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弥从事务所下班回家,一起吃晚饭的时候,忽然问我,周末要不要一起开车出去兜兜风。我们家还没有自备汽车,要借用事务所的车子。和弥愉快的口气让我一下子兴奋起来。实际上,我一次都没有坐车出去兜风过。当然,汽车我还是坐过的,但也仅仅是作为交通工具。而坐车兜风,享受的不知是坐车时的爽快,还是到达目的地时的愉悦,我还不太懂。
“做些便当带去吧?”
不知为什么,我的脑海中浮现出野餐的画面,就有了这个提议。
“不错啊。那准备三人份的,不,他特别能吃,能准备四人份的吗?”
“他是?”
“事务员森山君。对了,就是前几天,送波斯菊给我们那家的儿子啦。”
我还以为只有我们两人去,原来还要和公司的人一起出行。
“是工作上的事的话,我留在家里也没关系呀。”
“不用,你也一起去吧。森山君知道好几个和香西路夫有关系的地方,我只是请他给我带路。”
“啊呀,这样的话,也能让他带我们去雨降溪谷吗?”
“你说的是御笠溪谷吧?”
“果然还是有个正式名称呢。我之前就觉得很奇怪。可是‘梅香堂’的老板和老板娘都说雨降溪谷从来都只叫这个名称呢。”
“为什么你要问这种问题?”
“其实……”
我承认自己也稍稍调查了一下有关香西路夫的信息。我只是觉得可以给和弥带来些设计灵感,没有什么别的想法。和弥要挑战的那个目标,哪怕只有一点点,我也希望能和他共同努力。
香西路夫那么有名的画家,不论问谁,总会知道一些情况吧,我对此满心期待。可是,当我去金合欢商店街买东西的时候,问起店主“这小镇是不是和香西路夫有什么渊源”的时候,大家的反应都是“好像是听说过有这回事,可我也不太清楚”。关于香西路夫,人们基本上都知道他是个画家,却又不知道他到底画了什么作品。
和舅妈一起参观的那次香西路夫展,尽管开在工作日,依然人满为患。曾经得过大奖的几幅画根本别想靠近,就算要买些周边商品,也至少要排队半小时。舅妈买了一本收集了香西路夫代表作的画册,我买了一份明信片套装。
话到兴头上,我还特地拿了明信片套装给他们看,“梅香堂”的老板夫妇看过之后,很不客气地发表了感想:“原来如此,都画这种东西吗?不过我可看不出这有什么好的。”我只能一一说明:“这是前期的‘蓝时代’,这是后期的‘绯时代’,在这中间的,都说是在这一带画的……”
在那之中,我唯一的发现,也就是那幅我最喜爱的画,看上去特别像是在雨降溪谷画的。在那么多抽象的画作中,那是唯一一幅能让人理解画了什么的画吧。看见这幅画时,人们都像是松了一口气。
——什么嘛,明明就会画风景画嘛。这幅就挺漂亮的。
——啊呀,这不就是雨降溪谷吗?
——真的。就是从雨降溪谷的狮子岩眺望御笠山的地方啊。突然想起以前这附近有一间小屋,爸爸好几次带我到这里送货,难道说就是那个画家的房子吗?
——那,我们不就成了大画家香西路夫御用点心店了?啊呀,真厉害。用来做广告吧。
接下来我们谈到的尽是“香西路夫喜欢‘梅香堂’的什么点心”啦,“有没有亲自来过店里”啦。“这可是个好点子。”结果他们还给了我几个金锷烧来感谢我。
“不过我说句不好听的,乡下人中间,恐怕没几个会对艺术感兴趣的。去参观个展的,也就只有像舅妈那么有闲又有钱的人了。”
“说的是。森山君他似乎也知道一些,不过问到其他人,一律都反问我香西路夫是谁呢。市政府那方面,他们只想在本地造一些设施,能冠上艺术家之名,能吸引全国游客就好。不过我觉得,如果不能让镇上的人理解,不能亲近他们,就算不上成功。”
“和弥你考虑得真周到。我还请舅妈把那次买的画册借给我看,不知是不是太多管闲事了?”
“没这回事。我在政府办公室的乡土资料室查过,查到你说喜欢的那幅画确实画的是雨降溪谷,不过我根本不知道那里又叫雨降溪谷,也不知道是从哪个方位画的,更加没想到香西路夫竟然吃过‘梅香堂’的点心,简直就像天才画家就在我们身边一样,让我倍感亲切呢。”
“那么,我也算是帮上了一点忙?”
