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月?五枚鸡蛋?这就够了?”
陶承安并不是不明白,他只是不敢相信。
真真点了点头:“对,这就够了。”
陶承安被雷劈了似的捂着心口,一脸震惊:“鸡蛋是什么稀罕物了?竟能抵学费!”
真真白他一眼,道:“那你拿给我啊。”
“我折价给你。你们这里鸡蛋市价多少?”
“没有定价。”
陶承安再次不敢相信:“怎么会没有定价?”
真真叹了口气。
“边境常年交锋不断,交易都没有定价。乡村小地方,都是以物易物,不用钱的。”
她抬眼看了看陶承安,又道:“若我看得没错,你是从祥麟国来的。这里已经是贺翎的地界,你的铜币不能用了。”
“真真姑娘,此话就说得不对了。”陶承安一脸正经地反驳。
“你就别跟着村里人叫真真姑娘了。我姓李,单名琼。真真是我的小名,只有长辈才能这样叫,你叫就失礼了。”
“那我叫你……”
“叫我李老师。”李琼一脸严肃。
陶承安忙不迭点点头。
“好的李老师。我想说的是,如今祥麟朝廷彻底破碎,大势所趋再不能改了。哪还有什么祥麟人,贺翎人,大家都是大周子民嘛。”
“那你的钱,可是大周钱么?”
“这……”陶承安不好意思,“这不正打算来南边,把我的钱兑换成大周通用的钱币吗?”
李琼道:“这小山村可没有钱庄。去县城兑钱,要走两天的路。那么,现在的你,四舍五入,可以算没钱。”
“可我还有银子呢。”
陶承安在袖口一掏,就拿出一个精巧的纯银小锭子,完完整整的二钱,放在桌上。
“银子可是天下通用的。喏,找我钱。”
“你就炫富吧!我哪有这些钱找给你!”李琼斗嘴逗他,反落入他圈套,皱了皱鼻子,哼了一声。
“这银子又不止是孩子的学费。”陶承安反客为主,自己决定好了,“也不知你准备收我多少房租,就先放在你这里抵着。”
李琼好气又好笑:“喂,你把我当客栈的小二啊!还预付银子。我收留你在这住,又不是图你的银子。”
陶承安笑道:“正是因为你不图它,我才要交给你呢。你是个正人君子,住在你这里,我放心的。”
李琼简直被他一张甜嘴哄得心花怒放。
“那,外来客,你也给我点诚意。”
“嗯?”
“你是从哪里来的?姓甚名谁?什么背景?”
“我们家族不是周人,原是牧族,发源在剌氏部落。后来我祖上有人入朝为官,渐渐也都定居在铁阳郡了。我姓陶,陶朱公那个陶,大名叫承安。”
李琼有些奇怪:“牧族人?那怎么姓周人的姓啊?”
陶承安道:“是因祖上的功勋,麟皇赐姓为陶。”
“原先该是什么?”
“突忽尔。”陶承安用标准的北夏语发音道。
他指了指自己,继续用北夏语道:“我的名字,突忽尔·金宁。”
“噗……”
李琼实在没有忍住。
“你……你穿着一身书生衫,又长得这么文秀,忽然和我说你叫突忽尔金宁,我……哈哈哈……”
陶承安柔和地道:
“李老师看起来是有学识的人,可能也知道一些历史缘故。
“原本,剌氏部和整片大草原,都是牧族的草场。高氏皇族从南方来了,把这些地方划入祥麟,以周人礼仪、文字教化。大部分牧族人,渐渐也住在城里,和周人通婚,读书习字,像周人一样做文官。
“如今,虽然战火还没有完全平息,祥麟朝堂的覆灭近在眼前。面对铁炮和火铳,麟皇已经只剩下纳降一条路。
“西北大地被打得满目疮痍,不是我这等书生可以挽救的。我的家族,也供不起闲着的年轻人了,于是让我们未婚的子弟都分家出来,任我们去留。
“我还没有来过东南边,就想着来看看,有什么我可以做到的事,帮一帮同样困顿中的读书人。所以,我才会说帮孩子交学费的话,我才会把银子押给你。
“你想把孩子们留下来读书,是对的。李老师,战争不会长久了,新的大周需要的,并不是工匠,而是懂得治济天下,安抚民心的圣人门徒。
“我没有经天纬地的才干,在南方这个女子为尊的朝廷里,只怕也做不得官。但我的这些学识,能给孩子们启蒙,教四书、五经、六艺、北夏语。我想,你若需要,我就也来帮你吧。”
李琼听着他娓娓道来,一开始收了嬉笑,此后心中便有些敬意。
“你自己还没着落呢,就先想着帮我,帮孩子们。”
陶承安笑道:“孩子们的前途就是大周的前途,当然最紧要。咱们两个人帮忙,总比你一个人好一些,你说呢?”
这可是李琼连月来听得最悦耳的一句话了!
