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富士见车站奔驰下来的列车抵达诹访湖畔,远泽加须子觉得绕过湖水的车窗的风景总是那么美丽。离开上诹访以后,左侧看不到街道了,整个车窗里展现出一片湖水。另一侧是低台地,还有很多田地,这地方偶尔还有一些绳文时代的遗迹。盐尻岭的上方露着穂高山岳顶端的残雪。
随着列车缓缓绕过湖畔,刚才对岸看去像是盆景边沿的低矮的山峦渐渐改变形状变大起来。湖岸的白色的人家又开始増多,不久便进入冈谷镇。
这一带一到春天,梅花、桃花、樱花几乎同时开放。到了5月,山路两旁的地里,低矮的木瓜树上开出淡红色的花来。
空气清新。每当从东京回来,加须子都体味这欢乐。过去曾经夸大其词地宣传说这儿是东洋的瑞士。尽管夸张,但并非全然不像。这里战后精密机械工业很发达,听说战争期间让制造军用望远镜和观测仪等东西,现在除了照相机、显微镜之外,还生产手表和八音琴等,可是,提起冈谷镇,谁都会首先想起缫丝厂,但这已经是过去的事了。
自光学方面的工厂增加以来,研磨相机镜片的转包工厂现在扩展到了原野、伊那、饭田,在与诹访湖的北、东、南湖岸相连的冈谷、下诹访和上诚访大约有20家工厂。也有家庭手工业性质的、规模从五六人到50人左右的工厂。
加须子回到了与工厂毗领的正房。
与4年前去世的丈夫之间没有孩子。她的丈夫也没有双亲,但有一个叫多摩子的妹妹。多摩子在东京学画。
加须子一换好衣服就来到外面的事务所。4名女事务员一齐寒暄说:
“您回来了。”
“请叫仓桥来一下。”
女事务员离开事务所去叫工段长了。工厂在后面,有走廊相连。
最年长的事务员说明了加须子离厂期间发生的事务上的大体情况。
加须子正在听她汇报时仓桥市太慢悠悠地走了进来。虽是一个34岁的熟练工,但已经是委之以工厂重任的工段长。镜片的研磨有望远镜用的和照相机用的两种,仓桥市太在相机镜片研磨方面具有优秀的技艺。仓桥市太就是怎么留面子也不能说是一个美男子。双颊突出,眼睛眍,虽鼻粱儿很高,但嘴很大,有点不大均衡。肩膀隆起,那副体格活像是一只箱子。
“您回来了。”
仓桥在经理室的另一房间的加须子的桌前坐了下来。
“怎么样?”
他立即问道。当然是指KI光学的债权人会议的结果。
“拿到了现款,可是……”
“咦?”仓桥瞪圆了眼睛,“真的吗?这种结果怎么也没有预料到……”
“可不是全部呀。”
“那倒也是。可经理您出门时大概也没有指望能拿到钱吧?”
仓桥一直管加须子称作经理。
“尽管死了心,可我还是想出去看一看,况且我们公司为KI也吃了不少苦,大家为了按时交货连续加了多少夜班呀。一想到这点,我就想去取钱,哪怕一点点也好呀!不过,好像总算能对得起大家了。”
“那好呀。”仓桥也知道KI死死规定交货期,职工被迫熬夜的苦楚,“给了多少?”
加须子说给了债权额的六分之一,并把事情从头到尾给仓桥说了一遍。当讲到山中重夫这个人只是给加须子普通支票,其余全部给拒付支票时,仓桥脸上显出了不高兴的神色。
“打的什么主意呢?”他抱着胳膊说,“要是KI的森崎也跟那种骗子合伙的话,那就完蛋了。那一定是伪装倒闭,森崎一定把相当多的资金藏了起来。用那种方法中止其余的债权,作假的部份全部归罪于山中这个人,打算在平静下来时再开个什么公司吧。”
“我也是这样想的。”
“可是,为什么只给我们公司开真的支票呢?”仓桥瞅了一眼加须子的脸,像是想说些什么,但还是闭上了嘴。
“不过,领到这么点也是好的啊。现在有多少急需处理的票据?”
