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过检票口,就看到两个熟悉的身影,是秘书和专务。前几天在H大酒店一无所获,仿佛就是那天的延长战,我竟然坐了早晨的头班电车来到这种地方,真想叹口气。
“上次真是失礼了。”
秘书十分礼貌地说着,向我低下了头。尽管依然没有笑容,但他的眼神笔直地望向我,和那天的态度完全不同。
“我们的车停在前面那个停车场,我来帮你提行李。”
这也过分周到了吧?不过也说不上有什么行李。只不过是一个挎包和“梅香堂”的纸袋而已。
“没关系,谢谢。”
我一婉拒,他就说了句“请便”,转过身去,目不斜视地迈开步子。专务跟在我身后前进。似乎不是很受欢迎,但还是被当做贵客,大概就是这种感觉。
我还想象自己会像好莱坞明星一样,坐上一辆全黑的轿车,可等到他们开门请我上车的时候,才发现是一辆适合山路的大型乘用车。我印象中那种欧洲古城一样的别墅,还是别妄想的好。
我和专务两人一起坐在后座,车启动了。
和我坐在一起的如果是恋人或者朋友、家人,我一定会感叹窗外的景色“哇,真漂亮”,不过这两个人全都是与我毫无关系的人。
“您是,森山先生吧?”
我对望着窗外的专务说。过了好一会儿,他回过头盯着我。
“你是问了谁?”
“从‘梅香堂’得知,我直接拜访了您家。扫墓这件事也一直想谢谢您。真是劳您费心了。”
尽管我已经打听过不少他和外祖父母的关系,但首先还是先道谢了。可专务一森山先生,只是轻声说了旬“哪里”或者“不用”,我都有些听不清。不知是不是我的错觉,我总觉得他身上散发出的气息是在暗示“别跟我搭话”。
“树叶越来越红了呢。还有多久可以到呀?”
我开过口又沉默下去的话,空气就显得比原来沉重一倍,于是我问了些无关紧要的话。
“不清楚呢。我也是第一次来……”
“还有大约二十分钟。”
一声不吭开着车的秘书突然接过话茬。
“别墅是我父母造的,还没有招待过专务先生。因为这次是要约你来谈谈,又考虑到上次专务先生也一起见了面,考虑过后觉得还是请他一起来比较妥当。”
森山先生是乘坐另外一辆电车来的,只不过比我早了十分钟到站。原来他也是客人吗?既然是父母建造的,那在K建造的别墅里,一定聚集着和他有关的所有人,到时一定会说出真相。如果在推理小说中,这样的设定之下恐怕就要出几桩杀人事件了。
“我去见你的那一次,是瞒着家人的,但不知怎么的又被他们知道了,结果被狠狠骂了一顿。我反驳说,那你们也把事情真相解释给我听,结果就决定把所有的关系人全都请来了。”
可是,真相、关系人,到底是什么情况?
每年十月二十日,都有花束送给母亲,在母亲过世时,这个自称K的人还提出要对我家提供经济援助。我本来只是想向他借一些钱作为外婆的手术费用,但看上去,今天根本不是为了借钱一事来到这里的。
那,我到底是来干什么的昵?
K是谁,又和母亲有着怎样的关系呢?为什么要送花给她呢?而且,为什么直到她过世之后还是送来呢?
在K的公司担任专务的森山先生,曾经和外公共处一个职场,他曾受过外公多大的照顾,才让森山先生的母亲一次不落地去我家墓地祭扫呢?
我是为了弄清K和我全家的关系,才来到这里的。
可是,K已经不在这个世上了。那,到底是谁,以何种方式来说明真相昵?
……不,等一等。
K到头来是不是单指一个人呢?
