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像一把脱了刀鞘的剑,锋芒毕露。

杀或不杀……

不在彭安的一念之间,而在陆姩的。

彭安带着警告:“陆小姐,放开。”

话音刚落。

大门的响动突如其来。对方说不上是敲门,使着劲更像在粗暴拆门。连带的,闸门跟着上下晃动。

陆姩和彭安几乎同一时间陷入戒备的状态。

她放开他,就要下楼去。

他拦住她:“陆小姐,店铺后门的窗户木格是可拆卸的,一旦情况不对,你先从那里逃走。”他自己下去了。

她跟在后面:“不如我们现在就逃?”

“你先到后门等消息。”

“万一对方是鹰记的人?”

“我没有在鹰记的人面前露过脸,我没事。”

门外的叫喊声变大,来了一群人。门响也更大,闸门晃得要散架。

彭安低声说:“去后门。”

等陆姩藏好了,他前去开门。

外面一个男人抬着踹门的脚停在半空,这人的眉毛很粗,像一个上下镜像的“八”字。

他的身后跟了五个与他气质相像的人,满身江湖味,凶神恶煞。

粗眉男人嗓门大:“怎么这么慢?”

彭安:“今天没有开门,正在楼上休息。”

陆姩隐约听见,惊讶彭安讲的居然是粤语。

粗眉男人看了看福源布店的招牌:“这里的老板不是一个中年阿叔吗?”

彭安:“老板是我的舅舅,最近生了病,我过来帮他收拾东西。”

粗眉男人:“收拾东西?要去哪里啊?”

彭安:“我们店铺做进口布料的买卖,最近的中英航运经常延误,店里只剩下几匹布了。加上舅舅生了病,我们计划等下一批货到的时候再开张。不少的老顾客都知道,店铺关门就表示货还没到。”

粗眉男人:“让开。”

彭安侧了侧身。

粗眉男人偏头向里看。视线在店铺里扫了一圈,见到了空荡荡的货架。

彭安:“几位是?”

“我们过来收管理费。”粗眉男人咧着嘴,“四眼仔,以前你舅舅都是按时交费的,这个月到日子了,管理费不能拖欠啊,做生意要讲诚信。”

彭安点头:“当然,我舅舅交代过,他店里生意好,货走得快,都是承蒙八爷的关照。”

“我喜欢爽快的人。”粗眉男人笑起来,“钱交足了,我们八风堂保你们生意兴隆。”

“谢谢。”彭安交了钱。

粗眉男人指了指停着的那车:“这车是你的?”

彭安:“借来的,用来装运日常用品。”

粗眉男人:“看来你们店里的生意特别好。”

“出事了!鹰记的人来闹事。”一个壮硕汉子从远处跑过来。

粗眉男人的倒八字更深:“鹰记?哪里?”

壮硕汉子指了指那边的路口:“他们过来查人。”

“查人查到我们八风堂的地头上?正好有理由教训他们一顿。”粗眉男人喊了一句,“??冧佢!”

其他男人跟着一起喊:“??冧佢!”一行人大摇大摆地向着路口去了。

彭安关上门。

陆姩问:“他们说了什么?”

“鹰记过来了,我们要离开。”彭安卸去杀意,又是温顺的样子。

陆姩:“去哪里?”

彭安:“我有个朋友有一所空置的房子,我们去避一避。”

陆姩:“要躲到什么时候?”

彭安:“案子没有目击证人,蒋婉柔去向不明,警方比较棘手。鹰记又丢了东西,追着你紧咬不放。”

陆姩:“警方管不了这群无法无天的□□?”

彭安:“这里是殖民地。激化矛盾,让民众内斗是比较方便的殖民管理方式。”

陆姩点头:“我发现你也不是一无是处。”

陆姩穿上老板的衣服,戴了礼帽。上车前,她听见了路口的喧哗,她顾不上去看。

来香港之前,她万万料不到,自己要过逃亡的生活。

车子停在一幢中式建筑的台阶下。

院子的外墙以青砖垒砌,鳞次栉比的琉璃瓦古色古香。院子里植被葱茏,绿意盎然。

二人穿过院子,进到房内。

陆姩见到厚重的绸缎屏风和木质雕花的家具,以及墙上的山水墨画,柜上的复古玉器。

“彭安,你这个朋友不是泛泛之辈。”她见过彭安身边的两个人,一个陈展星,一个金律师,都是上层圈子的。

彭安说:“我这个朋友是做生意的。”

“你认识香港的生意人?”

“洋行的业务不只是在上海。”

“你有那么多的朋友,为什么就偏偏跟在陈展星的身边?”陆姩旧话重提。

彭安的解释和之前一样:“我不是跟在他身边,我和他是大学同学。”

“如果陈展星杀了我,你当如何?”陆姩没有摘下帽子,帽檐盖住一半脸。

彭安看见她明锐的唇线:“他为什么要杀你?”

