狐族选命银狐?那不就是我?
再看日期,都是这几天的事情。结果是全部受理,备注中赫然写一行字:情形特殊,同一事务多重受理,费用加收百分之三百。级别特急。
我一把扯住小白:”为什么要追杀我?”急切得连声音都变了,四周忽然静得很危险。
他反手握住我的手腕,有一股小蛇一样蜿蜒的暖流度进我脉搏中,游转经脉,使我渐渐镇定下来。小白缓缓说道:“不要惊慌,我在这里。”他一派雍容,把玩着那块金色小牌子,自言自语说道,“难怪突然之间,那么多人莫名其妙地攻击我。原来是朝着你来的?”
我深觉委屈:“针对我干吗?我又没用弹弓打人家窗玻璃。”一边往他身后缩一缩,警惕地东张西望,“喂,不会一下跳出很多人来围攻我们吧?”
听到打破玻璃,小白忽然眼睛一亮;听到围攻,他眼睛又是一亮。与其说是紧张,不如说是兴奋,对一只以战斗为乐趣的狐狸来说,被围攻简直是天大喜事,值得大操大办一番啊。
白弃忽然站起来,摸着下巴对那面墙左看右看,拉开一个架势,俨然棒球投手一般,右臂用力一摆,一声大喝,那块金色小牌子以快得几乎肉眼难见的速度,雷霆万钧地向前飞出,誓要一举将液晶屏打成碎玻璃。
我“腾”地跳起来,心情十分激动,要是手里有两个花球,说不定就要载歌载舞跳上一曲,权充啦啦队少女。但那面墙并未如意料中一样逆来顺受,以身殉职。它裂开了,只是像水波被鲨翅划过那样裂开,然后再度聚合,带有千钧之力的金牌,竟然被硬生生地夹在中间。
小白和我面面相觑,我从他的眼睛里看到了对狐之生的怀疑。幸好片刻后,还是传来了意想中的哗啦声。液晶墙体承受不住,还是塌了。露出一个硕大的空洞,幽黑,安静,令人倒抽一口凉气。
他松口气:“迟来比不来好。”
还来不及拍他马屁,碎掉的液晶屏后猛地冒出两个人,直扑到我和白弃身边。五短身材,玄色短打,头戴尖顶斗笠,脸罩面具密不透风——COS忍者COS得太像了!
我击节叹好,人家就不乐意了:“什么COS呀,我们就是忍者的祖宗好不好?”这句话本身就说得很有忍者风度,因为他悄悄贴着我的耳朵,几乎用的是气声。
我忍住笑频频点头:“好说,好说。”
他的同伴也压低声音道:“喂,你是狄南美吗?”一边说,一边亮出那块玄铁牌。
我大奇:“咦,怎么在你这里,你是谁呀?”
那位忍者风度翩翩地鞠了一躬,拉长声音回答道:“在下二十四,供职异灵川特别事务组。”指指身边的同伴,“这是三十七,我的同事。”
我“扑哧”一声笑出来:“二十四?三十七?好名字,好名字。”
虚伪的恭维立刻得到了纠正:“哪里哪里,这只是我们的工号,想投诉就请记下。”
我们寒暄半天,小白一直没吭声,这时忽然一伸手:“你们来做什么?”
二十四对他又作了个揖,礼数实在周全,曰:“回您的话,我们是特别事务组工作人员,来接狄南美小姐进去补数值的。”
果然是特别待遇,动作很快嘛。我等不及了,踊跃上前:“那快点儿快点儿,补完我还有事呢。”
小白却一把拉过我,瞪了我一眼:“没脑子,等等。”不顾我噘嘴,他抢道,“我要跟进去。”
忍者也很有骨气,当即拒绝:“不行。”
小白很恼火:“你们也该知道普通事务组发出的追杀令吧。你们如何保证南美安全?如何防范内部人员的袭击?她有三长两短,谁负责任?”
