狐不归 第1章

  香港入冬以来,最冷的天气。近晚,风刮得路上行人,纷纷如丧家之犬。

  铜锣湾地段一条民居小巷深处,家家户户闭紧了门,偶尔有一两个人进出,风声吹着脚步声,一惊一乍的交替。

  唯一面对惨淡天景亮着营业招牌的,是家珠宝店。

  不过巴掌大的门脸,昏昏沉沉一盏灯,照在柜台里面,瑟缩其中发愣的人,眉目藏在阴影里不分明,最显眼的,是顶了一个硕大的光头。

  一动不动。天长地久一般安静的夜色浸润。他一动不动。

  似在沉思。

  风越来越大了。巷口的树上落下细碎的枯枝。沙沙作响。

  忽然叮当一声。一个女人推门而入。碰响了进口处悬挂的金铃。

  气喘吁吁的,先环顾了周围一圈,整体面积不过七八平方米,稀稀拉拉几个陈列架里灰尘之厚,足可下种发芽,且基本上空空如也,整个店堂似被人先行洗劫过,莫说珠宝,连些须真金白银也不见踪影。

  来人先倒抽一口凉气,再退回去,看清楚了外面悬挂那小小牌子,行草黑字,的确写的“珠宝档。”

  复退回来,迟疑着开口:“请问。。。。”

  光头慢慢抬起眼来。

  不年轻的女人。脸上一层层妆上得浓艳,从轮廓身材看,该有风华绝代的年轻时光。整个人紧紧裹在银貂大衣里,下面露出金色晚装裙角,一双鞋子也矜贵,脚尖上衬硕大宝石。

  此时犹豫地打量柜台里不声不响的人,眉毛谨慎地皱起来。

  光头慢腾腾起身,问:“有什么可以帮到你?”

  声音嘶哑低沉,似不惯言语。

  女人欲走还留,欲说还休,许久叹口气,无可奈何地问:“我听朋友介绍,你们有修复珠宝业务?”

  得到肯定答复后,自随身拿的金色手袋中,小心拿出一个黑色盒子,放在柜台上。

  她缓缓告诉:“清朝皇家后宫流出的祖母绿项链,近日忽然晦暗无光,我今晚必须佩戴,有无办法很快找出原因?”一顿,加上两个字:“恢复?”

  光头充耳不闻般,随手打开那盒子。忽然眼睛一亮,轻声说:“日子到了。”

  清早六点,刚刚入睡一个多小时的芝加哥黑帮头目达尔,被手下人奈斯从自己床上叫醒,后者满脸惊慌失措,颤抖着嗓子迫不及待报告:“老大,不好了。”

  适才所做的血腥恶梦还盘旋脑际――居然梦到艾伦道格拉斯没有死,杀气腾腾,来寻晦气。他没有把奈斯说的话听进去,反而细细回想了一下前天,十几个人埋伏在烂狗街上,将上百发子弹统统打入道格拉斯的身体,啧啧,那张平时打理得跟个娘们一样的脸,瞬时好像摆了太久的番茄,红红白白淌一地。

  确认了这一点,达尔才满意地打了个哈欠,被惊扰了睡梦的暴怒开始升腾,他把注意力转回奈斯身上,吼道:“你干什么?”

  吼叫和另一串轻微的“噗噗噗“声音,同时响起。

  奈斯身体忽然挺直,嘴巴张开,眼睛慢慢突出来,神色中充满深深恐惧。

  他看起来是个非常胆小的打手,平常有什么风吹草动,就会摆出这个受惊的样子。

  但是打起架来,也没有人比他更残忍。

  只不过,他今天真的不是装的。

  因为他已经死了。

  奈斯迅速冰冷的尸体倾倒在达尔的身上,后者眼前一片红色血晕,惊叫着跳起来,推开奈斯,两手沾染大片鲜血,他望向卧室的门,那里有个人正悠闲地摆弄着手枪上的消音器,比女人还要精致的嘴咧开,微微一笑,说:“嗨,我回来了。”

