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次日清晨——
“啊!”
陶承安是被一声大叫吵醒的。
为了等张屠娘随时上门,他有点紧张,和衣而睡。一听李琼叫声,就赶紧跳下床来,直接冲到院子里。
然后,他也是一声:
“啊!”
只见充当教室的那间堂屋,梁木断了,房顶塌下了一大块来。那堂屋中的桌椅、文具,全都埋在瓦砾灰土之内。
李琼望向他的眼神,就有点幽怨了。
“我后悔了。陶老师,你是不是今年犯煞星?”
“没有!”陶承安一口否认,“我明年才到本命年呢。”
“那你是不是出门没看黄历?”
“那个……事已至此……”陶承安转移话题,“这村子里,可有木匠能修理房梁?”
“有倒是有……”李琼苦着清秀小脸,吞吞吐吐的。
“怎么看你神情,比说起张屠娘还为难?”
“陶老师,你不知道!张屠娘只不过是脾气不太好而已,可是那何木匠……她……”
“怎么?”陶承安奇怪,“不过是个木匠,怎么让你这般畏惧?”
李琼皱着眉,道:“何木匠这个人,一向很古怪。我听村里人说,她五年前离家,可能做土匪去了,直到今年正月,才回到村里来。”
陶承安问:“何以见得是做土匪啊?”
李琼道:“这是王郎中说的,何木匠方才回来的时候,身上有好多伤口。尤其脸上,包裹着厚厚一层绷布。她去找王郎中换药,解开一看,原来是从眼角到嘴角划了一刀,皮肉都翻在外边。这一刀,也把她脸上的刺青印模糊了些许。”
“脸上有刺青?那也未必是土匪啊,很多罪责都会有这个刑罚的。”
“王郎中说,她也想到了。何木匠这一身都是黑硝烧伤和刀伤,可见是和人打斗所致。寻常囚徒在营中服役,身上的伤多是棍棒和鞭痕,也没有这样致命。”
陶承安想了想,道:“李老师,我觉得人云亦云不太好。就算何木匠她真的做过匪徒,回到村里来,若不继续劫掠,而是老老实实做她的木匠,那就是个本分的人,又有什么可怕?”
李琼一脸为难:“我不是因为旁人所说才怕她。是我亲眼所见,她在半夜三更不提灯,却提着菜刀,在村中游荡。”
“哦?李老师为什么半夜三更还在外边?”
“是我第一次来嘛,没有计划好时间,半夜才到村里来。”李琼道,“我独自提着灯笼,深一脚浅一脚,就这么走着走着,忽然!她就在我面前了!我的灯笼往上一举,刚好看到她脸上的疤;往下一放,就看见她手里提着的刀,可要吓死我了!”
听她说得绘声绘色,陶承安跟着想了想,这画面确实挺恐怖的。
“那后来呢?”
“我以为她会问我什么,但是她没有说话,只是绕开我,走了另一条路。后来,我这有几张桌椅要修,就问村里人可有木匠。村里人说何木匠古怪,白天从不出门,只有傍晚上门取走要修的物件,修好后再在早上送来。我听了有点怕,就没有修。这下,修房梁是躲不过了……”
“那,何木匠的家在哪边?我去上门问一问吧。”陶承安道,“若是她昼伏夜出,此时可能还没睡下——”
话还没说完,只听门外一声:“真真姑娘!”
李琼脸色一僵。
“是张屠娘!”
陶承安也傻了眼。
这是什么好运气!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的!难道真是他出门没有看黄历的缘故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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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大清早,村民正要各忙各的,听张屠娘这一声叫得凶,好奇地聚拢过来。
陶承安和李琼出门时,只见村民已经把小学堂的门都围上了。
张屠娘肩上背着个重重的皮褡裢——她那一整套的刀具都在里面。她一手扶着褡裢,一手拎着张琢的后衣领,敦实地堵在学堂门外,脸色沉沉的。
李琼走上前去,招呼:“张姐姐,送孩子上学来呀?”一伸手就想把张琢捞过来。
亲妈送你上学来,感不感动?
反正张琢不敢动。
李琼一把也没捞着,倒是不慌:“张姐姐——”
“真真姑娘,你别说了。这几天来回来去都在说这事,就算你不烦,我也烦了。”张屠娘一口打断李琼的话,“花儿不读了,我说了算。”
陶承安在旁帮腔:“张姐姐,我们并不多留,只是一个月而已,一晃就过去了,不能再通融通融吗?”
“呵,”张屠娘歪着嘴,不屑地笑了一声,“真真姑娘,我虽然穷,但也没穷到跟你抠唆五个鸡蛋的份上。你说是不是?”
李琼点点头:“嗯。”
张屠娘声音拔高了些:“我知道,你们这些读书人就是觉得,吃皇粮才是正经出路。怎么不想想,我们这样的人家!没那个命!”
她又苦笑一声,拽了一把肩头褡裢。那里面刀具碰撞,铿然几声。
“从我祖上开始,一家做的都是这造孽的勾当,各个都没有善终!就这样的祖奶奶,自己还不知道在地狱十几层,能保佑家里出个状元娘子?我看趁早不要做这种富贵梦,踏实点才能好活!”