一连串的排比,问得杀气腾腾。从气势上看,只要两位仁兄行差踏错,沙包大的拳头就会当头而下,把他打得形神俱灭。好在二十四和三十七很有经验的样子,将手一抬,不卑不亢道:“请放心,异灵川各业务部门都是独立管理,独立核算的。我们偌大一个部门,决不可能自砸招牌,而且我们也不会跟狐族对着干。好,我们走了。”这句话听来有诈,十足是我平常的工作语言。在冒牌服装店里对着顾客大拍胸脯:“保证质量,大门面摆这儿呢,不满意您找我!”穿了没三天,裤子拉链保准掉。
小白不得已放开我的手,看着我随两位忍者走向那个黑洞,这时他们才发现墙塌了,两对眼珠子瞪出来,良久都收不回去。我笑嘻嘻地安抚他们:“使用年限到了一定程度,墙塌也是应该的,多拨点儿经费修修啊。”
二十四转过头来,半晌才挤出一句:“这是玄武石尊者,通灵,显示与格斗双全。我们都打不过。”
你打不过是正常的,我家小白何许人也。我得意洋洋,跟着举步向前,迈过那个硕大的黑洞,不过两秒钟,眼前便重现光明,我们来到了一个实验室里。
很宽敞的房间,四面墙和中心的白色实验台上都密密排列着许多银色的仪器,叫不出名字,闪着各色光芒的屏幕无处不在,跳动着数据和曲线,也不知道代表什么意思。但是这个实验室可能研究基金不足,所以没人在里面工作。我回头白了两个忍者一眼,问:“干吗?要对我做狐体研究?”
他们十分严肃地答道:“不会的,你都没发育成熟。”这句话对我的打击超过常人想象,我气哼哼地转了个圈:“那要干吗,要干吗赶紧,我忙着呢。”
他们耸耸肩:“先做检测,看你的数值到底不平衡到什么地步。”
半小时后,我在实验室一角的沙发里坐着,那座位小得把我整个人都卡住。更凶险的是,刚一坐下,浑身上下就有点儿发痒,手背脖子诸处,出现了许多点状的透明凸起,难道我一把年纪发起麻疹来?
紧接着一根接一根透明的丝缕状线条突破皮肤,生长出来,虽然不痛,却令我毛骨悚然。那些丝缕长势十分惊人,很快长达数米,蜿蜒到地上,一路爬到一米开外,“刷”地一下竖起来,像眼睛王蛇要咬人似的。丝缕之间,互相纠结,三三两两合抱为更粗的蛇体。
我张大了嘴——事实上我没有——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我失去了对整个身体的控制能力。人类经常爱说,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我现在的样子,的确十分像只菜狗。
不过那些丝缕,还是相当有想象力的,没过一会儿,居然变换造型,在我面前结出了五个瓶子。顶端如花朵状散开,柱体颇粗大,直径一米左右,一字排开。渐渐的,分别有五种不同颜色的液体从瓶体内涌出来,赤、金、黑、蓝、绿,更隐约传出“咕咚咕咚”的沸腾声。
我拼命斜眼望下去,惊愕地看到一众丝缕统统变色,液体原来就是从我身上流淌传输过去的。随着时间的点滴推移,液体数量稳步增多,尤以赤色最为活跃,几乎是直线上涨。
两位数字忍者俯身细细察看,嘀咕道:“纯种银狐,厉害厉害。”回头看见我两只眼睛灯笼似的瞪住他们看,二十四真是好人,当即向我解释道:“那线条是悬神引改良版,导入你的禀性,那五色分别代表一种。红色那个是感情,啧啧,够偏科的。”
悬神引是什么?我猜大概是嫁接元神的媒介物吧。这时候三十七叹了口气:“我说,不用看了,那群乌龟一点儿没测错,她这样子要能去把命选了,我改名叫三十八。”
二十四无奈地走到我身边:“狄小姐,我们换个地方。”
我心里狂喊一声“万岁”,终于又可以动了,自由,可爱的自由,归来吧!结果人家没半点儿要把我释放的意思,两人四手,把我身下的沙发掉了个个儿,大头朝下的时候,我的眼睛掠过他们的脚……不,不是脚,是扁平的蹼。他们难道是飞天皮鸭族?
