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蛛丝

一夜宿醉。

醉得不醒人事时,隐约的还记得那一年的撷花宴上两人的梨花相赏,一同看着那漫天的香雪自枝上簌簌落下。记得那一年红帐暖香喜字登门烧了一整宿的鸳鸯烛。记得他远行他乡震灾平祸后拖着一身的疲惫回家时她喜极而泣的冲过来将他抱得个满怀。

至那一场临安雨,彻底的撕下了他一直以来装做不知情的自欺欺人。

美人香,温柔冢。

他断不可再继续沉耽下去了,也是时候做的个一刀两断。

可是就在他提起笔写下休书的第一个字的时候……心里,那真正是难以言说的感觉。

有他不愿意承认的还在意她。

有他不愿意承认的放不下她。

但时至如此,她做为他的妻,却与另一个男人如此的纠缠不清的事,在全然的曝光在这清天白日之下,他再也做不到装做不知道的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再见了吧。

再也不见了吧。

将那一纸休书扔给了她,怕自己见到她时还会毫无底线的心软下去,只在当日里,祁青鹤便收拾了一应的细软支身赶往去了京城。

“……”

破晓的光透过了窗子照进来,庭院外头的枝上寒雀正闹。

宿醉醒来最是头痛。

祁青鹤皱着眉头起了身,一只手经不住的按住隐隐发疼的太阳穴处。他原是不喝酒,只在宫中难以推却的宫宴上会喝上几杯。

他是疯了吗?昨天晚上竟然跑去了酒肆里喝酒?

祁青鹤面色生冷的坐在床上,一只手托着脑袋,久久地沉默了下去,只记得好似是吴叔将他驮回来的,一边驮着一边念叨着自己原是侍奉死人的,若是再管顾着他会让他沾着阴秽气。

絮絮叨叨的说着这么些年了,他还是这么的让人不省心。

“大人醒来了?”耳边突然传来了一声银铃儿似的声音。

“……”

祁青鹤怔愣了一下,微微松开了托着额头的手,抬头看着正在屋内忙上忙下好似一只小雀儿般的女子。见他睁着一眼睛正打量着自己,好似还没有回过神来的样子,单玉儿眨了眨眼睛,笑盈盈的说,“大人,您不会是酒还没有醒吧?”

“你怎么在这里?”祁青鹤道。

“大人此来临安身边也没跟着个丫头多有不便,叔父让我过来伺候大人呀。”单玉儿歪着头,“大人不会是一觉醒来全忘了吧?”

祁青鹤皱着眉头道,“在外房等着便可,下次不要再随意进来我的寝舍。”

单玉儿挠了挠头道,“我不进来怎么给大人梳洗换衣?”

祁青鹤道,“我自己换。”

单玉儿盯着他看了一会儿。

祁青鹤道,“男女授受不亲。”

单玉儿看了他许久,忍不住笑出了声,眉眼弯弯的说,“大人,你真好玩。”

祁青鹤面色生冷的看着这个不过二八之龄的小姑娘,不欲与这么小的小姑娘一般见识,也便没有追究她的失礼放肆,但他的不追究却让小姑娘越发的大胆了起来。

单玉儿抱着他的衣服走了一圈,笑眯眯的说道,“大人,你这个样子特别像是一个窝在被子怕被人揩了豆腐的小媳妇。”

祁青鹤的脸彻底的黑了下去。

单玉儿放下了他的衣服,人已经走去了屏风那边,只探出了半个头冲他摆了摆手笑嘻嘻的说道,“既然大人这么不好意思,那我就在外房等着伺候大人了。”

“……”