“这,大概有三四股吧。我去叫久保来。”
“那回头再说,倒是有一件事要做。仓桥,KI成了这个样子,所以作为我们公司也得在什么地方开辟一个客户才是……”
“是啊。东京营业所的秋田君说什么了?”
“他说尽力向大厂家活动活动,但靠不大住啊。”
“是啊,我们的研磨机器等相当老化了,所以如果跟大照相机公司有交易的话,趁此机会也能跟它们谈谈租赁机器的事,可是……”
镜片研磨机比以前进步多了,可中部光学的研磨机式样已经相当陈旧。若是新式的,效率也能提高,加工的时间也可缩短许多,这就是说,制造成本也能相应便宜下来。
最近的照相机行业款式的竞争日渐激烈,都倾向于价格低廉的相机。这是因为一方面市场产品过剩,另一方面由于自动化成本能降低,因而陈旧的转包工厂就越来越不上算了。
如果转包厂商与大公司合伙,金融方面也就有某种程度的保障,这就是说,较之自力更生来哪个方面都要轻松些。
“可是,去世的老爷说:光搞转包是不行的,要是不尽早成为独立的公司……”仓桥追述说。
事实上去世的丈夫是这样说过的。如果光搞转包,结果是没有出头之日的。成为独立的照相机制造公司是他的宿愿,所以当地盘很大的照相机公司来谈判的时候,丈夫也拒绝了他们的要求。
这诹访地区有先驱者光学、高原光学和肯特光学三家大的照相机制造公司,其中数先驱者光学最老最大,但最近高原光学在以惊人的速度向同行业渗透。这公司在富士见高原建有现代化的工厂,“高原”这名宇也是从那高原而命名的。
高原光学的经理战前是某照相机公司的职工,他用辞去那里工作时领得的一份退职金勉勉强强地开始制造相机,完成了今天的大业。
战后美国士兵来日本以后突然掀起了相机热,可以说高原光学跟上了这股幸运的潮流。创建当时月产量近100架,但卖不出去,拿到哪家批发店去都不予理睬。可是,大阪的一家出口商注意到了它的廉值,作了它的后盾,从此开始走运。
高原光学现在与百年老厂先躯者光学并驾齐驱,堂而皇之地进行着竞争。建在富士见高原白桦林山丘上的工厂拥有职工1500名。
加须子的丈夫起初在高原光学间接地来商谈交易时一口回绝了。之所以说是“间接地”,也是因为这是高原光学的转包公司作为其转包项目提出这件事的。
现在在湖畔拥有现代化工厂的先驱者光学也来商谈过同样的事,这也遭到了丈夫的拒绝。丈夫脾气很拗,一旦拿走主意,谁也动摇不了他,所以中部光学尽管是在本地却与这两家大的光学公司毫无联系。
中部光学的客户多半都是东京方面的镜片公司,为此在东京设立了事务所,但由于中部光学是一个职工仅30来人的小企业,所以这些客户也对它不寄多大希望。至少要像在上诹访的远东光学那样有500人左右的研磨工厂,否则它们是不会理睬的。像中部光学这样的规模,不能直接转包大公司的活计,必须安于承包转包厂的活计这一立场。
丈夫死前对自己的方针感到后悔,他流露说,要是当时与高原光学合作,我们公司也变得很大了。可谁都没有想到七八年前来跟中部光学商量的高原光学会成为现在这样的大企业。
现代工业由于设备的现代化,其生产成本越来越低,但家庭手工业性质的研磨镜片的转包工厂只是人事费在增大,降低成本是不可能的。其差距一年比一年扩大,转包工厂被母公司强迫要求降低成本,越来越处于困难的境地。
比如说,不管是先驱者光学还是高原光学,你走进(哪怕是一步)明亮的工厂看看好了。从镜片组装到机身完工都高效能地进行着连续化的流水作业,放着各种零件(小至微细的螺丝)的传送带犹如大河的水流在两排职工的正中央缓缓滑动。工厂从玻璃壁充分吸收阳光,充满着非常明朗的光线。女职工头蒙白布,身穿雪白的制服,动作熟练地迅速抓起在传送带上缓缓而来的零件,完成各自部份的装配。随着黑河的流水从上游流向下游,相机逐渐成形,乃至最后一道工序的河口,一台完整的相机便闪着光芒完成了。
研磨镜片,制造机身、螺丝、取景器等的转包工厂都是小镇子上的工厂。大工厂的大窗户收进了北阿尔卑斯的山峦作为其整个壁面的一幅画,而在这儿只能看到部份山和一丁点儿天空。
过去镜片的研磨依靠熟练工的特殊技术,但现在出现了现代化的研磨机,连十八九岁的女子也能轻而易举地研磨了。以前这研磨是逐个逐个磨的,但现在一台机器能同时研磨几百个。
