼起来了。荣枯而疲倦地睁开眼睛,看了很久,才看到一个军官踢他。军官蹲下来,露出很好的牙齿说,文化人,跟我走。荣枯而颤抖着向车上爬,却是连巴住栏杆的力也没有。军官伸手一托,把他托上去了。荣枯而躺在车上,像躺在床上,看着昏天晃晃地在上边,好似在阴间。荣枯而也不知车往哪里开,迷迷糊糊到了一个军营,军官让端了一碗饭。吃完了,军官就交给他一把刷子,一桶石灰浆,说,连夜把院子外刷好了。
荣枯而走出门时,细看牌子,竟是“九江防区”,心里闪亮起来。荣枯而在院墙上刷了行白字:中华民族万岁!中华民国万岁!又跑去另一边墙刷了一行白字:打倒日本军国主义!打倒汉奸!刷完打着灯笼看了看,石灰浆像血,从颤抖的笔画里流出来,荣枯而又拿抹布小心去擦。
夜里,荣枯而想跑,却看见军营大门拉上了,就拿着宣传材料和烧火的睡一起了。次日,游行队伍的声音和军号声一起响起来。荣枯而和杂工一起出来,看到游行队伍前头有个五花大绑的人,被人提着,腿像是被打断了。军官掏出抢指着那人的脑袋,大喊:打倒汉奸!学生们和市民们便大喊:打倒汉奸!荣枯而也举起无力的手,软绵绵地跟着喊。
喊声停止后,有好长一段寂静,然后荣枯而听到枪响一声,便软坐了下去。
众人横眉怒目,赶上来,要吃汉奸的肉,喝汉奸的血。军官又朝天放了一枪,荣枯而便跟着民众一起,四散跑了。
荣枯而找人多的时候走,人少的时候躲,从渠堰出了九江城,竟是越走越有太平世界的意思。这样磨蹭到瑞昌县,发觉银铺还开着。老板是生意熟人,大约没想到这个世界竟然还有武汉大户,烧热水,做热菜,借新衣,像管待少爷一样把荣枯而管待了起来。荣枯而作势要去南阳稳稳农户,老板竟又向防军租到一匹赤红的马。
荣枯而骑在马上,蹄儿得得,得儿蹄蹄,去心似箭,忽而看到眼前有一条蜿蜒的白路,夹在两边垂满的稻浪中,延伸到山前。不一会儿,他就和风一样,蹿到山前,有些红花,在黛青色的石壁间开放着。荣枯而驾驾了几声,马又转到南阳集市去了,气势如一名送鸡毛信的军官。荣枯而看到蹄下,农户们连忙把山药担子往后移,农户的头头也倒退了几步。头头的腰间扎着毛巾,脸比去年红黑了些,在街道上咳出一口烟来。荣枯而想,世界还是昨日。不用再哭了。
行过剑门,铁路抖到眼前,却是衰老得更厉害了,风吹起时,黄锈飞舞起来。远处,茂盛的山花、灌木和树枝扑到铁轨上,把路遮蔽了。可是已经到了铁路。好似游过苦海,看到了码头边洗衣的妇人。
荣枯而把马拴在靠水沟的树上,步行往前了。如是胳膊划了大大小小的伤口,后背又阴凉起来,荣枯而才走到铁路尽头,却赫然见到尽头的石门早已倒塌,“衣锦还乡”四字也褪色了。石门后还有一排钉好的铁丝网,密密麻麻,好像要把世外桃源锁住。荣枯而心急如焚,捞起铁丝网,从下边慢慢蹭进去。进去了,原来的竹林已经砍出一条明路,荣枯而三两下就跳到视野高处。
眼前是二三十户人家,四五十亩地。没有人走动。没有鸡叫。只有一群苍蝇,嗡嗡地围着路上的死牛飞舞。
走进村庄后,蜘蛛网拉满门户窗棂,也没响声,也有响声。一股腐烂的味道从地面、床下和暗间不停冒出来。荣枯而惊惧起来。
推开族长的门后,族长瞪着眼睛,看着他。人的衣服却长了绿苔,人的腹部也长了绿苔,一只蜈蚣正从嘴洞里慢慢游出来。荣枯而转身吐了,两腿战战,背部冒出大汗。他觉得族长还是看着他。他觉得这里来了一场声势浩大的瘟疫。他忽然悲怆起来,忽然想到戏子的脸也塌陷了,眼睛只成了两只窟窿,绿苔正长在干枯的头发下。或许只有紧密的牙齿和结成团的胭脂粉,还能提供一点去年的影子。
而这就是轮船、黑船、军船、卡车、两条腿、一匹赤红色的马。
就是一千里路、半边天炮火、无数具飞起来的尸体。
就是妻子、孩子、父亲。
就是早已明知的真相。
荣枯而抽搐起来,勉力打起精神后,跌跌撞撞又去祠堂。祠堂已是废墟,干草和发白的对联吊在还立着的房梁上,台下的蒿草却已长到半人高。
荣枯而在天上地下一点点找。找到了老鼠的尸体、牛粪,一颗琥珀,又一颗琥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