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州城的南侧城墙下,值守的卫兵,刚刚换了岗。
萧瑟北风,穿过这大周新都城的街巷,穿过刚修整完的城门洞,一股脑地往城外冲去。
畅快,却也很凉。
“不知班房里可有热茶水?忽然变天,真是冻死了。”
兵士们虽有小声抱怨,列队却依然整齐。从城门一侧缓缓上城,进入门楼之中,休息去了。
这城门楼,也是刚建好不久的。青砖红瓦崭崭新,上小下大叠了两层,高高翘起的檐角上,挂着黄锃锃的铜铃,在风中闲适地摇晃着。
檐下的脊檩上,彩绘新成,还没有干透。都是新式样的旋子花纹,颜色由深到浅,一层一层,过渡分明。艳丽的彩漆带着湿润的光泽,亮堂堂的,仿佛被这风再吹一吹,就要流下来似的。
在下风口嗅一嗅,还有很明显的一股子漆味儿,冲到人鼻端来。
齐湄笼着袖子,一路匆匆往城外去。
刚刚走到城门洞里,猝不及防被大风推得往前踉跄几步,差点撞到守城兵士。
倒好像她等不及,要冲破关卡跑出城去一般。
守城兵士本该呵斥,一看是她,却笑着打招呼:
“齐姐,又来给门楼画画儿啦?前儿不是才说完工了吗?”
齐湄稳住脚步,将领子向上提了提,被冻得口齿都不清楚了:“是完工了。没见那架子都拆了?”
“哈哈,闻着漆味儿,就觉得你们还得来画。”
齐湄笑着道:“这漆画儿可不太容易晾干,味道总是散不完。你们还得忍忍,再过几天就好了。”
“那你今儿过来,是……”
“哦,是私事。我那老娘和老爹,从我们老家上来了,大概今儿能到,我就过来迎一迎。”
“哟,一家团聚,好事!恭喜恭喜。”
“嘿嘿,多谢哈。”
她们此前一直在南门这里,给新门楼上彩绘,和城防兵士都相熟得很。不用过度查验,就出了城。
走出城郊二三里,官道之上车马稀少,那风更吹得透骨凉。远远看见路边挑起一个幌子,上面画了大大一套茶壶茶碗,齐湄就知道见了救星。
她哆哆嗦嗦往那边跑过去,冲进茶棚,搓着双手喊:
“老板!”
茶娘子迎上来笑道:“客官请了!喝点什么?”
“您给我冲一碗滚烫的八宝茶来吧。”
“好,您先坐!”
齐湄找了个背风的角落坐了。茶娘子跟着过来,素手一伸,叮当轻响,茶碗放在人跟前。
掀开盖子来,那里面已经填了一半。滚圆的红枣、压扁的杭菊花,剥好的桂圆肉、一撮玫瑰骨朵、一把枸杞……还没有冲水,仅仅是这些干果干花,就已经透着股子甜香。
这白底青花的茶碗底,配着个锡打的茶船,边沿上宽宽一片空档,单放着一小堆冰糖,质地不甚纯净,似琥珀一般淡淡发黄。
“客官,给您看水。”
齐湄闻声,熟练地侧了侧身,让出一个空挡。茶娘子提壶上前,将开水注入碗内,壶嘴从低拉高两三趟,是个凤凰点头的手法,给了个巧劲儿,冲得那些花果翻了几翻,香气更显。
“客官可要小吃?”
齐湄本想说“不必”,但想到:“不知道我娘何时会到。若是等久了,只要人家一碗茶,却坐上半天,也怪不好意思的”。
于是她没拒绝:“都有些什么?”
“起酥皮儿素点心、小蒸笼肉馒头、干果、蜜饯,都有。鲜果子有沙果和鸭梨。选几色不同的,给您拼上一盘也行。”
齐湄想了想。
她早上吃了饭出来的,也吃不下肉馒头、蒸饺什么的。又想着既然喝了甜茶,就不宜配甜的零食了。
那,吃点什么合适呢?
“先要一碟酥焦蚕豆吧,别的待会儿再说。”
“好,就来。”
“谢谢。”
恰好茶棚又来了另外的客人,茶娘子前去招呼。齐湄拿起一块碎冰糖,投进茶盏里。“当啷”一声,冰糖落底,开始缓缓地融化。一小股糖浆,丝丝缕缕从碗底向水面蜿蜒流动,像那古画上的仙女飘带一般。
齐湄一时心动,指尖捏着茶碗的盖子,在热腾腾的茶水里拨动着红枣桂圆等物,只为细细看那灵动的线条。心中慢慢体味,得了些妙趣,似有一管看不到的笔,在跟着她的心意描摹。
直到手上被水汽熏染,回了些许温度,她才放下盖子。
桌上一碟蚕豆,她只知道是自己方才点来的,但不知何时端来的。信手拈上一颗,只见是过了油,炸得酥酥的,滚过一遍细盐和花椒粉,在外皮和豆瓣间卡住了不少调料碎粒。吃下几颗,连她的指尖都变得美味起来,放在唇间轻轻一吮,觉得意犹未尽。
八宝茶里的冰糖全化了,稍稍退了些热气,正好热热地喝上几口。
“也不知道我娘她们到哪了。”
齐湄安逸下来,就有点不放心了,不住地往南边眺望着。
来往行人见了不少,其中并无她熟悉的面孔。续过几次茶水,蚕豆碟子空了,碗盏里的甜香味也渐渐淡了,全靠剩下的一块冰糖撑着呢。
再坐了一会,又远眺一阵,只见官道上远远地走来两个行人,推着一架车,很是缓慢。
其中一人,恍惚就是齐母了。
齐湄急忙丢下茶果钱,顺着路迎上去。
“娘!”
