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方小院里,书声琅琅。
小学童们年纪不同,学的功课不同,背的文章也不同。一个个摇头晃脑抑扬顿挫,乍看还挺像那回事的,但仔细听听,真正会背的少,瞎哼唧的多。
李琼和陶承安刚才都忙着,顾不上理会她们,这时候闲了,便分别拎出几个背得不熟的,单独问了问。
小姑娘顿时就蔫了:“老师,我还没背会……”
李琼装作生气的样子,沉着脸四下一看,就从门前挂钩上取下一个鸡毛掸子来。手里抓着掸子头,将藤条把手轻轻在石板地基上磕了两下,“笃”“笃”轻响。
“哇——老师!我错啦!”
“我好好背书!”
“老师不要生气!”
“嗯,再给你们几个一点时间。”李琼用掸子柄在屋檐的影子边缘画了条线,“看这里的影子,等它挪到这条线时,再来找我回书。”
小学童们赶紧拿起书去背了,这次可是真情实感,努力得很。
陶承安忍俊不禁:“哈哈,看不出来,你还打小孩啊?”
“谁打了?”李琼小声道,“这不是吓唬她们么?”
“那她们害怕成这个样子?”
“大概跟我一样,也是装的吧?”
好吧,不管动机如何,总之孩子们都在用心学习了。李琼稍稍放下心来,望着堂屋,低声道:“孩子们在院里坐小板凳,也不是长久之计。要不,咱们去搬几张桌子出来吧?”
“不行!”陶承安一口拒绝,“谁知道这个房顶还会不会再次塌下来?你还说让我帮忙看着孩子们,别进那间屋里呢,你自己却要进去?”
“孩子是孩子嘛,我们小心些?”
“孩子们看你进去,肯定也会去试试的,你趁早别再想这事了。”
“那她们要写字,要做文章,怎么办?”
陶承安想了想,道:“不如把她们都安置在后院吧。要考县试那几个,到你我房间的书桌上写文章去。这些年纪小的,就在菜畦旁边的院子里学字,拿树枝写在土地上。”
李琼有些为难:“这样会不会太简陋了?”
陶承安笑道:“只怕她们还觉得好玩呢。”
两人分工,陶承安来带启蒙的小孩子,李琼在房间里为备考的大孩子讲解文章,一上午时间眨眼就过。
陶承安惊讶地望着孩子们熟练地和老师道别,三两成伙跑出去了,才转头问李琼:“她们……不在学堂吃饭啊?”
“你开什么玩笑?十多个孩子吃饭呢,我自己哪能管得过来?”李琼蹲在菜畦旁边掐了两把青菜,抖抖叶片上的浮土。
陶承安这时候才真正明白,张屠娘临走时那个看笑话的眼神,究竟是什么意思。
“那个……李老师,我要跟你坦白。”
“什么?”
“我问张屠娘买了肉。”
“哦?你会做?”李琼两眼放光,一脸期待。
“我不会。”陶承安只觉得头皮发紧,“我以为你会。”
李琼大惊失色:“我看起来像是会做饭的模样吗?”
“昨天晚上,你招待我的青菜疙瘩汤,还挺好吃的。我以为你手艺没有问题呢。”
“您高看我了,陶老师。”李琼摇头叹道,“听说过卖油翁的故事吗?‘我亦无他,唯手熟尔’。”
她晃了晃手里这把青菜:“你看看这小菜畦,我唯一能降服的,就是青菜。我来这里大半个月,每天都做两份疙瘩汤,应付自己的两餐,能不熟练吗?”
“只有这些……?”
“哦,还有乡亲们送我尝鲜的豆酱,和我娘留下的鱼干。不知怎的,我一吃这豆酱就闹肚子,现在还封存在角落呢。鱼干我也不敢多吃,怕一旦吃完了,就只剩下青菜了。”
“那……我再说一件事,你不要生气。”
“我觉得我会生气的。”
陶承安不好意思地道:“我早上夸下海口,让张屠娘从明天起,每天送十斤肉来……”
“十斤?”
李琼倒抽一口凉气。
“张屠娘笃定我们吃不了,但我也不知道十斤究竟是多少,只管嘴硬,还是把货定下了。”
“我也不知道是多少。”李琼在院子里转了转,忽然想起,“不过,张屠娘最近手头紧,我们既然有闲钱,也就帮她一些。等到过几天,何木匠带人来修屋,或者大家一起吃,就能吃掉了!”
