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影缭乱。
东京最热夜店y/n。无数人无一清醒,随强劲音乐摇头酣舞,眩彩文身与发色,比滚灯还闪耀,全红色系装修的大堂中间血色舞池,最诡异不过。
舞池中有人兜售摇头丸,长相清秀的年轻女孩仰头吞咽下大剂量的数片,脸上浮现诡异的痴醉神情。音乐强劲噪闹如撒旦的鼓。她开始疯狂扭动,傻笑着,除掉自己微薄的衫。
我突然觉得很烦恼。那条白头发矮个子的毒品虫闪动着死老鼠一样的眼睛靠近我,轻佻地摸我赤裸后背,“小妞,来点刺激的?”
俯望他,我有无穷的厌憎交织在脸上。你这该死的小猴子,把手举过自己肩膀来调戏女人很辛苦吧,要不要我低一低身子,满足你这辈子最后的欲望?我的手指穿过他的喉咙,盯住他嘴唇中呼吸不出呼喊不出的最后一口气,消失在虚空里。
轻而易举,只是被毒品长期占领的血液已经十分黏稠,附在我精心装扮过的指甲上,丝丝缕缕,不可断绝。
总是有那么讨厌的东西存在,令我脾气不好。
小矮子倒地死去之后,几个敞开胸膛,文上青龙白虎的惨绿少年在狂乱灯彩中围住我,带着一点惊愕和猥琐的狡猾神情,像一张渔网一样在我周围张开,推推搡搡的,逼我往吧台后那道小门那里走。我知道那里有罩这个场子的黑道角头在放肆饮酒,由刚刚跳完辣身舞下台的舞女殷勤服侍,自以为掌握了一整个世界的命运。
我轻蔑地看着他们,而身体深处突然熊熊燃烧起来。那是不可分辨的本能兴奋,仿佛提前见到了数千加仑的血,流淌在我脸上,在我眼前。
那就这样吧,既然你们需要它。既然你们渴望它。既然你们制造它,买啊卖啊,既然你们那么爱它。
就让我给你们吧,给你们死亡。彻底的,不可逆转的,没有轮回,复仇,干净的死亡。不要相信地下那条奈何桥会为你们存在。不可能的。
被妖狐所杀戮的人类,是寂灭的烟尘了。
身后留下十七具尸体。我施施然走出门。
夜空扑面而来的空气略为清新,但大都会的污浊仍然无处不在,逼得人深深皱眉。已经冷清的深夜街头,只有三两醉鬼凭靠着人行道上的栏杆不成声高歌,啊啊呜呜,再凄厉些,和狼嚎也相差不远。
我甩了甩手。极目看去,远处隐隐约约可以看到山的墨蓝色剪影。另外隐隐约约的,闻到的是什么?
一点烤鸡翅膀的香味。
烤鸡翅膀?
大半夜的,哪家烧烤摊还在营业?而且出品那么霸道。
越努力去闻,那味道就越惊心动魄,一是我乱舞了半夜,晚饭吃的一点寿司早就顶不住了,二是这烧烤料香得古怪,规模虽微,气势却惊人,破空而来,一把揪住大脑里的嗅觉神经,三下五除二,馋虫大队听命,立刻攻心。
不顾有人可能看到,我跳起来放开脚步,跟一道疾风似的,在方圆一公里的面积内做了一个地毯式搜寻,结果不要说烤鸡翅,连生鸡屁股都没找到半只。但狄南美发起飚来,怎么也不会一无所获,就在我靠近东北角的时候,那香味蓦然间大为鲜明,要不是我定力好,几乎要一头栽倒在地,昏迷中任哈喇子川流不息。
既然给我看准了方向,那不管前方是地雷阵还是热油锅,说要吃就要吃,谁拦着我打谁。把袖子挽了两挽,我埋头追着心目中的烤鸡翅膀而去,半空中弹跳起伏,速度快若闪电,由于过于兴奋,整个脑袋还闪出白光,要是附近有人半夜睡不着,此时出门看天,就会马上大吼一声,“老婆,出门来看飞碟。”
扮演着一只飞碟,我瞬间就窜出去数十公里,很快落在东京近郊的山野中。深夜的山色幽邃神秘,别有风味,却绝不是我此时要注意的焦点,因为在我鼻子前面,烤鸡翅膀的味道强烈得可以当成闷棍打人,而我敏锐的眼睛,已经看到了一小片树林后透来的微微火光。忍住没直接发动雷动诀烧山开路,我跃上树林顶,噌噌几步越过去。然后,就如意料中的,看到了一团篝火熊熊燃烧。明亮可爱的火焰之上,一根很长的黑色粗棍架在两端的木叉上,棍子中段挂了一个小铁丝网篮,网篮里不是别的,正是数只烤成柔嫩金黄,肥油嗞嗞,火候刚刚妙到毫颠的——鸡——翅——膀。