还在猜测,我已经摔了下来,穿过了白色的,看上去坚硬的地面,好似穿过了一块豆腐。并且在穿越这块豆腐的过程,我感受到一阵迷梦般的昏暗,那昏暗如此酣畅甜美,我快意地闭上眼,一场甜美的睡意汹涌袭来,将我团团裹住。
然而我胸口,突然椎心似的疼痛。
我闭上眼,那疼痛不依不饶地袭来。青蚨令总在不知不觉的时候发作,无缘无故地疼着,提醒我千万里外冷清清一间居室里,我娘孤零零一个人。我惦记起我娘,如沙漠里的濒死的人惦记一口清甜的水。当我平稳着陆,仿佛落到一个硬而冷的平台上,我紧闭的眼睛开始酸涩,百年不曾苏醒的泪腺,蠢蠢欲动。
四周死寂,我却无暇端详。一心一念,心心念念地想,我娘怎么了,怎么了?她遭难了吗,被欺负了吗,饿了病了摔跤了吗?我从这鬼地方出去救她来得及吗?这时候天地洪荒与我何干,我小小一狐,不过想在人间求一段小小的福分。
因此我睁开眼想喊停,我要走,要回家。
却有人抢在我开口之前,是二十四那个飞天皮鸭子,压着声音,缓缓地说:“她睡过去了吗?”这声音与之前文质彬彬的感觉十分迥异,带着不祥的语气。因此我忍住了张口大叫的冲动,静静地听他们说些什么。
三十七似乎一直在我头部附近恭候,应声道:“睡过去了,这是青陆限量生产的散魂气剂,除非事前护住心脉,否则一定中招。她修炼尚浅,没有问题的。”
中招?这么专业的江湖术语一说出来,就知道这是到了黑店了。说起来我别的本事都差强人意,唯有装睡这一手是经过了我老娘严格质检的。我气息一匀,使出浑身解数,气沉丹田,神游浅海,那眼皮微开半闭,那神情如梦如幻,那哈喇子将流未流。如此演技,不要说骗倒眼前这两个冤大头,就是放在奥斯卡的检验台上用显微镜看,诸位导演也要给一百分。
我觉察到二十四缓缓走到我头部附近,沉默了片刻,轻轻说:“可以动手了吗?”
三十七迟疑了一下,反问:“你确定吗?异灵川千年名声来之不易,何况对方是狐族,我们能承担一切后果吗?”
二十四低低叹息一声,无奈地说:“兄弟,你说得这么沉重,好像我们是决策者一样,麻烦你醒醒,我们是两个喽啰而已。”
这位对自己身份定位十分准确的喽啰兄,说完这番大有深意的话之后,就走开去,不知道去做什么。我活似一片上了锅的法国鹅肝,以好奇为油,被煎得滋滋作响。要是不马上起锅,很快就要变成一团焦炭。
有那么一瞬间,我决定不再看戏,豁出去了。正在思想斗争的关口,脑子里某个地方,本来黑暗幽闭、懵懂无知的地方,有一扇门蓦地打开,阳光笔直透入。忽然间我无须睁眼,便能看得到一切,仿佛灵魂从躯体里飘了出去,升到半空中,冷眼俯瞰着脚下。
我所在的地方,像一个刑讯室,面积不大,也是无门无窗,墙脚处散发出幽暗的灯光。我的躯体躺在一张黑色石台上,双眼紧闭,状若晕死。啧啧,不枉我多年修行,装睡功夫出神入化。
二十四那只忍者鸭子正站在东南方的角落里,一道悬空的圆形光柱把他罩住,正徐徐旋转着上下移动,所过之处,二十四的身体便慢慢消失,最后留下一片空虚。光环却并未消失,继续上上下下,活像一个电梯,这一念刚掠过,我就得了一千分,顺利闯入“百万富翁”第二关。因为那的确是一个电梯,另一个人又慢慢出现了。
惹火的身材,高挑个子,一袭华贵的黑色长裙。在人间,我已习惯先看女人的缺点。但这一次我几乎呆看了五分钟以上,才注意到作为女人,来者身上最大而且无法忽略的缺点——她有一个过于标新立异的发型。
蛇发。不是比喻,不是假借。无数吐着红信的怪蛇,在她头上盘曲舞动,散发出极为危险的讯号——美杜沙的蛇发。
在异灵川的中心出现希腊籍非人,真是奇怪。尤其美杜沙仿佛地位极高,守在我身边的三十七必须躬身迎接,用一种骨头酥了一半的语调说:“使者,您亲自来了?”使者?什么使者?