单正阳为官几年,每一步无不是走的是战战兢兢,诚惶诚恐,生怕着行差踏错了一步。

却不想单家的女儿却是生的这般大胆奔放,连男人都敢调戏。

祁青鹤脸色生黑的从被子里伸出了一只手,翻捡出了自己的中衣就往身上套了上去,因为是宿醉,从床上下来的时候头好似有千斤般重的疼得厉害,便撑着一只手扶去了一旁的桌案。

等摸索着换好了衣衫,整理了清楚走出去,正看着单玉儿坐在椅子上晃荡着一只脚,摸着桌上的一个甜桔正吃着,便是半点儿没有个女儿家的模样。

这让他竟然不知道单正阳到底是存着什么心思打发了这个小丫头过来照管自己起居。

“大人来了。”见着了他,单玉儿将手中的甜桔塞进了口中,自椅子上跳了下来,“我先给大人换药罢。”

“只你一人?”祁青鹤走过来,看着外房竟没一个丫头小厮。

单玉儿搬来了药盒听他这么一问,眨了眨眼,笑眯眯的说,“大人难道怕我吃了你不成?”

祁青鹤落身坐了下去,抬头看了她一眼,道,“女儿家别学的这么轻佻。”

单玉儿笑眯眯道,“我哪里轻佻了?”

祁青鹤面色生冷,没有说话,只当不与小丫头一般见识。

单玉儿仔细着为他的伤口换了药,却也没有再说什么“放浪”之词了,屋舍里一时静了下去,这个不过二八之龄的小丫头生着活泼可人,但上药换药却很是仔细,尤其是低着头一派认真的模样,好似在打量着什么。

祁青鹤没有放在心上,一地的鸡毛已经够乱了,他实是没有其它的闲心。

换药的时候,单玉儿盯着他手掌上的那一道伤出神。

“大人,人死后的刀伤跟生前受到的刀伤真的会不一样吗?”单玉儿好奇的问。

“嗯。”祁青鹤随口应了一声,“人死之后因为血气不行,不会出现荫血四畔之象,疮口处留下来的伤痕也会有所不同。”祁青鹤随口答道。

“那也是真的可以仅从伤口处推测出用的是一把什么样的凶器?”单玉儿又问。

“可以,若是尖刃斧痕,其疮口必定是上阔长,刀伤留则下来的多是两头尖小,枪/刺之下,其痕浅而狭,有圆。而竹枪之类的物什则会出现疮口不齐整之象。【注1】”祁青鹤低头说道。

“那如果把一人打死又扔进水里淹了,那要怎么判断出来他是被人打死的还是被水淹死的?”

单玉儿好奇的问。

祁青鹤原只是随口的回答,听到她问到了这里心生大警,“你问这些做什么?”

“好奇。”单玉儿说。

包扎好了手上的伤,祁青鹤尝试着动了动手,还能觉得一阵拉扯着的钝疼。这道刀伤是真的深铡到了骨头上,怕是几个月都好不利索。

“不用好奇。”祁青鹤托着受伤的手腕起身转过身来,抬头望了她一眼,道,“你只要知道无论是将人打死还是将人溺死都是为恶之事,不仅免不了牢狱之灾还要受刑承命便够了。”

单玉儿眨了眨眼睛,感觉到他好像误会了什么。

日头已经挂上了枝头。

祁青鹤换好了药后随手披了一件灰蓝的外衣,也不知道是不是经了风,走出来的时候脸上的那一道伤吹得竟有些疼,便伸手探了上去。

迎面看着刘能走了过来,“见过御史大人。”

“查得如何了?”放下了探着脸上那道伤痕的手,祁青鹤问道。

“回大人,已查到了这半年内西陵王府中与仲藻雪有过关联的一应人等,传唤了她们过来候着,不知大人可是要提审她们一二?”刘能问道。

祁青鹤接过了刘能递过来的文书,一边走着一边翻着,“里面可有发现什么可疑之人吗?”

“有一个名叫李诗情的女子。”刘能说道。

“李诗情?”