狐闹(2)
好比他乡遇故知,好比金榜题名时,欣喜若狂之下,我大叫一声飞扑出去,张开十指,对着鸡翅膀就要抓,眼看美食就要到手,谁知变起仓促,有一个铁叉子从我眼前轻轻巧巧伸过来,把翅膀都叉走了。
旁边有个声音快快活活地唱起了歌。“红烧翅膀我喜欢吃……”
傻站在空空的烧烤架前,我的眼泪瞬间夺眶而出。扁起嘴巴转过头去,这才看到不远处有个年纪很轻的男人正盘腿坐在地上,眉开眼笑对着那一堆鸡翅膀,口水和我一样流到了嘴边。两只沾满了草叶土灰的手,正色迷迷地对着我的心头爱伸去,我再也忍不住了,冲上去飞起一脚。
下一秒钟,他接替我扮演飞碟的角色,惨叫着整个人冲天而起,屁股朝天飞过偌大一个山梁,消失在远处幽深的阴影里。
拍拍手。我呼出一口气,一屁股坐下,鸡翅膀就在我面前,柔韧带脆的鸡皮,酥酥的,料理得实在好,毛根都去除得极为干净,仔细看,鸡皮上均匀地分布着数个细微的入味口,外缘非常平滑,极深又极窄小,不像任何现知工具的杰作,倒像是——气劲?什么人会用真气之刃来料理鸡翅膀?
一念到心头,我凝思正酣,眼前忽然一黑,这一黑从何而来下一刻就有答案,妈妈的,谁好大胆子,从后偷袭我一个狗吃屎!
甩头一看。眼睛顿时睁到两倍大。
那个被我一脚踢出去,这会儿应该在十公里之外抽搐的年轻男人,四肢俱全,毫发无损,雄赳赳气昂昂窜了回来,正在我背后吹胡子瞪眼。
“那谁,你干吗踢我?”
输人不输阵,死也要嘴硬。我不甘示弱,还口:“你干吗抢我鸡翅膀?”
他一怔,自言自语地说:“你的鸡翅膀?”
低下头拣起翅膀端详了一下,样子好像是要滴血认亲似的,过半天冲我吼回来,“明明是我的。”
他宣布了这一所有权之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抓起一个就塞到嘴里,嘎吱嘎吱咬起来,一边发出满足的长叹,一边就势坐下,两眼眯缝起来,样子非常之爽。
我含泪看着他,依我脾气,实在很想冲上去打架,不过这样做给白弃知道,一定会被骂得头壳冰冻——虽然他在千万里之远,对我还是很有威慑力。悻悻然拍了拍屁股,我转身就要走了。
身后却传来那男人快活的声音,“哎,狐狸小姐,来吃吧。”
回头,一只香喷喷的鸡翅膀望空而来,砸在我脸上。随着一句话,“下次别乱踢人了,踢死了多不好。”
掷物无声,来势奇准。落点恰到好处。
好手劲,好眼力。即使是我全神贯注,也不过能堪堪避开。他到底是什么人?
然而有吃万事足,管这深夜深山,遇到的是何方神圣。我满足地靠在树上,津津有味享受起来。
直到一只吃完,我才突然醒觉起来,尖叫一声,“你才叫我什么?”
他看到我手里挥舞的鸡骨头,顺手又扔过来一只,微笑着说:“狐狸小姐啊,你不是吗?”
我泄气地抓住,继续吃,一边含糊地问:“你怎么知道?”
他郑重其事地站将起来,对我微微一鞠躬,样子甚是可爱,“在下,猎人联盟的猎人噢,一只小狐狸还是看得出来的。不过你放心,我不会抓你的。”
对我打量几眼,他补充了一句非常客观的评价,“我想抓也抓不到。”
这个时候我才仔细看他。好英俊的男子,脸廓棱角分明,但额线圆和,毫无暴戾气味,寒星双目,眉毛黑秀飞扬,总是笑嘻嘻的。身上穿黑色干练的夜行衣,头发却只用一根带子乱乱地绑在身后,看人的眼神,带着一种奇异的暖意和真诚。人说的话,我向来十句信十分之一句,或干脆纯当放屁。但是不知为什么,这个人,我愿意信任。
“你叫什么?”
