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穿过千条丝(7/8)

这不是一方常见的手帕。

其上字样,乍一看仿佛墨笔写成,细细看来,原来是用黑色丝线织就,本就是手帕的一部分。从最上顶尖读起,自右往左,盼、君、同、安、宁,五个字排布做一个首尾相接的圈,当中织着一个“锦”字。

这是……

传说中最古老的情书,织锦回文。

绘纹指尖点着那些字样,寻找着把它读出来的头绪。最终发现,是要从当中的锦字出发,连缀任一字,顺着读下去。

锦,盼君同安宁。

锦君同安宁,盼。

锦同安宁,盼君。

锦安宁,盼君同。

锦宁,盼君同安。

这不算是严格工整的词句,虽有几分精巧,却远没有传说中层层叠叠可成千字诗的绝妙。

织出这方锦帕的锦郎,是平安的。收到这封心意的绘纹,是平安的。

这双双平安的祝愿,虽然显得有些单薄,但已起了效。

锦郎啊,口中所说两不相关,假凤虚凰。其实我没有相信,你自己也没有相信。在这共同患难的当口,我心中想的是你平安否,你没有听到这句问,却先以锦帕作了回答。

回文辞,为君织。片语说不尽,天涯共此时。

绘纹只觉得眼圈有些发热。

她从来没有怪过锦郎。

只因为锦郎和她一样,是个身不由己的飘萍,被人捏在掌心的蝼蚁。一进一退,都要耗费全副的心力。此时信到人未到,尚不知还有什么难关,需要他亲自去过。

若她两世为人的奇遇只是因有这段缘分,她愿以所有的好运,换得再一次相逢。留出二三十载的岁月,把身边的困苦共同担负,相濡以沫,努力地活完这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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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年后,在这运河开凿的工地旁,尘土飞扬的小镇里,来了一队车马。

此地本也没什么豪富,这车马精致远超眼界,自然成了河滩镇上茶余饭后的谈资。

那外地人携家带口的,很快便在河滩镇外买了处庄子,雇了农户种桑养蚕。镇内买了几处房屋,自家住了一处,在商会记了两处,签下了文书,购进了织机绣床,开起了织绣作坊。

又过几日,整顿停当,便前往拜访典狱官。

典狱官见了这豪富的真容,有些讶异:“名动河滩镇的外地豪富,竟然是你这般的青年郎君?你家就没有个女子出来走动么?”

那郎君笑了笑,道:“我娘子经商出外,走的是远路,做的是大买卖。是以家中零碎活计,我帮着打理一下,免她的后顾之忧。”

典狱官坐正了身子,有些刮目相看的意思。

他一出手便是一处田庄,三套房产,十六台花楼织机,二十四架绣床,这还是“零碎活计”,那他尚未谋面的娘子,做的是什么!

典狱官这么想着,心思一动。

商家为上流之末,怕的便是见官。而眼前这郎君,显得有恃无恐,信心沛然。这约莫不是什么商家之子,而是官员的家眷吧。

这么一来,所谓“娘子在外做大买卖”的意思,又了深一层,更扎实了些许。

她再说话,就变了态度:“原来如此,郎君营生辛苦,是在下有眼不识金镶玉。不知今日来此,是为了……”

这郎君,自然是寻找绘纹而来的致锦。

这两年辛苦,倒又长了他不少阅历,这才能半真半假,一番做作,唬得典狱官诚服,离他的目的更近了一步。

他见作势已有成效,又温和笑笑。

“招工。”

典狱官不解。

“招工?

“凭郎君的慷慨,想必做工待遇很好。何不在工坊门前贴出告示,寻那有商会文书的好匠人,却要到我这来?”

致锦笑而不语。

典狱官心中七上八下。却只见他闲闲饮茶,缓缓摇扇,坐在这高台之上,明晃晃的太阳地里,远望着河滩上挖出的大块青黄泥、横流的污水、忙碌的囚犯、粗暴的监工,似是在看多么美轮美奂的仙境景致一般。

不一样,就是不一样!

看看,人家!啧啧!

想想自家那粗枝大叶的汉子,此时大概背着孩子在河边槌洗衣裳,和他看不惯的邻居家汉子骂骂咧咧。几个小儿郎在岸边泥里滚成知了猴儿似的,灰扑扑看不清面目,扯着嗓子哭嚎。

人比人要死,货比货得扔啊。

嗨,这样的人,哪是她们这芝麻绿豆苦力官儿能攀上的!

不过话说回来,你看他那高深的模样儿,就不像个好生养的。他那妻主,不知得费多少工夫才能拴住他。

嘿嘿,这大家宅门儿的,龌龊事多着呢。

早晚出事儿,等着瞧。

典狱官胡思乱想中,致锦开了口。

“夫人可知,我为何能得我家娘子的信任,开起这工坊来?”

