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湄终于有点累了。
“阿牛,我们睡了吧。”
阿牛整个身子就是一僵。强自镇定一下,才勉强轻声应了。
齐湄刚甩开鞋子,阿牛就已经不敢再看过去,哪怕一眼。
他整个人都呆着,心底一片空白。
齐湄把外衣盖在脚边的被子上,自己钻进被窝去躺好了,一转头,只见阿牛坐在床沿,一动不动。
她有些奇怪:“阿牛?”
“啊?”阿牛肩膀不自觉地一颤。
“怎么不躺下?”
“鞋子……没放好……”
“哦,不管它。”齐湄满不在乎地说了。却见阿牛没有听话,而是俯下身去,似乎是摆弄了两下地上的鞋子。
她看不到被他遮挡住的地方,又随口叮嘱:“你熄了灯吧。”
“哎。”
阿牛这才有了理由,立起身来离开这床沿,走到床头桌边。
那只是一步的距离,他却用了三四步,才慢慢蹭了过去。
一个琉璃做的灯罩子,仿佛有千斤重,他是一寸一寸往上拿。心底默默指望着,最好永远也拿不下来。
“阿牛。”
“啊?”
他急忙捉稳灯罩,后背一阵凉丝丝的。
明明只是和白天一样的称呼,怎么在晚间,就让人这么紧绷,这么害怕呢?
她又要说什么呀?
他……他又要怎么办?
齐湄也觉得很奇怪。
见他去拿个灯,都要花上半晌,她才叫了一声的。
不曾想,他肩膀又是一颤,声音慌慌张张,极不正常的样子。
他这么个做事麻利的人,白天不管如何劳累,都没有丝毫迟疑过,怎么到了晚上要休息的时候,就开始这样拖拖拉拉的?
累了一天,他就不想早点钻进被窝,好好睡一觉?
她试着问:“你是不是习惯掌灯睡觉的?暗处睡不着?”
“没……没有。”
“哦。”齐湄又想了想其它可能,“这盏是油灯,不宜吹。你右手边的抽屉里,有专门熄灯的铜勺,你把它盖灭了,还放回原处就行了。”
“哎。”
这句答得道是从容。
齐湄轻轻闭着眼,听到抽屉拉动等细碎响声。接着,屋子里那点光亮,很快就熄灭了。
今夜没有月亮,伸手不见五指,齐湄只能听到阿牛又慢慢地蹭了回来,心里还是觉得不太对劲。
“果然是没有找到熄灯的法子?或许是,不习惯和别人睡在一起,所以有些犹豫?”她想。
黑暗之中,身边被褥悉索轻响几声。随即,这健壮的男子身躯,就像个大大的汤壶,温暖了整个床铺。
齐湄不禁回想起,昨夜间,大风刮得好紧。冷气一路呼啸着,卷过街巷和各家的小小院落,仿佛是路过的夜游神被关在窗外,用无形的手抓着窗棂猛烈摇晃,在催逼着独居的人,放他进来。一阵一阵凉意泛上周身,让人整晚都睡得不踏实。
而今她身边,有这股徐徐的暖意,来得恰好。
她不愿意这人用温暖罩着她,却把他自己,丢在寒冷和黑暗里。
“阿牛。”
“啊?”阿牛猛然一个激灵,床铺就跟着一震。
随即他也觉得不太好意思,只能尽量躺平,紧紧闭着眼睛,呼吸颤颤的,十分细碎。
“你从前在家里,是睡床的吧?”
“……嗯?”
“我是说,你是习惯自己单独睡一张床的,没有像我们这样的人家,冬天就一大家子睡在炕上吧?”