他问我
“狄南美。”
狐闹(3)
自己的名字。好久不念出来了,也没听人念过。每一个字,音节上都带着锋利的齿轮,一点点切割着我的记忆。我皱皱眉头,听到他说:“好名字啊,不像我。”
他一脸上街踩到了狗屎的神色,遗憾地自我介绍,“我叫朱哥亮,以前人家叫我猪小弟,现在年纪大了,叫我猪哥。”
他摇摇头,突然对着天空大喊一声,“死老爹,取的什么名字啊,看我今年清明给你上几只老鼠。”
我忍不住大笑。结果一根鸡骨头哽到喉咙,害得我一头滚到地上,顿时大咳,涕泪俱下。这个叫猪哥的人见状,飞快地窜过来,把我一把抱起,手交叉卡在腹部,用力往后一勒,我喉头一松,那块骨头被喷了出来。八十老娘倒绷孩儿,狐狸吃了一辈子鸡,今天差点给鸡吃了。咳嗽着我站站好,对他一摆手,“多谢多谢,看不出来你还很机灵。”
他耸耸肩,“人家大智若愚,我大智若机灵,程度都不低啦,哎,你来这干吗?”
我张望了一下,鸡翅膀已经彻底吃完了,而且他吃得比我还见功力,骨头啃碎不说,渣渣都没吐出半点,果然是铁嘴铜牙。失望地叹口气,我说:“我闻到鸡翅膀香,来找吃的。你呢。”
他懒洋洋翻身坐下,靠着一棵树打哈欠,“我在这里蹲点,等一只拔鲁达兽。”
想起来他说过自己是猎人,大约就是人间最近风头很劲的猎人联盟成员。拔鲁达兽形影无定,深居简出,向来与人类无涉,等来做啥。
猪哥吃饱了,舒服地蜷在地上,打着呵欠,“很有用的啦,它们会消除记忆的嘛,好多笨蛋人类,被不快乐的记忆困扰,希望可以解脱,就委托猎人去找拔鲁达兽了。”
这么新鲜。哎,我可不可以顺便蹭一次免费服务,给我也拔拔,他翻了个身,困意朦胧,“不要啦,我还嫌自己记忆少……连我妈的样子都不记得。”喃喃声中,真的睡着了。
我在不远处,静静看他的神色。安详甜美,酣畅淋漓,真的一瞬间就沉入了梦乡。能够如此无忧无虑在陌生人面前睡大觉的人,想必是没做过什么亏心事的。念头转到这里,他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做什么好梦吗。
不知道为什么,我突然不愿意走。当然走也没地方可去。这次来东京,是风闻日本最著名的两个风水堪舆师受邀来访,为大财主踏穴。我附身打探,结果一个浪得虚名,招摇撞骗,我一气之下,在他住的酒店丢下大量狗屎,以哀悼我白白花掉的时间,另一个倒是有几把刷子,但质量都不好,随便看看也就技穷。说起来,下狐山数年,我踏遍世界各地寻访通灵与先知,收获还是不小。等闲天桥上的算命先生,还是可以打翻几个的。
篝火仍然燃烧,偶尔发出噼啪声,天色微微发蓝,空气祥和,我有点困了,那么,歪在帅哥身边睡一下吧。合上眼以前,我犹自遗憾地咂嘴:鸡翅膀烤多两个就好了……
天明的时候我被猪哥快活的歌声吵醒,爬起来一看,这位仁兄趴在地上生火,旁边地上一字排开,小锅,小水煲,都盛着不知哪来的清水,油盐酱醋瓶阵容齐全,还有一个小吊篮悬在杂树低枝上,里面放了一把生面和两个西红柿。仔细看看,竟然是京都“水吉屋”出品的极品拉面。听到响动猪哥转过头来对我龇牙一笑,“嘿嘿,等着啊,快吃早饭了。”
我蹲下来看他忙得不亦乐乎,火旺,水滚,鸡精西红柿入汤吊味,面熟过冷水,再调和汤面。我闻着那香味垂涎三尺,眼看大功告成,忙踊跃上前要吃,被他一手拦住,只见猪哥摸着自己胡子拉杂的下巴,如爱因斯坦做数学题一样若有所思,对着锅中面尊头猛点,半晌大叫一声,“对了!”我给他这样的惊风火扯吓了一跳,刚要出声抱怨,他脚一点,跃起半空,抓住半空中一根树枝,整个人借势荡出,瞬间已在数十米外,我目送他身影,映在无瑕的清爽晨空中,山谷中回荡着泰山式的o-le-o叫喊。
狐闹(4)
看样子,他是有事要走,那我不如先吃为敬罢。呼应着辘辘饥肠我端起那口面锅,先深深吸了口气,正点,这小子的厨艺不弱啊,露营有这般水准的早餐吃,虽五星级酒店自助式招待不易也。撅起嘴,正要喝口汤暖胃,忽然一阵不祥的预兆从天而降,我瞳孔顿时张大,戒备着缓缓抬头,眼前一花,鼻尖上微微一凉。只见漫天飞舞,好多葱花啊。
然后后脑勺便着了一个暴栗,“没出息,吃面不放葱花怎么行。”
这自然是猪哥回来了,哪里找来的野葱,真的香得出奇,妙在又全不掩盖面和汤的正味,恰似名旦名本中搭戏的一把琴,丝丝入扣,托得正好,果然锦上添花,我埋头猛吃,一边含含糊糊问他,“你蹲个点也这么讲究啊。”
他和我一个德行,差不多整个脑袋都在锅里,露出一对眼睛来瞄着我,“讲究?这叫讲究?”
