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为您插播一则台风特报。强烈台风凯特将于晚间十点登陆台湾,暴风半径将笼罩整个台中以北,阵风高达十级,预料将挟带强劲雨势……」
台北近郊一栋历史悠久的透天厝,一个高大劲瘦的男人边听着破旧小电视传来的新闻特报,一边忙着关上屋内所有的窗户。
入夜后郊区风雨渐大,雨不断从窗户泼洒进来,男子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用力「碰」一声关上最后一扇窗,哪知道老旧窗户居然整扇掉了下来。
「可恶!」男子火大咒骂,动作粗鲁地把窗户扶正,迅速将一旁的书柜拉过来遮挡,可惜雨水仍是不断地从细缝中渗进来。
哼哼!存心找麻烦是吧!硬要选在他最落魄的一天刮强烈台风!
男人一把扯下旧窗帘,奋力塞进窗边,总算止住渗水。
别以为这样就可以整倒他,他花水浪可不是好惹的!
「气象局提醒民众准备手电筒以及储水,以备不时之需……」
对对!还要储水。他迅速冲进浴室、打开水龙头。
「哗……」
他满意的看着哗啦啦的水,正得意着,水势却忽然变小。
「咚……咚……」两三滴水珠缓缓滴下,然后就无声无息了。
妈的!他扭着水龙头,只差没把它整个拆卸下来,可是,没水就是没水。
花水浪套上雨衣,决定爬上屋顶察看水塔。
「啪!」整间屋子瞬间陷入黑暗,原本正播报新闻的电视也在瞬间没了画面。
停电!
伸手不见五指,漆黑中传来一声低咒,花水浪咒骂着,摸黑找手电筒。
终于,在半小时后确定这间破屋子里没有这项高级产品。
最后,只好凭着打火机的微弱光线,找到一根只剩半截的白蜡烛。花水浪坐在白惨惨的蜡烛旁边,点起一根烟,听着窗外呼呼的风雨声,忽然有种哭笑不得的荒谬。
两个月前,要是有人预言他会落魄到这般地步,打死他都不相信。
「本席现在宣判被告花水浪破产,即日清点公司财产偿还债务,查封名下所有不动产以及有价证券……」
花水浪不疾不徐地喷出一口烟,回想起今早法庭上的判决;他闷着一肚子气步出法院,决定先去徐晓薇的高级大厦暂住,哪知道一走出电梯,竟看见自己的行李被扔在大门口,上头贴着一张纸条。
我们不适合,还是分开吧。
交往了两年,就给他这张破纸条?!他有钱的时候她怎么从没说过不合?公司倒闭就立刻觉得不适合了?那他送的珠宝、名牌和轿车怎么不一起还他?
花水浪冷哼一声,把所有行李扔进垃圾桶,帅气的转身离开。
幸好当初花老爹的遗嘱是将这栋老房子留给花水塘,才免于被查封的命运;而花水塘那个四处漂泊的浪子一年里没几天待在台湾,这才让他有个窝身的地方。
碰碰碰!碰碰碰!
突如其来的拍门声打断他的沉思,花水浪浓眉一竖,脸色不善的按熄烟火。
是谁敢在今天找上门来烦他?!不想活了是吧?!
花水浪猛然打开大门低吼:「谁?!」
「花大叔、花大叔!我来了!」
一团黑影撞进他怀里,害他往后踉跄退了好几步。
「喂喂喂!」花水浪连忙抓住那团往他身上扑的身影,根据刚才那声娇嫩的嗓音,肯定是个女人。
「妳找谁啊?!」他大吼,还得手忙脚乱关上门,免得风雨不断灌进来。
「花大叔,是我啊!」
花水浪火大地揪住来人的肩膀,硬是把她从他身上拨开。
「妳给我看清楚一点!」竟敢喊他大叔,他才二十八岁耶!
来人被他这么一吼一推,总算安静下来,抬头盯着他打量。
「你是谁啊?」
「这句话应该是我问妳才对吧!」花水浪瞇起眼,室内仅有一盏烛火,但也够他看清楚眼前人的模样了。
啧!简直只能用「狼狈至极」来形容。这女人全身被雨水淋透,身后还背了一个快比她个头大的背包,湿漉漉的长发贴在脸上,只依稀看见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
「我叫孙霏霏,是来找花大叔的。」她边说边四处张望。「花大叔!花大叔!」
「等一下,谁是花大叔?」
孙霏霏抬起头来看他。「花清波大叔。我照着他写的地址,好不容易才找到这儿呢。」
花水浪微愣。「妳跟他是什么关系?」
不会是老头子在外面的私生女吧?