  我娘过世以后,有一段时间我很痛恨人间的家居生活。

  我承认那是嫉妒,不过也从来没有想过打消这点小小不良的念头。

  每次看到父慈子孝,你恩我爱的合家欢场面,我就会发奋图强,到处去收集狗屎,然后在人家high到最高潮的时候,偷偷打开天花板,丢一大坨进去,砸在那盘充当主菜的金猪正中间。

  然后,我就在对面楼上坐着,寂寞地看人家齐心协力收拾起来,聚首谈论,这是哪一路祖先没有分到祭祀,特意来发发小脾气,清明得要补上才行。。。

  老实说,这几乎就是我每年在中国地区过春节时,唯一的消遣了。

  任何消遣是不是有趣,大概都属于相对而言。如果跟我现在正在进行的比起来,就很难判断。

  我在做什么?

  嗯,我在给一只犀牛打下手,给洋葱剥皮。

  给很多很多很多,好大好大好大,辣得要死的洋葱,剥皮。

  这段时间里,我安身立命的地方,是猪哥在东京的住所。

  两间小房子,地段偏到什么程度—我偶尔上一次街,要用到陆地飞行术。就这样,月租已经花掉他一个月工资的二分之一,剩下的二分之一,全部拿来买食物。所以在二十一世纪,科学昌盛,民生发达的二十一世纪,尤其在物质丰富到直接爆炸的东京,他们家的擦手纸,有时候会被树叶代替。

  树叶……

  喏,这就是你屁屁上为什么经常会脱皮的原因了,你实在磨砂去角质得太厉害了好不好!!无论我如何抱怨,猪哥都完全不觉得不好意思,我猜第一他的确不在乎,第二他没工夫理会我,只要在家,他就永远盘腿坐在那张床上打电子游戏,最大乐趣是动不动一跃而起,奋力去接辟尘丢给他的小曲奇饼干。

  今天也没有例外。

  一边剥洋葱,一边流眼泪,我心情难免不大好,就絮叨:“请问,你可以来帮帮忙吗?你少吃一块饼干会死吗,请问,你会死吗。”

  他专注打ps,很好脾气地回答:“好好好,好好好。”

  我赌一块钱,适才说的话,对他不但是耳边风,而且风速达到了每小时两百公里,噌的一声就去了西伯利亚。

  辟尘你说对吧?

  辟尘是一只半犀,模样有点象猪,不晓得是先天营养不够,还是后天发育失调。不过我可以肯定它在半犀一族中地位极高,因为老得把角都炼化的犀牛,几百年都见不到一只。

  但他对此持反对意见,而且引用成语:“匹夫无罪,怀璧其罪,我只是做人,不对,做犀牛低调。”

  做犀牛已经很离经叛道了,你还低调个鬼咩。

  他对猪哥无比偏心,从来没有原则可言,眼下我咨询它的意见,显然是自取其辱。白它一眼,我继续哼哼着剥我的洋葱,同时对今天晚上要吃的西班牙式海鲜饭充满无限憧憬,海鲜饭耶,西班牙的国菜耶!

  眼巴巴看着辟尘备料,调酱汁,架大锅烧水,煮出七分熟的双米饭。万事俱备只欠海鲜。结果他跑去一开冰箱,犯起了嘀咕:“昂,我的虾,蟹肉和带子呢?”

  什么?

  吃字最关心,我顾不得拂去满身洋葱皮,一跃而起,跑去和辟尘一起查看冰箱,果然,今天中午放鲜虾和蟹肉的地方,只留下空空如也一只大海碗,而透过眼角余光,我发现了另一个空空如也的地方,就是卧室内的那张床,猪哥这个死人,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穿戴整齐,悄悄溜到了大门玄关,贼眉鼠眼,正要脚底抹油,因此这桩无名海鲜失窃案的真凶,应该不需要通过查验空碗边缘指纹来确认了。。。

  不愧是训练有素的猎人,抢在我和辟尘双双怒吼着发动双铁头神风式大攻击前,他眼明手快,飞速拉开大门一线,身体一侧,泥鳅似的滑了出去,跟手关门断路,本来我用一个穿墙术,马马虎虎也就过了,结果这家人不晓得为什么,大小出入口,连马桶下水道在内,一律用了反法术重尘涂层包裹,因此害得我咚一声撞在门上―――此仇不报非君子。。。