停下来打了个响亮的饱嗝,“这是人生存的基本方式。”
我对这句正经话很不待见,“胡说,只要生存,你可以吃树皮嘛。”看看四周的野草,有些也结了红红白白果实,“喏,吃那些不行吗?”他冷静地纠正我,“我在说人的生存,不是野人的生存。”
咿,猎人的口舌工夫不错啊,怎么修炼来的?莫非训练科目中有一门叫胡扯学?他脾气甚好,对我的诽谤不以为然,快手快脚把东西一收,原来那些锅啊碟啊,摸上去硬邦邦,但稍一用力,竟可以折叠成极小一团,抢过看了半天,也不知是以何种材料构成。猪哥嘿嘿笑两声,附耳过来悄悄说:“告诉你,你别告诉别人啊,我把联盟发的超软合金武器给炼了,做成了厨具……”
掐指算来,我与该仁兄相识不过十小时,却已共吃两顿饭,实在是有缘分呀有缘分。故人云,十年修得同船度,百年修得共枕眠,倘若我把天眼一开,往前生一望,想必看得到有小二三十年间的哼哧哼哧,嗨哟嗨哟,为鸡翅膀和阳春面而努力奋斗!该基金的回报率虽然不够高,胜在稳健——东西都不难吃,考虑到不少人要死要活在前世挑担担土,为的就是这辈子遇个老婆来天天吵架,我实在应该烧香三炷,以谢天恩。
不表我在这里礼天拜地,猪哥已经把一切什物收拾入袋,好汉子,雄赳赳气昂昂,把行囊一背,哼着歌儿就走。我急忙追上去,“你去干嘛?”
他摸着鼻子看着我,“我去干活咯,你呢,没事干吗?”
作为一只有进取心的狐狸,给人家说我没事干,就跟三十八的老姑娘给人问老公做什么一样,都濒临老羞成怒的边缘,因此我干咳两声,岔过话去,紧紧盯住他的行踪。猪哥耸耸肩,“我去找拔鲁达兽嘛,这座山翻过去两百公里左右,你没事干就跟我去逛逛?”
我很有志气地点点头,“逛就逛,怕你啊。”
一个箭步当先走起来,听到他在我身后发笑,“倔强的小狐狸。”
我回过头白他一眼,“我几百岁了好不好。”他毫不动容,当即改口,“倔强的老狐狸。”在我翻脸以前加了一句,“驻颜有方,驻颜有方。”
深山无人,大可放开腿脚飞奔,我的陆地飞行术虽然麻麻的不算好,寻常法拉利也没两部拼得赢,跑了一阵忽然想起身后还有个人,当即急停转身,结果哐当一声,一个好大的人头直接撞上我的鼻子,势大力沉,当场双双如丧考妣,泪飞如倾盆雨。我伸出一根手指点住他,抖得跟帕金森症一样,“你,你,你。”他蹲在哪里又要哭又要笑,样子是可爱的。
没你出个端倪来,身边一棵巨大的松树上,忽然传来“哧哧”两声轻笑。
笑声初初入耳,我双手已经挥出,一道无声无息的蓝色符咒射向声音传来的树枝深处,蓝之祭祀诀,对修为尚浅的非人来说,已经足够致命。但是我并没有听到预期中的惨叫,甚至没有听到来者闪避的声音,因为我刚有动作,猪哥已经从我身后飞起一脚,把我踢得四仰八叉在树皮上粘起。那道祭祀诀自由自在地不知飞到哪里去了。他没有管我,兀自呼唤着谁的名字,“小米,小米,下来吧。”
狐闹(5)
我慢慢爬下来,心里恼怒怨毒,呼之欲出。他能踢到我,是因为我信任他,不顾忌把自己的背亮出去,眼睛转过来。虽然这信任来得毫无来由,不应该和两顿饭有太大关系——否则我一早已经爱上“糖朝”的主厨大师傅,我最喜欢喝他手制的杏仁甜品了。
信任人而被踢一脚,是相当悲惨的经历,当世人皆知,狐性多疑。
因此我一言不发,转身,跳下一侧悬崖。衣袂飘飞,云雾缭绕。天地一如出狐山时候那样空白沉默。山谷深深,风歌猎猎,寂寞如缕,不可断绝。
东京街头永远那么热闹。全世界排名第二的昂贵居住城市,十六岁的女孩子穿蓝白相间清纯水手服,肩头随意搭住的手袋,却价值百万日元。那其间的荒谬感,真值得写一部小说。
但是我不写小说。我算命。