不过这是一般的研磨,照相机的镜片需要精密的工序,这里很大程度上要靠每个人即熟练工的技术。假定通过研磨机的一般的研磨能力为百分之七十,那么其余的百分之二十以上要依靠熟练工的手指。根据照相机厂家的严格的订购条件,镜片研磨其完成程度要求为百分之九十五,甚至为百分之九十八。镜片的性能越高,越会被安装在名牌的相机上。
照相机的其它机身方面的部份,不管是快门还是电子曝光表,也不管是取景器,还是其它零部件,都是自动化生产的,但只是镜片还留着手工业性质的工序。这就是研磨镜片的转包工厂得以立足的理由。
从光学玻璃到棱镜,制造工序哪儿都大致相同。这原料玻璃现在由F玻璃公司和O光学公司作为国产品一手经营。原形是不透明的块状述子,根据照相机厂家的设计图将其打出各种大小的凸镜凹镜等喜爱的形状。这截断和冲压称为“成形”。成形镜片(还只是镜片材料的阶段)由照相机厂商提供给研磨的转包工厂。
在转包工厂,把厂家提供的材料——这种小圆形的坯子,有的是36毫米的,有的是更小型的——放在机器上用金钢石的磨石造型,这称作“粗刨”。在这道工序上加工出准确的曲率和角度等。
粗刨完毕的东西表面还不透明,使其透明的阶段就是研磨,普通使用氧化铈。加工镜片时,联结其两面的曲率中心的轴(叫作光轴)必须在正中央,所以需要一道准确地在圆形上收边的工序,这叫“取芯”。以前这取芯是熟练工的工作,但现在机械化了,无论是谁的手都能轻而易举地操作。研磨的历史东西方都很悠久,但取得惊人的发展当然是新近的事,研磨上使用红土制成的红色颜料和沥青(作为光学用一般常用的以石油系统的沥青为多)据说是17世纪以后的事,当时当然没有现在这样的研磨机器,一切都是手摇的。使用缝纫机一样的脚踏式的研磨机是仅半个世纪前的事。
但最近镜片精密度方面所反映的进步是十分惊人的,不是优质的便会被淘汰。倘是不经常改善加工方法和设备条件等,就会从同行业的激烈竞争中落伍。
从降低成本这点来说也要求转包厂商火速实现设备的现代化,但可悲的是它们没有大资本,当然不能把钱放在设备投资上,因而它们进退维谷,一方面由于落后的手工业性质的劳动而必须支付高工资,另一方面又必须应付大厂家降低成本。这大概就是转包厂商的现状吧。
加须子的工厂也苦于这些事情。大公司由于生产率供不应求,所以明知比自己公司生产成本高还要把活儿转包出去,因而母公司对交货日期是很苛求的。这就是它转包出去的唯一理由。
另一方面,母公司转包出去的票据的支付期限渐渐延长,相机热的最高潮的时候几乎是现金交易的,但最近的票据4个月的不用说了,甚至逐渐出现了长达6个月的。其中有10个月的叫“月子”的票据。这是仿效了“10月怀胎”这话说的。另外还有“飞机”票据,就是说这票据“不知什么时候会掉下来”。前些时候转包厂商主要是筹措支付工资和原料费,但近来必须为这伤脑筋了。
因而明知硬干仍向大家借钱,还要付利息。虽然帐面上是赚钱,但得不断支付利息。这是转包厂商共同的烦恼。
为了消除这烦恼,还是必须与大厂家保持直接的关系,请它们出借或投入机器和其它设备资金。除此之外,别无生存之途。
另一方面,大厂家之所以不能断绝与转包厂商的关系,这是因为它们不想使自己公司的工人数膨胀起来。这是考虑到缩小事业时要支付退职金和其它临时开支。
加须子的中部光学迄今有3家主要客户,但其中KI光学最大,可见它只与所谓二流的照相机公司有交易。一到这一级,照相机公司本身经营就极不稳定,所以加须子也安不下心来,不知道客户什么时候会倒闭。
事实上也是如此。像KI这种情况,虽然它以微薄的利润把活儿转包给你,但一旦它倒闭,赊款就只能收回其六分之一。
虽说如此,事到如今也不能低头去求先驱者光学和高原光学与自己做生意,因为估计丈夫拒绝时的一种感情的东西还根深蒂固地留在对方心里。
但接受东京方面的订货也必须警惕。因为只要有意接受,那方面的订货要多少就有多少,但若是不小心也会发生这样的事,连名字都没有的照相机公司因为给别的转包厂商添过麻烦,所以到处碰璧,最后迫不得已来跟你洽谈。
“仓桥,现在在造哪儿的?”