虽然母子分别几年,但女儿的身影并不陌生,齐母看见齐湄迎面走来的样子,一下就酸了鼻子根。
“湄儿!”
齐湄快步赶到眼前,一看齐父就坐在那推车里,扶着行李箱子,神色不如以往精神,腿上还盖着一张薄毯子,心里忽然就是一紧:
“爹!你这是怎么了?”
齐母道:“在家时不小心跌了一跤,伤了筋骨,卧床静养好久都不能下地。不过湄儿你放心,启程之前已经好很多了。这是怕他路上累着,才用车拉着呢。”
齐父也笑了笑,道:“是,如今没大碍了。”
齐湄不太放心:“等进了城,到家先安顿一下,我就去请个郎中再来给爹看看。”
“儿啊,别费那个钱。”
“爹这里还有没用完的膏药呢,贴一贴就得了。”
“那怎么行!伤筋动骨,可不是小事。”齐湄坚持,“再说了,治病哪有一副药用到底的?总得再复诊一番,看看情状,换换方子。”
她一面走,一面念叨二老:“你们两个年纪还不到半百,自然觉得自己好着呢,就敢这么不注意身子。要是落下病根,年纪越大越不好治。到那时候,更是费钱费力,岂不是白白地心疼啊?”
齐母笑呵呵地答应:“是,是。我儿如今可是大官夫人了,这话说出来,还真有点威严。”
齐父只是跟着笑。
“我的亲娘!什么大官夫人?等你进了城,可别拿这话出来显摆,没得让人笑话。”齐湄赶紧摆着手解释,“我这差事,虽然说起来是在工部属下的衙门,实际上还是和以前一样,给人家房子的门头、屋脊、藻井什么的画图样而已。”
“那,收成怎么样?比以前多不多?”
“是多些,勉强算个小康人家。但是比起以前,也累得多了。”
“平时也要注意休息。”
“娘,哪能休息呢?这大周朝廷,刚刚坐稳新都,整个平州城里,处处是起房造屋的工程,屋主的分量都不轻。左边一个尚书,右边一个亲王,还有那战事里得了大功的勋贵府第,处处都得雕梁画栋。我们这些匠人,便是有三头六臂,也画不过来。你就说,我们才画完南城门,起早贪黑一个多月,刚刚有一两天歇息,又得去画天坛地坛的那些神殿、祠堂。这可耽误不得。过年的时候,皇上就得去祭拜呢。”
齐父有些奇怪地问:“那也不急呀,不是还有好几个月?”
“没时间了。到了冬日里,平州是滴水成冰,漆彩都会冻凝了,不能画了。这一两个月一定得赶工,才能完事。”
齐父有点心疼:“真是累着我儿了。”
“哪敢叫累?上头说了,这活计是最合规制的,不能包给民间那些匠人做,就得是工部自己人动手。我们衙门的上司说,这是件荣耀的差事,做了有福气的。也只好这么安慰自己啦。”
齐湄这么扭着头和齐父说话,才注意到了推着车的壮硕儿郎。
今天这么冷,他头上却有些细密汗珠。
这也难怪,这推车可不是平常人家的独轮小车,而是一辆有板有沿,四方四正,带斗的车子。车上有两个木箱,几个藤箱,还有包袱,又坐了个齐父,总共得有三百多斤吧?
这样的分量,套上头牲口倒好。这儿郎却凭着两膀上的劲力,硬是推得平稳。不管是人,还是牲口,用肩背的力道拉起车来比较容易,这样推着走,则会多费不少力气。所以把外衣脱了,系在腰里,吹着冷风,还出了一身热汗。
他本来挽紧了头发,但走了一路,发髻微微蓬松,碎发贴在颊边。汗湿的内衫紧紧贴着胳膊,勾勒出肌腱轮廓。面颊微微泛着红,配上他麦色肌肤,浓眉大眼,整个人活像庙里泥塑的黄巾力士一般。
齐湄想:“这是我娘从哪儿雇来的行脚夫,这么能干!”
还没等她问上一声,南城门近在眼前。
她赶紧嘱咐齐母拿出户籍文书等物,打开箱笼上的锁,好叫兵士们查验方便。一番铺排,就把这心思给岔开了。
作者有话要说:能把你们看饿了,我就成功了~!
内容提要就是本章出现的好吃吃。如果有多个好吃吃,那就选代表性的好吃吃。
这几天工作上琐碎的事很多,忙得像齐姐似的。作者内心是很想日更的,这章就是熬夜赶的。但是毕竟工作催人,如果实在没时间,只能短暂地鸽一天,提前抱歉一下下。
附【本章吃货小知识】
·吃货的你,在冲茶的时候,可以稍微注意一下注水的手法。
·泡茶品类不同,就有“浸汤,冲香”的区别。
·对口感柔和的,比如普洱熟茶,适宜宽宽的壶嘴,低缓注水,让水浸泡茶叶,这样茶汤口味柔和醇厚。
·对香气明显的,比如茉莉花茶,花草茶,岩茶,适宜用细壶嘴,高注水,把泡的东西冲出翻滚的姿态,这样茶汤口感有所减弱,但香气发散很快。
·原则是,想要闻香就暴力冲,想要慢慢品尝,就要缓冲水,不然可冲泡的次数就会减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