算命是我本能,也渐成为嗜好。会来求乞命运指引的人,没有几个快活,往往连顺遂都谈不上,望着他们愁眉不展音容,我有时候会因恶意而快意。尤其是,当我明明能够伸手挽回那向深渊里倾倒的前景,却只是微笑着看人走开的时候。
在地铁通道里我溜达,看中一个算命师拉开的摊子,那上面挂一幅小小的旗,上面有神算无敌四个字,虽然算命师本人不过是个混混,那四个字却真的出自日本最出名的书法家之手。
走上去把算命师一拳打昏,拖到旁边摆成一个悲惨的姿势,在他身后放了个小碟,等阵他醒过来,会发现睡一觉赚到的钱,比他算一天命拿到的报酬多得多——要教育人家努力奋斗,有时候实在是缺乏证据的。
而我,取而代之,端坐在算命旗帜之下,就算完全是个不良少女的模样,也很快有人凑上来,迟迟艾艾间为自己打开生命的另一道门。
今天开张尤其快。来的是个中年男子,在我身边走过去,又走过来,走过去,又走过来,连续走了三次,终于驻足,细细看我头上那四个字,我好整以暇地打量他,中等个子,板正的上班族西服,式样陈旧,领带式样更是无比呆板,同样呆板的还有他的五官,我怀疑只要拿张扬州师傅擦澡的毛巾在他脸上擦上一擦,那鼻子眼睛便会纷纷掉下地来。他终于把那四个字笔画数完了,慢吞吞凑过来,“你算命?”
我没出声。适才那一眼,我已经看到他寿数之线,在今日午时必然断绝,而且是自毁。一个这么委琐的男人,为了什么原因竟要去自杀,我没有什么兴趣知道。
他竟然在我身前蹲下。秽浊的眼睛里,忽然溢出一点渴念的光芒,很亮,像蜡烛烧到最后一秒钟的那下挣扎,“你帮我看看,我活得过今天吗?”
咿,这倒是够直接。他此时已怀死意,是希望有意外阻碍,还是怕有意外阻碍?
我打起一点精神,笑嘻嘻地看他,“大叔,既然你这么上道,我也不骗你。你今天一定死,死翘翘!”
以前也这样去直告过那些注定要出意外的人,那突如其来的惶惑恐怖表情,每每惹出我捧腹大笑。在我肆意的笑声中,他们丢下神经病的诅咒奔逃而去,而我眼睛越过高高的苍穹,落在他们人生的下一步,有卡车飞驰过,花盆误落,屠夫的斩骨刀莫名脱手。我默默看着。
但面前这个人是古怪的。
因为他神色间有喜意。
虽然欢喜得很扭曲。每根皱纹都似在痉挛,将整张脸的走向都搞乱。仿佛饿极了给他一碗阳春面,或者,溺水得救了。
他大笑——抢我戏份,一边喃喃:“这就好,这就好。”干净利落起身,在我面前丢下一张万元大钞,匆匆离去。
我拣起钞票,一跃而起,尾随上去:想活,我懒得让你继续活,想死?就偏不给你死,哼。
这是地铁站,不过他并没有上地铁,从另一个出口又上了梯。我慢悠悠跟着,不担心他会注意到我——除非他是猎人出身,不过猎人也斗不过好狐狸。
在街道上站着,他掏出一个很旧式的电话来,放在手里摸了又摸,看了又看,不晓得干什么,要说恋物癖吧,你也去爱个新款一点的呀。
他和该旧款手机亲热了一阵,大概觉得兴味索然,叫了出租车,疾驰去,在我眼帘里消失,但是我不担心。无论他去哪里,都翻不出我追踪的手掌。
狐闹(6)
何况他去的地方那么醒目,飘到空中,抬眼一望就望到了。
那是东京铁塔。
全世界第二高的铁塔,有日本最高的观景台,样子古怪呆板,充分显示了日本人一根筋拉到底,断了就完蛋的狗屎性格。此时这位神神道道的中年人,正俯身向下面看,手脚都在轻轻颤抖,哎,自杀方法很多选择嘛,最近出了不少指导书图文并茂,奢侈一点的有极品清酒浴缸水底割脉法,热闹一点的有最贵夜店大吃白食被乱棍打死法,难度高的有美国乐透大奖一锅端后脑溢血猝死法,简单容易,工具随手可得的有木头板凳大力抄起自拍头法。跳楼实在是已经非常非常out了。本来穿衣服是很个人的事,你披挂一身古董我都不怪你,自杀这种人生大事,随随便便就太不负责任了,我不会让你得逞的。