“才不是一点点。能来到香西路夫绘画的地方,感受他当时的心情,本来含糊的印象,也会变得形象化。”
我撤下空盘子,准备了热茶和金锷烧。
能鼓起勇气去问问商店街的大家,真是太好了。
和弥托我明天去买便当的食材时,顺便绕到“梅香堂”去买一些香西路夫喜欢吃的点心来,不过我猜多半是金锷烧吧。
这是个晴朗的秋日,和弥、我,还有森山清志君三人一起驾车外出。森山君负责带路和驾驶,我坐副座,和弥坐在后座。森山君和妈妈一样,既开朗又直爽,一边开车一边和我们谈起小镇和自己家的事,有说有笑的。
森山君从商业高中毕业后,就一直从事本地建筑公司的现场工作。和弥在事务所招人那阵子,问建筑公司的主任,有没有谁合适,于是对方就把森山君介绍给了他。看他单薄的身材就知道,比起现场工作,他还是做事务性的工作更加合适。
“能被事务所采用真是太开心了。虽然在现场干得也挺不错的,不过能接触到建筑的纸面设计这个阶段,总觉得很帅啊。我也要好好学,今后争取也能搞设计。啊,不,干事务工作也很有意义的,也能把高中学的东西利用起来。”
他爽朗地谈起自己的梦想,沉浸其中,忽然察觉到我们,慌张地说了句“不好意思”。看见他的表情都映在玻璃上,和弥笑了。
“森山君手很巧,脑袋也聪明。好好学,朝自己的目标努力就好。才二十岁嘛。”
“真的吗?我的梦想就是从头开始打造我自己的家。现在我和妹妹挤在一问六张榻榻米大小的屋子里,还要用书橱隔开睡觉。她每天都催我赶快结婚,赶紧搬出去呢。”
“你不继承房子吗?”
“我妹妹可是打定主意要待在家里了。真是伤脑筋。”
森山君聊起了小他三岁的妹妹,半夜大声唱歌啦,特别能吃啦,还有一点都不爱学习,总是发牢骚啦,等等。我是独生女,听了他的话反而有些羡慕。最近,我和母亲都不怎么联系了,既然这样,就给她写封信吧。
出发刚好一小时后,我们到了御笠溪谷,也就是雨降溪谷。在我们家周围还不怎么能见到红叶,不过在海拔2200米的御笠山顶峰附近,已经有八成都染上了红色。山谷就好似沿着垂直方向被深深地剜去一大块,河川两岸都耸立着各式各样的岩石,一块块都好似雄伟的天然雕塑。
在连绵的雕塑尽头,万里无云的蓝天延展开去。
“这么晴朗的地方,为什么还会被称作雨降溪谷呢?”
“那是因为你们两个,要不他晴男,要不你就是晴女啦。平时就算镇上是大晴天,这边也基本上都在下雨。我在上学的时候来过这里好几次,全都是下雨,真是太倒霉了。”
“是吗?不过下雨也别有一番风情嘛,别老是想倒霉不倒霉的。”
“太太您真是好兴致呀。”
森山君这么一说,我心情也大好,就提议说,干脆先吃午饭吧。我发现森山君的肚子从刚才就开始咕咕叫个不停了。我问他这附近有没有什么地方适合铺开垫子吃便当,他说狮子岩那一片不错,于是给我们带路。
狮子岩,顾名思义,看上去就像一只冲着天空怒吼的狮子的侧脸。在岩石前的平地上,我们把从家里带来的坐垫铺在地上,打开饭盒。卷寿司、荷包寿司,还有煎鸡蛋,我按照和弥叮嘱的,准备了四人份的菜量。森山不停地说“好吃好吃”,一转眼就全都下肚了。真不知道他那么瘦的身子,吃下去的都藏到哪儿去了。
“比我想象的更像一只狮子嘛。”
和弥抬头望着狮子岩说。
“高野先生,你是怎么知道狮子岩的呢?”
“因为美雪喜欢的那幅香西路夫的画,画的就是从狮子岩眺望御笠山的景色啊。”
“‘未明之月’吧。”
就像在上课时,老师提到了拿手的问题一样,森山君的脸色忽然一亮,与金合欢商业街那群人的反应截然不同。
“森山君,你知道吗?”
“几年前,我和奶奶一起去香西路夫展的时候看过。当时我身子很弱,还以为是奖励我难得出去玩一回,但不知为什么,我们是瞒着家里人的,当时两人专程到了那么远的T市百货公司呢。”
“大概和我去的是同一次。森山君就是从那时开始对香西路夫有了兴趣吗?”