她款款来到我身边,低下头深深注视着我的躯体,绿色眸子像大海最深处的暗流,带着不可测的阴暗与危险。一字一句问道:“情况如何?”哎,会说中文呢。
三十七立即回话:“情感指数异乎寻常的高,和人类亲厚。不杀生。银狐的天赋潜力没有反应,难以估计。”
监察女郎缓缓点头:”也就是说,她也许会选出和传闻不一样的命?”
三十七接话提醒她:“使者,不可心存侥幸啊。虽然她情感指数高,但银狐的血统是最冷酷的。我们还是谨慎些好。”
使者对这样的谗言居然频频点头,糊涂蛋啊糊涂蛋。然而不管我如何腹诽,一阵沉默之后,她果断地下了指令:“清洗掉她全部的潜能指数。”
她每吐出一个字,我全身的神经就绷紧一分。四肢百骸,都到了一个最紧张的地步,再多加一分压力,仿佛就要爆炸开来。但也就在这千钧一发的时刻,我忽然不觉得恐怖。有个声音在我脑海深处轻轻呼气,轻轻吐气。那仿佛是我自己,又仿佛是另外一个人。但每呼吸一次,我就安宁了一分。终于连寸寸肌肤都放松下来,身外一切都远去,再无关紧要。我脑子里的电影闭了幕,不再看得到周围的情况。我也不需再看到周围了。
鹅肝渐熟,不用恐惧被微波炉多烤一次,或者切碎和西芹同炒。肚脐处微微一凉,有什么刺入了我的丹田。血流加速,发出大海怒吼一般的喧哗,急速地向外奔流。周围空寂,忽然很冷。
伦敦老城区,知名的AUNT’S餐厅。
史密斯悠闲地坐在临窗的座位上,享用一杯咖啡,午饭时分,女友玛丽应该要到了。史密斯挺直了身子,招呼侍者准备点菜。他的手举在半空,忽然发现从餐厅的旋转门里,走出来两个奇怪的人。
一男一女,男的身材不高,眉眼清秀,女的身段窈窕,大眼睛极为灵活。这都不出奇,特别之处是,他们的身上都微微笼罩着一层雾气一般的东西,男人的是金色,女人则是黑色。作为伦敦著名的通灵师,史密斯立刻感觉到他们强烈的,不同寻常的气息。
他们跟随侍者来到了史密斯隔壁的座位。那女孩子注意到史密斯怪异的眼神,朝他微微一笑,坐了下来。忽然又转过身来,脸色肃然,轻声问道:“你在等人?女孩子?”
史密斯强作镇定,整理了一下自己的领结:“有什么问题吗?”一抬眼,玛丽曼妙的身段已经在门口出现,其余的事就不再关心,他招手大喊,“玛丽,玛丽。”
女孩儿仿佛想伸手做什么,手指却被一片薄薄金色屏障阻住,稍纵即逝,她鼓着嘴转头瞪住同行的男子,却被后者先责备了一句:“阿敛,莫管闲事。”
阿敛气哼哼地坐下来,拿起叉子对着男人比划了一下,压低声音道:“喂,那女的是一只牙螂啊,她会吃掉这个男人的。”
男子冷冷道:“你最善读心,仔细看看,他是不是活该被吃。”
阿敛一下子语塞,回头又看了一下那对男女。叹了口气,轻轻拍了一下男子的手,嗔怪道:“秦礼,那人虽假托通灵,四处撞骗,却也是有三分真本事的。人心不是黄金,不能算那么清楚。”
秦礼“哼”了一声:“我不算那么清楚,狐族上下拿什么来吃香的喝辣的?何况,在人类自己眼里,一条人命哪里值得到一盎司黄金?”