既然我那么负责任,当然不会错过在空中一把抄住他——在他用一个无比笨拙的前滚翻姿势翻出栏杆之后,才掉出十米,就被勒在上不着天下不着地的点上了。该仁兄十分迷惘地抬起头,四处看看,大概是想:咿,地狱还是很亮嘛?我一点都不疼呢,下辈子不高兴可以多死两次了……
然后他就看到了我笑得见牙不见眼的一张大脸,在他周围得意地晃来晃去。
然后他就鬼叫起来。
人类真是怪东西。你刚才跳出去的时候怎么不鬼叫?死都不怕,我长发飘飘,衣着入时,体健貌端,皮肤光滑,怎么就把你吓到这个份上了。
正愤愤不平,忽然发现自己的屁股怎么在眼睛底下,翘翘的挺好看,但长错了地方吧……仔细观察一下,啊,原来刚刚从空中俯冲下来接人的时候,身体扭动太过剧烈,前后反了……
自己傻笑两声,扭扭又把身体扭正,我把这个倒霉蛋挑着,轻轻落地了。
他瘫软在地上。
被我踢一脚,“叫什么?”
不知道是不是吓出了神经官能障碍,他拼命张嘴,涌出的却只有白沫。日本人就是这么不干净,人家受惊了晕过去,多高贵,你就只会糟糕环境卫生。我干脆踢多两脚,手一抬,他西服胸口袋里一个钱包和那部旧手机跳到掌心。钱包里没什么钞票,倒有好几张照片。我兴趣盎然地拿来看,都是给一个女人拍的,而且不是普通女人,是个艺妓。白森森可以当宣纸用的脸,浓妆艳唇,穿极华贵的和服,神情在七八层粉下看不出来,眉宇间却自然而然流露出高级艺妓矜贵的淡漠。
我蹲下去看他还在那里哆哆嗦嗦装娇嫩,干脆掐住他人中使劲一掐,他嗷嗷就叫出来了。望着我在地上缩成一团,不时抹自己眼睛。哎,抹你个头啊,老娘屁股已经长回去了。我说:“这女人是谁啊?”
他惊归惊,过半天定了神,回答得倒很有骨气,“不关你的事。”
什么?不关我的事?只要在下愿意,不要说你,连你生出来的儿子都关我的事。
生平最讨厌这样磨唧的男人。懒得跟他扯,我把手放在他额头上,闭上眼,直接看进他的脑子。
照说日本人头脑简单,一点不假,这样他心通的勾当,我有事没事,在全世界也干下不少,乃是生平所知道的最快学习法。上次在中国青城山遇到一个老道士,乘他睡觉,通了我一宿才把他脑子里东西过个大概,另一个是少林方丈,也内存强大,不过全部是高级别的生意经,佛法半点欠奉。而眼下这位,一秒就扫描完了。顺手我给他个暴栗,“靠,这么猪头的说法你也信?”
他一愣一愣地看着我,给吓出来的鼻涕眼泪纵横交错,好嘛,还讲究,不舍得用那破西装的袖子,郑重地摸出了一包纸巾来擦,仔细一看,纸巾上印着好大的艳女裸相,乃是新宿街头夜总会见人就发的宣传品……贱人啊。
我才在他脑子里看到了什么:话说此小不点上班族,每天牙龈出血大便干结,过着上不出头,下不垫底的尴尬生活,偶尔一次跟大老板去应酬,遇到了银座身价最高的艺妓,一见倾心,神魂颠倒,哈喇子都流光了……当天晚上他大做美梦,居然梦见该艺妓小姐款款前来,对他诉说两人前世有过一段惊天动地的孽缘,这辈子还要继续……
换了我认识的中国人,做了这样的梦,早上起身大笑三声,刷牙滚蛋,两分钟也就不记得了。只有这个脑子里只有一大团狗屎的兄弟,当即奉为佛旨纶音,一溜烟再去银座,结果艺妓小姐愿意与否先不说,首先她的赎身费用,就要他不吃不喝艰苦奋斗七八十年,临死把器官都卖光才有点盼头。
狐闹(7)
按说他该死心了吧,他不噢,他居然跑去花光所有积蓄买了一份巨大的人寿保险,受益人不用说是谁了,等待期一过,他就决心制造一个完美的意外死亡——在东京铁塔。
这番情事,怎一个猪字了得。
我把他拎起来,一顿足再度跳上东京观景台,悬他在手,下临深渊,我说:“确认一下,死不死?”