“不,完全不是。当时我对奶奶说,这根本看不出哪里好嘛。可她生气地教导我说,不要只凭眼前可见的程度来判断,要试着想象一下作者的思绪在哪里。尤其是他的前期,根本就不是一个能够随心所欲表达的时代。我想,他画的到底是什么东西根本就扭曲得分辨不清,他不就无法表达自己想画什么了吗?那么把这些扭曲的部分拿走会怎样呢?莫名其妙地,仿佛突然开窍一样,我竟然可以依稀看见乡村的美丽风景。我感觉到那些画是在表达一切都被焚烧殆尽的愤慨。可是,按照这个道理,他在后期就没有画得那么扭曲的了。我想,说不定他是在享受自己的绘画呢,是‘把我的珍藏都给你们瞧瞧’这样的想法吧。”
这样的说法我从来没有听说过,却有着难以言传的说服力,我听得目瞪口呆。何况,说出这番话的不是什么美术评论家,而是一个比我年轻的男孩子。
“森山君,你太了不起了。”
和弥打心底佩服地说。森山不好意思地笑了。
“搞得好像是我一个人就领悟得这么深了,其实,这都是靠奶奶一路诱导才懂的。‘你看,这是晚霞吧’或者‘看上去像不像母亲抱着吃奶的婴儿’,经过她的提示,我才渐渐地理解了那种色与形的法则,这才可以模糊地认出画上大致表达了什么内容。”
“你奶奶,难道做过什么和绘画有关的工作吗?”
“哪有。她对其他画家好像完全没兴趣。”
“那她可是相当喜欢香西路夫的画呢。要是她知道附近就要建美术馆了,一定高兴坏了。”
“其实,在那次看过画之后,第二个月,她就去世了。大概是她冥冥之中有了这样的预感,才硬要去一趟T市的吧。”
“啊呀,不好意思。”
“没关系。就算她人已经不在了,但她知道镇上要建香西路夫美术馆一定会特别高兴的。要是她知道我也算是有所贡献,她一定会觉得那天偷偷带我去看画算是值回票价了,特别开心吧。您要参加那个比赛吧。”
“就是为此才拜托森山君今天为我们带路呢。”
“请你一定要拿下。”
和弥眼神一亮,来到森山君面前,向他伸出了手。森山君诚惶诚恐地伸出手来,与和弥紧紧地握在一起。男人之间结下坚强羁绊的那一瞬间,我既感到嫉妒,又觉得无比可靠,我静静地注视了许久。
我们照着明信片上的画,来到同“未明之月”相同视野的那个地点,朝御笠山眺望。
我们觉得在这附近有好几处都可能是绘画的地点。传说香西路夫的草庵就在溪谷的入口,那里散乱地开着一些波斯菊。按照和弥调查的信息,传说香西路夫离开这个小镇时,自己烧毁了草庵,在灰烬上撒了不少波斯菊种子。这一带的景色也尤其漂亮。
“香西路夫为什么只有‘未明之月’一幅画是完全写实的呢?”
“按照评论家的说法,当时社会舆论认为他只会画一些抽象的东西来哗众取宠,这幅作品是他对那种论调的反驳。可刚才听了森山君的一番话,我觉得并非如此呢。”
“是啊。森山君的奶奶说得好,我们所见到的表象,和作者心中所构思的形象,并不见得是相同的。而他画这幅画的时候,也许只是这二者正巧达到了一致。”
“我也这么觉得。”
说得好像头头是道,我不禁害羞起来,但得到了和弥的认同,我又觉得自己是说对了,冒出了几分自信。“你们说什么呢?”森山君说道。仔细一看,他正一脸愉快地抬头望着澄澈的天空。
“对了,我们在这儿吃金锷烧吧。说不定能尝到和香西路夫一样的感觉呢。”
我问过老板,送货给香西路夫的点心,果然就是金锷烧。
回家之后,和弥吃完晚饭,就一直窝在客厅。倒不如说我一直窝在厨房。我们这屋子本来就小,更说不上有什么书房,和弥只能在客厅辟出一片放工作用的写字台。为了不打扰他画图,我尽量少去客厅。
手上的确是在织毛衣,可上午那么愉快,忽然之问还静不下心来,于是我泡了咖啡带到客厅。和弥正研究画册,就是前阵子舅妈刚送给我的那本。
“这东西有用吗?”
“还挺有用的。听了森山君说的,我好像也渐渐能够理解香西路夫到底画了什么了。你看后期的这一幅,这会不会是张女性人物画呢?这儿的橘黄色边上是淡紫色的花瓣吧?”
“橘黄色边上加紫色花瓣的话,这种金平糖一样的形状,你为什么会觉得是花呢?”
“我也只是这么觉得而已,说不定完全就是误读呢。”
“我完全看不出来,淡紫色是花瓣吗?”
我不经意地环顾房间,视线停留在墙壁上插着的一枝波斯菊上。和弥也注意到了。
“我感觉完成图有点头绪了。”
和弥自信地点点头。在我心中,他那表情和今天上午与森山君双手紧握时的印象重叠起来。
“对了,要是和弥你的图被选上了怎么办?”
“大概会让我们的事务所来推进吧。怎么了?”
“我是在想森山君能怎么参与进来。”
“他有的是施展本领的地方啦。不光这一次,为了让他成为我们事务所将来的可靠战斗力,我会让他好好锻炼的。”
我真的好羡慕森山君。要是我能够理解一点点香西路夫的画就好了。我盯着那枝波斯菊看了很久,淡紫色的花瓣令我挥之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