  对于晚上只好改吃素这件事情,辟尘的反应比我冷静得多,只是耸耸肩而已,看我摩拳擦掌,搬了张凳子在门口死守猪哥,它顺便给了个建议:“你别等了,他吃完那顿,不到明天晚上饿了不会回来,去地铁站逮他吧。”

  要说有了内奸,行动效率就可以大大提高。没多久,我果然在某个地铁站把猪哥逮住了,当其时也,这死小子坐在入口处自动售卖机的后面,盘着双腿,正津津有味看八卦周刊。旁边还放了好大一堆,各国文字都有,不知道怎么搜罗来的。

  我过去当头给他一皂隶:“不许动。缴械不杀,坦白从严。”

  大出意外,他居然没有撒腿就跑,反而一把拉住我,将本八卦周刊往我鼻子地下凑:“南美,你看看这个。”

  这个?这个是什么?抓过来一瞧,“香港慈善晚宴名流如云,城中四大钻石王老五悉数出席。”

  我说猪哥,虽说来你家是住了些时候了,也吃了你不少东西,也不用这么明显的暗示我赶紧去找张长期饭票吧,要是实在缺钱,咱们一起去抢一下山口组如何?我知道他们现金库在哪里。

  人大摇其头,好似一张拨浪鼓:“不是,不是,你看这个,看出点什么蹊跷不。”

  追随他手指的示意,我看到一个半老徐娘好大全身照片,风韵犹存,就是粉上得厚了点,不过,她脖子挂的那是什么?

  祖母绿,最少有一千五百年历史,纯净无瑕,透绿生光,几近完美。果然漂亮。

  等一下。

  为什么这块玉底子的质地,有一层隐约晦暗?象人心深处的童年阴影,绝不显露,却如影随形。

  我皱起眉头。

  猪哥很耐心地等我摇头晃脑琢磨,然后抬起头来,又看到他举着好大两张报纸:“这还有个蹊跷的。”

  两张报纸都是社会新闻版,一张图文并茂,躺在血泊中的尸体,配着斗大的黑字标题:黑社会再度火并,两派寻仇大开杀戒。另一张写的也是差不多的内容,哎,这个世界真是乱啊,猪哥你是要我去主持公道,参加国际反黑组吗?

  正要把报纸拍回他手上,继续追究海鲜独吞案,我忽然心里一紧,将两张报纸摊开对比,一件奇怪的事情,立刻就浮出水面。

  在时间稍后的那桩枪杀案中,凶手正是之前那桩火并案的受害人。

  这不是记者告诉我的,这是我自己看出来的。

  报纸上登载了案发现场,闭录摄像机扫到的凶手模糊背影,只需要一眼,我就知道,这就是另一张图片里,躺在地上,满身被打成筛子,死到不能再死的那个。

  绝对是同一人。

  为什么会这样?

  我和猪哥异口同声,对着对方怪叫。以高级猎人的观察力,显然他也一早注意到了这个问题。

  叫完后他且悻悻然:“你也不知道?你不是很会算命?”

  算命,也要有命算好不好。哪怕看相,真人不来,照片也要给张彩色的,要不我怎么知道你面色是不是青红不均,印堂有否隐隐发黑?看报纸,能看出个屁来。

  我也有问题给他:“这些东西哪来的。”

  他随手往地铁站里一指:“人家带给我的。”

  人家?什么人家对你这么周到,世界各地的八卦周刊一一递送到手。

  猪哥瞪大眼睛继续研究那两份报纸,随口说:“嗜糖蚯蚓来的。住地铁下面。”

  嗜糖蚯蚓,那是非人啊。猪哥你怎么到处都和非人打成一片,人类的朋友却不见有两个呢?

  不等他回答我,非人这两个字,在我灵犀上一撞,我猛地抓起那份香港的八卦周刊,盯住那枚璀璨不可方物,却透着古怪的祖母绿细细看,自言自语:“怎么可以搞成这种效果?”

  猪哥硬把头挤过来:“什么?”

