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重逢,互相交出底来。绘纹心中有一事,是无论如何要说清楚的。
“当年,我给梭儿绣的帕子,的确是无意中成了那个模样。我知道你在关注这件事,是想借此看看你的反应,好判断出你是在帮谁做事的。不料,那帕子新做成,梭儿才戴了一日,未及你归来,便被绒姐她们看到,之后……”
致锦摇摇头:“你对梭儿和筘儿不是假意,我看在眼里。你不可能会拿孩子做诱饵的。”
他想起那些事,轻轻叹了声。
“绒姐和纱姐,我们都是自小一起长大。漫天蜚短流长之时,她们也是维护着我,站在我这边的。我曾想着,是不是因为我的工坊属于祁王,郁王才要控制她们来监视我。这一切的源头,依然着落在我身上。”
绘纹道:“不是你,也不是我。这起因,原与我们都无关。”
致锦点头道:“是啊,我还特地卖了个玄虚,道是要再往东南去,就是生怕祁王会盯着我。不想祁王买断了花信图后,完全没有在我身上下功夫。倒是我,惊弓之鸟似的,一路逃到这里。”
绘纹道:“或许,是朝堂上的争斗已经到了关键的时候,她们已经没空管我们这些人。”
致锦道:“但愿吧!若真如此,我可以松一口气了。”
绘纹笑了。
“松什么气啊?这一日一日地过,哪天也不得消停。”
“我不怕辛苦啊。”致锦道,“我有你就够了。何况,我现在还有更想做的事,刚刚开了个头,虽然紧张,但我是为了将来心中踏实。”
绘纹想了想:“是那些‘死了’的老弱病残?你是如何开始做这件事的,又把她们如何安置了?”
致锦道:“我看过那些苦役犯的人品,心里有数。所以,我让筘儿在送饭时与她们搭讪,问了许多。她们的处境,多半也都是和你一样被冤枉的。真正作恶的人,早也逍遥法外,不会受这种惩罚了。
“后来,我便探了探她们的口风。有的愿意回乡,我便给了遣散费,偷偷送出去了。有的愿意留下,我也管着吃喝,让她们做工。也有身体弱的,禁不得织机上的劳作,我就给送到庄子上去养蚕。
“我盘算着,每隔一段日子,总得‘死’几个吧。还有,你得帮我一件事。”
绘纹道:“行。”
“我还没说是什么。”
“只要是你需要的,我都行。”
“你……”致锦忽然红透了脸,又不好意思地转过去,拿袖子遮了好一晌,才咬着嘴唇,小声嗔道:“你讨厌。”
绘纹莫名其妙:“我?怎么了?”
致锦的脸,就更红了。
不过,过了一晌,他还是提起正事来。
“我需要你帮我,在绣坊里传些闲话。就说做工待遇苛刻,吃不好,睡不好,夜里做工时总是点不够灯,熬得眼睛干死了,还不如回去修河。”
绘纹噗嗤一声笑了。
“你是要工友揍我么?
“她们都说这里再苦,也比修河好。现在正争相做夜工,因为比白日工多吃一顿夜宵呢。”
致锦也抿嘴一笑:“若是这边比修河好,那她们想来这边‘死’,可也‘死’不成了。你就尽管煽动,最好都闹起来,免得典狱官那边觉得苦役犯都来享福,咱们这事就做不得了。”
绘纹笑他:“如今真是又机灵,又赖皮。”
“那你嫌弃我啦?”
“哪敢!您是我掌柜的。”
“去你的。”
绘纹觉得,这几年所有的快乐加起来,也没有这一会谈天说地的多。
然而当晚间,在床铺中半睡半醒的时刻,猛然想起他白天讲话时突然红了脸的模样,又仔细斟酌了一番前言后语,忽然心头涌上一股后悔来,倒枕捶床,不得安生,一会咬牙切齿,一会又想笑。
她是错过了比说话快乐得多的事啊!
身边工友正睡得朦胧,没好气地嗔道:“你干什么!明儿还做工呢!”
绘纹大惊小怪地道:“还做什么工!这奸商,给吃的是白菜萝卜,排的是通宵达旦,六个时辰的班,比修河还累!”
……还有什么办法?
只能按这俏掌柜的嘱咐,给他好好地做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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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工坊里不时闹些情绪,颇不太平,致锦似乎有些头疼,在典狱官补缺的时候,偶尔会透露出一些话来。
“这边的苦囚真不好管,从前我也做过这些,都是埋头苦干的,只有这次,产量远远赶不上我以前那处工坊,我娘子都发了火了。”
典狱官心说,果然是官宦家的侧室或者外室吧。
于是一面嗑瓜子,一面漫不经心地劝。
所谓“宅门秘密”听了不少,倒觉得自家里这随随便便的气氛才叫舒坦,真是说不出的心满意足。
致掌柜也十分满意。
这可比他曾经的对手,好对付得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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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被挂在梭上,被捻在线里,一卷一卷的年华如这织机上一匹一匹的锦绣图章,从不肯回头。
又是一年过去,日子是越过越好,眼看运河也要修成了。
忽有一日,绘纹和工友上了夜工回来,眼见得东方一抹鱼肚白,几个衙差在巷口忙碌,把几张摁着红色大方印的黄纸往墙上贴。
绘纹见了,心口就突突地跳着。
皇榜。
是什么皇榜?