“呃……没有。”
“怪不得。”齐湄轻轻一笑,“我看你大概不太习惯。”
“我没关系的。”阿牛只好低声回答。
齐湄笑道:“在我小时候,我娘就说,我家这种小门户,要事事俭省,用柴薪也不敢放开。不光是我家,我们老家那些邻居,到了冬天,全是一家子窝在一个炕上睡,才能暖和。”
阿牛听她语气轻松,慢慢道来,也就轻轻翻过身,对着她那边,听她说话。
虽然在黑暗里,什么也看不到,但她说话的时候,有股温热的气息,带着睡前喝过的茉莉花茶的味道,一阵一阵,淡淡的香。
他翻了身,那温香的气息,就能离他的面庞更近一些。
齐湄又道:“今晚咱们没在家做饭,楼下那炕头也不热。我原想着,等天冷些,咱们也和二老一起,睡热炕去。但如今看你不太习惯的样子,我就想着,回头还是在屋里烧个炭笼吧。”
“嗯。”
他没有不习惯。但他没有反驳。
即便只是误会,她能这样为他着想,为他改变了一些安排,那就是把他放在心上考虑过。
这样,多好啊。
就让他偷偷收藏起这份自私的小心思,就一点点,就好。
“哈!对了,说到这个——”齐湄说得开心,索性也翻过身来,在黑暗中和阿牛面对面。
彼此的脸颊,都能感到对方的呼吸。
“阿牛,我跟你讲哦。以前在老家,我们小时候住的那处,邻居里有一家姓朱的。也不知道因为什么,她家特别爱生小孩,前前后后一共有八个。邻居家的姨姨们私下里说起来,都说她家是‘小猪下崽儿’。”
“这……背后议论人家……不太好吧?”阿牛犹犹豫豫地道。
“嗯,这些只是闲话,不重要啦。”齐湄笑了笑,“本来嘛,我们那会挺穷的,朱家和我家也差不多。可是她们家两个大人,八个孩子,十口子的日常开销,就很紧巴了。我家是越过越好,她家是越来越穷。”
“确实,我也没见过,竟有这么多孩子的人家。”
“你在老家住的那间屋,已经是后来购置的。先前那个置换掉了,你就没有亲眼看到的机会啦。”
“嗯。”阿牛浅浅应了一声。
齐湄继续讲着:
“到了冬天,她家万万不敢多烧柴火,生怕有了今天的,就没有明天的。晚上也不敢点灯,因为灯油太贵,用了心疼。于是,到了天黑,一家子只好挤在快凉掉的炕上,只求早点睡着,熬到明天呢。
“可是,这没个光亮,也看不见呀。朱家伯伯就顺着扛沿,把手伸出去摸孩子们的脑袋。
“一个,两个……摸到八个。好了,人齐了。”
阿牛觉得奇怪:“那……要是有孩子贪玩在外,没有回来呢?”
齐湄道:“一般都回来了。偶尔没在炕上,也不是贪玩。
“她家有两个儿郎,我忘了是老几,和我哥差不多大。为着家贫,就日常做一些缝补、衲鞋底子之类的针线活。晚上自家不点灯,就来和我哥做伴,为的是凑我家的光亮。
“恰好那时候,我要读书,我哥要和我娘学看账,晚上定然得点灯的。照自家和照别人,又不多费什么。更何况,他们也常常送我们一些绣片子、鞋花样的做答谢,我家就默许了。
“所以,朱家伯伯就披上他那破棉袄,站在他家院子里喊一声小名。他家的儿郎,也顺口喊一声作答。朱家知道孩子们的下落,就放心地去落锁睡下了。”
阿牛又问:“怎么就落了锁?他们不要回家去吗?”
齐湄解释:“一墙相隔的邻居嘛,翻墙回去就好了。”
“是墙很矮吗?这样感觉不甚安全。”
“墙倒是不低。那时候大家都是小孩子嘛,身手也灵便,在墙根下踩着水缸,扒着墙头一用力,就翻过去了。”
“那若是孩子能翻,贼人也能翻,依然是不安全。”
齐湄笑了,反问:“阿牛,你想想看,若你是贼人,要偷这左右两家。踩点一看,一家黑灯瞎火,土墙柴门挡不住风;一家看起来砖瓦还算齐整,每天能点灯到夜里。你想偷哪家?”
阿牛想了一下,忍不住也笑了。
“她家倒是安全,我们家却不安全。”
他一说“我们家”,齐湄就觉得心中喜悦。听得他小声说笑,她才轻声道:“太好了,你总算是松懈下来了。”
阿牛一愣。
齐湄就把手伸过来,在他枕边一摸索,搭在他手背,拍了拍。
“阿牛,我知道,你从前长大的人家,定然比我们这些市井门户高得多了。起居之事,我不愿对你过多约束。但你都已经是我的人了,还是得适应在我身边——譬如忍受一下我可能睡觉打呼噜,之类的。”
阿牛听她前半段说得深沉,正摸不清意思,最后那句却让他放松不少。
“我会当做没听到的。”
“倒不用你全然忍着。”齐湄笑道,“我听闻,只要把打呼噜的人嘴巴捂上,过一会就止住呼噜声了。”
“不要。”阿牛低声道:“妻主必然是做事疲累了,才会打鼾的。”
“那你也是要休息的嘛。我睡着了,你就试试看,其实我还不知道这方法灵不灵呢。”
“那更不行!”