阿敛忍不住笑起来:“真是什么人做什么事。不是你那样的脾气,也管不了族中那么庞大的产业。对了,不知道南美和白弃回到狐山没有?我好久没见到南美了。”
秦礼望了她一眼,欲言又止,阿敛随即道:“喂,你别装蒜啊。好像你有什么心事能瞒过我似的。赶紧说,南美他们有消息吗?”
玄狐读心之术,的确出神入化,秦礼只好放弃,直言道:“我才从长老会那里得到消息,小白和南美已经陷入整个非人世界的追杀。”
“叮当”,阿敛手里的小银勺掉在盘子上,发出清脆的声响。她秀美的眉毛扬起来:“发生了什么事?”声音尖锐了一些,在这家以幽雅驰名的餐厅里显得分外刺耳。阿敛浑然不顾,对秦礼问道,“南美不是和小白回狐山选命?怎么被整个非人世界追杀?”
秦礼含糊解释说:“长老会没有明说,我也只风闻说,似乎这次所选的命数是大凶,涉及大规模战乱,会给整个非人世界带来毁灭性的影响。非人世界通过五神族,事前已有了解,因此全体联合起来采取行动……但到底怎么回事,我也不是太清楚。”
这个消息的确惊人。庄敛怔怔对着面前菜单良久,霍然站起来,大步往外走,秦礼反手一把拖住她:“去哪儿?”
庄敛瞪着他:“我要去找南美和小白。”
秦礼脸色一沉,摇摇头:“不准去。”
他掌管族中产业的财务经营数百年,性情最为沉稳冷静。说一是一,说二是二。阿敛虽然任性,也不敢跟他闹多大的别扭,赌气地把手一甩,悻悻坐下。由于太用力,把椅子坐塌半边,气得大叫起来:“什么破家当也敢拿来现眼?给我换了给我换了!”小女子随后抓狂,抡起盘子开咬,“咔嚓咔嚓”像吃小海鲜烧饼似的,可见不是凡人。伦敦人最不喜欢惹事,许多食客见状,悄悄结账离开。偌大一个餐厅里,最后只剩下他们两人。
秦礼哭笑不得,看着自己面前所有的杯子盘子转眼被吃个精光,而且庄敛一边吃一边还恨恨地看着他,从模样来看,很像下一分钟就要扑上来把他吃掉。他只得好声好气解释:“我不是不帮忙,是帮不上啊。”
庄敛咽下最后一口上好骨瓷,恶狠狠抓起银叉子放在嘴里试了试,大概觉得不太好咬,“呸”一声吐了出来:“选命池七百年一开,不是上天决定狐族命运吗?还没选怎么就知道凶不凶?造谣,一定有人造谣。”
秦礼当然也想得到这一节,手指不由得在台面上一下一下轻敲,沉吟半晌,说道:“这样吧,我回头就去查一下他们现在的行踪。这边事情处理完了,我陪你去接他们。”他所谓的事情,乃是参加伦敦最大的房地产开发公司收购案的投标,安坐在城区顶极酒店的午餐俱乐部中,和对手娓娓谈判,礼数周详,业务精通。谁知他是一尾金狐?万众凡人,仰望不到的世界顶层,那些呼风唤雨的是人是鬼,如何判断?
庄敛在相邻房间中倚靠着软椅,灰色套装妥帖得体,她眼神穿透墙壁,遥遥看着秦礼,带一点儿捉摸不透的轻愁。忽然一转身,脸上布满微笑,下一分钟,门打开来,伦敦市政局的长官举步走入,握住她优雅伸出的纤手。
这老头当然做梦也想不到,他告辞过后三分钟,刚和他谈着仕途经济的女子,一溜小跑下了电梯,冲进车库,看看左右无人,一头蹿出去,踩着高跟鞋升上九霄云层,兴高采烈地喊:“阿礼阿礼,快点儿快点儿。”
秦礼听在耳中,眉头微微一皱,借故把生意伙伴送走,忙从窗户中探出头一看,当即吓了一跳:“你干吗?有直升机在你头上!”