我们到达了别墅。刚才打消了欧洲古城的印象真是太对了。这座木屋建造在眺望赤岳最绝妙的位置,与其说是别墅,还不如说是一座别具一格的山庄。如果我父母还活着,他们一定会对这个地方赞不绝口的……
秘书领着我和专务两人走进屋子,来到一间宽敞的客厅。客厅里有烧柴的火炉,墙壁上每隔一小段就等间隔地装饰着精心装裱的高山植物画,好几幅画的笔触都和我家的差不多,我本想一幅幅仔细地欣赏一遍,但很显然不是时候。
房间中央摆着会客用的一套沙发,有两位女士本来坐在那儿,一看到我和专务进门,立刻站了起来。
首先自我介绍吧。
“早上好,我是前田梨花。不嫌弃的话,请收下这个吧。”
我把纸袋递给面前的那位女士。
“谢谢。是‘梅香堂’的点心吧。我特别喜欢。”
纸袋和包装纸上明明都没有写着店名。她朝纸袋里瞧了一眼,微微一笑,然后打量我的脸。
“和小纱真像。”
她仍旧微笑着,眼中却涌出了泪水。我不知该如何是好,只能避开她的视线,却意外地和她身后一位年龄相仿的女士的眼神相遇了。她却下意识地躲开了我的视线。一瞬间,我感觉她似乎十分害怕,不知是不是错觉。
这两人对我有不同的反应到底是为什么呢?
“对了,我还没自报家门呢。”
微笑的女士用指尖擦着泪水说。
“我是北神希美子。”
这个人也是K打头。不就是“梅香堂”老板提到过的“纪美子”吗?
“我是小纱的短大同学,还是一个寝室的室友呢。”
希美子把她和小纱——我的母亲前田纱月、旧姓高野纱月之间的关系挑明了。
她们两人受同宿舍楼的仓田学长邀请,加入了W大的山岳同好会。在那里,她们结识了大她们两岁的北神浩一。因为初次见面,母亲就不小心把浩一叫成了“爸爸”,以此为契机,两人在交往中渐渐相爱了。
相爱了,竟然能用这么平淡的表情说出口,过去的人真可怕。
而希美子却比母亲更早地爱上浩一,看着他们两人日渐亲密,心中有着说不出的痛。但有一件事却让她们暂时顾不得这些。仓田学长因为急性骨髓性白血病倒下了。治疗方法只有骨髓移植,当时同好会的成员全都参加了血液检查,却没有一个是合适的配型。
“尽管仓田学长和谁都不能配型,但我们却发现小纱和浩一是同样的白血球型。”
几年前流行的一部电视剧里,主人公竟然患上了同一种绝症,但实际上,能和身边的人有同样配型的概率低至几万分之一。我光听希美子说,就觉得母亲和浩一之间,多少有一种命中注定的感觉,他们本人之间恐怕更加激动吧。
希美子接着说。
仓田学长没能救活。母亲的悲痛有浩一来抚平,而希美子的悲痛却没人来化解。希美子为了让自己从伤痛中走出来,也是从心底祝福母亲与浩一两位好友的幸福,就约了母亲去爬八岳——在与仓田学长一起攀登的那个山头,想为他造一座墓碑。
造墓碑这件事,因为中途意见不一而放弃了。作为补偿,希美子就请母亲画了一些画。就是装饰在这个房间的画。有好几年都装饰在山间的小屋中,到了别墅开始建造的时候,才取回来。
“登山的时候,我们有过一天一请求的约定。所以说,我总是让小纱画画,而小纱竟然让我对浩一死心。”
母亲总是凡事都很淡然,没想到竟然提出过这么沉重的要求。
故事从此告一段落,后来,希美子和母亲在余下的校园生活中,依然维系着友情。但有一天,母亲突然和浩一分手,也退出了同好会。希美子怎么问,母亲都不肯说出理由。希美子又去问了浩一,他也一味沉默地摇头。
她们两人从短大毕业,留在东京就职的希美子和回到老家的母亲之间的关系,也仅仅是贺年卡交往的程度。之后,希美子在仓田学长的三回忌辰法事上,与北神浩一再会,几次见面后开始了交往,最后结婚了。
“那时,我再一次问了浩一,为什么要和小纱分手。如果不告诉我,就不结婚。我怕他就此拒绝和我结婚,成天提心吊胆的。但要是我不问清楚,恐怕一辈子都会活在不安之中。”
“他,告诉您了吗?”
“嗯……我能说出来吗,妈妈?”
希美子对一位一言不发的女士说道,她也没有反应,直勾勾地望着墙上的画。那是百合花吗?