在叫来久保荣子决定票据处理事宜以后,加须子问工段长道。
“啊,现在在造拉维托光学的那一份。快到交货日期了,所以这段时间大概要天天加夜班了。”
拉维托光学虽然票据支付期限长些,但支付的金额还是比较多的。KI倒闭以后,这拉维托光学是可以依赖的。
加须子走进工厂。
从十七八岁到二十二三岁的年轻女子们在光线暗淡的工厂里操作着研磨镜片的机器。
“您回来了。”
“您好。”
加须子通过时那些女职工们轻轻地、简短地向她打着招呼,只是把她们那可爱的眼睛朝加须子方向转动了一下,随后又全神贯注地注视着工作。有的女孩一个一个地把镜片贴到黑色沥青上,也有女孩往研磨机上注着药品。眼睛丝毫不能麻痹大意。在用金钢石磨石进行粗磨的“粗刨”工序上男子居多。
加须子巡视了一遍,哪个女子都或是稍稍低头行礼,或是轻轻微笑,与其说是来巡视女职工的,倒更像是一位慈祥的老师来巡视女学生的集体宿舍。
加须子把加工好的镜片放在手掌上看看。不透明的球还好像小孩玩的陶器球似的,但磨好的镜片清彻透明,仿佛要把人的灵魂都吸进去。它的曲率和斜度是根据订货公司的指定研磨的。若是同时研磨接受订货的两家照相机厂家的镜片会发生混乱,所以特别需要小心谨慎,这由工段长仓桥管理。如果管理不周到,生产效率也就上不去。
仓桥市太出身于上伊那郡高远镇的农民家庭,中学一毕业就进入了下诹访的一家名叫石川研磨所的转包零星企业。叫石川的师傅是一位在镜片研磨上有名的手艺人,所以仓桥就作为他的徒弟住在他家里。年限为5年,但花了10年师傅才承认他能顶一个人干活。他受到了严格训练,学得了一手技术。
石川在仓桥25岁时去世了。他妻子在丈夫死后无意继承其工作,石川研磨所便关闭了,这时看中了仓桥市太的手艺将他招进中部光学的便是加须子的已故丈夫宪太郎。再也没有像仓桥这样身手不凡的手艺人了,所以各地镜片研磨厂商都来招引他,但他都拒绝了,大概是对宪太郎的人情味感到有股魅力吧。
事实上,中部光学靠仓桥市太的本领在照相机厂家博得了好评,业绩也有了增进。在现代化的时代,唯研磨镜片还靠人的一双手,研磨镜片靠磨工微妙的直感,可以说是一种神韵的才能。虽然厂家的规格明细单上许可有千分之二至千分之三的曲率误差,但做到这一点需要天才的本领,仓桥市太便是这少数人中的一人。
现在中部光学由于母公司的大厂家KI光学的倒闭而受到了惨重的打击。经营中部光学的是一名女子,一个工段长再优秀也许也无法支撑。这时,企图挖掉仓桥的其它镜片研磨转包厂商都想把他弄到手,不,它们已经开始招引他,但仓桥的意志没有动摇。
不过,不管研磨镜片如何精确,也还有一个作为母公司的照相机厂家的质量检查这一关口,这里是不能顺利通过的,这便是这行业的旧体制的矛盾。
加须子一看到这些跟自己很亲密的年轻女职工,就想把自己从东京带回来的一点点土特产都交给她们。因为只有30来人,所以连每个人的家庭情况她都一清二楚。这一点与大企业的公司不同,她与她们之间有一种亲属似的亲密感。
“经理,”一名女事务员从后面上来叫她,“您的电话。”
“从哪儿打来的?”