「花大叔是我爷爷的好朋友,他说过只要我上台北,就一定要来找他。而且我这趟上来,爷爷还要我带东西交给花大叔。」孙霏霏清亮的眼睛始终盯着他。
「妳爷爷很久没跟花大叔联络了吧?」
「嗯,大概快三年了吧。」孙霏霏用力点头。
「花清波是我爸,他两年前就死了。」花水浪直截了当的告诉她。
孙霏霏讶异的张着嘴,好半晌才能说话。「我、我和爷爷都不知道……」
「那妳现在知道了,就请便吧,不送。」他伸手指着大门,毫不客气的下逐客令。
「但是、但是……」孙霏霏站在原地不知所措,只能结结巴巴嗫嚅着。
「小姐,妳来找我爸,可惜来晚了两年,我也帮不上忙。」花水浪有点不耐烦,再次示意她走人。
「但是、但是……」孙霏霏急了,这是她原先完全没想到的情况啊。
「大门在那里,走的时候记得把门带上。」花水浪懒得理她,抛下这句话就转身拿起白蜡烛往书房走,打算凭着记忆找出老爸那台古早收音机,听听台风特报。
「我没有别的地方可以去了……」
微弱的声音从花水浪后方传来,掺杂着外头的风雨声,感觉着实凄凉。
花水浪额头青筋微微抽动,假装没听见,继续往前走。
「爷爷上礼拜过世了,死前要我来找花大叔,现在、现在我……我不知道还可以去哪……」孙霏霏越说越小声,想起疼爱她的爷爷就忍不住哽咽。
花水浪停下脚步,无奈的看着天花板大翻白眼。
老天爷是觉得他今天还不够倒霉是吧?公司倒闭,又被法院宣告破产,加上被交往两年的女朋友扫地出门,窝在这间破烂屋子里却又遇上强烈台风,这样还不够,居然还跑来一个莫名其妙的女孩子说要找他死了的老爸!真是够了!
「妳……飞飞是吧?」刚刚好像听她说叫做什么飞的。
孙霏霏点点头,眨眨闪着水气的眼睛。
「自己去二楼右手边的房间休息吧。」他没心情继续跟她耗下去。
「谢谢、谢谢……」孙霏霏忙不迭的道谢。「还没请问你怎么称呼呢。」
「花水浪。」他不忘加上一句:「对了,等明天风雨停了,妳就离开。」
他这里可不是慈善收容所。
孙霏霏垮下小脸,失望的看着花水浪的背影,以及渐行渐远的烛火,直到整间客厅几乎陷入黑暗,她才摸黑上楼。
爷爷,花大叔,我依照你们的叮咛来投靠花宅了,但是,我还是不明白为什么我不能一辈子待在台南乡下,而非得住到这儿……
深夜,孙霏霏窝在陌生的床上,清亮的眼里有着不安,却仍抵不住疲倦,眨动几下就忍不住进入梦乡——
※
啾啾!啾啾!
强烈台风在清晨离境,整个台北呈现暴风雨过后的宁静,还有,凌乱!
花宅后院灾情惨重,花草树木全被吹得东倒西歪,孙霏霏起了个大早,梳洗过后就开始整理院子。
真可惜,兰花、牡丹、桂花树,还有一株馨香的茉莉花全被吹坏了,整个院落就像一场大灾难。孙霏霏边惋惜边整顿,忙得不可开交。
风雨停了?花水浪将近中午才起床,他上身打赤膊,仅着一件短裤,懒洋洋的走进厨房倒水喝。
喝!什么人?!他讶异地看向窗外,后院竟然有一抹纤细身影窜进窜出,一会儿扫落叶,一会儿拖着树枝放置角落。
那人始终背对着他,只看见一头及腰飘逸长发,身穿宽大的长袖衬衫和运动长裤,花水浪确定自己认识的女人里没有人会打扮得这么老土。
啊,他抬抬眉毛,想起昨晚的不速之客。
好啊!这女人是想鸠占鹊巢是吧?早跟她说过风雨停止就得离开,竟然把他的话当成耳边风!
「喂!」
他推开后门,毫不客气的喊她:「妳怎么还在这里?」
孙霏霏连忙转身,却在瞥见花水浪后立刻羞红脸。
他、他怎么没穿上衣哪!
相较于孙霏霏的惊讶,花水浪也好不到哪里去,他在孙霏霏转过身的同时瞬间失神,有些讶异的看着她。
那是一张清丽粉嫩的小脸蛋,标致的瓜子脸上有着黑白分明的杏形美眸,秀气却够挺俏的鼻子,再加上小巧红唇……五官竟隐约透着脱俗柔美的东方古典气质……
谁想得到昨晚那个狼狈不堪的女孩竟有这般可人姿色!