“她可是你儿子恩人的女儿啊。”
希美子说道,她终于微微点了点头。
“浩一的父亲和小纱的母亲其实是表兄妹。”
小纱的母亲,不就是外婆嘛。
浩一的父亲和我的外公曾在同一个公司工作过,但因为工作上互生误解,后来外公在工作中出事故身亡了。而外婆认为是他杀死了丈夫,于是断绝了和北神家的来往。
而母亲和浩一分手的理由,也是因为彼此都得知了那段往事。
“所以,我嫁入北神家后不久,也和小纱断绝了来往。可是,有一件事,让我不得不再次联系她。”
浩一病倒了——急性骨髓性白血病。在家族中和公司内,所有人都被号召参加了血液检查,可是没有一个合适的白血球配型人选。
“骨髓库呢?”
从提到仓田学长的时候我就开始在意了。
“当时还没有骨髓库这回事。”
希美子回答说。那样的话,母亲就是最后的救命稻草了。可是,就算曾经的恋人今日得了绝症,但毕竟他的父亲与自己有杀父之仇,不可能那么简单就同意的。希美子把当初还是婴儿的伸明托付给婆婆,直接前去请求,刚提到浩一的名字,母亲就什么也不听,当场就要离开,她们在车站前开始了推搡。偶然路过的,就是母亲的同事,前田明生——我的父亲。
母亲离开后,希美子向父亲说明了事情的始末,好歹拜托他去说服母亲。如果信息转达之后还是不行,就让她想想两人攀登八岳时的那件事,如果这样还是没用,那么只好就此放弃。
“前田先生他,直接就把小纱带到了八岳呢。”
几天后,希美子接到了母亲的电话。
——我愿意捐献骨髓。
希美子干恩万谢,而母亲只是接着说,
——你不用想得这么严重,就把它当做一天一请求吧。那我也提个请求,我捐献骨髓这件事,请你对浩一和北神家的人都保密。我也对母亲提到过要捐献骨髓,但没有说是要捐给浩一,所以请你不要送任何致谢信来。
“我遵守了约定,可这件事还是被浩一发觉了。所以,第二年开始,每年接受移植手术的十月二十日那天,他都坚持给小纱送花。”
原来是这样吗?
“对了,小纱每年收花的样子是什么样的?”
希美子问我。既然知道了赠花的理由,那么接受如此豪华的花束也可以理解,但她本人到底是怎么想的呢?尽管对母亲的前男友有些不好意思,但我总觉得,这只是浩一一厢情愿的自我满足而已。
“我不太懂。她也不是特别高兴,只是把送来的许多花分给家人,装饰到各处而已。还对我说,送花来是因为中了大奖。”
“中大奖吗?还真是有小纱的风格。”
希美子似乎放下了心上的一块大石头,轻声嘟哝。
可是,有些事实我还是难以接受。听了希美子的话,心里的结还是没有解开。
“浩一先生,和我爸爸的声音是不是很像?”
“是啊,没错。通电话的时候,连我都差点搞错。怎么了?”
“我的外祖父母和北神家,这么说不知是不是合适……他们之间的那些纠葛,真的只是我外婆的误解吗?浩一先生的父亲难道就是那个建筑家北神阳介吗?”
“是啊,你知道得真多。”
希美子有些意外地回答。他的确很有名,可出名也只是过去的事。话说回来,山本鲜花店的大叔,记忆力可真不是盖的。
“我对建筑没什么兴趣,不过听说我们镇上的香西路夫美术馆就是北神阳介设计的。那里作为他这个世界级建筑家的原点,到现在都有艺术家特地赶来举行结婚典礼呢。所以令我不解的是,因为财政困难,全国的三个香西路夫美术馆中,已经有两个闭馆了,连展示品都被竟相拍卖,可我们镇上的这个连要闭馆的传言都没有过。我仔细一查,发现香西路夫送给诗人堀节子的情书都在被拍卖,真是大吃一惊。”
“就是那个很有名的女诗人吧。竟然还有这种东西吗?”
“好像是十年前左右,从堀节子的遗物中发现的。因为某些原因,两人未能结婚,但听说他们互相信任对方为人生中的唯一伴侣,十分相爱。香西路夫在雨降溪谷的草庵中养病的时候,节子好像也曾多次与他密会。我想,要是能让县政府买下来,展示在美术馆里就好了。”
“那是事实吗?”