他脸色煞白。自杀的人,最煎熬的就是最后一步跨出那时刻,如果上帝悄悄规定:吞枪自杀连扣扳机十八次,跳楼之后还会弹回来两下,我担保自杀率下降百分之七十。
不搭话,我摇多几下,“快点快点,死不死?”
他翻着白眼,猛然我手指一松,哇,好看啊,那张脸瞬间血色褪尽,嘴唇都是灰的。我一垂手又抓住了,“快点说,到底死不死?”
我玩得正高兴,眼角忽然一闪,有一条黑色身影,快讯无伦,从铁塔背面蹿过来,仅仅依靠手指在塔上一搭一触,弹跳的距离已经十分惊人,转眼到了我身后。
笑嘻嘻的。
拍拍我,“小狐狸,你在干吗呀?我在那边山上,老远就看到你了。”
是猪哥这个死人头。
我沉下脸来,把手中那人望空一丢,转身就走。身后猪哥和那人一起哇哇大叫,声音也在急速下降,不过“砰”那一声始终没传过来。以猎人之能,多半是把他救了。
果然,我是一步步走下铁塔的,出门已经看到猪哥拎着那个人站在空地上,要说他和我是有缘分的,不说别的,拎人的姿势都一样的帅,五根手指掐着后脖子皮,一看就是身经百战,拎人无数。
我对他翻翻白眼,他永远在笑,歪着头怪有趣地看着我,“小狐狸,你怎么了?干吗生气啊?”
我一龇牙,“你踢我。”心里很委屈。
猪哥摸摸头,“踢疼了呀?对不起对不起,不是故意的,我怕你发的祭祀诀太厉害,小米受不了。”
我很不爽,“谁是小米?”
“小米?哦,还没介绍小米给你认识啊?”
他一副脸都要笑烂了的样子,哼,一看就是意乱情迷,色急攻心,想我刚才发祭祀诀是乱发的么,我灵敏的感应告诉我那个树杈上有妖气。哼,本来看他也是个好小伙子,原来面对美人计——美妖计,也不堪一击啊。
照我的脾气,我应该当场踢出无影十八脚,踢得他全身粉碎性骨折才对。怪的是,他一露面的工夫,我已经不生气了。那感觉让我依稀回忆起,很久以前,我娘总要惹出无数乱子等我收场,那时候,她永远露出一张没心没肺的脸,无辜地看着我嗨哟嗨哟,大擦屁屁。
我只是瞪着他,等一个解释。
人类的解释,本来是我最为憎恶的言辞。虚伪而残忍。但,原来还是分对象的。
猪哥神秘地对我眨眨眼。
隆重推出了他钟爱的小米。
不惜为之踢我一脚的小米。
从他怀里。
我当啷一声就倒在地上,半天没喘气。
那是一只老鼠。
非常小的老鼠,黑溜溜的,小耳朵,尾巴摆来摆去。看样子在睡觉,身体蜷成一团,猪哥把它从自己胸口端出来,小心翼翼的,还用两个手指头挡住它闭上的眼睛,一边对我说:“喏,它不怕吵,但是很怕光,一亮就醒了。”
我张开嘴看看他,又看看小老鼠,“这就是你的小米?”
猪哥纠正我,“不是我的小米,是我的朋友小米。”他很疼爱地拉拉那只小老鼠的尾巴,“是只还没修炼成功的老鼠天师,不过我相信它会很有前途的。”
他很认真的为这只还没出道的老鼠天师预定生意,“哎,你将来讨厌谁,要去人家家里挖墙打洞,乱发声响,记得找小米啊,给你打八折。”
我白他一眼,“不用,我自己会。”
非人世界里,老鼠天师最不喜欢群居。永远独来独往,在不见阳光的阴暗处活动,修炼浅的,无非在人间做一些偷鸡摸狗的小事,人类找不到踪迹,往往归之为神鬼——这都算了,有些笨蛋却非要说是我们狐狸,狐狸偷你们家包子干吗。但是修炼深的老鼠天师,往往成为最难得的情报提供者,这个世界之大,各种物类都有地域限制,只有老鼠的生存范围,却比人类还要广远浩大,九天之上的事,它们可能看不太到,但只要和地面沾边,就如同发生在它们的后花园。
我悄悄问猪哥,“你让它给你找情报?”