“是西陵王后来纳入王府的妾,这李诗情原是家道清白的士家女儿,自幼精通琴棋书画,更传有过目不忘的本事,本是一个颇有才情的女子。但后来家道中落,沦落得做了花坊中卖唱的歌妓,沈蒙瞧她生得沉鱼落雁之姿便在她初挂牌的时候,就一掷千金将她接回到了府上做了妾室。”

祁青鹤一边走着一边看上文书上面载记着的相关字句。

“同是沈蒙的妾室吗?”祁青鹤低道。

“据说这李诗情身体不大好,家道崩卒那一年四处飘零有落下旧疾,总是生得病秧秧的,更患得有咳疾,平日里也不怎地见人。我问了府上的几个丫头婆子都说有几次看见仲姑娘来探望过几次,两人关系融洽的好似姐妹。”刘能说道。

“李诗情人呢?”

“怪就怪在这里。”刘能说道,“人失踪了,说是已有几日不见踪影。”

祁青鹤顿了一下,“具体是几日?”

“最后一个见到李诗情的是王府里的一个婢女,说是在王爷生辰那一日还有看到姑娘抚琴。”

“如此说,她是在沈蒙的生辰夜宴后失踪的。”祁青鹤合上了文书道。

“……大人以为?”刘能试探的问。

“传令下去,以重案疑犯之由全城搜捕李诗情,将她带来见我。”祁青鹤将合上的文书拍在了他的胸口上,道,“既是个缠绵病榻的弱女子,断然不会逃得太远。”

“是。”

刘能接过了命令,一双手拿着文书,又问,“那其余的人,大人可还要过一遍吗?”

“可。”祁青鹤颌首。重案之下,便是一丝的蛛丝马迹都不可放过。

“如此大人这边请。”刘能走去了前头伸手领着路。

只绕了几个走廊拐了个弯,便到了府衙后院的偏庭之地,这个地方生得幽静,往日里也鲜少有人过来,也是偶尔会拿来做了问话的候堂让传令过来的人先候着。

“见过大人。”

见着刘师爷领进来的男人,一直候在屋子里的人委身向他行了一个礼。

“不用多礼,都起来罢。”祁青鹤道。

刘能跟在他身后依次挨个儿的指了他看,道,“那边的厨嫂名叫司空娘,半年前她女儿有孕生产,最后生下了一个女婴。女儿夫家那边的人不高兴了,就将那女婴转手给了她。司空娘在王府上时有忙碌,仲藻雪便偶有帮衬她一二,等孩子长至半岁的时候,也是她启蒙教得孩子认字。”

“那边的丫头叫俞香,有一次得了府上的一个狂徒轻薄,险险想不开自尽,仲藻雪拖着这个丫头与那狂徒对质,言词凿烈更是当面甩了对方一个耳光。”

“铃铃——”

隐隐的有银铃声响起,在每一步婀娜的莲步中,那铃声可生的悦耳清脆。

走来的是一个穿着红色舞衣的女子,腰身曼妙,媚眼如丝。

“那是西陵王自一位西域商人手中买回来的舞姬,名叫殷盈。”

说到这里,刘能明显的停顿了一会,像是在斟酌着要不要继续开口,踌蹰之间,最后还是决定说与了他知晓,“……殷盈生性浪荡刁横,据说,曾在王府里为了争宠……给仲藻雪强灌了绝孕的寒汤,致得她永远不得受孕。”

听到这里的祁青鹤瞳色猛地一震,犹然不可置信的转过头望向了刘能,只当是自己听错了。

刘能对上他的视线,再三确定此事不假的点了点头。

谈话间,殷盈已经走了过来,轻曼的脱下了外身上的那一件沾了露重的斗篷。抬眸间,媚眼如丝,鬓边的石榴坠子鲜红如滴。

“殷盈见过大人,不知大人召我们前来所为何事呢?”

作者有话要说:【注1】:“若尖刃斧痕,上阔长,内必狭。大刀痕,浅必狭,深必阔。刀伤处,其痕两头尖小,无起手、收手轻重。枪/刺痕,浅则狭,深必透竿,其痕带圆。或只用竹枪、尖竹担斡着要害处,疮口多不齐整,其痕方圆不等。”——[宋]宋慈《洗冤集录》卷四 杀伤

不要信。

我不写雌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