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C,一只孤独的灰白色鲸鱼。
岑音第一次遇到这么糟糕的局面,她几乎以一个极度暧昧的姿势将陈嘉寻推在墙边,两人间的距离不过寸余,走廊的应声灯暗下去,只余一捧皎白的月光被框在四方里。
鼻息间有陈嘉寻身上干净清冽的气息,像凉雪。
她还捉着他的手腕,方才不觉得,眼下触上陈嘉寻压下来的视线,岑音只觉皮肤相贴之处烫得惊人。
她蓦地松手,甚至还此地无银三百两地将双手背到了身后。
四目相接,尴尬、丢人、羞恼……无数杂乱的情绪在岑音的脑子里搅缠,她要怎么办?她要说什么?如果可以尖叫——岑音努力让自己看起来淡定。
“你和秦警官……”
陈嘉寻主动开了口,岑音没能一直陷在难堪的情绪里,因为他这句询问,整个人终于被彻底从尴尬里解救出来。
“你认识秦叔?”话出口,岑音想起在少管所的那个傍晚,她不知道秦建兴是过去做什么的,难道和陈嘉寻有关?
“他是我,继父。”
她很难说出父亲这样的字眼,她对这个身份很陌生,因为她的亲生父亲,也对这个词汇多了些莫名的厌恶。
周遭又陷入沉寂,岑音有些恼自己,直到陈嘉寻的声音又一次在头顶响起。
“岑音同学,你——”他微顿,“能不能给我让个路。”
岑音:“?”
岑音这才发现,她仍然以一个堵人的姿势站在陈嘉寻面前,将他的路挡得严严实实。不知道是不是她错觉,她好像从陈嘉寻的语气里听出了点笑意。
脸颊无端发热,岑音低眼,往后挪了一步。
“人已经走了,我可以……出去了吗?”
过分认真的询问,像故意似的,岑音脸热,尽量不让陈嘉寻看出自己此刻的无措,温淡地回了两个字:“可以。”
“嗯。”
“……”
方绘茹出院之后,秦建兴和所里请了三天假,加上之前攒下来的调休,足足有半个月。家里有人照顾方绘茹,岑音也安心许多,一门心思扑在即将到来的月考上。
生活又恢复到了两点一线,要说有什么变化,就是在施思宁的怂恿加和稀泥之下,岑音加了陈嘉寻的微信,三个人成立了一个学习讨论小组。
小组里日常只有施思宁在说话,一张截图,然后@岑音:【宝宝,这题怎么做?】
次数多了,岑音有一次私下里敲施思宁:【你下次直接单独敲我不好吗?】
明明私聊就能解决的问题,岑音不知道施思宁为什么非要在群里刷存在感。这样……感觉会打扰到别人。
440:【cjx也单独敲你吗?】
440:【他也叫你宝宝吗?】
岑音一阵无言:【说吧,最近又在看什么小说】
440:【元气甜心:那个校霸爱上我】
440:【[嘿嘿]】
岑音:“……”
姑且不说陈嘉寻是不是校霸,她可和“元气甜心”这四个字一点边不沾。荒诞的想法在脑中浮现的一瞬,岑音微惊。
她在胡乱脑补什么?
怎么会被施思宁带这么多?
微信里又跳出一条信息:【三中之前的月考卷子有吗?】
岑音:【不要再叫我宝宝了!】
岑音:【也不要再看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了!】
C:【?】
岑音:?
再一看头像,岑音真的是感觉到眼前一黑。
视线里是灰白色的照片,沉抑背景里一只孤独的鲸鱼,昵称是一个大写的字母C。岑音蓦然想起三人刚刚加上微信的时候,施思宁还在私底下打趣她,说她和陈嘉寻居然还是情侣名。
岑音的微信昵称是一个小写的字母c,是岑的发音首字母,彼时岑音猜,陈嘉寻的这个“C”大约也是他姓的首字母。
当时走神,没有马上备注,加上陈嘉寻在群里从来不说话,岑音完全忘掉了这个事情,眼下再看,就无比尴尬。
绿色的小气泡又跳出。
C:【什么宝宝?】
岑音:“……”
无法,岑音只能硬着头皮瞎编:【哦,不好意思,发错了,本来是要发给我妈妈的】
陈嘉寻没回复,岑音不知道他是接受了这个解释,还是没看到,她继续淡定地转移话题:【你要三中的月考卷子?所有科目的吗?】
过了大概半个小时,陈嘉寻才回复她:【如果方便的话,要所有科目的】
岑音:【好的,我整理一下,明天带给你】
C:【谢谢】
聊天告一段落,岑音长长舒了口气,看着陈嘉寻的头像发呆。
她要给陈嘉寻备注一个醒目的名字,相同的错误她坚决不会犯第二次。
可想了许久,岑音都不知道该备注什么,最后还是中规中矩将字母C改成了他的名字。
陈嘉寻三个字蓦然出现在通讯列表里的一瞬,岑音心尖微动,这种感觉很微妙,却一时又分辨不清异样之处究竟在哪里,岑音有些烦躁地按灭手机,将注意力重新转回到卷子上。
夜色渐深,被框在窗子里的四方明亮熄了一处又一处,岑音抬头,对面的整栋楼都陷入一片黑寂。
她翻开练习册,继续埋头刷题。
通达车行。
王通今晚做了笔大生意,请车行里的兄弟喝酒,一同来的还有老赵,当初陈嘉寻找到王通卖车,老赵就是中间人。
老赵全名赵友全,东林本地人,是陈嘉寻之前玩车的时候偶然认识的,年近四十,还是个光棍。
一群男人围着烧烤摊喝酒,嘴巴里的荤话不停,王通拍拍陈嘉寻的肩膀,“这回能赚这笔,还多亏了嘉寻,等下哥哥们带你去乐呵乐呵。”
众人笑作一团。
陈嘉寻自然知道他们说的乐呵是什么,他收起手机,“谢了通哥,我等下还要回去复习,快要考试了。”
这帮人都不是学习的料,高中毕业已经是最高文凭,乍然听到考试这样的字眼,还有些发懵。
有人先回过神,笑着打趣,“学习有个屁用,嘉寻啊,听哥一句,跟着你通哥好好干,少不了你吃香的喝辣的,以后有了钱,对门酒吧的妹子随便你上。”
又是一阵淫.笑。
“拉倒吧,你以为人家妹子就图你钱?告诉你,就嘉寻这模样,没钱也好多姑娘愿意跟,前段时间那个……那个长得特别好看的,叫……哦,乔娜,乔娜还跟我打听呢。”
“嚯,娜姐这是终于动了春心了?”