她挤开工友往前凑,还被人笑话:“你认字吗?还敢往衙差面前去?可在意些,莫给人认出来了。”
绘纹没空理会。
细看那皇榜,跳过那些“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只看实际的部分。道是邺王恭谨勤恳,一力保住社稷,可堪天下大任,是以先圣传位,新皇登基。
再看一张,是新皇颂了先圣,又大加谦虚的言辞,统统跳过,一条一条新政看下去,终见那条——
“大赦天下”。
不是祁王,也不是郁王。
她们在两世争斗不休,纠葛了这么久,竟谁也没能成事,倒叫第三者占了万里山河,坐了云霄天宫。
可笑一地白骨残骸,命如蝼蚁,死得无声无息。
可笑前世的宫女,今世的绘纹,妄图以那微不足道的“证据”,加入乱局之中,做着那改天换日,随云从龙的梦。
到如今,到如今……
却不如一个苟且偷生的苦役犯。
至少,还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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绘纹心中有泪,有笑,压抑多年的心绪一朝散发出来,却只是无声无息。
运河修葺的秩序井然,花楼机用了好几年,时常保养,倒比新的更利索。一批苦役囚犯忽然获了自由,便纷纷涌入了河滩镇的工坊、田庄。
在画过押、拿到良籍那天,绘纹一直神情木然。致锦有些担心,她却只说,她困了,想要睡一觉。
谁知道,她这一躺下,便没有醒来。
所有的郎中都来瞧过,都说毫无病象。可人就是躺在那,呼吸匀净,神色平和,睡得一动不动。
梭儿每天都拿着自己学会的花样子,在她身边描。筘儿学织,一旦有所得,就会跑来向她说。致锦更是将工坊的事务交给二掌柜,亲自在这里陪着,等着。
这些,绘纹都知道。
她只不知道自己为什么醒不过来。
前尘往事,两世的记忆和梦魇,似乎找不到该有的通道,变成一个个牢笼,把她困在里面。
在梦中,她不接那条兜肚,却也被叛军一刀砍杀。
她接了那兜肚,关上宫门,却被里面的长矛刺穿。
有一个梦,做得最长。
那是她听说宫中满城风雨地传代大学士家的事,于是一腔激愤,觉得祁王貌似今上,定是正统,却被污蔑至此。
她用了职权,私入内库,果然从记录中查到,代大学士的传说纯属子虚乌有。
那惹来腥风血雨的兜肚,不过是许多年前,太后为示疼爱,一针一线亲手绣成的春晖之心。
多么温暖啊。
然而她正在喜悦,转头却看到了祁王。
这是男人?还是女人?
一晃,戴着金龙冠。
又一晃,簪着玉凤步摇。
那威严的脸孔重合着,冷冷的声音交叠着。
“真是个忠心的奴才。”
她想说什么,却说不出来。
她眼睁睁看着,有人将一根腰带穿过她的脖颈,渐渐地收紧了……
又一个长梦里,她见到了郁王。
郁王使人逼问她库中记录的下落,她已经被刑求压抑得说不出话来。
但她心里知道,知道她为郁王做宫中的眼线,如履薄冰许多年,没得到一句夸奖,却因为这次办砸了,被郁王嫌恶。
郁王看她这生不如死的模样,才轻轻说了句。
“这会儿,我才觉得痛快点了。”
她腹中痛如刀绞,口中干得冒烟。
这才惊觉,被拷问时的茶水,是下了鸩毒的。
这才明白,郁王不是要口供,是要看人受折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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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论她选择什么,无论她投靠了谁,无论她怎么挣扎。
死,死,死。
一遍一遍的死亡,却没有消磨她的耐心。
因为她知道,锦郎在等。
她早已明白,这重生的意义是什么。
锦郎。
只有她睁开眼睛的这个世界,有唯一的锦郎。
她尝试过逃出宫去,像前生和今生一样逃出来,但所到的地方,是破败桑园,两三颓屋。
没有流霞镇,没有致锦在那里拿着罗裙等她。
在她被郁王和祁王轮番折磨的幻境里,没有人挑起灯火,连夜为她织那条回文锦帕。
锦安宁,盼君同。
她这么久未曾回应过,致锦也这么久未曾消沉。
他拉她的手,吻她的脸颊和嘴唇,在她耳边轻轻说着今天发生了什么。
他相信她终会醒来,睁开双眼,道一声:“我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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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夕之夜,流萤点点,天河缓缓流过头顶。
梦中忽而出现细密丝线,绵延向远方。她素手抚过千万条经纬,在看不见通路的幽暗中,摸索前行。
一夕将过,天色微明。
绘纹终于睁开了双眼,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锦郎。”
身旁一个温热的男子躯体欺身而来,将她紧紧包裹。
金风玉露相逢的早晨,喜鹊悄悄四散纷飞,将此后岁月,都化作檐角的细雨,和石板地面上微漾的涟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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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事完结,米卡睁开眼来。
“这篇故事,和上一篇风格大不相同!”
“有吗?我自己却没有觉察。”
米卡不吝夸奖:“原来还是个宝藏太太!”
“其实,叙述语调和故事是一致的,有什么故事,就有什么文风,这是应当的。”棠梨解释了一下,“丝和思同音,这篇思念深沉,我自己也很喜欢。”
“哦,还有这层意思。”
“说起来,我这里有个风格最不同的——现代女尊,了解一下?”
米卡:“现代女尊我也看过,你这个不算新。”
棠梨:“男秘书,女老板神马的——”
“看!”
棠梨笑:“其实只是个噱头啦。这篇写‘标签’。在人身上,有各种各样的标签。一个男秘书,一个宅女,两个人放在相亲市场里,都是一身负面标签,是互相理解,还是互相排斥?”
“太太,作话——”
“不好意思,哈哈。”棠梨说着,从话本匣子里拿出一物,看起来像是办公室常用的文件夹。
米卡摸了一把。
“《大龄剩男相亲记》?这次名字终于有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