“这,是一位男的,他说是买卖上的事,请您接一下电话就清楚了。电话是从松本打来的。”
加须子想起了在东京KI光学遇见的山中重夫的话,他曾说:“最近要去温泉走走,说不定会去拜访您。”虽难以相信,但心里产生了这一预感。
与加须子一起巡视着工厂的仓桥从一旁用怀疑的目光看着她。山中说要来玩这件事加须子没有告诉仓桥。
归到事务所一拿起话简,立即传来了正如她所预料的声音:
“是夫人吗?我是山中。”
“前天多谢您了。”加须子只得这样应酬道。
“啊,夫人,现在我在松本附近的浅间温泉呀。怎么样?有个人我想无论如何要向您作一介绍,想今晚在这儿请您一起吃顿晚餐。”
他说了那家旅馆的名字。在浅间温泉那旅馆是第一流的。
“啊,很感谢您,可我今天有点……”
“唉,别那么说……其实呀,那位就是就在这附近的某大光学公司的专务董事呀。您也是本地的,这么一说大概心里有数了吧。由于这种关系,要是在上诹访就容易引人注目,所以特意选了这个地方。”
“夫人,决不是对您的工厂不利的事嘛,这我可保证。”
山中重夫不停地在电话中邀请着。
山中的电话挂断以后,加须子想道,倘是当地的某家大光学公司,那就只有先驱者光学或是高原光学。山中说想引见那儿的专务董事。加须子的心动了,这是因为她刚与仓桥市太谈起希望能与那两家大照相机公司进行合作。
结果她接受了邀请,虽然一方面也是因为她经不起山中的纠缠,但内心也产生了一种期待,正如他所说的,事实上要是能与那种大公司的首脑接触的话……只是对手是山中,这需要充分警惕。这是一个只给自己能兑换现款的支票,其余的债权人则如同欺诈一样交给他们拒付支票的人物!说句实话,那电话她真想一口回绝。
加须子不认为KI光学的森崎经理根据他自己的意志作了那种欺诈的勾当,她只估计到还是山中这个不可捉摸的人物出了鬼点子,诱使他上了圈套。森崎本身与自己多年交易,觉得他并不怎么坏。
加须子叫来了仓桥,将电话一事告诉了他,但没有说出山中的名字,用了在东京认识的某照相机批发商的名字。因为刚跟仓桥说了KI清理债权的经过,所以要是说出山中的名字,一定会被仓桥阻止的,不,也许会被他劈脑盖脸地大骂一顿吧。
作为加须子的心情,她想如果与那种大公司订了合同,往后就请山中退居到中间人的立场上去。
“是吗?那就请务必去一下。”仓桥一无所知,脸上露着爽朗的表情,“还是什么呀,俗话说既有抛弃你的神,也有拯救你的神呀,KI公司刚倒闭就降临了这种事嘛。”
“不过要是不去一下,究竟如何还很难说呀。”
“这倒也是,可是……我总觉得是大有希望的。经理,如果谈起那件事,因为开始很重要,所以这一点请您坚持。就是说,我们公司正如您看到的,机器全部陈旧了,要想把它们改成新式的,需要相当一笔资金,要强调这一点,以出借机器作为条件进行谈判。”
“仓桥你真性急呀。”加须子笑道,“光那么说的话还不清楚啊,即使当场提出那种事,到正式决定还要经过几次磋商吧。我想到时候再说。”
加须子回到正房一看,在东京的小姑子多摩子寄来了一封快信。
多摩子从女子大学毕业以后进了一家画塾,在那里学画。
嫂子,对不起,请你给我寄30万日元来好吗?我现在很穷很穷。呆在这儿,花钱可多呢!真是意想不到。大家邀请了我,有时侯我得回请,还需要不显眼的零化钱。而且,你瞧,马上就要到制作季节了吧。我这回不回冈谷了,想与小组的人一起周游一下九州。拜托了。如果行的话,想请你用邮政汇款寄到我的公寓来。从九州给你寄别致的土特产去。
多摩子
加须子皱起眉头,但对这请求不能说不愿意。她是已故丈夫的唯一的妹妹,也有情面的问题,况且多摩子对家里的实际情况毫不关心,以为工厂赚的钱多的是。
多摩子虽然性格开朗,但也是个喜怒无常的人。已故丈夫一直很宠爱她,正因为如此,不知什么时候养成了这种任性的性格。
迄今为止不知应她的要求给她寄了多少钱。从女子大学毕业后,以为她要回到这儿来,谁知径直进了东京的画塾,住在公寓里。那公寓也好像是间阔气的房间,要是俭朴一点,用寄去的一半以下的钱就能生活下去了,可多摩子一次就要20万日元或是30万日元,好像一点也不觉得多。
多摩子以为照相机的价格直接变成了大幅度的利润,镜片的转包公司也可从中渔利。
邮局已经关门了,加须子决定明晨立即将汇款寄去。随后急忙对着镜子化妆,将刚才脱下的和服又穿在身上。
“现在就去吗?”
