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空沉重得令人窒息,月亮不知何时变得如此虚无缥缈。照亮前方的只有一丝淡淡的光芒。我不停地踩着自行车的踏板,都到不了我想到的地方,车轮仿佛一直在原地打转。
而我只是想见一见和弥而已。
哪怕森山清志君带着我到医院的时候,和弥就已经远去了也好。就算我抱紧他满是伤痕、已经冷去的身体,一遍遍地喊他的名字,他也没有回应,不会再握住我的手,仅有一副空荡荡的躯壳也好。就算如此,我还是想和他在一起。可最终竟然是被警察叫去,听了阳介的证言,才知道和弥的死讯。
当时前往美术馆的建设规划地雨降溪谷的只有和弥、阳介和森山君三人。他们打算对照图纸进行测量,之后再到可以瞭望建筑物整体的地方走一走。提议要上御笠山的就是和弥本人。
登山时,不仅什么装备都没带,当时的天色也很奇怪,中途就下起了雨。阳介反对说,太危险了,还是改日吧。可和弥毫不示弱,只要不爬到山顶就没问题,这是小学生都能来游玩的山,没必要带什么装备。
——你连怎么爬山都忘了吗?
就这样,和弥甚至不惜挑拨阳介。而学生时代,与和弥同样参与过山岳部的阳介,认为既然话说到这个地步,就决定一起上山。
可是,开始登山不到十分钟,天就开始下雨了。阳介提议还是折返比较好,可和弥坚持说,还剩十分钟就能到达河川沿岸的岩地,还是去了再说吧。于是三人前往岩地。
到达岩地的时候,开始起雾了,视野变得越来越差。可和弥说要拍照,只要开闪光灯就没问题,接着他偏离了步道,走向一片向外突出的岩地。
——这儿是雨降溪谷,所以一定要把握雨天的情况,把设计图重新确认一遍才好。
他说着就取出了照相机。从岩地探出身子的那一瞬间,他的脚滑了一下,坠落到了涨潮的河中,被冲走了。虽然身上也有碰撞的痕迹,但实际死因是溺死。
我根据听到的这些信息,想要在脑中重现当时的情境,却怎么都做不到。和弥不可能说出那种话来的,也不可能如此蛮干。何况,不光是他自己,还把其他人卷进去,这一切的言行都与和弥的作风不符。
阳介这不是在说谎吗?
我问警察,难道不该怀疑阳介的证言吗?可警察很快否定了我。因为有一个证人。攀登御笠山的,并不是和弥与阳介两人,而是有三个人。
森山君和阳介的证言是相同的。
我与和弥、森山君三个人一起去雨降溪谷那次,很明显森山君从心底仰慕和弥。要说森山君包庇阳介而说谎,这不太可能。
而且,不管阳介的证言是否真实,和弥已经去世的事实也不会改变。
因为图纸设计一事去责备阳介那次,阳介说,和弥没有把建筑地点多雨的情况考虑在内。可能就因此,和弥偏要挑一个下雨的日子去观察一下,这才硬要上山的。
在警察面前,我可以接受这种说法,可我忽然涌出一种感觉,如果不能让和弥当场说清楚,这事就不算完了。
阳介在和弥的葬礼上,在众人面前还是那么说。
——我阻止过他好几次。
他用更大的嗓音重复这旬台词。
没有人,甚至连我,都没有指责阳介的意思。警察已经判断他为意外死亡,可阳介不断重复“我阻止他了”实在是太过分,吊唁者中甚至有人开始耳语:“高野先生其实是自杀吧。”
和弥所画的参赛图纸,竟到了阳介的手中,以事务所的名义投稿参赛这件事,不知是被北神建筑事务所的人,还是镇政府中的人泄漏了出来。
所以阳介想必也是怒火中烧。远道而来的和弥亲属回去得比较早,不知是不是因为喝了点酒,阳介就更加毫无顾忌了。在本地集会所的餐桌上,阳介的话也越来越难听。
——又不是我的错。那家伙是自己爱出风头,就算死了也是他自己的错。
我已经无法原谅他了,竟然在和弥的葬礼上,这样蔑视他。
——你适可而止一点!哪怕你把和弥的图纸偷了,他也还不是为了美术馆能造得更好,拼命帮助你吗?