但是,两人没时间细细聊了。眼下就有一件重要的事,她不得不赶紧把事情交代清楚。
“好,陶老师,从现在开始,你也是这家无名小书院的老师了。我先简单和你说说今天的事。”
陶承安反客为主,端茶倒水递给李琼,自己等着听。
“这家书院,原是我们李氏族中出资建起的,一直是我娘在掌管和授课什么的。如今战争到了尾声,官府处处缺人做事,本县的县尹是我们族中一位姨妈,她那边需要人手,就调我娘去县衙领差事。
“而我呢,一直在县里读书,领生员薪俸,打算再往上考的。但是,我娘公干更重要,就先把我换下乡来,继续教这些孩子们。
“我娘说了,这其中有好几个学童,都有望在这次县试中考中生员,让我务必代好班,把孩子们送上青云之路。今天你见到的花儿,就是最有望得功名,却也是家里反对最激烈的学童。
“花儿的娘亲张屠娘,大字不识一个,却总觉得,不识字照样能做工养活家小,一直不想让花儿再读书。
“哦,对了。她不是普通的不识字,连孩子的名字都不会起。随口溜一个,她都学不来。她自己就没名字,按排行叫张二娘。花儿也不算名字,因为我们这里没有成年的小姑娘,都叫‘花儿’。
“花儿的大名,还是我娘给起的,叫张琢。是希望她能用学识打磨自己,从璞玉到成器。张琢自己非常想要读书,并不是为考功名,吃俸禄,而是她爱读书,特别好学。这样的孩子,如果辍学不读,岂不可惜?”
陶承安肃然点了点头:“是很可惜。”
他忽然懂了:“其实,这个小书院的一切,都在由你们母女两个维持,孩子们根本是免费在读书。你们收五个鸡蛋,是不是又给孩子们吃了?”
李琼应道:“是。”
陶承安道:“我就知道你是好人,干干净净的读书人。我一看你就知道了。”
李琼反问:“那你还以为我收她们五两银子的学费?”
陶承安又把那气人的话说了一遍。
“这个事嘛,问题不在你,而在我。怪我银子太多。”
李琼完全没话反驳。
李家虽然也是积世的名门望族,但她们这些旁系分支族人,和寒门小户过得也差不多。
现在,学堂内并无李氏孩子在读书,族中给的资助就很少。李母是进士出身,虽无官职,却有一份薪俸。养家糊口之外,多数是补贴给这所小学堂了。李琼自己的微薄薪俸,也只够自己吃饱和读书,不给娘亲添愁烦。
然而,眼前这个儿郎,行囊中不知道有多少银两,又有多少待兑换的钞票,更映衬得她格外贫穷。
她还能说什么?
“陶老师,有钱也不能坐吃山空。悠着点花……”
自己都觉得特别苍白无力。
陶承安却格外自信。
“放心吧,我不是挥金如土的人。只是,能用银钱解决的事,都是小事。”
“那你倒说说看,什么是大事?”
“国之衰亡,如人病入膏肓。这些,任何东西都没法衡量,也没法挽救它于万一。”陶承安轻声道,“只有人。只有用一代一代的人才去填补,才能让它重归于兴盛。”
他认真地望着李琼:“如此大事,从现在做起的话,只需要几两银子做代价。你说,我为什么要节省,为什么要心疼?”
李琼无奈地笑了笑:“你啊,只知其一。殊不知,这次是几两,下次还是几两。几两又几两,总会花空的。到时候又要如何?”
陶承安笑了。
“有一句俗话,远水救不得近火。眼下连五个鸡蛋的学费都解决不来,就别去想那几两又几两吧!这几天,我们先见机行事,让张屠娘改变主意,让张琢安心读书,准备县试。功课你多费心,打交道我多费心,可好?”
“好,大恩不言谢!”
“有什么好谢!”
两人谈完了此事,又弄了些饭食来吃。饭后,陶承安还在“张屠娘随时会拎着刀杀过来辩理”的忐忑中,紧张又顺利地洗完了澡。
“好,看来今晚张屠娘算是稳住了。”
“那我们且先休息,养精蓄锐,明天,继续见机行事!”
陶承安本来还挺高兴的,转念一想。
“李老师,你说张屠娘今晚算是稳住了……那么,意思是……她明天依然有可能提刀上门来喽?”
“对啊!”李琼十分坦然,“问题并不是她来不来。是她肯定会来,但不知什么时候来。”
陶承安吞咽了一口,刚刚洗得清爽的皮肤,顿时渗了一大层冷汗。
“你放心啦,大家都是邻居,不会太难看的。张屠娘就算拿着刀,也是吓我们用,才不会砍我们。”
这有什么好放心的!
作者有话要说:赶在国庆假期最后写了一章~放在第一天上班日的晚上,抚慰亲们的疲惫(但内容好像并没有很治愈)
关于两位主角互称老师的问题,其实老师这个称呼,比我们想象的,要历史悠久的多。
而且,很多看起来很“现代”的词汇,都是古代已经有的词哦。也有很多看起来很“古代”的词,竟然是外文音译的现代产物,挺有意思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