齐湄听他声音都发了沉,忍不住笑着抓了抓他的手背。
“我还以为,你不会拒绝任何事。结果,却在这里等着我。”
“妻主……我……”阿牛急着寻找合适的说辞,向她解释自己无意冒犯,身子不自觉地又向她那边挪动了一下。
齐湄已经感觉到了。
“不用解释,我很欢喜。”她的声音温热地融化在两人之间仅剩的一点点距离里,“明儿还早起呢,睡吧。”
“哎。”
阿牛又是那声顺从的应对。
//
次日一早,齐湄就带着阿牛去赶早市。
阿牛专门拿上的扁担,倒是派了大用场。
两人逛了一路,一个只知道买,一个只知道应承,见什么都想要。最后买了不少耐储藏的大白菜、阳芋、番薯等冬令菜,黄花、木耳、干贝、鲞鱼各类山珍海味的干货,又买上少许在暖窑里种出来的黄瓜、丝瓜等反季菜,满满装了两大筐。
阿牛将扁担放上肩,没走多远,步子就有些不匀了。
“真不好意思,我只顾着买……”齐湄有些担心。
反是阿牛一边走,一边安慰她:“其实不重的,是我挑担不太熟练。”
“那今后还是不要挑了。”
“正是不熟练,才要挑一挑。”
两人走走停停,快要做中午饭的时分才到家。一边烧火蒸饭,一边整理新买的食材,又在厨房里一起待着给调味料归类,说说笑笑半晌。
中午吃了饭,齐湄刚好独自出门。
先到书局去,归还了原先的话本,又借来一册新的。又到钱庄里去,直接说明来意,就把那十八贯的银票换成了零钱和金条。
到了晚间饭罢,齐父留了阿牛在楼下,要拆掉路上用过的被子,把被罩拿下来清洗。阿牛只是坐在扛沿,扭着身子做活,不敢上去。齐湄见了,就不坐椅子,爬到炕上去,叫:“阿牛过来给我靠一靠。”
阿牛有点脸红,但他自然是愿意的。看齐家二老只当没听见,竟然是个默许的态度,他也摸不准,这算不算有些放肆了。于是不敢应声,只是坐在齐湄身边,她给铺好的坐垫上。
齐湄把身子一歪,窝在阿牛身侧,和齐母随意聊着天,不时随手给她爹和她夫郎帮忙递些针线。
晚上的时光,就这么悄悄地溜过去了。
别说是二老,就连阿牛也知道,这是个新婚的模样呢。
阿牛心想:“今晚,约莫是躲不过了。”
他觉得,昨天的紧张,已经冲淡了些许。
而且……
有些异样的期待。
可等到上楼歇息,熄了灯,两人都躺下时,齐湄却道:
“阿牛,明天洗被罩的时候,可不要太实诚。你就烧些热水,兑些凉水,温温地洗,别因为做点家常活生了冻疮。梳妆台子上有脂膏,你洗刷完了,就用那个茉莉味的膏子擦擦手。明儿一早,盼盼找我,我不吃饭就要走。咱们还是早点睡吧。”
依然是轻车熟路,在被子下面伸过手来,把他手背拍了拍,就收了回去。
阿牛抿了抿嘴,心里说不出的失落。
“她……不想要我吗?”
他也不敢翻身,手指在被子底下,紧紧抓住自己的中衣,几乎要抓破了。内心又是羞,又是急,乱纷纷地搅在一起。
“是不是因为,昨天我实在太紧张,被她看出来了?所以,她后来才说东说西,逗我轻松下来,才会说‘起居上不愿约束’之类的话。
“可是,我……我也并没有不愿意啊。不过是两人初见……我还是……有点不放心……
“不行不行,我不能再给自己找借口了。想想昨天这个时候,我应该主动一些的,至少暗示一下。那样的话,就算结果还是不怎么样,也能让她知道,我不是排斥,只是还没准备好……
“可是,要说准备好,什么时候才算好?