专务森山先生说。他似乎不太明白自己被请到这里来的理由,一直到刚才都沉默不语。
“大概没错。虽然我是在网上查的,也不清楚到底有多少可信度,不过比起靠解读绘画来说更加让人信服呢。”
我回答森山先生,然后重新面向希美子。
“尽管香西路夫的画中总是透出一丝苦涩的回忆,但我却十分喜爱那个美术馆。北神阳介和外祖母是表亲关系,而与外公又在同一个公司上过班。你们说的公司,就是北神建筑事务所吗?”
希美子不说话,望向那个女人。妈妈,她这么称呼。是亲生母亲吗?如果是婆婆,那她就是浩一的母亲、阳介的妻子了。她和外婆年龄相仿,却还穿着名牌连衣裙,跷着二郎腿,坐得笔直。
“没错。最早就是在这个镇上办起来的。香西路夫美术馆大获成功之后,日本全国各地的订单都纷纷而至,后来我们把据点移到了东京。”
那个女人回答说。“这是我婆婆北神夏美。”希美子添了一句。
“外公和北神阳介先生之间的误会是什么?”我问夏美。
“一点小事罢了。”
“那可是让外婆认为他杀了自己的丈夫呢,怎么可能是一点小事?”
夏美歪过头,闭上嘴。那我就问另外一个人。
“森山先生你也在同一个公司,一定也和外公是熟人吧。到底发生了什么,您知道吗?”
“我,什么也……”
“那么,为什么森山先生的母亲,会几十年如一日地来到外公的坟上祭拜呢?”
“那是,因为受过他很多照顾……”
“昨天,我拜访森山先生老家的时候,您的母亲出来应门,一见到我,就连忙向我道歉。她的头压得那么低,简直就要触到地面了。我当时没有化妆,头发也只是随意地扎了起来,看上去有点男人相。您母亲,莫非是把我错当成外公了吗?您母亲几十年来所背负的一切,您就把这件事丢在老家不管了吗?”
森山先生低下头,不说话。没有一个人开口。
“希美子阿姨也什么都不知道吗?母亲和浩一分手的理由,就靠那种程度的解释,你就接受了,然后还和他结婚了?还会去求我母亲救他一命?别唬人了。至少应该说明白过去的一切,有错就道歉,之后才有资格求别人,不是吗?”
“道过歉了。”回答我的,是夏美。
“希美子告诉我浩一曾经交往过的女子就是纱月的时候,说到‘有着几万分之一概率的联系,仿佛命中注定,但没想到竟然真的有血缘关系’。当时得知这件事,震惊得头晕目眩,就没有多问下去。”
夏美说话时那么精神,让人很难猜测她的年龄。
浩一病倒,正因为找不到捐献者而陷入绝望的境地时,希美子想到了学生时代的好友,前去请求她,当时把伸明托付给夏美时,夏美就有所预感了。希美子接伸明回家时的表情,更让夏美确信,请求的对象就是高野纱月,而且结果很糟糕。所以,为了救儿子的命,她与丈夫阳介一起去请求高野美雪的帮助。
“我忽然前去,估计她也不会听我的解释,于是我们假造名义写了一封信,为了邮戳不被怀疑,还通过T市的友人寄去。这么一来,成功见了面。”
信上写了,儿子浩一因患有急性骨髓性白血病,治疗方法只有骨髓移植,而合适的捐献者却找不到。浩一与纱月的白血球型是相同的,得知这一事实,是因为他们二人是学生时代同属一个山岳同好会的成员。恳请务必见一面详细谈谈。
回信通过电报很快就收到了,他们在指定的那天拜访了高野家,美雪却不在。
——女儿上山去了。
正是母亲与父亲去八岳那时。
阳介与夏美夫妇以为美雪是为了不让他们直接请求纱月,而专门挑了纱月登山的那天,他们十分沮丧,于是为过去的一切道歉,并请求她救救儿子。感慨于美雪家中生活贫困,他们还提出要对她进行经济援助。
可是,外婆的回答却十分冷酷。
——又是谢罪又是提出交换条件的,太奇怪了。你们仅仅是为了救自己的儿子一命,才做出谢罪的样子,其实你们根本没有一点觉得对不起和弥吧?这么多年了都没有过消息,如今又想怎样?金钱援助?别当我是傻的。我就算一个人,也把纱月养成了一个不管到哪儿都不会丢脸的女儿了。
阳介与夏美夫妇无言以对。的确事实就是这样。阳介几乎要放弃,而夏美却拼命坚持。
——浩一和纱月曾经考虑过结婚,美雪你知道吗?在婆婆的葬礼上,他们了解了各自的过去,浩一才狠下心来甩了纱月。不过,他一直耿耿于怀。纱月的工作不是还没定下来,就直接回了老家嘛。拜托了阳介的朋友,把纱月的画介绍给出版社的人,就是浩一这孩子呀。
在这个时候还把这件事抖了出来,不知外婆是什么感觉呢?