几个男人你一言我一语,内容越来越荤,陈嘉寻敛眸,手机屏幕上跳出岑音的消息,问他是不是要所有科目的。
岑音的头像是只棕色的玩具熊,偏女孩子的头像。
王通瞥见,笑道:“和对象聊天呢?”
陈嘉寻:“没,同学。”
“啥同学大半夜还聊啊,肯定是女同学。说,是不是对人家有意思?”王通歪过身子,搭上陈嘉寻的肩膀,大着舌头道:“哥跟你说啊,这个年龄段的小姑娘最好骗,几句甜言蜜语就……”
王通打了个酒嗝,信誓旦旦道:“就能哄上床。”
陈嘉寻没接话,眸色却肉眼可见地冷了下来。
老赵蓦地一惊,连忙开口打圆场,“喝多了就开始瞎几把说,嘉寻能跟你一样?松手。”
说着,老赵就去扒拉王通还搭在陈嘉寻肩上的手,他生怕陈嘉寻那股劲儿上来,直接把王通这条手给废了。
赵友全又转头看陈嘉寻:“时候不早了,嘉寻你先回去,最近是要考试是吧?这两天你就别过来了,在家好好复习。”
陈嘉寻已经起身,眸光冷淡,唇角抿得平直,垂在身侧的手指一点点收成拳。
一桌人还在嘻嘻哈哈,王通满嘴还是醉话,陈嘉寻想起秦建兴曾和他说过的话。那个时候判决还没下来,他被羁押在看守所,秦警官来看他。
他说:孩子,你这一辈子的路还很长,不要意气用事。一步走错了,尚有转圜的余地,一错再错,你的路就偏了。
陈嘉寻沉默,捏成拳的手指又一点点松开。
他勾起个笑,眸光依然清湛,“时间不早了,你们玩,我先回去了。”
“行。”王通点点头,耷拉着脑袋,又打了个酒嗝。
赵友全给旁边人使了个眼色,让他看好王通,自己转身快步跟上陈嘉寻,边走边道:“王通那些屁话别往心里去,他大字不识几个,你别跟他一般见识。”
赵友全想起刚刚认识陈嘉寻的时候,少年意气,风光无两,那时候的陈嘉寻还是宁市知名企业家陈实远的儿子。
他也见过陈嘉寻发疯的样子,那是个雨天,铅色的云团将荒野压得黑沉沉,如注的暴雨里少年人拳拳到肉,赵宏那块破抹布一样被拎起来,血水泥泞浇溅。
触上赵友全明显惊颤的视线,陈嘉寻扯出个笑,湛黑的眸光依然冷淡。
“没。”
“嘉寻……”
“赵哥,我醒醒酒,到前面去打车,你就别送了。”
赵友全顿了顿,点头,“成,注意安全。”
东林冬夜的气温只有三四度,街头行人稀少,入目皆是萧索黄败,路边的垃圾桶旁有拾荒人佝偻着身子,褴褛的衣衫遮不住小腿上龟裂的伤口。
陈嘉寻从裤包里摸出张纸币,在老人惊讶且连连道谢里漫无目的地往前走。
他双手抄在衣服包里,视线里昏黄的路灯倾投下一个个不甚明亮圈,尽头一片黑暗。
陈嘉寻想起岑音的消息,摸出手机回复。他又想到那天宁北巷口,她俯身去捡桃子的样子,灰白的天幕下,穿着格子大衣的女孩,温软、干净,几欲灼眼。
蓦地,陈嘉寻扯出个笑,满目的凉薄和冷戾。
他在想什么?
他有什么资格去想?
这是一滩挣扎不出的泥淖,不应该再拖任何人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