阿敛在空中扭来扭去,一百二十个不耐烦:“管他呢,我说,你效率高点儿好不好?”
秦礼一脑门汗,忽然伸出手指,喃喃念叨了一句什么,那手指猛然暴长起来,柔软地在空中伸缩,一把扣住阿敛的腰身,“刷”地拉进了房间。
阿敛一屁股坐在地上,瞪起眼睛大发脾气:“干吗?拉我下来干吗?”
秦礼无可奈何地摸摸她的头,打了几个电话交代事务,再换了全身短打,背上包,还摸出一个亮晶晶的东西,对着东南西北到处张望。
阿敛爬起来拍拍自己身上的灰,好奇地凑过去:“什么东西?”那是一个小型掌上电脑,超大屏幕,智能一键控制,支持无线上网。上面正显示着一幅疏疏落落的地图。阿敛很惊奇:“异界全能仪?”
秦礼低着头专心地在电脑上指指戳戳:“是啊,在珍谷拍回来的。”
一旦借鉴了高科技,配合使用者本身的法力,其结果就十分惊人了,居然可以同时显示三个空间纬度里的情况,其范围覆盖了所有重要的非人世界据点。秦礼修长白皙的手指一路慢慢点过去,不时对阿敛通报一声最新情况,比如说:“青陆假期又发号码了,要我去抢一个给你不?”
“咦,猎人联盟在喜马拉雅山下面做结界要抓谁呀?高山雪女?”
“小妹,你大姐在TIFFANY地下设计中心活动,她最近缺首饰吗?”
庄敛的大姐是庄缺,这一代的狐族成员中最心狠手辣的一个。因此坐镇南美和欧洲,监控人类黑社会,防止其活动对自然环境和社会平衡的伤害过度。此女有一个最大的弱点:但凡看到华美首饰,四条腿就跟黏住了似的,常常新品还没上市她就得了消息,跑到人家厂房里进行抢劫式血拼。
因此庄敛懒洋洋地不理睬,只问:“找到南美他们没有?在哪里呢?”
说话的当儿便找到了,异灵川,秦礼细细看了半天,奇道:“紫狐在,银狐呢?”
“银狐”两个字,清清楚楚出现在我脑海里。从小和我打架的秦礼,他的声音如此熟悉。
这时候我还是静静躺在台子上,丹田中外泄的感觉还在继续,不晓得抽出来的是什么,淋巴组织液还是血?至于指尖与脚趾,已经被钉子敲进身下的石台里。那钉子极冰冷,钉入肉体中不觉疼痛,只是那感触十分诡异,像自己的一部分与另一部分郑重告别。
从美杜沙的评论来看,这么欠扁的试验并无半点儿实用价值,只是她想看看我的身体反应而已,因此她在我周围一圈圈地绕行,一边发出赞叹:“没错,的确是血统纯正的银狐。伤口愈合速度惊人,身体够强韧。”
我一直没有动,不作任何反应,像真正晕厥在迷眩的暗夜里。直到我听到秦礼在千万里之外,口气惊惧地喊出我本来的名字。轰然之间,狐山上那金色旱莲在我心中怒放,数百年飞扬跋扈的岁月纵横穿梭,关于银狐种族的记忆冲破崇山峻岭,自远古一脉相传的血性中呼啸而来。那个像属于我,又像不属于我的声音发出尖锐的长啸,在我心里,最深最幽暗的地方,命令道:“睁开眼,扁她。”
我于是睁开眼。眼前恰恰是美杜沙深绿色的眼睛,她立刻弹起身体,“蹬蹬蹬”退后,看样子受惊不小。
但这只是开始。我手脚一动,白色钉子便化为粉末,洒落在地上。我慢慢坐起来,自头到脚,看了一眼我娇美软弱的人类躯体。一抬手,拔出了插在肚脐眼上那怪模怪样的抽取仪器。然后,化出了原形。