“这办法真卑鄙。”
“为什么?”
我情不自禁地说出口之后,还没来得及后悔,夏美就已经无力地反问。对这个人,大概对这一家子,讲什么道理都是对牛弹琴吧。
“美雪也说了相同的话:‘女儿这天不在真是太好了。’我当时已经绝望了。我也不知道该怎样才能说动她了。接着,阳介就……”
夏美忽然不往下说了,望着秘书——伸明。原来不光不想让我知道,连外孙都不想让他知道。
“说明白啦。”
伸明说。他一定和我一样,特别想了解父母和外祖父母身上所发生的一切。毕竟他对起因一无所知,还要代表父亲,给从未谋面的陌生人提供经济援助,这么多年都不停地送花。
“我把自己与香西路夫美术馆有关的经历一笔勾销。求求你,救救我儿子。他说着,对美雪低下了头。”
“美术馆是怎么一回事?”
“香西路夫美术馆是和弥设计的,后来又经过阳介的修改才建成的。”
夏美谨慎地说明。在北神建筑事务所担任营销职务的外祖父——高野和弥,参加了县内举办的香西路夫美术馆设计竞赛,并且瞒着阳介投稿。阳介知道之后申请将和弥的图纸退回,修正了几个构造上的问题之后,又以事务所的名义参赛了。
为什么这么严重的事情一开始不说?
“那个美术馆不就是被称作北神阳介的原点,自己穷极一生都无法超越的代表作吗?我外公的名字到底在哪里?外公真的是意外去世的吗?还是像外婆说的那样,他是被杀死的?”
“真的是意外啦。对吧,森山先生?”
夏美望着森山先生。我也望着他。所有人的目光都停留在他身上。
“夫人就没有问问阳介先生事情的真相吗?”
“真相,什么?”
“意外发生那天的事,阳介先生对警察的证言是说谎。”
夏美倒吸一口气。
“那天,阳介先生、高野先生和我三个人,一起去了雨降溪谷。接着,提出要观察一下建筑物整体形象而攀登御笠山的,其实是阳介先生。”
森山先生开始说起那天发生的一切。
天色忽然变得很奇怪,和弥阻止了阳介,可他依然扬言一个人也要去,于是只得三个人一起攀登御笠山。在去时的车中,和弥曾对森山先生说:“我太太的身体有些状况,想和森山君你的妈妈谈一谈。”可阳介竟然以此挑衅:“被老婆迷得六神无主,连怎么爬山都忘了吗?”外公可能就是因此不得不一起跟着爬山。并且,和弥和森山先生都穿了运动靴,可阳介只穿了皮鞋。
果不其然,下起了雨。三人全都浑身湿透,来到了山道半路中向河流延伸的岩地。阳介说要在那儿拍照。可和弥提醒他穿着皮鞋到岩地实在太危险了,还是自己来拍。和弥手持照相机走到岩地,却不慎滑落,最终溺死。
“他对警察是怎么证言的?”
我握紧颤抖的手问。
“他说是高野先生提出要爬山的。”
“为什么要撒这种谎?森山先生你也没有说真话吗?”
“我也没有说。”
“为什么?”