拉门开了,仓桥突然走进屋来。加须子慌忙捂住了还没有结衣带的和服的怀部。
不过仓桥只要有事联系,可以随便进来,无需通过女佣人。事务性的事总不能一件件都等女用人去传达。
仓桥见加须子这副样子不由得退缩了一步,但赶紧把所要办的事情告诉了加须子。
“那我就把这发票放在这儿。”
仓桥找着放置的场所,但结果将那发票放到了镜台旁边,随后有点慌慌张张地走出了屋子。仓桥低着头面红耳赤的表情留在加须子的脑海里,回味起来不是味儿。
仓桥市太从已故丈夫还活着的时候起就受到加须子的信赖,是个诚实的男子。他还过着独身生活,已故丈夫几次要他找一位妻子,但他总是婉言谢绝,不是说还早,便是看不中对方,所以连好为人操劳的丈夫也终于甩了手。
——那家伙真古怪,不会是有相好的女人吧?
丈夫这样说道,但并没有听说仓桥有那种女人。事实上从他的性格来看,也不像是有什么情妇。
关于仓桥市太不想结婚的理由,只有加须子有某种感觉,自丈夫死后他成为自己的忠实助理以来,加须子进一步增强了这一预感。但是,加须子从未将此事显现在脸上,一见仓桥就总是露出一张事务性的脸。仓桥市太也只跟加须子说工作上的事,对加须子的态度与她丈夫在世时丝毫没有变,只是把“太太”改成了“经理”这一称呼。此外,全盘负责这小工厂的使命感成了他的一种气概。
刚才仓桥市太也是因事务进屋的,但出乎意料地遇上了加须子更衣的场面,笨笨拙拙地赶紧退了出去。这不仅是由于踩进了普通男人不该进去的场所而觉着难堪,加须子从仓桥一瞬间的表情里似乎第一次看到了他那不是事务性的、压抑的感情。
仓桥市太比谁都来得早,晚上一人很晚才回去。加班的职工全部回去以后他还要留下来安排次日的工作和检查当天完成的镜片。
母公司检查镜片研磨是很严格的。特别是镜片曲率的检查方法是相当严密的。曲率左右着镜片的析像能力,严格地检查直接与购买者对照相机厂家的信誉有关。另外,仓桥市太还辛勤地进行牛顿环检查所需的标准原器的制作。
这标准原器一般是用厚蓝玻璃一般的硬材料精确制成的。镜片研磨面的判定是以这原器为标准的。
镜片一照到光就呈现色纹,这纹就叫牛顿环。这方面有深奥的原理,但总之这标准原器与研磨的面如果完全一致,那么这光纹就成一色,就算完成了精确的研磨。
制作这标准原器需要高度的技术,仓桥的本领在制作标准原器方面也不亚于任何大工厂的熟练工。
小姑子多摩子偶尔回家来看到仓桥这副劳动态度时无意中说:
“仓桥他不会是爱嫂子吧?”