银狐。七百年一降的银狐。独一无二的,至高无上的,承天命而生的,银狐——我是银狐狄南美。
爪子搭上了美杜沙的肩膀,瞬间巨大的能量透入她所有骨骼关节,她浑身瘫软,我温情脉脉,在她咽喉上印下一个深深的吻。舌尖尖锐,刺入血管,那腥甜的滋味,扯下我天性之上最后一道面纱。我相信她对情感指数的抽取是成功的,成功到我生平第一次杀生,却没有一丝一毫的不适和犹豫。
我闭着眼,仍然能清楚地看到她脸上的惊恐,惊呼与咒语都被封闭在声带最末端,永无再见天日之时。心里的声音好整以暇地引领我,吸干净最后一滴妖女的血。
三十七扑上来了,我松开手,美杜沙像一个麻袋跌落在我脚下,我转身迎面撞上了鸭子先生。我并没有做什么,他兀自一声惨叫,弹了开去,重重撞上对面墙壁,痛苦地蜷缩在地上。一道白色弧光在他身下炽然大亮,好似在兴高采烈地欢呼胜利。
我转了个圈,看看四周幽暗空间,轻轻跳起来,重重落下去。雪光大炽,十个月亮一齐炸开银亮的光彩一般,猛然从我每一根绒毛中散发无形的可怕力量,“石裂咒”一催动,地面便猛然爆裂,墙壁粉碎。我一飞冲天,蹿出了烟尘弥漫处,回到了最早检验品性值的实验室。
一不做,二不休,我依样画葫芦把所有仪器打个稀烂,尤其是那把让我失去行动能力,当了回猪仔的小沙发,彻底被撕成了一团烂布,加根木棍,就是一把上好的墩布。我冲着进口处的黑暗大喊道:“小白,小白!”
我再看到小白的时候,还看到了另外两个我做梦也没想到会在这里出现的家伙:一个人是秦礼,一个是庄敛。
秦礼是金狐,最最精明厉害,从无漏算,打架时自己没动过手,一旦惹怒了他,不用多久全族都会打起来,而且不知道到底是为了什么。他接管了族中产业以后,最喜欢做的事情就是把人间的大富翁搞破产。
至于庄敛,她是玄狐,是我们这一代中年纪最小的,法力很弱,但天赋异禀,一眼便可以看出对方所有心事。因此从小就当心理医生,在狐山挂起招牌,客似云来。她试业期间免费就诊,我也去凑了一把热闹,被催眠得死去活来,不知道都胡说八道了些什么。但是自那之后,她就对我特别亲善,常常跑来摸我的毛。长大之后,她跟着秦礼在全世界的财经社交界进行公关,人类的花花肠子哪里够她看,因此所向披靡。
这两个人,我也有好多年没见了。本以为回狐山才能见着,却不防此时出现,而且我印象中性情最为温良的阿敛,正暴跳如雷地和人PK。小白和秦礼左右掠阵,地上则早已躺了一堆,全是穿着异灵川那标志长袍的人士。
我搞出这么大动静,他们都没注意到我,我好奇地走上去看看。这里显然刚刚打过一场大型群架。饭桌上天下地,很多已经变成了碎片,带着被大火烧过的焦黑痕迹,楼梯都塌掉了。阿敛手里抓着的那个,应该是最后的幸存者,被她骑在地上一拳接一拳,一边还骂骂咧咧:“老娘问你,说不说,说不说?”
我忍不住凑上前:“我来问,我来问,我对刑讯很有兴趣啊。”
结果他们一齐大叫起来,挨打的那个叫得最大声。
小白眼睛发亮,虎扑上来抓住我一顿猛摇:“南美你没事吧,你没事吧?你怎么现了原形?”