“我也做了对不起高野先生的事,把高野先生正在参加竞赛一事告诉阳介先生的,就是我。我和阳介先生两人下山之后,阳介说,就假装是和弥要求登山的,否则就以竞赛一事为由,诬陷是我杀了他,让我背上莫须有的罪名:‘你跟我在一条船上。’所以,我说了谎。”
“好过分。”
“告诉阳介的是你吗?美雪当众责骂过我。和弥那些事情,我从来没有和阳介提过一个字。大概她至今都觉得是我的错。可是你为什么要做出那种事?比起阳介,你不是跟和弥更合得来吗?”
我咬牙切齿的时候,夏美又无力地辩解。
“是因为对画的解释。”
“诶?”森山先生的回答,让我也备感脱力。
“前几天,在酒店时,我问到梨花你对香西路夫的画有什么看法时,你的解释大概是家里的谁告诉你的吧?”
“不,不是的。我家从来不会提到什么香西画家,因为在远足时我觉得丢尽了脸,根本没和家里人说过。”
“不会吧……”
“可我就是那么觉得,这不也没办法吗?我之前早就说过,对抽象画的理解,人人都会有不同呀。”
为什么到现在还要提到香西路夫呢?
“我的祖母对香西路夫的看法和你是一样的。听了祖母的解释,我也觉得是这样没错。于是我又把这件事告诉了高野先生。结果他说他也渐渐觉得这是对的,依照这种方法完成了美术馆的设计图。我还期待自己的名字出现在参赛者一栏中,于是去县公所工作的朋友那儿偷偷问了一下。可是,姓名一栏只写了高野先生而已。我实在是不甘心。”
“你之前绕着弯说的那些,全都是和我外公有关的吧?真无聊。”
“对我来说一点都不无聊。我心里满是对祖母的歉意。我曾经还觉得祖母一定和香西路夫有着特别的关系。听闻香西路夫有情人这一传闻时,我还一直以为那就是祖母呢。所以他才把特别的解读方法教给了心爱的人……”
“你只不过是嫉妒我外公的才能吧?而且还误解了。是不是觉得我外公死了才好呢?”
“没有这样的事。我曾有过一次,实在忍不下去,就想把一切全都向太太坦白。可是,没想到发展成那么严重的一件事,最后没能说出口。母亲察觉我不太对劲,可我向母亲坦白的时候,已经是意外发生的三年后,就是阳介先生即将出发去东京的那一晚。母亲说,让她全部承担这件事,就把我送出了家乡。”
“太差劲了。你们一个个全都把自己的所作所为丢在这个小镇上,然后逃走出去了吧?平时摆出一副素不相识的脸,过得逍遥快活,一到倒霉的时候才来哭着求人。你们这种人,外婆又怎么可能原谅呢!”
“她的确没有原谅。”夏美说。
——凭借着香西路夫美术馆,你们才建起现在的地位。现在反而要把这段经历删除,这只是阳介你本就想这样吧。就算你在世界性的比赛上得奖,也无法超越最初的作品,我见过几本杂志上都写着。我从来都避开和你们有关的文章不看,可还是进了我的眼睛,这说明你们一定也被外界批评得受不了吧。你难道不是只想从和弥天才的阴影当中逃跑吗?既然偷了东西,就负起责任,一辈子都别松手啊。
对外婆的话,阳介、夏美夫妇只能垂头丧气地听着,以为一切都完了。可是——
——我一辈子都不会对你们说出“原谅”二字。可是,要决定是否捐献的是我的女儿。只要她下了决心,我绝不会过问。所以,不论那孩子有怎样的答复,你们都不要再来我这儿了。过去发生的一切,还有你们今天来这里的事,我都不会告诉女儿。
外婆这么回答。外婆其实一定相信自己的女儿会捐献骨髓吧?而母亲的确作了那样的决定。
外婆和母亲,为了避免互相伤害,都把各自经历的一切一直埋在心中,不论是几年,还是几十年。
“纱月去世之后,拜托浩一提供经济援助,还有送花的,都是我。因为美雪一定不会接受我们的任何恩惠的。”夏美说。
“外婆和母亲,其实根本就不希望收到这种东西吧。不过,我却乐得接受。沿着这条花的锁链,我终于了解到了父母和外祖父母身上发生的故事。”
“你这么想可太好了。尽管当中有些曲折,但美雪的手术费用能让我们来负担吗?可以的话,还有你找工作的事。”
这个人真的从头到尾什么都没搞懂,一辈子就这样了吧。不过,最初提出要借钱的也是我,这算是我做过的头等错事。
“的确是我最先请求你们的,不过不好意思,手术费和我找工作这两件事,我都拒绝你们的帮助。也请不要再送花来了。就这么结束吧。”
“你真的什么都不接受了吗?”