李琼还试着劝解:“张姐姐,花儿会读书,也是一种才能啊。官家科考举贤,不看出身的。花儿通过县试便是秀才,身份就大不相同了,以后自然是越来越好的。”
张屠娘把头一仰,摆摆手:
“你们也别觉得,就你们斯文人知道对孩子好。花儿这丫头,是我搁在肠子里揣了十个月,在鬼门关前头走了一遭,才生下来的,你们觉得我会害她?
“我就不信你不知道,如今想把小孩送去学铁匠有多难!这可是最吃香的手艺了,等到被那边的兵营雇用,她就能一辈子不愁吃穿!我听县里的人说了,读书做官儿,那可是千军万马过独木桥的勾当,就算这次考中了,也得再读书,再往上考。多的是考她几十年都考不上的穷酸书生!
“真真姑娘,换作是你,你是愿意自家孩儿被人戳着脊梁骨说没用,还是想让她有一门手艺,手里做肚里饱?”
李琼张了张嘴,一时没话说了。
陶承安适时插话:“张姐姐,据我所知,去做铁匠学徒,最少也得做三年,才能正式拜师,学到手艺,是不是?”
张屠娘道:“军营里要很多铁匠,时不时就去县镇里的铁匠铺子招人。现在学铁匠,哪来得及做三年学徒?一年半载足够了。”
陶承安道:“是啊,那也要一年半载的。可是县试就在眼前,毕竟花儿读了这么久的书,总要有个结果不是?若是她考不中,您再让她去铁匠铺也不迟啊。”
“怎么不迟?那就晚了!”张屠娘着急忙慌地大声道,“我是花了半辈子积蓄,求奶奶告爷爷,才给她找了这个门路!这个师傅跟军营里有关系,隔三差五就能把徒弟送进去!你知不知道后面跟着多少排队的小孩?这几天,她再不去铁匠铺子的话,别人立刻就顶上了!”
张琢把手搭在母亲手上,轻轻地说:“妈,我不想学铁匠……”
张屠娘怒道:“那你想干什么!上天吗!”
张琢抬着头看她,细声细气地辩解:“妈,我想读书,将来孝顺你,养你到老,你以后都不用这么辛苦了。”
张屠娘怒道:“你别给我将来将来的,老娘不要你养!想要有出息,眼下就听话!我好不容易给你寻了个好走的路,你就按我说的走,行不行?你能有一门手艺,自己管好自己,我就是死了也闭得上眼!你怎么就不懂事!”
张琢吸了吸鼻子,眼泪吧嗒吧嗒往下掉:“妈,你总说我自己管自己,可是依我自己说,我想读书,你又不听我的。妈,我不去做学徒,你让我读书吧,让我读书吧……”
她拿袖口擦着泪,呜呜咽咽地哭起来。
张屠娘气得把她一推搡:“还说孝顺我!今早出来时怎么答应我的!是不是你自己说的,来跟老师说再见,就跟我去县里拜师傅!读了几年书,连你妈都骗!”
她越说越气,抬起手来就要劈头盖脸打上几下。不料手掌刚刚扇出去,就被人一把抓住了。
她一甩手没有甩脱,抬眼一看,才惊讶地叫了声:“老何?”
这可巧,本来学堂要请何木匠来,她却自己出现了。
陶承安忍不住好奇,仔细看了看。
何木匠的清晨,就是旁人的黄昏。许是到了她要休息的时候,她眼皮微垂,显得不太精神。肩头和发髻都微微湿润,不知道在哪里沾了些草木上的晨露,身上泛着丝凉气,带着些树叶和泥土的味道。
她脸上那伤疤果然很明显,向张屠娘翘翘嘴角时,有疤那边脸孔比好的那半边僵硬些。身材比张屠娘瘦长一些,透着股精悍的气质,一下就把张屠娘给比了下去。
张屠娘虽收回手,口气却还是很硬:“你怎么突然冒出来了?”
“我才知道,你想送花儿去铁匠铺子。”何木匠说起话来的模样,倒是很自然,不见凶相,“花儿身体弱,铁匠铺子里都是重活,她做不来的。你给她找的出路不适合她,怪不得她不愿意。就算今天你打她了,让她答应去做工了,铁匠师傅也不会收她。”
真是奇怪,方才李琼和陶承安说了半天,张琢自己也着急,张屠娘都听不进去。何木匠三言两语出口,张屠娘就泄了气。
“你说的当真?”
何木匠应道:“嗯。”
张屠娘喃喃道:“那她们怎么……”
何木匠不用等她说完,似乎很了解的样子:“县里有些牙子,不是做事的料,只是两头收钱而已,你这钱,花得冤了。”
作者有话要说:好久没更新短篇了不好意思~~
作者从渣游戏的状态中解脱之后,就开始复健了,本来想多努力长篇,但是那边的人气……emmmm让人提不起精神来。
所以还是多更更短篇,回到好的创作习惯中来~!
前几天我就想更了,这章写了一半,接二连三有紧急的工作,所以就放啊放啊,放到了现在。
生活不易棠梨叹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