没事?这问题该问问被我丢翻在下面的那两位仁兄吧。我悍然地瞥了他一眼,看大家都是人模人样,我也得变回来。谁知道刚一变回人形,心里“啪嗒”一下,那股勇悍冷酷之意像被关进了冰箱一般,无穷后怕和委屈莫名其妙地涌出来,我一把抱住小白的脖子,哇哇大哭起来。
这一哭把他吓坏了,当即认定我受了重伤。顿时怒发冲冠,所有头发都竖得笔直,跟涂了过多劣质摩丝一样。把我往秦礼那边一推,手指关节“咔咔”作响,看样子要血洗异灵川。
幸好庄敛把他拦住,上下打量我一番,疑惑地问:“南美,你分明刚刚打过人啊,心里煞气还浓着呢。哭什么,太久没打架不习惯吗?”
果然是专业人士,明察秋毫啊。我抽抽答答,把在里面发生的事描述了一番。当我提到美杜沙的时候,大家一齐抽了一口凉气;提到我把美杜沙“吸干”的时候,抽了另外一口;再提到我把实验室和刑讯室都打得粉碎,小白大叫一声:“我说怎么冲出一群人来要揍我们,原来是你跑了。”
我翻翻白眼:“我跑了怎么他们会揍你?”
他对我的战术智商表示鄙视:“你跑了当然会来找我,先把我逮住不是省事吗。”
我连忙拍马屁:“看来他们根本逮不住你啊。”小白一贯很有气节,不理会我,而是回头问秦礼:“你觉得是怎么回事?”
秦礼皱眉头:“南美来补数值,为什么会遭到如此对待。看来和非人世界的大规模追杀也有直接关系。”他提醒小白,“要知道异灵川的规矩,来者是客,所辖范围内是不许有暴力冲突的,今天居然自己破戒,绝不是小事。”
阿敛低下头把那位还在苟延残喘的异灵川战士面罩一拉,原来是只老鼠天师,贼眉贼眼,尾巴缠在腰间,只有一米来高,难怪会被阿敛打得毫无还手之力。老鼠天师眨巴着小眼睛,满面惊恐。庄敛拍拍他:“别怕,我不会伤害你的。”我“扑哧”一声笑出来,不会伤害他,那他满头疙瘩怎么回事?阿敛瞪我一眼,继续问:“你们到底想干什么?”
对方不答,眼珠子滴溜溜地转。阿敛却频频点头,“嗯嗯”连声,过了半晌,把手一松,站起来对小白说:“他们是特别事务组派过来狙杀南美的,特别事务组直接由最高管理层任命管理,和受理追杀的普通事务组没有联系。”
看起来我们和异灵川结下了大梁子,不然怎么普通也要杀,特别也要杀。喂,秦老兄,你是不是在外面坏过人家的投资好事?
秦礼无辜地摇摇头:“我做的都是正经生意。”旋即反应过来,“关我什么事,要杀的是你呀。”
我气得要命:“要不是要选劳什子命,我这会儿在家里看DVD,吃红烧乳鸽!你还敢说我,我今天被迫破了杀戒啊!”
越说越委屈,我招手叫过小白,靠在他怀里又要哭一哭。小白很耐心地摸摸我头发,然后说:“南美,你现真身的时候想了什么?”
我想了想:“什么都没想,我光顾咬人了。”
他赞许地点点头:“嗯,很不错,看来真身比较适合战斗,只要心无旁鹜,就有我一半厉害了”。
这么厉害吗?有小白的一半,就意味着我在大多数地方可以横行无忌啊。我眉开眼笑,一边诚实地谦虚了一下:“我只是那时候心里有个声音一直叫我干这个,干那个,依样画葫芦就很厉害了。”
大家面面相觑,讨论了半晌,都不明白我心里的声音是怎么回事。当务之急,是赶快回狐山,向长老会汇报选命这一路所发生的情况。其实私下里,我真希望就此可以不用选了,让我回家吧,让我赶快回家吧。
家对我来说,是有我娘的那个小屋子。不是狐山上孤零零的洞穴。虽然我生而为狐,但还是有选择吧,我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