  我指指那块玉,自问自答:“蓝田半人,这是蓝田半人炼化过的玉。”

  补充一句:“但是只炼到一半,好象能力不逮了。”

  蓝田半人,拥有将任何玉石无限制提升级别品数的能力。唯一的遗憾是一定年限后,美玉会回复顽石本相―――这就是我看到那块玉觉得好不舒服了,因它有一半已经是石头,石得相当明显。

  讲给猪哥听,他有点纳闷:“蓝田半人青菜豆腐,变玉变一半?这么开店不是要砸锅。”

  变玉变一半,关系到的是蓝田半人整个族类的生存之本,绝非开店砸锅那么简单。我之前受过他们的襄助之恩,遇到相关事,绝不能坐视不理。

  知道猪哥罗嗦,我懒得和他多扯,呼地站起来,奔出地铁站出口,就要用飞行术腾空,转念先跑到路边水果店偷了人家一个橙子,脚尖刚离开地面,猪哥已经连滚带爬跟出来,叫我:“老狐狸,老狐狸,你去干吗,别乱跑啊。”

  哼,以前不熟的时候,叫我小狐狸,现在吃多你几顿饭,半点不客气我就老了,这橙子不丢你丢谁,瞄准他头顶正中,我在空中摆了一个全美职业棒球联盟第一投手的专业pose,将那橙子呼啸挥出,以类音速向猪哥的大好头颅砸去,好家伙,身没停稳,动作已经转为闪避,肩膀将橙接住,顺势一卸,马戏般自手臂到掌心,滴溜溜转一圈,擦一擦,自然而然,开始剥皮待吃,一边还在对着空中喊:“你去哪啊,你去哪啊。”完全不顾来来往往的人,顾之以目,惊诧莫名。

  这个人,跟整个人类都不一样的地方,是他完全不在乎人家对他怎么想,我摇摇头,快速升空,向蓝田半人族类的居住地赶去。

  上一次和蓝田半人见面,是他们从瑞士雪山搬家搬去东北兴安岭之后,怕粉雄联盟的人能够从旧居地找到线索继续纠缠,我还自告奋勇,为他们在瑞士雪山守了一两个月,直到大雪封山,确认粉雄联盟再没有任何跟进之举,才通知他们可以放心解行李种粮食。

  要说蓝田半人兄弟们,都是直肠子,这样就被感动了,非要送我几个夜明珠“灯泡”玩。幸好我没客气,要不上次猪哥这个笨蛋又放走猎物,我们三张口不靠当了这些灯泡买菜,眼看就要喝一个月西北风。

  搬去兴安岭,我觉得是很正确的选择。因为那边地大物博,山川形态复杂,原始程度十分之高,躲在某个山角旮旯,整一年可以光见熊瞎子不见人―――前者比后者实在好相处太多了。

  熟门熟路进了山,冰天雪地,万籁无声,山林静如深海,我哼着歌儿在林梢上一荡一荡地掠过去,忽然发现自从和猪哥一起混,我就多了一个没事哼小曲儿的习惯。这表示我心情愉快呢,还是性格浮躁呢?

  得不出结论,蓝田半人族类的大本营已经在望,那是两座大山回环相抱围成的一个凹谷,重重积雪,掩隐在原始树木之中,常规来说,那些勤劳的非人农民兄弟应该都已经倾巢出动,在雪地里忙着选种炼玉。

  但是,没有。

  站到地头转一圈,半个影子都不见。这片一百平方米上下的深林谷地环境单纯,没在空地上,就在山洞里,我拍拍手,从地下抓了一团雪,在手里捏在紧紧的,运了运气,朝着五十米外的大片玄色山壁,掷了出去。

  不出所料,蕴涵了巨大力量的雪球,在山壁上打出沉闷而空洞的回声。证明内中非实体。

  三击过后,无须芝麻,阿里巴巴开门了。

  看起来浑然一体的山壁向旁徐徐滑开,探出一个小小的光头,傻呵呵地四处看,嘴巴一张一张,破译那唇语,意思是:“搞什么啊。”

  我顺手丢多一个雪团过去,砰一声四散,他吓一跳看过来,就看到我笑得见牙不见眼:“小急,就知道是你来开门。”

  这个蓝田半人,我叫他小急,因为他脾气特别急。上两次见,他都跟只陀螺一样忙来忙去,抓住他上半身说话,下半身还在一往无前地冲,直到和地面冲成一条平行线,眼神就哀怨地看过来,无声责备你浪费了他宝贵的工作时间。

  这会重见,分外亲切,我跳过去一把抱住他可爱的光头,问:“今天你们放公众假期吗?都不出来干活。”

  他神情很放松,表明对我的来临是欢迎的。这一族不善表情与语言,心地却和最纯净的玉一样毫无瑕疵。慢慢告诉我:“开会,全部,在开会。”

  开会?这种不可救药的陋习你们也染上了?