“自然不知。”

致锦笑道:“旁人做工一个月,我家只做十余天就能交货。只因我这织机是不肯闲的,一旦开工,就是通宵达旦地做。”

典狱官道:“昼夜两班倒,只怕镇上没有这许多织工……”

她再看致锦一眼,便明白了。

是人手不够,所以打上了苦役犯的主意,才会来找她要人。

致锦悠然道:“夫人是明白人。良家工匠不能夜以继日,两班倒又要我两份甚至三份的工钱。而我为商,自然是逐利的,能出一份工钱做两份活,这样的好事,自然要找您分享。”

他见典狱官有些动心,随即跟了一句:“我在此地开织绣作坊,便是因这里有运河。您在此监工,也为这运河。咱们做的,都是运河的差事。”

典狱官眼珠微微转动,致锦见了,又是柔柔地道:“人,还是您的;活,做我的。工钱我照付,但我是通过您要的人,我只如数交给您。只有一节——”

典狱官道:“怎么?”

致锦正色道:“修河可是个苦差。万一有什么病了死了的……”

典狱官笑道:“这我晓得,常有的事,只报缺即可。您且放心。”

致锦笑道:“既如此,我拟个数目告诉您,您帮我挑些手脚利落的,不要那粗笨的。”

典狱官道:“这个自然。”

事情谈罢,又在镇上酒楼摆了宴席,宾主尽欢一场。

过了两三日,花楼机开起来了,绣床上绷了洁白的绸布。山川日月、花鸟鱼虫、人神仙佛……千丝万缕彩线,就在这些女工手中化为繁华秀丽的图景,一尺又一尺地生长,延展出镇外未知的天地,走到这些囚笼中的人们想都不敢想的远方。

很快,因“疲病交加”,工坊中有些老弱苦役犯倒了下去。

不必致锦多说,典狱官选了些青壮的送了来。

这其中一人,抬眼看了她的“新东家”,嘴角一勾。

致锦眨了眨眼,眼神中莹莹有光。

总算找到了。

是绘纹没错。不过黑了许多,瘦了许多。原先拿针线的手,如今拿惯了铁锨、钎子,早已布满新旧伤痕。这么看着,体面荡然无存。

但他就是觉得她会发光似的,在一群同样黑瘦的苦役犯里,如同一颗珍珠,让他舍不得挪开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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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逢之喜,各自平安,已是最大的福气。

好容易找个外人不在场的机会,这才说上话。

道是说话,其实致锦有千言万语,却卡着喉咙,一句都说不出,只是愣愣地看绘纹。

他脸颊两旁比初见时还瘦削了些,一身的气派更胜初识,眼睛却还似初见时的清澈,水汪汪的。眼圈带着点红,斟酌半晌,都不知从何说起。

绘纹却都懂。

“锦郎,你受苦了。”

只短短一句,致锦也都懂。

他方才颤着身子仿佛受不住了的模样,此时却硬将泪水停住,挺起身来。

“还好,我找到你了。”

绘纹的语气,仿佛是两人并未经过两年折磨,而是还在那清风穿堂的小院里,在月光下的葡萄架前随意聊天:“收到回文锦帕之前,我真没想到,你这样惦念我。过去的事不必再提了,我懂你的难处,你也知道我的来历。如今我们是权贵指缝里漏下来的人,我这边闭塞视听,不知你安排得如何?安全吗?”

致锦应了一声,颇有些自得地道:“这就不用你当家的费心了。”

“好,都交给你。”绘纹并不以为忤,“你如今真的自由了?拿什么代价脱身的?”

致锦道:“先前在工坊,我便将平生绝学,描出二十四花信折枝图样,并于织机上试验小样,精益求精。到到出事的时节,虽然没有二十四花,也有十二花做成的。

“我将这些献给了工坊,并承诺三年内将余下十二花尽数奉上。

“这下,祁王就能揽过功劳,承担下贡品织造的重大差事,得到更多的利益。我也卖掉了祖屋,和工坊掌柜签了承诺文书。

“第一,我终生不再回流霞镇。第二,自二十四花信纹样做成后,全部属于工坊,我不得私自织造和售卖。第三,不得私传这些纹样出自我手。”

那遭人冷眼也要死死留下的故乡,那代代家传的工坊,那引以为傲的技艺声名,一夜之间,重归原点。

和死亡一样。

和新生一样。

致锦完成得义无反顾。

只因他有了心中的女子。那个不介意孩子们撒娇、要帮他打理家事的女子;那个自知处境危险、却依然肯信任他的女子;那个望着星河落了泪的女子。

相处的画面一幕幕在眼前晃过去的时候,他的心里只能容得下那些欢喜,再不愿深究其中那隐隐的试探和相互欺瞒,那些不过是无力反抗的人对自己最后的保护罢了。

她们两人,是同样的人。

所以彼此相吸,彼此相系。

回文辞,为君织。与君遥相祝,心有千条丝。