加须子一责备,多摩子便吐出舌头,向上翻弄着眼珠瞅着加须子说:
“唷,不过工厂的女孩子们背地里都在那么说啊。”
加须子从冈谷乘上了去松本的列车。
“哎呀,去哪儿?”
在同一列车中,一位相识的妇女跟她搭话说。她也是去松本,所以途中倒并不寂寞,但加须子现在需要的是独自一个人的时间,她想安静地考虑一下今后的经营前途,分析一下山中的话。
在松本站一下车就乘出租汽车去浅间温泉。
浅间温泉位于东侧缓坡的丘陵脚下。一进入温泉街,就可看到沿坡道两侧排列着旅馆,过去还着有“井筒温泉”啦、“梅温泉”啦等等招牌、但现在都成了漆亮的钢筋混凝土的饭店了。
山中重夫指定的旅店叫浅间观光饭店。在当地被视为第一流的饭店,但它坐落在几乎是在温泉街尽头的半山腰上。从这儿眺望,景致雄伟辽阔,就在它的下面,展现着松本平原,仰脸望去,对面隆起着北阿尔卑斯的山峦,乘鞍、穗高等山峰连绵不断,只是现在它们消失在苍茫的暮色之中,唯有盆地中住宅的灯火在闪闪发光。这饭店选择了尽收这些美景的场所,建在那儿。
走进大门一说名字,服务台那儿好像已经事前通报了,加须子立即被请了进来。
“请进。”
加须子被带着沿走廊往前走去,大概是从先赶紧跑去报告的服务员那里得知的,山中重夫从走廊的拐角处笑嘻嘻地走了进来。
“啊,经理,”他满脸堆笑,说道,“欢迎您光临。虽然我那样相劝,可还是担心能不能请得动您呀。啊,这下我就放心了。”
山中重夫与上次在KI光学的债权人会议上看到的态度截然不同,豪爽而且很会恭维人。
“上次多谢您……”
加须子在走廊上想先道谢时,他笑着挥挥手说:“哪里,再别提它了,那是悄悄地给夫人的特别礼物嘛。那种事咱们就别说了。”
这时山中背后突然有人露出脸来。原来是那个KI光学的森崎经理。不过,正确说来,因为该公司已经解散,所以也许该称他为前经理。
可是,加须子没有想到连森崎信雄也在这种地方。森崎也露着一副有点尴尬的表情。
“今天呀,是应山中君的邀请突然到这儿来的,我也因这次的事件,身心都疲劳了。”
“不,哪里哪里。”山中从一旁不失时机地插话说,“森崎君需要静养一段时间,所以是我把他带到这儿来的呀。”
山中这样说道,随即又邀请说:“来,请到这边。”
那是在沿走廊拐了几个弯的尽头。女服务员打开了隔扇。
“请,里边请。”
山中想先把加须子让进屋里,但加须子觉得屋里好像有人,立即掠过她脑海的,是山中在电话里告诉她的某大公司的专务董事。
“山中,”加须子重新问道,“另外还有人在屋里吧?”
“啊。”山中点点头,变成了小声,“其实正如我在电话里也说过的,有个人我想引见一下。啊,您见了他决不会吃亏的。”
“是哪一位?”
加须子想在会见他本人之前尽量有一些预备知识。
“啊,这等您见了他本人以后再说吧,就是说,让您回头高兴高兴。”
山中和森崎两人究竟为什么一起在这种地方会见那位专务董事呢?
联系到KI光学清理债权的问题,加须子的脑海里不觉掠过一丝疑问。
山中说是当地的一家大公司的专务董事,如果是这样,那就是先驱者或是高原。先驱者光学的专务董事50岁模样,但高原光学的专务董事是位32岁的青年,他是经理的堂弟。
“请,里边请。”
在山中和森崎的催促下加须子走进了屋子,但那里是候客室,房间的隔扇关闭着。
“来了。”
山中从外面向里面喊了一声,随即打开了隔扇。
映入眼帘的是这样一副情景:一位细长脸、戴眼镜的青年背着上座的璧龛,让两个艺妓陪伴着,手里拿着酒杯。是高原光学的专务董事。虽第一次见他,但名字早就知道了。
专务董事一见加须子,急忙把酒杯放到矮桌上,端正了坐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