不过,美人计也不管用。
「妳怎么还在这里?」他语气很差的质问。
「我……」孙霏霏伫在原地,眼睛不知该看向哪里,毕竟她从没看过赤裸的男人。
花水浪察觉她的羞赧,颇感有趣,这年头竟还有这么保守的女孩子?
「我在整理花园……」她胀红脸,眼睛只敢盯着花水浪的脸部,不敢往下看。
不过这也让她看清楚花水浪,他好高,可能还要高出她一个头以上,五官深刻明显,两道浓眉,眼睛炯炯有神……但此刻正瞪着她!
「昨晚不是说了,等风雨停止妳就得离开?」昨晚风雨交加才让她留宿,可不代表他得收留一个来历不明的女孩,尽管她看起来是如此娇弱。
孙霏霏的小脸整个垮下来。
「花大叔曾经说过……」
「小姐……」花水浪大感头痛。「我老爸已经不在了,难不成妳想跟我孤男寡女住在一起?」
「我不会打扰你的,你就当我不存在。」孙霏霏极力争取,毕竟花大叔和爷爷生前交代她一定得留在花家,而且,她在台北人生地不熟,根本不知道能去哪里。
「很抱歉,我不方便留妳,还是请妳走吧。」以他目前的状况,根本无法收容任何人。
「但是……」孙霏霏无助的看着花水浪。
「不送。」他丢下这句话就转身返回屋内。
孙霏霏难掩失望,默默回到卧房打包行李。
当她背着超大背包走下楼时,花水浪正在客厅看电视。
「不好意思,打扰了一整夜。」她十分礼貌的朝他致谢。
「嗯。」花水浪眼睛没离开过屏幕。
「那……我走了。」孙霏霏怀着一丝希望,边走边看着他。
「再见。」花水浪简短不啰嗦。
希望破灭。
孙霏霏垂着小脑袋,心情跌落谷底,无精打采的离开花宅——
※
花家历代以钻研中国历史为业,花水浪的曾祖父花永筠、祖父花朗翔皆在大学担任历史系教授,花水浪的父亲花清波继承衣钵,也在同一所大学教授历史。
然而若是花清波安安分分当个教授也就罢了,偏偏他中年时期开始迷上清朝古物,自此大量搜藏,更不惜倾尽祖产家业,只为了收购罕见珍品。
花水浪和弟弟花水塘自幼就在充满古董的环境下长大;花清波的太太受不了丈夫对古董的过分沉迷,积郁成疾,才四十二岁就撒手人寰,过世时长子花水浪仅十八岁。
两年前花清波过世后,身为长子的花水浪理当子承父业,然而,花水浪目睹母亲忧郁而逝,自此和父亲的关系降至冰点,从此父子形同陌路;花清波过世后就直接将这栋花家祖屋以及珍藏古董交予次子花水塘继承。
那些倾尽花清波一生家产所换来的清朝古物,就一直保存在花宅后院另外搭建的收藏室;而为了维护古董的原有样貌,室内终年恒温控制。
花水浪怀着复杂的心情,推开收藏室大门。
剎那间,放眼所及尽是一件件珍藏在玻璃柜内的古董。
曾经,他告诉自己再也不要踏进这里一步,可是,昨晚强烈台风过境加上停电,竟让他按捺不住,满脑子只想着要进来察看一下。
他真傻,竟忘了这间收藏室就算是遇上停电,也能立即启动发电机持续供电。
「真是白担了这个心。」
花水浪自嘲的笑了一下。老爸呵护这些古董可比照料他们兄弟俩要细心一百倍以上,他刚刚竟还担心停电会让收藏室的温度失控。
这间外表不起眼的收藏室,甚至还有防震防火设备。
「简直比故宫还安全。」他喃喃自语,视线却已被那些古董攫住,再也离不开。
上百件清朝画轴、字帖,精雕细琢的珐琅器、瓷器、玉器、漆器,甚至还有大型的铜器……
其中很多还是他陪着父亲去搜购的珍品,直到母亲抑郁成疾芳华早逝,他才跟父亲翻脸绝裂,自此父子俩不曾说过半句话。
花水浪沉浸在古物与回忆之中。当他再次推开收藏室大门时,才发现已经是傍晚了。
他竟然在里面待了将近一天的时间,难怪肚子饿得咕咕叫。
花水浪骑着搁放在这儿十年的破旧机车,迎着傍晚的凉风,颇有几分帅气的骑着车买晚餐去。
只是,当他沿着小山坡骑到交叉路口时,却被眼前的景象给吓愣,险些从车上摔下来。
这是搞什么鬼啊?!