我一开口,头脑中忽然一片空白,接着,那些仿佛不属于我的憎恶言语,从身体中喷发出来。我记不清自己到底说了些什么,似乎连“杀人犯”这种话都说出口了。
尽管我不记得自己的状态,但周围人的反应,如同电影一般,不可思议地印在我的脑海中。
住嘴!夏美死命地抱住我。
我告你损害名誉!舅舅大声怒喝。
在一旁看着的舅妈惊惶失措。
接着——
还不快道歉!我已经被夏美抓紧,动弹不得,这时母亲抓住我的手臂,泪流满面地叱责我。
父亲以身体不适为由根本没参加女婿的葬礼。我还不如干脆晕倒或者疯了的好,可我全身都充满了厌恶感,只想吐出来。这个世界上根本没有人站在我这边。我当做自己人的那些人,全都亲身上阵给我上了一课。
当时唯一鼓励我的只有森山太太,清志君的母亲。
——大家不好意思了,集会所的使用时间到九点半结束,能请大家退场,我们也好收拾一下吗?
她说着,态度强硬地把所有人都赶了出去,最后一个人留下,给我泡了一杯热茶。
——高野先生是个了不起的人。
就这一句话,让我多活了三天。
不知怎么的,目的地总也还不到。我本以为大概会比开车慢两倍,可明显要花更多的时间。但我已经没必要着急了。我已经没什么想做的,也没什么必须要做的事了。
该做的都已经做完了。
家里也整理得干干净净,想要打声招呼的人基本没有,打来唁电的加代,我也已经写信回礼了。我写信的时候,忽然想起,事故前一天,和弥似乎在深夜还写着些什么。
莫非,是遗书?
我本不愿意去想,但遗书这个词出现在我脑海的那一瞬问,当时的吊唁者们轻声念叨的“自杀”这句话,在我的耳中重现,怎么也挥之不去。
和弥如果真是自杀的,那么原因一定是阳介改换了设计图的署名。要是我没有对夏美多嘴,说出不该说的话,就不会发生这种事了。不,和弥对自己设计的美术馆,一定会态度更加积极一些。那么,难道是他发现了旧图纸上有我弄脏的咖啡痕迹,认为是我干的?如果就连我都站在阳介那边,和弥觉得我背叛了他……
我越想下去,就越觉得和弥的死原因在于我自己。
如果真的有遗书,那上面会写些什么呢?我很害怕知道,却说服自己,不管有怎样的真相,我都要默默承受,于是我诚惶诚恐地打开了和弥的书桌抽屉。可是,根本没找到遗书一类的东西。
最上面放着的是笔记本上撕下的一张纸。不只是那天晚上写的,还是更早之前写的。但我看了那张纸,才真正了解自己真的做什么都帮不了和弥。
如果没和我结婚,和弥一定能拥有更幸福的人生。我这种人根本不要存在这个世界就好了。
尽管我这么想,可我依然祈求可以去到和弥的身边。如果我真的去了,和弥一定也会温柔地迎接我。
终于,我来到了雨降溪谷。
我不打算锁自行车了。这辆车还没怎么用,我本想把它送给别人的,可没有它,我也到不了这里。我也考虑过坐计程车,可这么晚,一个女人要到雨降溪谷去,司机一定会觉得我很可疑吧。要是能坐在白行车上一路骑到和弥身边就好了,我想。可前面的路很难走。
我从自行车篮子里取出背包,又从里面找到了手电筒。月亮恐怕不会为我这种人照亮行路吧,于是我带了手电筒。我与和弥两人牵着手走过的那条小路,如今只有我一人在行走。
不害怕,不害怕,害怕的时候只要唱歌就好。
与和弥一起唱过的那几首关于月亮的歌,我一路放声歌唱。
我来到河边,在狮子岩面前解开包袱布,铺在地上坐着,从暖水瓶里把咖啡倒进杯盖中,打开包着两个金锷烧的纸包。
“和弥,茶点准备好了哦。”
没有人回答我。我本来还抱着一点淡淡的期待,期待来到这里的时候,和弥能来迎接我,可我感觉不到一点他的气息,就连月亮都藏了起来。
我把自己的金锷烧干净地吃完,又喝光了咖啡,接着把和弥的那一份漂进了河流。
那么,我现在就去见你……
我听到了人的声音。可是,却不是和弥的声音。不是“美雪”,而是一男一女称呼着“高野太太”。
我睁开眼睛……眼前是一片白色的天花板,茶色的痕迹斑斑驳驳。这到底是什么地方?
“她醒了。清志,快去叫医生来。”
当时喊我名字的那个女人说话了。我稍稍扭头,在模糊的视野中,出现了森山太太的脸。
“太好了,真是太好了。”
她抽泣着,用搭在脖子上的毛巾擦拭眼角。似乎,这里是医院。可是……
“为什么森山太太您在这儿?”