夏美气得撅起了嘴。
“梨花,求求你了。就当代替小纱,一天一请求吧。”
希美子说。不知为什么,她的眼中滚动着大颗的泪珠。尽管我没有资格代替母亲,但实际上,对于了解真相的我来说,确实有一个请求想实现。
“那么,哪怕一次也好,请满足外婆的愿望。”
外婆坐在轮椅上,我缓缓地推上斜坡。公共设施旁常常可以看到一些事后整修显得很不自然的斜坡,但这儿从一开始就有。外公已经考虑到来这儿参观的各种人的需求。
在入口买了两张入场券,进入之后一直向前。宽敞的楼层中央,最引人注目的就是展示在那儿的画。
“未明之月”——这幅在竟拍中登场的画作,被北神建筑事务所买下,作为公司成立五十五周年的纪念,被赠予香西路夫美术馆。上书:表彰高野和弥氏的功绩。
最初得知要添加这行字的时候,我给秘书伸明打了个电话去抗议,让他别犯小聪明多此一举。而他回答我说:“就像你爱外祖母一样,我也喜欢我的祖父,我只是想让他得以解脱而已。”接着他告诉我北神阳介现在的情况,就离开了。
虽然没有公开给大众,但北神阳介似乎已经在十年之前就患上了认知障碍,进了医院。尽管现在已经把家族的事务忘得一干二净,但听说偶尔还会突然想起什么似的,用铅笔在纸上描绘一些类似香西路夫美术馆的图案,然后又撕毁丢弃。
外婆出神地盯着那幅画,轻拭眼角。
“这可真是太好了。”我掏出手帕说。
“谢谢。”外婆用手帕擦着横流的眼泪说。她的视线依然离不开那幅画。她到底在想些什么呢?
手术前一天,我把在清里别墅发生的一切都告诉了外婆。但说不定,有一些东西,我只想把它们藏在心底永不说出口。可是什么该说什么该藏,一件件细细掂量太过困难,于是我放弃了。
外婆静静地听我说,不时地流下泪水。听着这一件件往事,不知外婆想了些什么。全部说完之后,外婆唯一提到的,就是我的母亲。
——我知道小纱和明生一起去爬过山这件事。因为我读过那封信,我知道不是希美子寄来的。明生他在我工作过的小餐馆吃晚饭的时候,还翻过八岳的地图嘛。
在佛龛前,我把这件事也一起报告了。
顺带也通知了健太,已经没有必要去申请加入什么投标了。
新工作也算勉强解决了,下个月开始,执迷不悟的我又要在市内的补习班当英语讲师了,到底会怎样还要看情况……
“那个,不好意思。”
身后传来一个声音,是美术馆的一位女职员,抱着粉红色的玫瑰花束。
“有什么事吗?”
“是这样的,二楼刚举行了一场婚礼,很快典礼就要结束了,新郎新娘会从那边的楼梯下来,到时候能请你们把这朵花献给他们吗?”
听了她的话,我环顾楼梯四周,人们各自手持一朵玫瑰,排列成一条花路。因为在这座美术馆邂逅,这对住在北海道的建筑家夫妇不顾路远来到这乡村小镇。因为NSL只有这两人,所以美术馆希望今天的来客都能为他们献上祝福。
外婆和我一起,各取了一枝花,加入到楼梯下的花路中。
馆内响起音乐,正在此时,新郎新娘出现在楼梯口,纯白的婚纱光彩夺目,笑容满面的两人,稍施一礼,挽起手臂,开始一步步走下楼梯。
“真漂亮呀。”
外婆眯着眼睛说。
“今天真是个好日子。不过,如果新娘是梨花,就更好啦。”
外婆的话有点淡淡的挖苦,但不知怎么地,我好高兴,眼泪止不住地流了下来。
本作品的大陆版缺少第六章,不知因为何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