  小急对我使用的文雅字句没有半点反应,引我进山洞,轻轻一推,山壁合拢,毫无破绽。

  蓝田半人的家,来一次惊为天堂,来两次就有眼见没心管,除了满世界缀的翡翠明珠,一点家居品位都没有,全是大块大块的石头当桌子椅子床---啧啧,应该请两个宜家的设计师过来扫扫盲。

  和小急勾肩搭背进去,里面亮堂堂的,走了没多久,钻过一道小悬梁,豁然开朗,闪出一个好大的厅堂,效率高啊,这么快就把半座山挖空了。

  厅堂虽然大,坐的蓝田半人也不少,一圈圈围着,听到我们进来,齐刷刷转过头,我怎么也和人家并肩战斗过,算一家人不是,热情高涨地双臂一举,预备迎接一个车轮拥抱战,结果所收获的无非是那一眼,以及坐在正中心的长老,简短的致辞:“狐狸你好,坐一边。”

  坐一边就坐一边,看你们有什么会开,大家表情那么严肃,难道是诸位股东对年终分红政策有意见?

  他们开会,其实效率很高。因为都不爱说话,所以发展出了高度发达的眼神交流系统,以及内部通用的心灵沟通术,这也就是我了,把耳朵扯扯长,再把手往身边人肩膀上一放,把他们的中心议题,听了个八九不离十。换了猪哥,他早睡着了。

  不听不知道,一听吓一跳。我在满堂静静的飞眼与灵犀中,忍不住怪叫一声:“什么,有人出手改造你们炼化过的玉石?”

  一点没错。香港地区,一千五百年被蓝田半人上两代长老亲自施法炼过的祖母绿,应该在三天前恢复顽石本相,结果族中使者前去检视结果时候,发现又被人重新炼过。

  我腾的跳起来,大喊大叫:“我知道是那块,我知道,我知道。”

  做人呢,有时候真的要低调一点,就和猪哥家那只犀牛一样,无声无息大隐隐于世,每天买菜做饭和猪肉贩子吵架,居然也没见人大惊小怪。

  我生而为一只高调的狐狸,怎么吃亏也学不会收声,所以在喊完那一嗓子之后两小时,就受到了蓝田半人隆重的委托,前去香港调查这桩非法玉石炼化案件。他们对我信任到了十二分,连同伴也不派一个给我,也没有许以事成后重金酬谢,最少给块和氏璧的诱饵,就这么一清二白纯友情的case,为什么我也点头答应,在空中想了一两个小时,也硬是没有想明白原因。

  不管怎么样,我在中银大厦顶上一落下,就不想来也来了。环顾一周,这弹丸之地,繁华如斯,举世欣羡,不愧是东方明珠---这个比喻不要和我的委托人说,他们会觉得,什么明珠?明珠上有那么多斑斑点点吗?那是麻团。

  而最让我有一份特别眷顾的,是我和我娘,在这里生活过,很快乐的生活,好些年。

  为了逃避那些记忆,我多年不曾到此,这一刻百感交集。站了一站,我走下中银大厦,熟门熟路搭了地铁,去浅水湾。蓝田人交代我,他们之前来检验的玉,过去十年,都在那个地区的某栋豪宅里呆着。。

  浅水湾是香港传统的富人住宅区,豪宅美玉,好合乎逻辑。既然有详细的资料支持,要找到那户人家就不是什么费力事了,站在保安设施完备的大门外,我望着里面的华屋一角,正想是要破门而入,还是爬墙钻洞,忽然身后响起一个急促尖锐的刹车声,有个女人气恼的喝我:“你是谁,站在我家门前想干什么。”

  转头看,一辆银灰色宾利车,驾驶室内一个徐娘探出半张脸来,沉得一潭水也似,怒睁眼瞪着我。

  我对她笑笑:“我是算命师,你屋中有鬼气,要不要帮你消灾,新张八折,现付不赊。”

  配合我的愤怒青年打扮,这么胡说八道一句话,人家要信才有鬼。所以她如我预料中勃然大怒,一边急招家中用人和警卫出来赶我,一边骂骂咧咧把车子开进去。不过我是何许人,说了有鬼必然有鬼,就算没有都找两只住进去.