陶承安笑道:“是的,我也是这么想的。”
两人所见略同,欢欢喜喜打定了主意,到厨房去烧了水,搅了面,做下两碗完美的疙瘩汤来,饱饱地吃了一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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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的课程早早结束,李琼和陶承安像放羊似的,带着一群欢呼雀跃的小调皮,来到河边。
如今天气还热,小河还没涨水,全段都不深。但李琼仍然不太放心,找了最浅的一段,河水还不及孩子们的膝盖,一眼能看到河底沙砾和泥床。
小家伙们得了许可,立刻挽起袖子和裤脚,跳到水里去嬉闹。两个年轻人坐在河沿的石滩上,也脱下鞋袜,把脚伸进清凉的水里。
太阳西斜,却还是热得很,日色映着波光,晃人眼睛。水花在孩子们手里飞溅,打湿了彼此的小脸,红扑扑的。蓬乱发髻湿透了,辫子黑溜溜地搭在肩头。
那边的田地里,不时飞起几只鹭鸟,白的,花斑的,在低空张着翅膀滑翔。陶承安正看得出神,忽然觉得手边有什么东西,凉丝丝地弹了一记。他吓一跳,抬头去找,只见得一个青绿的影子在那边一闪而过。
“大概是孩子们太吵了,连青蛙都被搅得不得安宁,往岸上树荫下躲凉去了。”李琼笑着道,“看看这群小调皮,有多可怕。”
她先前紧急受命,到村中小学堂来,满心迷茫,很有压力。这段时日饮食起居都不习惯,手头也不甚宽松,又有退学的风波,让她心里一直紧绷着。今天带着孩子们出来散散心,她自己也松快了不少,随口占道:
“索经不觉日色斜,便引青衿出田家。”
陶承安一听,只消稍稍遣词,立刻对上了眼前的事物:
“笑语喧扬惊飞鹭,芒鞋踊跃隐鸣蛙。”
啊,原先只想做个绝句,他这一个对账联说出来,并没有结句的意思,看来是要凑起一首律诗来了。
李琼望着互相泼水打闹的孩子们,又有了两句:
“靥畔霞浅碎珠撩,石上苔浓浮光踏。”
陶承安几乎不暇思索:
“才庸难识功与禄,偏安方寸桃李花。”
两人忍不住笑出声来。
“孩子们还没交诗文,咱们两个倒做起了功课。”
“应时对句,也算不得功课啦。”李琼正说着,眼看一个小学童只顾着低头追水里的小鱼或是螃蟹,已经离开了伙伴们,她吓了一跳,急忙喊:
“小豆娘!”
那小女孩抬起眼来回应:“真真老师!”
“你跑远了,快回去!”
“哦!”
小豆娘恋恋不舍地看了一眼目标丢失的方向,乖乖回到了伙伴当中。
陶承安道:“她名字好奇怪。”
“小名嘛。”李琼笑道,“豆娘是一种飞虫,翅膀很好看的。山野农户,起名字都很有趣,她们这些小名的来历,在村里都找得到。”
“还有些什么?”
李琼指着小学童:“山狸子,桃儿,喜鹊,柳枝儿,谷子……”
陶承安听得笑了半天。
“仔细想想,李老师你的小名,是‘画中美人’的意思,对文人来说,也是指着常见之物命名,和这群花鸟虫鱼学生的来历也差不多。”
李琼不满:“突忽尔金宁,不许取笑我的名字。”
“我才没有取笑。真真,听起来就很可爱呀。”陶承安笑道,“小豆娘刚才都叫你真真老师了,我都听见了。为什么只有我必须叫李老师?我也想叫你真真。”
“我跟你才认识几个时辰?你就想叫我的小名?”
“小名也不过是称呼而已,难道还要什么资历吗?大不了,你也叫我的小名啊。”
“那你叫什么?”李琼问,“不许乱说一个糊弄我。”
“怎么是乱说?我也是被人捧在手心里娇养大的,当然有小名了。”陶承安道,“我在家的时候,长辈和朋友们都叫我宁宁。”
“周人名中有安,牧族名中有宁,你家里的人,还真是期盼着你能安宁呢。”
“是啊,大战持续的时日太久了,我家的长辈们只愿后辈平安,不愿我们追求功名利禄的,起名字都很平和。”
“难怪你这人随遇而安。你家的长辈,也真是用心良苦。”
两人说了一阵话,又抬头看向河道里,数着学童们的数量,生怕稍一疏忽,有人跑远了。
陶承安忽然提高了声调:“咦?那是谁?”
“哪个?”
李琼听他语气不对,以为孩子们有什么意外,急忙引颈去看,陶承安却使了个眼色,让她往另一边看。
河边对岸的树荫下,有个人形的影子,戳在那里。
看起来像个小孩的身量,又因那一身颜色,也像只猴子。远远看去,不知道是蹲着还是站着的,头发连着衣服,都是一块黑一块黄,根本看不清面孔。
陶承安想起牧族传说,山里有种成了精的马脸猴子,能做人言,隐没在深林之中吓唬过往行人,有时也抢行人的食物。牧族小孩子哭闹不听话的时候,长辈往往要说:“再不听话,马脸二婶子来抓你了。”
陶承安当然没有被这样吓过,是听一个打杂的小厮讲的。那小厮还说,他的亲族中有人进山打猎,见过真正的“马脸二婶子”。说得有鼻子有眼,听得人心里直发毛。
李琼在村里住了这些时日,也从没听说村中有怪事,但这影子透着诡异,让她背后一阵凉,霍然立起身来。
作者有话要说:沙雕作者拼命证明自己可以写灵异文ing……
努力做内容提要标题党,乍一看还以为这文是开黑店的,哈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