“可能他腻了。”她唇角含笑,“又或者他不杀我,我就杀他。”

“他不杀你。”就像彭安,他要杀早杀了,不会纵容她到现在。

陆姩摘下帽子:“说你笨,你就是笨。”她是逼着他站队。

她有时觉得,彭安特别古怪。她接近他,他恨不得躲得远远的。然而一旦她遇到麻烦,他又非得留在她身边。

彭安和陈展星不仅仅是同学这么简单,他们是一起去夜总会寻欢作乐的伙伴。她不忍心让彭安跟着陈展星堕落。

枕边风计划似乎带着点救赎意味。

院子里,二人无需共用浴室。彭安在左边的房间,陆姩住在院子右边,各不相干。

可是发烧像是一个开锁/器。

彭安在晚上开始做梦。梦了一次以后,就有接二连三的场景了。

他没见过陆姩男朋友的死亡现场,但他凭着几张照片也能描绘当时的情景。

梦里的陆姩很痛苦。

彭安每每醒来,觉得陈展星确实该死。

接连两天,彭安在半夜醒来,之后睁眼到天亮。到了第三次再做梦,他宁愿自己一夜不睡。

阳光普照,案子一点进展都没有。

陆姩足不出户。

彭安负责去购置日常用品。

二人一天见着几回面,比如一日三餐,又比如今天,陆姩坐在太师椅等着彭安归来。

她翘着一只腿晃来晃去。

彭安见到第一眼,迅速后退一步:“陆小姐。”

陆姩的性感分两种。面对陈展星时,她满身带刺,很鲜艳,却是即将枯萎的一朵玫瑰。

向着彭安时,她的笑容里满是春意:“警方有什么消息吗?”

“没有。”

“就是说,我还是第一嫌疑人。”

“在没有证据的情况下,能出入那间海边客栈的人都有嫌疑。”

“鹰记呢?什么情况?”

“他们在道上放话,要替弟兄报仇。”

陆姩冷笑:“我觉得他们明面上喊报仇,其实主要是找东西。那是什么东西?”

“金律师已经去查了。”

“辛苦你了。我一个最大的嫌疑人,天天吃了睡,睡了吃,游手好闲。”

“我买了路口那一家茶餐厅的几样菜,你尝一尝吧。”彭安提了提袋子,“昨天你不是对这一家的厨艺赞不绝口吗?”

陆姩去接袋子。

他退两步,还是觉得不安全,又再退了两步,索性退到门外:“陆小姐,你先吃吧。”

又是落荒而逃。

梦得多了,彭安在外逗留的时间越来越长。

这一天,金长明打电话过来,是陆姩接的电话。

金长明:“陆小姐,彭先生呢?”

“他出去了。金律师,情况如何?”

“陈先生至今昏迷。”

陆姩的脑袋里有什么东西炸了一下。可是彭安明明告诉她……陈展星没事。

彭安为什么要向她隐瞒陈展星的伤势?他可是不撒谎的傻子啊。

她问:“医生怎么说?”

金长明一时疏忽大意,透了底:“中枪位置危险,伤势严重。”

这真是一个天大的喜讯。陆姩巴不得陈展星就此长眠,永远别醒了。

她原来的计划非常漫长,等她从东五山出来,已经过了十年八年。

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可陈展星出去了,她留在东五山,心有不甘。她将目标改成彭安。攻略彭安,对她来说是手到擒来。

没想到,她来香港一趟,因祸得福,陈展星中枪昏迷,她白白捡了一个大便宜。

金长明:“警方没有新线索,不过鹰记在找一张地图。”

陆姩:“我从没见过什么地图。”

金长明:“鹰记的人不这样想,他们认定你是凶手,抢走地图。那是一群在刀尖上舔血的人,你不要露面。熊建死亡那天,蒋婉柔有离境记录,登上了一艘由香港开往上海的船。张巡捕在香港不大方便,他准备回上海调查。只有抓住凶手,才能真正为陆小姐洗清冤屈。”

陆姩:“张巡捕这几天怎么样?”

“他没事,他让我转告陆小姐,无需担心他,你自己保重。”金长明又说,“另外,昨天夜里,鹰记的人捣毁了福源布店。你们要当心。”

这说明,彭安也暴露了。

时钟滴滴答答过去,彭安迟迟未归。

陆姩坐立难安。

太阳一点一点滑向山头,到了黄昏,他没回来。

她坐不住了。这边衣服多,乔装道具更多。她在脸上点上麻子,又画了一道伤疤,戴帽子出去了。

快到晚饭时间,彭安可能又会去路口那一个茶餐厅点菜、打包。

陆姩在半路见到一个洋货行。

彭安和一个洋人聊天。他背对着她,双肩开阔,站得直直的。然后,他跟着洋人进去洋货行。

汽车的鸣笛,行人的喧哗,摊贩的吆喝,为她做了完美的遮挡。

彭安回到院子,天已经黑了。

“回来了。”

彭安听见这一声,望过去,见到陆姩躲在院子的角落里:“陆小姐,你是不是饿了?抱歉。今天我回来晚了。”

站在面前的彭安又是驼背的,做足了卑微的姿态。

“嗯,我饿了。”她回去坐在餐桌旁,等着他来开饭。

他吃饭不说话。

她没有心思去逗他,吃完饭,她说:“你收拾吧。”

彭安站起来:“陆小姐早些休息。”

陆姩刚要出去,又回头:“对了,金律师给你打了电话,他让我转告你,回一个电话。”

“知道了。”

夜风中的她别了别头发:“等你等了一天,我也累了,先休息。”

彭安给金长明打了电话。

金长明说的还是那些事儿:“张巡捕下午已经启程回上海了。”

“张巡捕光明磊落,不走邪门歪道。你让云门的人在上海打听打听,也许消息比巡捕房的更灵通。”

“明白。对了,彭先生,晚上,云门有个弟兄抓到一个鹰记的人。对方坦白,鹰记走私军火,军火仓库的地图在死去的熊建身上。”

军火?“先盯着,暂且按兵不动。”

大厅外是花草满地的院落。

陆姩藏在角落。

月光照不进这里,如果不是提着灯笼来找,她就跟融入了黑影一样。

里面说话的男人是一个陌生人。

自她和彭安认识以来,从没听过彭安那样自信冷静、坚定果断的话。她下午见到的彭安,修长挺拔。

像一把脱了刀鞘的剑,锋芒毕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