  闹鬼在我来说,本来是家传的本行之一,不过狐族壮大之后,觉得自己二五八万,只该做做高级生意,所以这一手反而渐渐式微,闹鬼的技巧与艺术,十不存一,我呢,是很尊重专业人士的,所以当天晚上特意回了一趟东京,找来了这一门中的大人物―――老鼠天师小米……

  小米一来,好家伙,窜上跳下,鬼哭狼嚎,新客户特别优惠买一送一,不惜开嗓子唱了一整出"幽媾",兼且吹气为风,落漱为雨,明明豆丁大小一只老鼠,搞出来的声色效果,简直媲美搬来了一整层地狱,好端端一个人家,当天晚上阴风阵阵,寒气森森,大人小孩晕倒了醒来,醒来的哭破嗓,灯关了又开,开了又关,最后就满屋通亮,所有人聚在客厅里,大气都不敢出,着实笑了我一个饱。

  第二天清早,小米顺利完成任务,和我跑去半岛酒店,热辣辣地吃了一个早餐,顺便买了纪念品送它回东京,这才慢条斯理回到浅水湾,离那屋子还有两百米,已经有人迫不及待狂呼上师救命,冲出来对我点头哈腰。

  忍着笑我施施然入了人家门,坐在客厅里目不斜视,力图营造一点自己的专业形象,老实说我这几天都忙着做正事,没换衣服,穿来穿去,还是在东京帮犀牛打下手那一身厨娘装,失礼失礼。。。

  人吓坏了之后,所有iq,eq归零,那位徐娘哪里有功夫管我的衣服,往我身边一坐,一连串问:“上师,家宅不宁,是什么原因,怎么来那么突然,你一定帮我。。”

  细细端详,她年轻时候必是大美人,至今皮肤都保养得十分到位,吓了一夜,仍然紧绷光滑。

  发现我一直把她盯住猛看,人家担起了心:“上师,你这样看我的脸,是不是有什么不好。”情急之下,泪光泛起,我见犹怜。

  我一楞,赶忙就坡下驴,伸手握住她掌心,点头:“等一下,我感觉感觉。”

  感觉一下,这女人虽然任性骄横,却不是坏人,很多无可奈何的心事,经历却非常单纯,大家闺秀出身,受过高等教育,嫁入门当户对人家,一世养尊处优,贵在有慈善心,数十年来一直资助一家基金会,赞助贫困地区基础教育项目。

  发现人家本性善良的时候,我总是会松口气,也不知道是习惯还是爱好。想起此次来的目的,我赶紧搜索关键词,嗯,家传祖母绿项链,价值,屡次在正式场合佩带,上一次出席慈善晚会前发现黯然无光,做玉器生意的朋友介绍去铜锣湾一家小型珠宝店找专家处理,成功恢复。那帮她修复的人模样一出现,我就知道此行不虚。

  找到这一条信息,我见好就收,把手猛一张开,对方焦急的脸印入我眼里,我叹口气:“家宅无事,昨天有异物夜行路过而已,我帮你四处看看,以后不会有的了。”

  她迟迟疑疑点头,抓了稻草绳的样,也不能信,也不能不信。

  我注视她半日,真的买一送一,缓缓说:“你和丈夫感情不好?”