他看我一眼,把小米又托回怀里,“没有啊,它是我好几年前从猎人联盟偷出来的,当时它还没断奶,妈妈就给抓了。到现在都有点营养不良,我把它放在这里生活,没事来看看它呗。”
狐闹(8)
这么一说,我就泄气了——跟一只小老鼠较真?脸面何存?幸好身边还有一头现成的替死鬼供我转移话题,我于是格外凶恶地对猪哥手里拎住的男人张牙舞爪,“你说不说,你说不说。”
猪哥很好奇,把他举起来看了一下,转头问我,“说什么呀?”
我把来龙去脉陈述了一遍,他看起来就陷入了沉思,“嗯,你什么都知道了,你叫人家说什么呢?”
我耸耸肩,“随便咯,反正我没事干。”
猪哥点点头,很严肃,“嗯,这个理由我喜欢。”
他面带微笑,不再和我说话,把手里的大活人呼的一声放到地上,那个动作很像资深屠夫早上开档,背一扇猪肉过肩摔上案几,手势相当纯熟。他蹲下来,敲敲那人的脑袋,嘴里不知道在念叨什么,那个被吓得气血攻心的可怜虫有出气没进气,顺势摆了两下头,还被猪哥教训:“唉,别动别动,等着啊。”
我抱着手在一边看,他的手指在人家头上按来按去,又掐又摸,一时半会,我还真不知道他想干点什么,直到猪哥把那人翻来背部朝天,然后双手摩擦两下,呵了口气,猛然斜着一挥手,右掌成刀,对着那人的后脑,直断断劈了下去。一声敲熟瓜似的闷响传来,那人头一歪,软在地上。
我吃了一惊。
不。
不是为了杀人本身。
出狐山之后,我杀戮良多,尽管那些亡魂,在我心中都是罪有应得。但血泊趟多了,有时候善恶哪里分明——都是猩红臭白。我有时候也觉得自己渐渐要麻木沉沦,远离白弃当年对我的告诫,他曾说,伤生少为,出手先须自问,该不该,能不能。
倘若他在我身边,我愿意终身缚手,永做佳人……反正架有他去打。可惜不得。
我惊讶的是,猪哥出手之前,身上一无杀气,反而充溢善意,悲天悯人。是名医父母心的流韵神情。
难道我看走了眼?
他看样子对自己的工作颇满意,拍拍手。对我说:“哎,打完收工,我们走吧。”
我不觉口气冷淡起来,“管杀管埋,丢这里干嘛?”
猪哥睁大眼睛,他的眼睛很好看,黑白分明,一丝杂质混浊也没有,那说明他一生之中,从未有干天和,违心背伦。这是人类天生的善恶统计器,没有人可以掩饰,更不可能伪造,即使盲了两目,死瞳仁中都有黑气青筋暴露隐衷。
他嘻嘻笑起来,“小狐狸,这回你看走了眼了吧。”
拉着我的手,他按在那人的颈大动脉之上,霍霍有动,生命还鲜活得很,只是陷入深度昏迷而已。他继续拉着我,好似他刚才那样按来按去,每按一个地方,猪哥就对我解释,“喏,我在这里给他适量力气的一击,形成一个小型的血肿,这个血肿呢,数小时之内会移动去压迫那个位置,那个位置是情感中枢和记忆中枢的交汇区,如果他运气好呢,几个小时后醒过来,就会把你刚才说的那档子事给忘得干干净净,老老实实回家去过日子。”
哎呀,这门技艺很了不起啊,这是医学啊。要说搞掉人家的记忆我也有一手,不过比较大规模,搞完以后一般智力都会随着下降到出生前水准。当然,非人世界里最精通这方面的,就是猪哥正在找的拔鲁达兽,但那是天生异能,而且通过法力修为,而猪哥?
“你是怎么学会这个的。”
他甩甩手,眉头皱起来,满腔悲愤,“啊,不要提了,我每年都要考试,每年考试都要靠修复治疗科……”
接下来又臭屁了一下,“嘿嘿,不过我修复治疗科长期是考第一的。”
说到这里戛然而止,明显后面还有话没说。
像这种半句到了舌头上的,我顶风五十里就可以自己估摸出来了。
我说:“因为你老把其他猎人打伤抓来的猎物偷偷治好对吧。”
猪哥干笑着摸摸鼻子,“你怎么晓得,嘿嘿,每次治好它们它们就溜掉了……”
我忍不住扑哧一声笑出来。好吧,算这个猪头三运气好,玩了两次免费蹦极,后脑勺了着了一掌,要死要活的大事就解决了。猪哥点点我,“哎,你本来准备怎么对付他。”
我奸笑两声,没开腔。周围开始有人过来围观我们这一躺两站的奇妙组合,还听见有人报警的电话声,哎,刚才我飞上飞下怎么没有记者拍照呢,不是说东京报纸八卦业发达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