“我把她当做妻主,却没把自己当个夫郎。
“可是我怎么敢……
“又……又怎么说……
“她是个伶俐的人啊。我这样子,只能让她暂时觉得怜惜,时间长了……
“可是我还有很长的时间么?还有很多的机会么……”
毕竟是年轻的儿郎,心事繁杂,终抵不过身体疲惫。劳作了一日,早也困倦了,越想越是意识模糊,竟然糊里糊涂地睡了过去。
但在心底,依然委委屈屈地绕着那句话。
“她不要我。”
//
忙了两日的家事,对齐湄来说,复工反而比家里更轻松。
一大早,和阿牛说了几句话,她就奔赴工部衙门,准备开始新的工程了。
邵盼说过请她吃早点,她专门提早到来,只见邵盼已穿了公服,不顾清晨寒风,站在衙门口。
一看那大老远就提着下摆跑过来的模样,就知道是专门为了望她,才这样不辞辛劳。
“齐——湄——!你可来了!”
到了跟前,就把她肩膀一揽,直接拐到茶肆去了。
齐湄也不跟她客气,一坐下就是三个字:
“山药糕。”
“管够!”邵盼急得不行,“这边吃不够,叫我家厨房给你备上!做它百八十份的,给你一车拉走!”
齐湄笑出声:“你怎么回事?这么沉不住气?”
“这话就该我问你!你怎么回事?”邵盼追问,“一天不见,竟然就成亲了?这郎君什么来历,怎么回事,你给我说清楚!”
齐湄心里有数,绝口不提那些律法边缘的勾当,只把这两天想好、和家里通过口风的一套说辞拿了出来:
“我爹在家时意外伤了脚,我娘理事诸多不便,就想起了我。觉得我独自在外久了,又要做差事,终是缺个照顾的人,这就起了帮我娶亲的心思。
“她那人,眼光一向高得很,既下决心来找,总要找最好的。挑来挑去许久,总有不合意处,最后找了个家道中落的好人家。
“那家子嘛,若在以前,我家可是高攀不起。如今趁人家有些难处,备不起儿郎的嫁妆了,我娘就寻了媒人,给了那家一笔钱,过了定礼,把人领回来了。
“原是背着我决定的,我也是前儿才知道。仔细想想,这也算是母父之名,媒妁之言,我就认下了。”
邵盼微微皱眉:“你就这么听话?这可是连见都没见过的儿郎,一朝就成了你的夫婿!你竟然没有一点不甘心?”
山药糕恰在此时上桌,齐湄拈起一块来:“二老都带着他,到京城来了。这其中,由不得我,也由不得他。我若执意不留,又让他去哪?”从容咬了一口。
邵盼还在说:“毕竟,宋大人是最看重你的,这才想把她那小公子许配给你。若是按照她指的路走下去,那就是再正经不过的仕途了!”
齐湄只是抿着口中的糕点,微微眯起眼睛,嘴角也翘了起来。
这山药糕,其实便是苏式方糕的做法:将山药粉替代米粉,加少量牛乳搓散了,再压入木模填馅、成型、蒸熟、切块。京城人爱吃这种,胜过正宗的,就是因其山药清香,口感绵柔,更合平时所好。
如今天气转冷,山药糕里的夹馅换成了玫瑰酱,嗅之芬芳馥郁,咬一咬满口香甜。
这就是齐湄最爱京城的地方。
管你从前是什么样子?到了京城,就是挪换了更广阔的天地,那就有更多的机会,也可以尝试更多的变化。
别人的正经,别人的坦途,当然好。
但是,走偏一些,或许也是另一些人的心头好。
“盼盼,我若真要娶小公子,你可怎么办?”
作者有话要说:这几天工作太忙,存稿又用光了,所以赶出一个长长长,一天顶两天,补偿我的小可爱们,么么哒~!
湄湄:江湖传说,如果在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小两口子两情相悦,即将一触即发,就会有一个穿着绿衣服的姑娘,手拿一把红彤彤的锁子,徘徊在她们的床前!
阿牛:是“这对CP好有爱,给我锁”的意思吗?
湄湄:是“您的作品部分文字涉嫌违规,现已锁定,请自行检查并重新审核”的意思。
阿牛:QAQ这么恐怖的吗!
咳咳,其实回头看看,已经写了四篇故事,这么些个CP,没有一个是在故事里圆过房的!
湄湄肯定会达成这个成就啦,但是现在还不行,要合适的时机,嗯。
拉灯是一定会拉灯的,不让写就不写嘛。我只是要证明一下,我的故事还是有人之大伦的!不是苦行僧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