  她立刻黯然,头微微转开去,是矜持也是防卫。

  那张小小的脸,曲线精致,可想当年风华,美人老去最无情,不知道我的暮年,是什么状况。倘若老天见怜,希望和小白一起,生多几个狐狸崽子玩,恩,有一点很关键,一定要把犀牛骗去给我做饭。

  出了半天神,我收回心思,发现女主人还低头发呆,忽然有了一点恻隐之心。

  拿过桌上一张纸巾,手指轻轻画过去,细微的黑色线条在指尖下蜿蜒出现,遇到空气后逐渐清晰,凸出来如浮雕,缠绕成一道符咒。细看甚至有烟雾熏蒸。

  忘情符。

  我交给她:“烧了,给你老公喝。”

  至此不得不信,因那线条确有魔力,无法拒绝:“喝了以后,他会停止在外面拈花惹草?”

  我沉默一下,摇摇头:“他会忘记这段时间拈的花草。但是,迟早会有新的出现吧。”

  喜色迅速转为失望,很快又打起精神,自言自语:“去得一个是一个。。”

  我微微一笑,许一个诺言给她:“你多做资助孩子的善事,我年年来看你,如果你做的善事够,我每年为你设符,让你安乐长久。”

  她眼睛闪亮,很快从包里拿出支票本,签下一个大数目,说道:“上师,我很虔诚,不会赖帐,如果这符有用,我立时捐去给基金会,足够开三间学校,以后你年年来,我年年如是。”

  我按住她手,微笑:“我信你。”

  一句话而已,一道符而已,她或她丈夫有生之年,一年一次给我打个秋风而已。

  但是有多少孩子,毕生会因这一个小小契约而改变?

  有时候弱者的所谓命运,就是有能力者的一时心血来潮。

  连我的命运在内,或许也只是上天的一时心血来潮。

  倘若是坏的,可以叹息,不要放弃,谁知道呢,下一个好的心血来潮是不是就近在咫尺。

  我劝人,也劝自己。这段时间来,常常都这样。心思逐渐光明,想起来都很久没有惹是生非了,倒是处处天灾,我跟着猪哥使出百宝募捐,居然也好有乐趣。奇怪不奇怪?

  应观众的强烈要求,我装模作样在人家房子到处窜了一圈,表示驱祟赶鬼,最后拿了一个好大的榴莲作为谢礼,跑了。

  跑去铜锣湾。

  临行前我问过小急,要不要把那块祖母绿带回去,他说不用了,这种金玉其外,顽石其中的赝品,吃又吃不得,带灯泡都嫌不够亮,只有人类才喜欢。说完叹口气,说幸好当年对那块玉施法的阿查查已经挂了,不然按照族中规矩,不到回收不准回家,到那天一看没戏,当场就要背过气去。

  对铜锣湾,我其实蛮熟的,以前,我娘很爱来这里逛街,没什么钱,一天到晚都是windowshopping,乐在其中。她常常痴痴望住某个女装品牌店中的衣服,无限向往的说:“我家囡囡穿那个红裙子,一定可爱得要命。”

  就她的品位看,她看中的衣服,基本上都是惨不忍睹。但是我很享受,享受她一边那样说,一边在我头发上,轻轻抚摩的温度。

  这一区的街道,大大小小,繁华的固然是繁华,也有许多小巷子,藏在大都会表象之后,住着庸庸碌碌的众生。我要找的,就在其中某一条巷子里。

  一条原本应当平和而家居的小巷子。

  现在却很热闹。警车停在巷口,几个围观民众窃窃私语,血腥味从警戒线围成的圈子里传出来。

  是我最憎恶的场面。在这个场面里,我失去在人间最珍贵的那个人。

  强忍着胸口的不适,我慢慢走近封锁线,透过人群,看到警察在一家小店铺中进进出出,店铺边挂一个小小的牌子,行草遒劲,写了“珠宝店”三个字。

  对讲机中嘈杂不休,隐约听到,是桩命案,他杀,死者是这家小珠宝店的掌柜。

  香港警察工作效率甚高,对讲机中内外呼应,说现场证据收集已毕,很快尸体就放在担架上,蒙着白布抬了出来,准备送上车去。

  我一抬手,带起一阵强烈的局部龙卷风,顿时方圆两米之内,天昏地暗,人群中响起胡乱的惊呼,我越众上前,掀起那块遮挡的白布,俯身细看,第一眼就看到一个硕大的光头,皮肤呈现玉石一般硬而透明的质地,这是蓝田族类鲜明的外部特征,但是其他部分的特征则更鲜明地告诉我,他也是人类。血液,味道,气场,身体结构。全身内外都没有伤口,但脖子上有一道细细的勒痕,几乎不可见,但有残存的真气萦绕,显然杀死他的不是寻常人。