他有些火大的瞪着坐在路边的人儿。
不是别人,正是一大早被他赶走的孙霏霏。
她蜷缩着瘦削的身体,两手抱住膝盖,独自坐大石头上,一边还放着她那个特大背包,长发随风微微飘扬,小脸茫然的看着前方,模样既疲倦又无助。
「妳为什么还在这里?!」
花水浪将机车煞住,气急败坏的盯着她。
孙霏霏原本正在发呆,冷不防被这么大声一喝,登时颤了一下身子。
「你……」她愣愣地看着花水浪,好半晌才从呆滞当中恢复正常。「你说什么?」
「我是问妳,为什么还在这里?」他不悦的看着孙霏霏。
「我不知道能去哪里。」她轻声回答,语气微弱。
「难不成妳在台北只认识我老爸?」这当然是不可能的吧?
但孙霏霏却理所当然的点了点头。
「妳就不会自己找旅馆住吗?」何必呆坐在路口。
孙霏霏眼眶微红。「我……身上没有钱了。」
花水浪愣住,仔细瞧她,一副楚楚可怜、饱受委屈的娇弱模样,彷佛在指控他是个没良心没心肝的大恶人。
好吧好吧,花水浪仰天大叹一口气。
「上车吧。」他认命了,反正老爸连死了都还要给他找麻烦。
孙霏霏听他这么说,先是愣住,然后露出感激又快乐的笑容,边道谢边吃力的背起大背包坐上机车。
「坐好,摔下去我可不负责。」他扯扯嘴角,威胁着。
「嗯。」孙霏霏紧抓着机车后方。
花水浪一催油门,机车发出轰隆隆巨响,然后很泄气的「噗!噗!」两声,这才夹杂着破铜烂铁的声音缓缓向前驶去——
※
「我们先约法三章。」
花宅客厅里,茶几上放着一盒刚买来的披萨,花水浪决定先把丑话说在前头。
「我住一楼,妳住二楼客房。屋子里的日常用品和家具家电随妳使用,不过我老爸的书房和后院的收藏室别进去。」
孙霏霏乖巧的坐在沙发上,两手放在膝盖上,像个听话的小学生,很认真的听着他说话。
「还有,我最近很忙,没有闲工夫照料妳三餐,妳得自己……」
「我明天会立刻去找一份工作。」孙霏霏连忙接话。「等我有了薪水,就可以付房租。」
花水浪无所谓的挥挥手。「房租就免了,反正房子也不是我的。总之,妳得照顾自己;还有,以后别再做出呆坐在路边这种蠢事,知道吗?」
「我知道了。」她连忙点头。
「那就……吃吧。」花水浪看她这么乖顺,实在没办法再对她发飙。
孙霏霏显然是饿坏了,她秀气、却迅速的一口接一口咬着披萨,还险些呛到。
花水浪递过一杯可乐给她。「妳该不会是一整天都没吃东西吧?」
她有些羞赧的点头,粉嫩的小脸蛋微微臊红。
实际上她是从昨晚就空腹到现在,早就饿得全身发软。
「妳说妳爷爷和我爸是旧识,妳爷爷是哪位?」既然要收留她,这可就得问清楚了。
「我爷爷是孙怀琛,他和花大叔认识很多年了。」
花水浪微愣。「孙怀琛?该不会是那个出版过一系列命理、占卜书籍的孙怀琛吧?」
孙霏霏兴奋的直点头。「原来你也知道爷爷!我背包里还有一套他留给我的书呢,你想看的话我可以借……」
「不用了。」他向来不信什么命理占卜、五行八卦之类的谬论。
「爷爷很厉害的。我本来也不相信占卜,但是爷爷什么都知道,连还没发生的事都能料中呢!」提起爷爷,孙霏霏原本饿到发白的小脸总算有了血色,两眼中尽是灿笑。
花水浪可没兴趣听她讲占卜,连忙扯开话题:「妳不是还带了妳爷爷要给我老爸的东西吗?是什么?」
「那不能给你。爷爷说那封信只能交给花大叔。」她可不能违背爷爷的话。
原来是一封信啊。花水浪觉得颇好笑,这丫头果真没什么心机,竟然一下就说溜了嘴。
「既然这样,妳就烧给我老爸吧。」花水浪吃完最后一片披萨,随意抛下这句话。
「这样啊……」孙霏霏很认真的凝眉思索,却总觉得舍不得烧掉爷爷的遗物,顿时有点为难。
「妳慢慢考虑吧。」花水浪没空跟她瞎扯,径自回房。
孙霏霏细心将客厅收拾一番,这才又抬起背包走回二楼她昨晚睡觉的房间。
花宅,这栋历史近半百的老屋,在花清波过世后始终无人居住,如今,花水浪和孙霏霏先后搬了进来,总算又有了盎然生气。
晚风沁凉,花水浪在一楼卧室组装计算机,颇有另起炉灶的架势;孙霏霏在二楼打开背包,将行李一一取出摆放。
直到将近午夜,两人的房间才陆续熄灯,伴随着虫鸣入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