森山太太从包里取出面巾纸,擤了擤鼻涕,仔仔细细地把至今发生的一切都说给我听。
昨晚,清志君从事务所回家,很正常地吃饭、洗澡,在房间休息。可忽然,他换上了外出服装要出门:“我现在要去一趟高野先生家。”森山太太劝他说:“已经很晚了,明天再去不行吗?”可他说了句“不,今天一定要去”就跑了出去。可没到十分钟就回来了。
他说,太太不在家,家里没开灯,连自行车也不见了。
经历过集会所骚乱的森山太太,知道我不可能这时候去拜访别人家。总而言之先找人,她从家附近到金合欢商店街,一直找到车站附近。和清志君正准备分头去找的时候,遇到了从商店街聚会刚回来的“梅香堂”老板,听老板说,我傍晚刚来买过金锷烧。
——太太说,至今以来都对我这么亲切真是谢谢了。之后她就回了家吧。
老板的这句话,让森山太太和清志君同时发出“莫非……”的感叹。接着,清志君想到“会不会是雨降溪谷呢?”问附近的人借来汽车赶到溪谷,果然看到了我的自行车。
“这么晚一个人去那种地方,也太危险啦。”
“对不起。”
“不过,你竟然能骑着自行车去那么远的地方。我记得你光是骑到商店街都摇摇晃晃的。”
“……真的给你们添麻烦了。”
我还记得自己跳入河中。现在我穿的是浴衣,我本来穿的衣服一定已经湿透了,一定是她为我换了衣服。可是,森山太太对我所做的事情什么都没说。这真是很体贴,但反过来,又让我觉得特别对不住她。
别把性命当儿戏!这样教训我的话……不,如果真是这样,我一定会反过来责备森山太太多管闲事的。
我恐怕会说,为什么不让我去见和弥!
她已经看透了这一切,只是把我当做一个莫名其妙随便出走的孩子吗?
“不过,你不能再乱来了。因为这不是你—个人的身子。”
森山太太的口气里带着强硬。她这是什么意思?明明已经没有人比我更孑然一身了。
“放心吧,宝宝没事。”
“您是在说谁?”
“当然是在说你啦。难道说,还没有发觉吗?”
宝宝,我在脑袋里默念了好几遍。
“我真的,怀孕了吗?”
“医生刚才可说得清清楚楚呢,母子平安。对了,不知道清志怎么搞的,我先去看看那边的情况,你一个人没问题吧?”
她要是不盯着我,一定还担心我会做傻事吧?可是,现在的我已经没有精力去想那么多了。我默默地点了点头,森山太太说了句“我很快回来”,就走出了房间。
我的肚子里有个宝宝,和弥与我的宝宝。这几天我觉得很不舒服就是因为宝宝吗?刚结婚那阵,我只要有点累,就常常会觉得不舒服,还以为是妊娠反应,激动地去说给和弥听。可好几次都被这种期待背叛,我连妊娠这个词都几乎忘记了。
没想到,却在我追随和弥寻死的时候得知这个消息,竟然直到和弥去世之后才察觉到怀孕。我们两人之间的夙愿终于实现之时,却已经不能分享喜悦。如果我能早一点察觉自己怀孕,告诉他的话,他该有多高兴呀。
不,他可能早就已经发现了。
在书桌抽屉里的那张纸,果然就是和弥在去世前一天晚上写的。那上面随意地写着几个名字。
正和、良和、宏和——生的如果是男孩,就从自己的名字中取出一个字。但女孩子的名字里,却没有从我的名字“美雪”中取字出来。
纱月、奈月、叶月——共通点就是“月”这个字。一瞬间,我想到这有可能是取自香西路夫的《未明之月》,可看到纸的背面,有几个字被圈了起来,我才恍然大悟。
雪月花——亲子的名字如果能连成这么美的一个词,该是多么美好的事啊。
延续……继承着和弥血脉的孩子就在我的腹中。
门开了,森山太太和清志君走了进来。
“太太,医生和护士现在都忙得不可开交,请再等一会儿哦。”
森山太太说。清志君对我点点头,似乎在犹豫该说什么。
“森山太太,清志君,你们救了我,真是太感谢了。我再也不会去想这种傻事了。”
清志君不禁呜咽起来。他流着泪,双手遮脸,仿佛要把呜咽声压回身体。
“哭成这样怎么行呢?”
森山太太说着,从脖子上取下毛巾,从手的缝隙中擦拭清志君流出的泪水,而她也已然热泪盈眶。
望着他们两人的泪水,我的眼中也流出了热泪。我右手握拳,用手背擦了擦。
想要把肚子里的孩子平安地生下来,把和弥的孩子培养得像他一样出色,这是最没有必要的东西,也是最碍事的东西。
我不需要眼泪。我要变得坚强,变得更坚强,更坚强,更坚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