  结论如何突兀古怪,却无可置疑。

  他既是蓝田族成员,也是人类。

  简而言之,是一个杂种。

  非人与人的,杂种。

  为什么那块被重新炼过的祖母绿,会呈现出一种半途而废的效果。因为出手施法的人,根底不纯。

  之前粉雄联盟两个高级成员,明明是凡人之身,战斗中却施展非人族类最精髓的密法,状况和眼下如出一辙。

  非人和人的杂种并非没有,但多少年也难得出一个,恰似人类和蜥蜴,天生不该传宗接代。倘若接二连三出现,必然有大问题。

  踟蹰于闹市街头,我想着自己该何去何从,蓝田半人委托的任务倒是顺利完成了,发现一个冒牌货,不过已经死了,人死灯灭,阿弥陀佛,我们就原谅他吧。

  这时候我发现自己忘记了一个常识―――不要指望我会说我犯了一个错误,就算犯了我都不会承认的。

  没有人会无缘无故死掉的。

  尤其是死于他杀。

  尤其是一个拥有非人特质,人类轻易杀啊杀杀不死的半人。

  找到那个杀手,也许就可以找到原因。找到了原因,也许就可以解杂种横行的秘密,找到秘密是为了什么,显然不是我会考虑的问题。。。。

  左思右想,耳畔市声如潮,忽然一线细细的声音传来,在我耳边问:“老狐狸,回不回来来吃饭,今天晚上有可乐排骨和芫爆里脊。”

  是辟尘。数个月以来我寄居东京,每天晚上六点到七点间,无论人在哪里,这问题都会准时在耳边响起,大多数时候我在市内,身边有手机,偶尔电话接不通,他才会丢下锅铲,跑出院子,用上千里犀牛吼这一大法。

  我侧头听他把这句话重复两遍,不顾自己站在熙熙攘攘之中,连忙站个马步,大吼一声:“今天不回来了,给我留点。”

  回来。不回来。回不回来。有人等你,有人盼你,有人留温热饭菜给你。

  不曾无家可归的人,难以了解这些平常情事,多么可贵。

  第一次去猪哥家,果然如他所说,看到一只好不拉风的犀牛在厨房里哼着hip-hop,看到我进来,探了一下头,面无表情地说:“住几天?”

  看来他的客人不少,结果猪哥很不好意思:“我怕这个要常住。”

  犀牛很警惕:“有伙食费交没?”

  我和猪哥都很不好意思:“没有。。。”

  辟尘于是叹了一口气,很伤心地缩回头去,自言自语地说:“他妈的,老子又要去每天去海里捉鱼来贴补家用。”

  从这个角度来说,我愿意为猪哥上刀山下火海,两肋插刀不皱眉,反正这几件事情对我来说,也没什么麻烦。

  眼看再在大街上对天狂叫,很快就会有警察来拉我去青山病院。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我悻悻准备离开。走了五步,那两部勘察现场的警车呜呜开出,绝尘而去,我心里一动,折转身再进了那条小巷子,珠宝店前空无一人,铁闸门落下,上面封条触目惊心。我俯下腰,将手掌紧紧贴在铁门前一寸处,闭上眼感觉这几天中,出入过此地的种种气息,杂成一团,有如乱麻,

  将精神集中在店主气息最后出现的那个时间,我沉入无上灵息境界,一丝一点地分辨那些杂乱线索,就像在解一大团乱麻,只要足够耐心,足够灵巧,总有那么一刻,你会找到一个线头,那就是理顺整团麻的关键。

  我找到了这个线头,是一种味道。

  一种极为古怪,绝不属于人类的味道。

  重滞的腥臭包裹着死亡气息,像来自远古的诅咒,绝望而残忍。只是微微一缕,却有生命一般,缠绕游移。

  我没有办法判断这气味来自谁。除非得到更多的信息,而要得到更多的信息,

  我唯一希望的,是他来自外地,并且目前还没有离开香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